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野
秋之野上铃声响,
不见行人在何方。
秋天的原野响着巡礼的铃声,然而,看不见巡礼的姿影。是隐蔽于树木之间,还是遮掩在芒草丛里呢?那里的树叶变色了,也许正在簌簌凋零了吧?那里的芒草的尾花泛白了,或者已经枯萎飘散了吧?抑或那些巡礼者,早已去了看不见的远方,只有铃声如“远音传响”的晚钟,在秋风里时断时续、如梦如幻了吧?不,不是“不见人”,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想到看见巡礼的姿影,只要耳边传来巡礼者叮咚的铃声就够了,不是吗?“今天又有巡礼者通过呢。”就连这么点儿思绪也没有了……
类似这种模棱两可的解释真叫人羞愧。其实,“野上铃声”的“野”与“铃”发音为no-beru,不过是玩弄一下字眼儿罢了。一方面使“野上铃声”和“秋之野”在季节上贴合;一方面配上“不见摇铃的行人”,字数也大体相当。我把这首即兴的俳句用毛笔大字写在纸上。书斋里铺开全幅的书简纸,端溪砚里也研好了墨。诺贝尔文学奖公布那天半夜之后,我一个人关在书斋。我要是坐在客厅和茶室,或者到处转悠,我就无法甩掉那些蜂拥而来的“新闻记者”。我就会陷入没完没了的照相和一个接一个的追问之中。亲友们不忍心看到这一点,就把我赶进里头的书斋,躲藏起来。美联社抢先打电话通知了我评奖结果,从接到他们的电话直到深更半夜,我都独自一人闷在书斋,这段时间,我如临大敌,诚惶诚恐。然而,我没有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至少,我自己感觉是这样。呼吸,脉搏,和寻常一样。“算啦,就到这里吧”,我对记者们有些生气,只有这时候我才感觉心跳加快。当然,也不是说我可以不顾及家中的骚乱,独自待在书斋里看书,我还没有沉着到这种地步。首先,那副姿态即便没人看见,也只是装腔作势,摆摆架子罢了。因此,我就写字。尽管写下的只是一句戏作,书法可以使我统一身心,静思凝神。
特地憋足气力,一心求好,这是书法的邪道。身边人就有这样的好例子,山水楼主人宫田游记山人18作“合目之书”,是闭着眼睛写的,达到了无心寡欲之境。而且,积长年习练之工巧。近来,我得到许多山人之书,观之皆作如是想。但是,我并不打算立志修成此种境界。等活到八十岁,万一有幸得此长寿,我到那时候再做努力吧。眼下还只能使出浑身解数,不怕捉襟见肘,画虎类犬。虽然如此,也还是不合章法,闭门造车,草率成篇。假如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就在我死前一年颁发给我好了。对于一个作家,这样最合适,但偏偏不能凑巧。所以,只得在心底里祝愿:“哦,那小子拿到了,太好啦。”世人淡然一笑,随后一风吹过。——这样才好。我不会把诺贝尔奖获奖作家的奖章和纪念章挂在胸前。我的英文译者赛登斯特卡氏首先打来电话说:“先生,没想到吧?很惊讶吧?我也很吃惊。”对于我来说,这是最符合真实的问候,我就像他说的一样。“他们就是那种作风,中了奖我也不打算向对方表示什么。”听到我这话,赛登又说道:“这就是表示,也还是高兴。”他还告诉我,前天晚上,他到大仓饭店来,同我的妻子以及一位出色地帮助处理家中纷乱的妇女,还有我的女儿,一起去GOGO舞厅和六本木寿司店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太让人惊奇了。赛登并非怀疑我的作品是否够获诺贝尔奖的资格,他和原作者我一样,都是出乎意料,感到十分惊讶。赛登氏曾经半公开宣称,除了日本古典文学之外,在现代作家中只翻译我一个人的著作。他读我的书,所以很了解我。这也许出于赛登氏的顽固和偏执吧。
听到获奖消息当时,我就向赛登氏提出,希望一道去斯德哥尔摩参加授奖式,赛登氏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请。我约请赛登氏只担任我在授奖式上讲演的文字翻译和口译,其余的口译,请巴黎的岸惠子小姐担当。公布获奖之后,我在接待络绎不绝的来访客人的间隙,偷空儿到镰仓街上散步,走了一段很远的路程。恰巧这时,巴黎的岸小姐打来祝贺电话,她说明天再打来,于是我就在家里候着她的国际电话。前一天散步回来后,一听说有惠子小姐的电话,我就立即想到请她做我的口译。我向她提出后,她很高兴,在电话里马上就决定下来了。她还说,自己在巴黎举行婚礼,见面时请我做她的证婚人。还说,相皮君也想跟我说几句话,不用说,这位相皮君的法国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和赛登等人在GOGO舞厅待了不到一小时,安田善一先生兄弟前来会面,确实是一次“感动的会见”。诺贝尔奖公布的当天,我从白天起就为安田先生新建的大楼题字。写了简明的献词:“兹将这座大楼献给父亲安田兴一 善一”,再注明年月,添加上“川端康成书”几个字。雕刻在一米见方的大理石上,需要相当大的字,书简纸的宽度是不够的。我从今年初夏开始,为川越市作岩崎胜平墓表,为宫崎县若山牧水纪念馆写牌子,为高知县上林晓诞生地写文学碑,十月十七日又开始为新宿安田先生的大楼作献词,我不知道一天能完成,还是要花两三天时间才行。书简纸时而渗墨,时而干涩,字写得不好也可以藏拙,但是不适合刻在石头上。从东大学习美术史那时起我们结识四十年了,为了安田先生,为了他祭奠先考的一颗忠诚的心,为了这座纪念碑式的崭新而优美的建筑,我也想献上一幅好字。写了一天,不知是第几张了,刚写了开头五个字,被叫去吃晚饭,接着打算回到书斋继续写,刚一坐下,随着走廊上跑来的脚步声,说是有电话告诉中奖了。夜半过后被赶进书斋,但不可能再写大理石的刻字,于是就随意写下“秋野铃声”这首俳句。
十月二十八日,终于结束了废寝忘食的十二天,从繁忙中逃脱出来,想去会见东京古美术商和参观画廊。为了写完那幅字,我一人住在东京一家饭店,第二天早晨六点起床,就坐到桌子前边了。但头天晚上因为会见赛登氏,没来得及到那两家店里,今天想去,所以坐不安稳。先给一家商店的老板家里挂电话,上午九点赶在老板上班之前,我先到达那家商店,于是,我欣然拜读了日莲上人的信,对一休禅师的和歌也豁然贯通。那首和歌题名《心》,歌曰:
向西走,
向西走,
只要一心不乱,
纵有十思难违。
“向西走”本是指到西方净土寻求极乐往生,今天我的解释是:摆脱此种“念佛”的意味,回归本心、本性和本愿。这和从前看到这首歌轴时不一样。如今我之所以茅塞顿开,也许是托诺贝尔文学奖的福,或者说这首歌启迪了我,教我从中奖的拘禁中解脱出来吧?
昭和四十三年(一九六八)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