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跟妈妈谈话
菲莉西后退一点,因为太阳耀眼,妨碍“她做活儿”,我妈失声大笑。
“嗨!瞧我的狼坐立不安了,为什么?连暴风的影子都没了,树叶纹丝不动呢。嘿!昨天夜里我听见风声就什么都预料到了。我心里直打鼓儿:咱们快见到我狼的一篇小文章发表,准会叫他不得安宁,逃都逃不了的,或非得叫他病倒不可。‘赶快给布雷斯特发个电报,问问是否海上兴风作浪。’但是,妈妈肯定地跟你说,连暴风的影子都没有,瞧瞧这太阳!”
妈妈说话的时候,我望见太阳,不是直接的,而是通过对面屋顶的铁风标,阳光照在上面呈暗金色。世界只要由无数的日晷组成,我无须看更多的日晷便知道此刻在广场上,商店因天热早已垂下帘布,即将关门去做大弥撒,老板抽空穿好了礼拜服,正给顾客打开最后的手绢包:本色布的气味扑鼻而来;他瞧了瞧钟点,想知道是否到了关门的时间。集市上商贩们正展售鸡蛋和家禽,教堂前尚空无一人,除了匆匆从教堂出来的穿一身黑服的女子,外省城市的教堂每小时都有这样的女子出入。但眼下,对面屋顶铁风标上灿烂的阳光使我想重见的却不是这些。因为早上十点钟这种灿烂的阳光我早就多次见过,不是照在教堂青石板瓦上,而是照在圣马可教堂钟楼的金天使上,当我打开威尼斯帕拉佐旅馆的窗户便尽收眼底。而从我的卧床,只看得到一件东西:太阳,不是直接的,而是通过圣马可教堂钟楼金天使身上火焰般的面板,看一眼就知道确切的钟点以及整个威尼斯的光线,就感觉得到天使令人目眩神迷的翅膀美不胜收,以及天使带给我的欣悦大大多过虔诚的基督徒,当天使下凡告示善良的世人“上帝在天国的荣耀”和给人间带来的和平。
最初的日子,天使灿烂的金光使我想起村镇教堂青石板瓦上的阳光,较为苍白而已,但标示的钟点却是相同的;我边穿衣服边想,天使金光闪烁的姿势过于炫目,叫我不能凝视,但他仿佛以其姿势向我许下的心愿,无非让我趁天气晴朗赶快下楼去我们家门口,去充满叫卖声和阳光的集市广场,去看看关闭的或尚开着的铺面上黑色的阴影,去看看商店的大遮帘,然后去我舅舅清凉的住房。
说不定这是威尼斯给我留下的一点东西,在威尼斯,我一旦匆匆穿上衣服,就下楼去大理石台阶,凝望台阶上水起水落。这些相同的印象,正是艺术的东西和美的东西所能给予的。大太阳下的街道,恰似一溜儿蓝宝石铺地,颜色既柔软又坚固,一眼望去,我的目光适得其所,摇曳荡漾,但目光也有自重感,如同疲惫的身体触及床铺的木板,而蓝光并没有减弱衰退,直到我的目光在这片不败的蓝光支撑下回归我的眼睛,如同一个躯体被抬上床,由床支撑的躯体重量甚至包括疏松肌肉内的重量。商店布帘或理发厅招牌投下的阴影,只不过使蓝宝石的色调变青而已,哪儿宫殿大门上突出大胡子天神头像,哪儿就有蓝色阴影,或者建筑物上精致的浮雕阴影投在阳光灿烂的地上勾画出蓝色小花的轮廓。阳光下,海风穿过我舅舅家,带来清凉,在宽广的大理石平面上光和影错落有致,宛如在韦罗内塞[1]的画中,他的教导和夏尔丹[2]的教导恰好相反,后者认为,东西即使平凡,也有其美。
