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手信条(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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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七天

穿着废铁打造的盔甲,暂离被病痛折磨的孩子,踏上征途……

01

9月19日 周一

距离移植最后期限还有7天零8小时

经费缺额80000元

尽管混得不怎么样,但李南枝自认为并不笨,这一点有不少佐证。比如说他平时对潮流不感兴趣,但是急着凑钱的时候,什么办法都能无师自通。网络募捐,他自己写文案,博得眼泪无数;网贷平台,他手机里下载了几十个,借了一个遍,还举报了其中一些利率过高的,成功赖掉了欠款。跟这些相比,学会直播的性价比并不高——爱看收废品的观众可能不多,收获的打赏寥寥无几。然而今天,李南枝觉得自己投入直播的时间和精力是值得的。这个东西就是搞钱的希望。

等待直播间打开的时候,他相当忙碌,边整理头发边念念有词地复习套话,同时手里拿着灯泡,练习一些“猴子献桃”之类的动作。

“各位老铁,欢迎来到我的直播间。我今天就给大家表演一招绝活:手点灯泡……”直播开始了,他仍在精益求精地雕琢细节,“是不是直接说特异功能比较好……不好,容易被以为是骗子……可是只说灯泡,会不会太普通了……”

系统提示有人进入直播间。他立刻打了鸡血一样振奋起来。

“晚上好!我今天给老铁表演一个……”

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退了。

“你倒是看看啊……”李南枝骂骂咧咧。不过扭头看了一眼镜子,他开始理解对方:脸上除了青肿就是污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直播要饭。

“得捯饬捯饬……”他自言自语地走进卧室。再出来时,他已经换上了老爷子当年穿过的功夫衫,戴上口罩。照照镜子,形象好了一点——像个招摇撞骗的气功师。

“凑合着吧……”眼看着直播间里进了人,他不再折腾,直接来了一段欢迎词贯口,然后肩胛用力下压,手指一痛,灯泡登时亮起。李南枝仰头看着灯泡,脸上不知不觉露出微笑。尽管不知已经重复了几十次,但是那束耀眼的光,他还是看不够。它是那么纯粹,那么简单,比生活中的一切都好得多。

然而转过头来一看手机屏幕,好心情顿时化为碎片。

“什么玩意儿……”

“低级……”

“本周最差。”

“速成班一礼拜就来直播吗?”

“这不是魔术!”李南枝气不过,辩解起来,“我这是真本事……”

根本没人听他的解释。直播间又空了。

“魔术?这怎么说明白呢……”本来觉得挣钱手到擒来的李南枝无比失望,摩挲着头顶,苦思冥想。过了一会儿,他有了主意——他脱光了上衣。

“看清楚咯,我身上没有电线,没有什么隐藏机关,灯泡就这么亮了!”又有人进入直播间的时候,李南枝光着膀子转着圈展示身材,“怎么样?服不服?”

叮!

这响声令李南枝激动不已。有人打赏了!

叮叮!

这条路走得通!

“打赏不抽成但需要交35%的税,到手65%,”李南枝飞快地心算,“礼物平台再抽成50%……听说新主播需要刷人气,到5000的话需要……”

算了一会儿,他开始泄气:这样攒钱,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凑齐8万……

与此同时,评论里也开始有些想不到的言论出现。

“不要脸,抄袭我们家马哥的好吗?”

“你给我说清楚!”李南枝有点急,“什么抄袭?谁是马哥?”

评论的人显然不买账,两人吵了起来。吵了一会儿,李南枝终于搞清楚,马哥是本平台一个挺有名的魔术主播。

“魔术?!”李南枝今天真是听够这个词了,“我再说一遍!老子不是变魔术的!什么马哥?我没听说过!魔术再牛,那都是假的!我这是真本事!”

