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费加罗报》上的文章
我闭上眼睛等待天亮。我想起很久以前寄给《费加罗报》的那篇文章。我甚至已经校过清样。每天早晨,打开报纸,总希望找到。多天来,我已不抱希望了,心想没准人家就是这样拒绝稿件的。很快我听见全家起床了。妈妈急于来到我的房间,因为那时我已经是白天睡觉了;每天信件收到后,大家跟我道“晚安”。我重新睁开眼睛,天已破晓。有人进入我的房间。很快妈妈也进来了。毋庸置疑,她做事一向让人一目了然。由于她一辈子从不为自己着想,由于她做出无论大小的举动,其唯一的目的都是为我们谋福利:自从我得病,不得不放弃寻找快活,她的一切举动便专为我得到乐趣和安慰,我从第一天起就掌握了这个底细,所以相当容易猜出她的举动所包括的意图,看出其意图的终点是我。她向我问好之后,我看出她脸上装出心不在焉、无动于衷的样子,她漫不经心地把《费加罗报》放在我身旁,放得离我好近好近,我稍微一动就能看见:她放下报纸便急匆匆离开了,活像无政府主义者放下一枚炸弹,她行色匆匆,以不寻常的粗暴在走廊里喝退正准备进屋的老女佣,我的老女佣不明白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她不可以观赏的奇迹,而我立即明白妈妈深藏的用意,就是说文章发表了,她只字不提,是为了不影响我惊喜的新鲜感,她不让任何人因其在场而可能打搅我的喜悦,因为若有人在场,出于对人的尊重,我不得不掩饰喜悦。妈妈一向如此,只要有我的文章发表,或有别人评论我的文章,或评论我喜爱的人的文章,或雅姆[1]的一篇文章,或布瓦莱夫[2]的一篇文章,因为我觉得他们两人的文章妙不可言,或有我喜爱的笔迹写的信件,她就漫不经心地把邮件放在我身旁。
我打开报纸。瞧!恰恰有篇文章跟我那篇的题目一模一样!不行!太过分了,逐句逐词都相同……我抗议……再往下仍然一字不差,还有我的签字……原来是我的文章。但在一秒钟内,我的思想惯性飞速驱动,也许由于不断认为不是我的文章,我的思想有点疲沓了,就像老年人重复一个动作,始而急继而衰,但我很快终于明白:这是我的文章。
我拿起这张报纸,既是一张又是一万张,用不可思议的方式由一张变成一万张,每张都是一样的,给谁都不缺什么,有多少报贩要多少都可以;天空万里朝霞,巴黎却是湿漾漾的,大雾弥漫,昏暗如墨,报纸和牛奶咖啡给一切刚醒的人们送上。我手中拿着的,不仅是我的真实思想,而且接收我的思想等于唤醒千万个注意。为了了解所发生的现象,我必须走出自我,必须暂时成为万名读者的一名,他们的窗户刚打开,他们的脑子刚唤醒就升起我的思想,继而变成曙光无数,返回来给我输入的希望和信赖多于我其时在天空看到的曙光。于是我拿起报纸,好像不知道登载有我的一篇文章,我故意把眼睛从载有我的文字的地方挪开,试着重新创造更多的机会读到我的文章,朝我认为有机会的方面移动,有如等候的人独步计时,拉开时距,以免数时太快。我感到脸上出现非知音读者冷漠的不满,接着我的眼光落到我的文章中部,开始阅读。每个词语给我带来我想唤起的形象。每个句子,从第一个字开始就预先显示我要表达的思想,但我的句子给我反馈的思想更和谐、更翔实、更丰富,因为作为作者的我成了读者,处在感受性简单状态,比我写作时的状态更为丰富;对于在我身上重新塑造的相同的思想,此时我加以对称的引申,这些引申甚至在开始读这个句子时想都没有想过,其构思之巧妙令我喜出望外。