我们外省小房子的窗户很有特性,即使标志其特性的种种特征微不足道;窗户的位置同另外两个的距离不相等,颇不相称,窗台的木头粗糙,或更糟糕是铁的,做得挺阔绰却十分难看,护窗板缺把手,彩色窗帘上端由一根系绳固定,中间分成两个下摆,所有这一切,每当我们回家时,使我们一眼认出自家的窗户,直到后来房子不再属于我们,当我们重访或只要想起来,我们的心情就不能平静,作为事过境迁的见证,这种作用,如此简单又如此有说服力,通常托付给最简单的东西,在威尼斯,这就移归窗户的尖拱,这种尖形穹隆,作为中世纪建筑杰作之一,全世界的博物馆纷纷复制仿造。
到达威尼斯之前,在火车里,妈妈让我阅读罗斯金[3]对威尼斯绝妙的描绘,把它比作印度洋的珊瑚礁,又比作乳白石。之后,每当威尼斯轻舟把我们送到她跟前停住,她自然不能在我们眼前发现我想象中她片刻前所得到的同一种美,因为我们不可能凭理智和感官同时发现事物。然而每天中午,每当威尼斯轻舟把我带回家吃午饭,我经常远远瞥见妈妈的披巾搭在大理石栏杆上,她对着风手捧一本书。上方环绕窗户的叶形饰像花朵似的盛开,好似微笑,好似许诺,好似友好目光的信任。
从远处,从萨朗特,我瞥见妈妈在等我,她看见我了,嫣然一笑,抬头时,额头就像尖形穹隆,给目光平添一份高雅,尽管含意并不能完全识透。因为在色彩斑斓的大理石栏杆后面,妈妈一边看书一边等我,头戴漂亮的草帽和白色的面纱,半遮脸庞,使她颇有“盛装”的气派,像是在餐馆或散步时常见的人物,因为,我唤她时,她还没有马上肯定是我的声音,一旦认出,她从心底向我发出一股柔情,但这股柔情停留在她能控制的最后表层,如脸庞上,如手势里,但竭力让柔情尽可能接近我,如微笑时把嘴唇伸向我,如竭力俯向望远镜使目光靠近我,而这一切的背景是美妙的窗户,哥特式和阿拉伯式浑然而成独特的尖拱窗户,外加窗户上端奇妙的斑岩三叶草形交叉饰,那窗户在我记忆里抹上一层温柔:事物和我们同时享有相同的时辰,窗户和我们融合在一个整体里享有单一的时辰,威尼斯午饭前这个阳光灿烂的时辰使我们同窗户有一种亲密感。不管窗户充满多少美妙的形状,多少具有历史意义的艺术外形,它像我们可能在水上遇见的一个天之骄子,我们跟它亲热相处一个月,由此它跟我们结下几分友情。我之所以在重新见到它的那天眼泪汪汪,只因它对我说:“我清楚记得您母亲。”
大运河两旁的宫殿负责向我提供上午的光线和印象,它们配合得那么协调,以致现在我想重见的不再是教堂青石板瓦上的青钻石色阳光和集市广场,也不是对面屋顶上闪烁的风标,而仅仅是金天使许下的诺言:威尼斯。
但是,一旦重访威尼斯,我马上想起一天晚上,我跟妈妈吵了一架,恶狠狠对她说我走了。我下了楼,心里不想走,但故意叫妈妈伤心,让她以为我走了,我待在下边小码头不让她瞧见,其时一条威尼斯轻舟上有人唱小夜曲,唱得正准备消失在救国军大厦后面的太阳驻足谛听。我感到妈妈还在伤心,等待变得难以忍受,我不能下决心起身去对她说:我留下。小夜曲仿佛唱不完似的,太阳也仿佛不准备消失,好像我的焦虑,苍茫的暮色,歌手的金嗓子,永远熔化成一种合金,使人心碎,莫可名状,不可移转。为了忘却这个冷酷无情的时刻,我不能再像那时没有母亲在我身旁。
我叫母亲伤心了,想起来感到难堪,心里焦虑不安,唯有她的在场和颊吻能够平息……没有她在身旁,我感到不可能去威尼斯,不可能去任何地方……我不再是受追求激励的幸运儿,不再是受焦虑折磨的温存儿。我凝望妈妈,我拥抱她。
“我的小傻子想什么呢?想什么鬼点子呢?”