静默了一会儿,直播间顿时炸了。

“已录屏。”

“我去传话。”

“准备吃瓜。”

李南枝困惑地看着这些话。等他猜出大概是什么意思,一个陌生的、浑身带闪光的ID已经进入了直播间。

“听说这里有个大神,”马哥没有自我介绍,直接进入正题,“说我的玩意儿都是假的,他的才是真本事。”

“不是……”李南枝明白自己的话被曲解了,“我的意思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啊,你们变魔术的,都是假的……”

“嘿嘿,”马哥打出一串表情,“行,老子学魔术十几年,没听说还有正宗不正宗这一说呢。这样吧,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什么?”事情的发展已经把李南枝搞蒙了。

“咱们见个面。我能拆穿你的魔术,你给我2000。我要是拆不穿,我给你5000!全程直播!敢不敢?!”

李南枝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问你呢!敢不敢?!”

02

一个半小时之后,宝城广场。

购物中心大部分店铺的灯已经熄灭,人潮像倒在地面上的水,流得不剩几滴。李南枝坐在驾驶室里,观察着外面。看看表,他开始怀疑自己被耍了。

轰鸣声由远而近。三辆摩托驶过来停在广场边上,每个后座上都坐着一个穿着短裙的姑娘。

“冷不冷啊……”李南枝目不转睛地看着。

紧接着,一辆商务车开过来,下来五六个年轻人,个个都是夹克加瘦腿裤。

“哪个是马哥?”李南枝纳闷地挠着头。

这些人慢慢聚拢在一起,开着手机外放,一边聊天一边随着音乐浑身哆嗦,像是同时着了虱子。

“管他呢,下去再说。”李南枝整理了一下衣服。

刚推开车门,又一辆宝马开了过来。车开得很慢,似乎是为了给先来的人留出足够的时间欢呼喝彩。一个身着西装、袖子裤腿都裁得极短的年轻人下了车。

“马哥!”大家都簇拥过去。马哥热情地跟每个人击掌、撞肩。

“照这边!”他朝身后的女孩打了个响指。

女孩嚼着口香糖,拿着手机走到他面前。

“我已经到了,大师呢……还没来,哈哈……”马哥对着直播镜头谈笑风生,“欸,你们不要胡说啊,谁说人家了?年纪大了,说不定有个什么病耽误了,比如说便秘……”

直播间里无声的哄堂大笑还没结束,大家就听到了车门猛然关闭的声音。转过头,一个男人从一辆脏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大头车上下来,朝这边走过来。

“哎哟,大师来了!”马哥夸张地冲着李南枝鼓掌,“大家看看啊,大师就是大师,这车……我去!限量版!个性啊!”

说完这话,马哥不再理会直播镜头,转而面向李南枝,开始展示才艺。扑克牌在双手间划出一道弧线,落下来时,双掌一捻,全部消失不见,化为一束玫瑰。欢呼声中,马哥把玫瑰交给一个女孩,然后冲着李南枝招了招手。手指攥拳,然后猛地一张,一束火焰绽放开来,照亮了决斗场地。

李南枝停了下来。两人相距不过两米。

“大家看,大家看,大师的打扮,”马哥的跟班开始对着直播镜头解说,“工装、球鞋,黑配绿,哎呀新潮!这一身下来,得——50块吧?还有这妆化的!太朋克了!”

李南枝被四下围住。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地朝他吹口哨、起哄。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大师,怎么着,先表演一下暖暖场?”马哥轻蔑地看着他。

李南枝把手伸到口袋里,马哥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结果他掏出的是烟。

“你这些把戏啊……”打火机快没气了,李南枝打了50多下才把烟点着。马哥无奈地等着。结果他点着烟,说出的下半句却是干脆的“我不会”。

“我去……”马哥松了一口气,“那你来干什么?”

“我不跟你玩儿花活,”李南枝笑得轻松,但是夹烟的手指不住打战,“直接见真章。我让你看看我的活,你能拆穿你就赢,拆不穿你就输!”

马哥笑着点了点头。

李南枝把烟掐灭,脱下上衣,往地上一扔。

马哥严阵以待,仔细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李南枝紧接着脱下T恤,扔在脚下。

马哥神色一凛,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

李南枝开始解裤腰带……

“你等会儿!”马哥终于忍不住制止了他,“你想让我被举报是吧?是不是老于派你来的?粉丝差2万多他至于吗?!”