实际上,我觉得万名读者此刻阅读我的文章,不可能不欣赏我,如同此刻我对自己这般欣赏。他们的欣赏弥补了我的欣赏所存在的小裂痕。假如我把这篇文章同我原本想写的意思相对照——很可惜晚些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很可能,我会觉得它较之美妙而连贯的句子如失语症患者一般结巴,难以使最诚心善意的人明白我在执笔时自以为能表达的想法。这种情感,我在写作时是有的,现在重读一小时内肯定也会有的,但此刻我不是往自己的思想里慢慢倾注每个句子,而是深入千万个睡醒的读者的思想,他们刚刚拿到《费加罗报》哇。
我竭力成为读者的一员,排除我原有的意图,让自己的头脑处于空白,准备阅读任何东西;迷人的形象,稀罕的想法,俏皮的妙语,深刻的见解,雄辩的表达,纷至沓来袭击我的头脑,迷惑我的头脑,给我灌输我有才华这一想法,使其毫无疑问地喜欢我胜于其他所有作家。我的荣誉在每个头脑里升起,浮现在所有那些睡醒的脑袋上空,这个想法在我看来比染红每扇窗户的朝霞更火红。我若发现一处用词不当,嗨!读者是看不出来的,再说如此用词也还不算差嘛,他们没习惯念好东西。力不从心是我生活的悲哀,而这种情感现在变成虎虎有生气,因为我有想象中的万名仰慕者撑腰。我摆脱了对自己不光彩的判断,沉浸在赞语声中,我的思想随着我想象的每个读者特别赞赏的节奏而旋转,随着我刚才获得的赞语而旋转,我终将自审这一痛苦的责任推卸给读者。
唉!就在我享受不必自评自审的时刻,恰恰是我评审了自己!我从自己词语的字里行间看到一个个形象,之所以看得到,是因为我有意安排的;实际上这样的形象并不存在。即使我确实成功地把几个形象引进词句,也得要读者把它们装入脑袋并加以抚爱才看得清、爱得深!重读几个臻于精妙的句子,我心想,对啦,在这些词句里有这个思想这个形象,我心安理得了,我的角色完成了;每个人只要打开这些报纸,就找得到,由词语传递这些弥足珍贵的形象和思想,仿佛思想跃然纸上,仿佛只要睁开眼睛就可把形象和思想映入原先空空如也的头脑!我的词语所能做到的,只是在智者的头脑里唤醒相似的词语,他们自然也拥有这些词语所表达的相同的思想。至于在其他人的头脑里,我的词语唤醒不了相似的词语,我若硬去唤醒,那是多么荒谬的想法呀!对他们而言,这些词语所含的意义,非但他们永远不会明白,而且也不会出现在他们的头脑里,何必呢?当他们读到这些词句,他们明白什么呢?无非像我认识的一些人会对我说的:“您的文章,不怎么样”,“糟透了”,“您错不该写呀”,而我,想到他们言之有理,不妨站在他们的意见一方,设法用他们的智慧阅读我的文章。但我做不到,胜于他们不能运用我的智慧。从第一个词开始,我的头脑里就浮现令人陶醉的形象,无偏见地一个一个栩栩如生,叫我着迷,我觉得业已完善,就如报上登载的,不能有另外的理解;如果他们仔细阅读,如果我向他们解释,他们会跟我一样想的。
