回到现实主义 回到民族传统
我愿意悄悄写东西,悄悄发表,不大愿意为人所注意。二十几岁起,我就没怎么读文学理论方面的书了,已经不习惯用理论用语表达思想。我对自己很不了解,现在也还在考虑,我算不算作家?从开始写作到现在,写的小说大概不超过四十篇,怎么能算作家呢?
下面,谈几点感想。
关于评论家与作家的关系。昨天,我去玉渊潭散步,一点风都没有,湖水很平静,树的倒影显得比树本身还清楚,我想,这就是作家与评论家的关系。对于作家的作品,评论家比作家看得还清楚。评论是镜子,而且多少是凸镜,作家的面貌是被放大了的。评论家应当帮助作家认识自己,把作家还不很明确的东西说得更明确。明确就意味着局限。一个作家明确了一些东西,就必须在此基础上,去寻找他还不明确的东西、模糊的东西。这就是开拓。评论家的作用就是不断推动作家去探索,去追求。评论家对作家来说是不可缺少的。
关于主流与非主流的问题。这是我自己提出来的,用的是一般的习惯的概念。比如蒋子龙的作品对时代发生直接的作用,一般的看法,这当然是主流。我反映四十年代生活,不可否认它有美感作用、认识作用,也有间接的教育作用。我不希望我这一类作品太多,我也希望多写一点反映现实的作品。为什么我反映旧社会的作品比较多,反映当代的比较少?我现在六十多岁了,旧社会三十年,新社会三十年。过去是定型的生活,看得比较准;现在变动很大,一些看法不一定抓得很准。一个人写作时要有创作自由,“创作自由”不是指政策的宽严,政治气候的冷暖,指的是作家自己想象的自由,虚构的自由,概括集中的自由。对我来说,对旧社会怎样想象概括都可以,对新生活还未达到这种自由的地步。比如,社会主义新人,如果你看到了,可以随心所欲挥洒自如,怎样写都行,可惜在我的生活里接触到这样的人不多。我写的人大都有原型,这就有个问题,褒了贬了都不好办。我现在写的旧社会的人物的原型,大都是死掉了的,怎么写都行。当然,我也要发现新的人,做新的努力。当然,有些新生活,我也只好暂时搁搁再写。对新生活我还达不到挥洒自如的程度。
今天评论有许多新的论点引起我深思。比如季红真同志说,我写的旧知识分子有传统的道家思想,过去我没听到过这个意见,值得我深思。又说,我对他们同情较多,批评较少,这些知识分子都有出世思想。她的说法是否正确,我不敢说,但这是一个新的研究角度。从传统的文化思想来分析小说人物,这是一个新的方法,很值得探索。在中国,不仅是知识分子,就是劳动人民身上,也有中国传统的文化思想。有些人尽管没有读过老子、庄子的书,但可能有老庄的影响。一个真正有中国色彩的人物,与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不能分开的。比如我写的《皮凤三楦房子》,高大头、皮凤三用滑稽玩世的办法对付不合理的事情,这些形象,可以一直上溯到东方朔。我对这样的研究角度很感兴趣。
有人说,用习惯的西方文学概念套我是套不上的。我这几年是比较注意传统文学的继承问题。我自小接触的两个老师对我的小说是很有影响的。中国传统的文论、画论是很有影响的。我初中有个老师,教我归有光的文章。归有光用清淡的文笔写平常的人情,对我是有影响的。另一个老师每天让我读一篇“桐城派”的文章。“桐城派”是中国古文集大成者,不能完全打倒。他们讲文气贯通,注意文章怎样起怎样落,是有一套的。中国散文在世界上是独特的。“气韵生动”是文章内在的规律性的东西。庄子是大诗人、大散文家,说我的结构受他一些影响,我是同意的。又比如,李卓吾的“为文无法”,怎么写都行,我也是同意的。应当研究中国作品中的规律性的东西,用来解释中国作品,甚至可以用来解释外国作品。就拿画论来说,外国的印象派的画是很符合中国的画论的。传统的文艺理论是很高明的,年轻人只从翻译小说、现代小说学习写小说,忽视中国的传统的文艺理论,是太可惜了。我最喜欢读画论,读游记。讲文学史的同志能不能把文学史与当代创作联系起来讲,不要谈当代就是当代,谈古代就是古代。
现实主义问题。有人说我是新现实主义,这问题我说不清,我给自己提出的要求是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我也曾经接受过外国文学的影响,包括“意识流”的作品的影响,就是现在的某些作品也有外国文学影响的蛛丝马迹。但是,总的来说,我还是要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这种现实主义是容纳各种流派的现实主义,这种民族传统是对外来文化的精华兼收并蓄的民族传统。路子应当更宽一些。
注释
原载《北京文学》一九八三年第二期,是作者在一次作家作品讨论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