“不是。”在四周小姑娘的笑骂声中,李南枝慢悠悠褪下长裤,脱了鞋子,浑身上下只剩一条大裤衩,“我知道你要在我身上找机关,我让你省点事……”

不等对方回应,李南枝把手中的灯泡高高举起,肩膀用力下压,同时大喊一声“嘿”。

灯泡亮了。

它一共亮了不到两秒,围观的人还在插科打诨,但是马哥没有笑。他走上前去,绕着李南枝转了好几圈。

“看出来了吗?”李南枝回过头问。

“你再来一遍。”马哥缓缓地说。

灯泡再次亮起。马哥几乎把眼睛贴在李南枝身上。

“你把灯泡给我,我要检查一下。”马哥生硬地冲李南枝伸出手。

李南枝干脆地给了他。马哥端详着灯泡,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他招了招手,一个跟班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电,照着李南枝的脸。

“你检查一下。”他把手电递了过来。李南枝摆了摆手,直接把灯泡卸下来,高高举起。又亮了。

这下起哄声和笑声低了很多。马哥的脸色很不好看。

“这么着吧,买一送一。”李南枝怕对方耍赖,直接走到一个长发青年身边,把手放在离他头顶20厘米的地方。

“走!”话音刚落,那人的头发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翘起来冲向李南枝的手心。

“你活腻了!”小伙子急了,揪住李南枝的脖子。李南枝抓住他的手腕,嘿嘿一笑。那人大叫一声,抓着手腕朝后退了好几步,疼得龇牙咧嘴。

“怎么样?”李南枝对着还在直播的手机吆喝,“你来解释一下!你能拆穿,还是不能?”

周围鸦雀无声。

马哥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他终于张开了微微发颤的嘴唇。

“我输了……”

李南枝心中一块石头轰然落地。

“那什么……”他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咱们的约定……”

“给钱!”马哥挥了挥手,身子跟着打晃。

“支付宝还是微信?”跟班走到李南枝面前,小心翼翼地问。

“你得给我取点现金。”他挠着头回答——由于欠债太多,他早已不敢用自己的账户了。

跟班回头看着马哥。

“给他取!”马哥咆哮起来。

跟班赶紧小跑着去找ATM机。

李南枝尴尬地笑了几声,开始穿衣服。几分钟后,他揣着钱,浑身颤抖着朝大头车走去。

“喂!”马哥赶了上来,压低声音,“我给你一万!教我!怎么样?”

李南枝的眼中先是一阵发亮,然后又满脸为难。

他摇了摇头。

马哥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车队静悄悄开走,直播间里吵成一片。据平台数据显示,这场决斗的观看人数创了这礼拜的纪录。所有人都在讨论,把魔术大神挑落马下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所有人并不知道,这时候故事的主角正猫在驾驶座上,从怀里掏出钱,一遍遍地数着。

“开心,”他笑得流出了眼泪,狂喜地捶打着方向盘,“我有办法救你了!”

03

吉隆坡。

跑道上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看着不远处的紧急出口,默默抽着烟。忽然,门打开了,黑衣女孩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目测体重起码有100公斤的胖子。

他扔下烟头,推着轮椅跑上前去。

“咚”的一声,胖子像个麻袋一样被扔在轮椅上。

“那些人怎么处理?”棒球帽遥指着她身后问。七八个壮汉像倒伏的玉米一样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不用管,雇佣兵,醒了也不敢见光。”

他点了点头,掏出针管,把麻醉剂注射进猎物的脖子,推着轮椅直奔不远处的登机车。她一直站在那里,直到看着飞机消失在天空里,才缓缓转身,坐在墙角,点燃一支烟。她拿出手机,找出那些令她难受了许久的录音和视频,点击了删除键。

“您确定吗?”

系统弹出对话框。一通电话忽然打了进来。联系人的头像是一只鱼鹰。

“马上买机票去中国。”电话里传出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

“中国?”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紧急情况。你离得最近。稍后给你详细简报。”

“任务是什么?”她开始意识到这次的指令有点不寻常,“是不是之前那个消息……”

“不,是S7级任务。”

“地区总动员?我?”她皱起了眉头,“到底是什么紧急情况?”