“我要是不再见别人,会非常高兴的。”
“别这么说,我的狼。我喜欢所有体贴你的人,相反,我很愿意你经常有朋友来跟你聊天,不要叫你疲劳就是了。”
“我有妈足矣。”
“妈妈相当乐意想象你见其他人,他们能给你讲妈妈不知道的事情,然后你来告诉妈妈。假如我不得不远行,我乐意想到我的狼没有我也不感到无聊,乐意在外出前知道你的生活是怎样安排的,谁来跟你聊天,像现在咱们这样。孤身独处不好哇,你比任何人更需要消遣,因为你平时生活比较忧郁,不管怎么说比较离群索居。”
有时候妈妈有伤心事,但从不让人知道,因为她讲话一向既温存又风趣。她去世时给我援引莫里哀的一句话和拉比什[4]的一句话,分别为:“他不能及时出发了。”“让小鬼别害怕,他妈不会离开他的。但愿我在埃唐普而我的宝贝不离阿帕雄[5],那该多好哇!”然后她就说不出话来了。仅有一次她看见我克制自己不哭出声来,她皱了皱眉头,努了努嘴巴,微微一笑,我从她模糊的话语中听出:
您若是罗马人,就拿出罗马人的气概来。
“妈妈,我当时病了,你给我念《小法岱特》和《弃儿弗朗索瓦》[6],记得吗?你请来了医生。他开方让我吃药退烧,并嘱咐我吃点东西。你一句话也没说。但你虽保持沉默,我却十分明白你聆听医生嘱咐是出于礼貌,你心里早已决定我什么药也不吃,我不退烧不吃东西。你只让我喝牛奶,直到一天早晨,你凭自己的学识,判断我的肤色鲜亮、脉搏良好。于是你允许我吃一条小诺曼底板鱼。你根本不信医生,你假装听他嘱咐。不论对罗贝尔[7]还是对我,医生给我们开什么处方都可以,一旦医生走后,你对我们说:‘孩子们,这个医生论学问也许比我强得多,但你们的妈妈自有一套真才实学。’嘿!别耍赖。等罗贝尔来了,咱们问问他,我是不是瞎编。”
妈妈听我提起她在医生面前虚与委蛇,不禁失声大笑。
“自然你兄弟帮你说话啰,因为两个小鬼总联合起来同他们的妈妈作对。你笑话我的医道,但你问问布沙尔先生对你妈的评价,看看他是否觉得你妈给孩子们治疗确有一套好办法。你笑话我也白搭,不管怎么说那些日子不错哟,你在我的治疗下,不得不按我的吩咐去做,你身体好好的嘛。为此你难道觉得不幸吗,嗯?”
妈妈梳理完毕,把我带回我的卧房,让我睡觉。
“我的小妈妈,你瞧时间太晚了,我不需要你下令保持安静了。”
“不行,傻瓜。那你为什么对我说不让任何人进来,不让弹钢琴?难道我经常让你睡不着觉吗?”
“那些工人呢?他们该到楼上干活去了。”
“预约取消了,叫他们不要来了,一切静悄悄的。
城里没有戒令,没有嘈杂声。”
“尽量多睡会儿,再晚也不要紧,给你绝对保持安静,直到五点,甚至六点,你若愿意,你要你的夜多长就多长。
喂,喂,喂,夜夫人!
请您轻手轻脚别作声,
叫您的马儿小步慢走,
把好个美妙的夜夫人,
送进良夜美景长又深。”
“等到最后我的狼觉得夜太长,需要声响时,才会有声响。等到你说:
我觉得这夜漫长无比。”
“你要出门吗?”
“是的。”
“别忘记吩咐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不会忘记的,已经叫菲莉西来把守了。”
“最好给罗贝尔留个字条,怕他直接闯进我这里。”
“直接闯进你这里!
他岂能说不知道我们的国王
给凡夫小民立下的严紧戒条,
一切胆大妄为的代价是死亡,
谁敢不召自来瞎乱闯?”
妈妈想起她十分偏爱的《爱丝苔尔》[8],怯生生哼唱起来,但唱出颤音时声音过高过于奔放,仿佛害怕抓不住唾手可得的神妙旋律:“他镇静下来,他宽恕。”这是雷纳尔多·阿恩[9]为《爱丝苔尔》创作的神妙合唱。就在靠壁炉的那架小钢琴旁,阿恩亲自第一次高声吟唱他写的合唱,当时我躺在床上,爸爸回家时蹑手蹑脚,坐到扶手椅的后面,妈妈始终站着听迷人的歌喉。妈妈怯生生试着唱一个合唱曲子,就像当年圣西尔的姑娘们面对拉辛那样诚惶诚恐[10]。妈妈那张犹太人的脸铭刻着基督徒的温存和冉森教徒的勇敢,在这小小的家庭演唱会上,在这几乎是修院式的演唱会上,她脸上美丽的线条是爱丝苔尔本人的再现,她想象这场演唱会是为了娱乐卧床不起的专横病人。我父亲不敢鼓掌。妈妈偷偷向他瞟了一眼,激动地分享他的快乐。雷纳尔多重复演唱的歌词非常适合我和父母在一起的生活:
啊,温馨的和睦,
永远清新的美,
被你魅力迷恋的心多么幸福!
啊,温馨的和睦,
啊,永恒的光明,
永远与你相连的心多么幸福!