我乐意想到这些美妙的思想此刻进入所有人的头脑,但马上想到所有不读《费加罗报》的人,也许今天不会阅读,或出去打猎了,或没有打开报纸。再者,读报的人必定读我的文章吗?唉!认识我的人若看到我的署名总会读一读吧。但他们是否看得见我的署名?我很高兴被刊登在头版,不过我骨子里认为有些人只看第二版面。但,要读第二版面,必定打开报纸,而我的签名恰在第一版面的中间。然而我觉得,当翻阅第二页时只能瞥见第一页的右栏。我试验了一下,假设我急于知道谁受到菲茨詹姆斯夫人[3]的接待,我拿起《费加罗报》,根本不想知道第一页有什么东西。不错,我看清了第一页最后两栏,但根本无视有没有马塞尔·普鲁斯特!不管怎么说,即使只对第二页感兴趣,总得看一看第一篇文章是谁写的吧。于是我自问谁昨天、谁前天写第一篇文章,我发现自己经常不看第一篇文章的作者署名。我决心今后密切注意,就像忌妒的情人,必须确信没有受到情妇的欺骗,不再受欺骗。但遗憾的是,我明知道我的注视引不起别人的共识,不会因为往后我这么做了,看了第一版面,我就可以得出结论说其他人会如法炮制。相反,我不认为现实与我的愿望有多少相像之处,从前,当我希望得到情妇一封信时,我就凭空想出一封希望得到的信,并笔录下来。明知她不可能恰如我想象的那样给我写信,这般天缘巧合过于渺茫,我便停止想象,以便不排除我原先的想象有可能实现,她没准会给我写我希望得到的信。即使天缘巧合她给我写了这样的信,我也不会有什么乐趣,我会觉得那是出于我的手笔。唉!一旦初恋过后,我们就熟知爱情上取悦讨好的种种词句,哪怕最希望得到的词句无一能给我们带来任何在于我们之外的东西。只需信件的词语既出自我们也出自我们的情妇,只需信件的思想既出自我们也出自我们的情妇,就足以使我们读信时坚持己见,就足以证明我们希望得到的和我们实际收到的没有什么不同,既然从愿望到实现用的都是相同的语言。
我叫听差再去买几份《费加罗报》,说是要送发给几个朋友,这也是实情。但主要为了用手指触及我的思想落实到成千上万张油墨未干的纸上,为了证实有另一位先生跟我的当差同时到报亭买另一份报纸,也为了想象自己是新读者,面对同一家报纸的另一份。所以,作为新读者,我拿起我的文章装作从未读过的那样,充满新的诚意,但实际上,第二次作为读者的印象并没有什么不同,跟第一次作为读者的印象同样是涉及个人的。我骨子里很清楚许多人根本不懂我的文章,包括我最了解的人。但,甚至对这些读者,今天占领他们的思想,也使我产生愉快的印象,哪怕他们对我的思想不甚了了,至少知道了我的姓氏我的品格,他们料想写得出这么多他们不懂的东西总要有点本事的吧。我对自己的看法,希望有个女人跟我有同感;这篇她不懂的文章,其本身就明摆着她对我的赞扬。只可惜,她对不喜欢的人受到赞扬引不起共鸣,比如充满思想的词语,只要她没有这样的思想,就驱动不了她的头脑。
好吧,我重新上床睡觉之前准备吻别妈妈,并问问她对文章的想法。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在熟悉的人中做做试探,既然我无法测验万名《费加罗报》的读者是否看过和喜欢我的文章。让妈妈上阵,不妨跟她谈谈。
我去跟她道别前,先把窗帘拉上。此刻,在玫瑰红的天幕下,太阳似乎业已形成,正喷薄欲出。玫瑰红的天空引起我强烈的旅行欲望,因为我经常从火车的窗玻璃望见这样的天空,在车厢里过夜不像在这里什么都关得紧绷绷密匝匝,叫人透不过气,而是在运行摇曳中睡觉,就像鱼漂着睡觉,由潺潺活水驱动着,就这样我醒着或睡着,都受火车滚动声的摇晃,耳听得隆隆滚动,两节一拍,四节一拍,随心所欲,就像钟声,按耳朵想象的节奏,越听仿佛钟声越急,一口钟催着另一口钟,依次催促,直到耳朵以另一种节奏替换定调,自此,钟声或火车声便乖乖听命于这个基调。每当火车高速把我送往想去的地方,我总这样过夜之后倚窗瞥见树林上方玫瑰红的天边。然后铁道转弯,村庄上方夜空依然繁星密布,街上依然被似蓝非蓝的夜幕笼罩。于是我跑向车厢的另一侧,见到树林上美丽的朝霞,越来越鲜红耀眼,就这样我从一边窗口跳到另一边窗口,随着火车方向变化,设法不离朝霞,追逐朝霞,我在右边窗口失去它,就到左边窗口重新获得它。其时下定决心不断旅行。此刻这种愿望又油然而生,真想重睹满天朝霞下汝拉山脉蛮荒的峡谷以及处于峡口弯道上的小车站。