“再拥吻我一次,我的小妈妈。”
“喂,我的狼,别犯傻了,瞧你,别紧张嘛,你该跟我道别了,你的身体好得很,走十法里都不成问题。”
妈妈离我而去,我却又想起我的文章,突然我想写下一篇文章:《驳圣伯夫》。最近我重读圣伯夫,一反往常,做了大量的笔记,现在存放在一个抽屉里,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说。我开始在脑子里构建这篇文章。每一分钟都有新的想法涌现。不到半个小时,整篇文章已经在我脑子里布局妥当。我很想问妈妈有何看法。我叫唤,没有声音回答。我再次呼唤,听见了悄悄的脚步,我的房门咯吱一声,却不见人影。
“妈妈。”
“是你叫我吧,亲爱的?”
“是的。”
“我以为听错了呢,我的狼会对我说:
是您爱丝苔尔毛遂自荐,
自作主张来到我的房间。
放肆的小民敢来找死。”
“不,我的小妈妈。
怕什么,难道我不是您的兄弟?
对您也下过如此严厉的命令?”
“尽管如此,我还是以为,如果我吵醒我的狼,天晓得会不会如此恬然自得地向我伸出金权杖。”
“听我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坐下。”
“等一等,我找张椅子来,我说你的屋子不大亮呢,要不要叫菲莉西安上电灯?”
“不要,不要,那我就睡不着觉了。”
妈妈笑着说:
“还是莫里哀那句老话:
亲爱的阿尔克梅娜,不许火炬靠近。”
“嗯,是这样的。我想跟你说件事。我打算写篇文章,想向你请教。”
“你知道,妈妈在这些事情上出不了点子。我不像你,我可没钻研过《居鲁士大帝》。”
“还是听我说吧,文章的题目是:《驳圣伯夫方法》。”
“怎么,我满以为圣伯夫了不起呢!你让我看的布尔热的那篇文章[11]说,这是一种美妙绝伦的方法,只是十九世纪之内找不到人实施了。”
“唉,是呀,他说过此话,但这是荒谬的。你知道这种方法包括些什么吗?”
“权当我不知道吧。”
注释
[1]韦罗内塞(1528—1588),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重要画家之一。主要作品有威尼斯总督府会议厅天顶壁画《威尼斯的胜利》,宏伟壮观;他的装饰壁画具有明朗的银色调子。
[2]夏尔丹(1699—1779),法国画家。擅长风俗画和静物画。他的风俗画重视普通人物神态的表现和构图、光色的协调统一;他扩大了静物画的题材范围,把平凡的内容画入优美的画面。作品有《勤劳的母亲》《烟斗与茶具》《自画像》等。
[3]罗斯金(1819—1900),英国作家和批评家。代表作有《时至今日》(1862)、《芝麻与百合》(1865)、《野橄榄花冠》(1866)、《劳动者的力量》(1871)等;有关艺术的论著有《现代画家》(三卷,1843—1860)、《建筑的七盏灯》(1849)、《威尼斯之石》(1851—1853)等。普鲁斯特非常推崇罗斯金,称他是“时代良心的主导人”,亲自把罗氏著作译成法文,并给以高度的评价。
[4]拉比什(1815—1888),法国剧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作品有《意大利草帽》(1851)、《佩里雄先生的旅行》(1860)等。
[5]埃唐普、阿帕雄,皆属巴黎大区,位于巴黎以南。两城相隔很近,均为历史名城,有多处名胜古迹。
[6]《小法岱特》(1849)和《弃儿弗朗索瓦》(1848),法国著名女作家乔治·桑(1804—1876)的田园小说。
[7]罗贝尔,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弟弟。
[8]《爱丝苔尔》(1689),法国古典主义悲剧作家拉辛(1639—1699)的三幕诗体悲剧。取材于《圣经》。爱丝苔尔(以斯帖)原是犹太人,流落波斯后被国王看中,立为王后。大臣阿曼让国王签署了杀绝境内犹太人的敕令,但国王想起爱丝苔尔的叔父曾协助破获一起阴谋,意欲报答。爱丝苔尔乘宴请之机,道破自己是犹太人。最后国王处死阿曼,撤销敕令。普鲁斯特的母亲是犹太人,特别偏爱这些犹太女英雄。
[9]阿恩(1875—1947),委内瑞拉出生的法国作曲家。以艺术歌曲享名。
[10]《爱丝苔尔》于1689年在圣西尔由圣西尔公立学校寄宿生首次公演。
[11]布尔热(1852—1935),法国小说家和文艺批评家,法兰西学院院士(1894)。擅长用心理分析从事文艺批评。他是泰纳和圣伯夫的信徒。此处系指他的《论泰纳》,文章通篇赞扬泰纳和圣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