但,我真想看的不光是这些。火车靠站而停,我靠着窗口,一股煤雾味儿透进来,一个十六岁的姑娘,高挑,粉红脸蛋儿,过来兜售热气腾腾的牛奶咖啡。对美女抽象的欲求是枯燥乏味的,因为这种欲求是根据我们的认识而想象出来的,它在我们面前展现完成的世界。但是初次显露的一个美丽姑娘恰恰给我们带来想象不到的东西,不是人见人爱的那种美女,而是一个特殊的女子,与众不同的,很有个性的,我们很乐意跟她一起生活,我向她喊“牛奶咖啡”;她没听见我叫喊,对这个生命我未做出任何贡献,她的眼睛不认识我,她的思想没有我的存在,唉,我眼睁睁看着她远去;我呼喊,她听见了,转身嫣然一笑走过来;当我喝牛奶咖啡时,当火车启动开走时,我盯视她的眼睛:她并不躲避我,也盯视我的眼睛,略带惊异而已,但我根据自己的愿望以为在她的眼睛里望见了好感。我多么想摄取她的生命,跟她一起旅行,即使不能拥有她的玉体,至少获得她的青睐。她的时间,她的友情,她的习惯,难道不可据为己有吗?必须只争朝夕,火车就要开走了。我心想:我明天再来。现在,两年过去了,我仍觉得我会再去那边的,会想方设法住到那边附近的,在天蒙蒙亮朝雾呈粉红色时,到蛮荒的峡谷山口去亲吻给我递送牛奶咖啡的橙红头发姑娘。换一个男人,他携带情妇经过那里,当火车停后再出发时,他遏制了遇见当地姑娘时所产生的情欲,从而忘掉送奶姑娘。这是一种让位、一种放弃,放弃拥有该地给予我们的东西,放弃深入现实。那些到现实中寻找这样或那样快乐的人们,可以在亲吻他们的情妇时忘掉微笑着给他们递送牛奶咖啡的姑娘。他们可以见到另一座美丽的大教堂,来满足想见亚眠大教堂钟楼的愿望。而对我来说,现实是个体的,不是找个女人寻欢作乐,而是找某某女人;不是找一座美丽的大教堂,而是找亚眠大教堂,到她扎根的土地上寻找,不是她的替代物,不是她的复制品,而是她本身;为了高攀她,我不辞辛苦,只要她和我沐浴相同的阳光、相同的气候。经常两种愿望融合一起,就这样在两年中我一再去沙特尔大教堂,先参观门廊,而后由管理圣器室的修女陪同,攀登教堂钟楼。
现在天已大亮,我看到,满地金光,神奇般炫耀,向开窗的人们表示太阳好久不出来了,照得花园里的大向日葵、呈斜坡的公园、远处的卢瓦河一片闪烁;这片金尘,人们只有在夕阳西下时才能重见,但那时已不再是充满希望的无限好,而是匆匆散落在依然静悄悄的小道上。
注释
[1]雅姆(1868—1938),法国诗人和小说家。擅长散文诗,风格清雅平易。
[2]布瓦莱夫(1867—1926),法国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1918)。擅长写外省风情,文章自由风趣,著作丰富。其小说风格被视为普鲁斯特的先驱。
[3]菲茨詹姆斯(1670—1734),英国贵族,法国元帅。英王詹姆斯二世即位前的私生子,受封贝克里公爵。詹姆斯二世被废后,他流亡法国,路易十四赐予他公爵封号,是为第一代菲茨詹姆斯公爵。此处的这位夫人是他的后代,二十世纪初的巴黎贵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