“达默你知道吗?”对方叹了口气,“昨天在日本,他一家子被杀了。”

她的呼吸为之一滞。

“总之,抓不到凶手,就意味着战争。”

04

李南枝一夜未眠。战胜马哥之后,他直接把直播昵称改成了“魔术决斗狂人”,挨个拜访本地有名的魔术直播间,言语挑衅。大部分人不理他,但禁不住他撒网太广,总有沉不住气的大V上当。午夜时分,他又赢了4000块钱,正想着乘胜追击,却发现自己被全市的魔术主播拉进了黑名单。

“你们这些货……”发现甚至周围市县都没有主播敢搭理自己之后,李南枝破口大骂。好在抽了一盒烟之后,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天刚亮,他就把老吴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主动要求见面。老吴惊喜万分,一个小时之内就带着三个小伙子赶到了会面地点——他的利息很高,李南枝还欠他十几万。也正是看在这十几万块钱的分上,李南枝好话说尽,他点了头,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一个满脸堆笑的秃顶就开着一辆九吨半的双排卡车停在门口。

“看在孩子的分上,这车便宜包给你。不过说好了,回来马上还钱!”老吴回头朝司机吆喝着,“钥匙给他!免你们公司点利息!”

事情进展之顺利,令李南枝喜出望外。又忙活了几个小时,他联系到了三批货,最远的目的地是内蒙。这趟下来大概能挣一万多。紧接着,他马不停蹄地直奔劳务市场,请到一位自称陪护经验丰富的护工刘姐。医院的电梯里,他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孩子的情况、叮嘱做饭洗衣的注意事项,一边在心里算账。

“本地的不敢跟我比,我沿路挨个城市找人单挑。跑这趟车,除去油钱、过路费、包车费、一路上的吃喝拉撒,来回能挣个2万,还差6万。赌一场5000,从这里跑到内蒙,我不信凑不齐12个傻子!”

这个计划看起来是如此完美无缺又简单可行,令他有些沾沾自喜起来。

“运气啊,”他在心里默念着,“你就沾我一次吧!”

电梯门打开了。迎面碰见的却是满头大汗的护士。

“你怎么才来啊!快!开心病危!”

人影挤成一团,白大褂飞舞,仪器的灯在闪烁。趴在隔离舱外看了一会儿,李南枝的心脏越跳越快,五脏六腑如遭火焚。终于,他夺路而去。

在走廊里枯坐了不知多久,张主任坐在了他身边。李南枝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却死活不敢问。

“我们已经在骨髓库继续寻找了,但是……”张主任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要是找到一个……再变卦怎么办?”李南枝泪水长流,扯住他的袖子。

张主任咂着嘴,没有回答。

“她醒了。”护士一句话,李南枝猛地站起身来,趔趄着跑到无菌舱外,把脸贴在玻璃窗上。里边的护士把听筒放在开心耳边。

“爸爸……”她的声音若有若无。

李南枝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喉咙哽得生疼。

“我……想回家……”

他的嘴张了几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知道自己似乎应该说点“坚强”“坚持”之类的话,却说不出口。对于女儿已经要求够多了。关键时刻没用的人,是自己。

“我想我的房间……我想睡自己的床……”他只好任由女儿絮絮不止,“我想张奶奶家的猫……我想你哄我睡觉……我好难受……”

“好……好……”李南枝用尽浑身力气,终于能够开口说话,“咱们就……就快回家了……”

“爸爸……”开心终于哭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别瞎说……”李南枝噙着眼泪,“这么多医生、护士……还有爸爸……不会让你死……”

“那为什么……今天不是要骨髓移植吗……”

张主任低下了头。在场所有护士的眼圈也跟着红了。

“今天……手术室装修……”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药也过期了……等两天再做……”

“爸爸……我不想死……”开心看样子也没听进去。

“你不会死……”李南枝把手放在玻璃上,仿佛要把孩子抓住,不让她被夺走,“你绝对不会死……我一定要救你……”

“我要跟张叔叔说话。”开心突然提出一个令人意外的要求。

李南枝跟张主任对视了两秒,把电话递了过去。

“张叔叔,您从来不骗我,”开心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声音,“您告诉我,我能活下去吗?”

张主任喉头上下滚动。他看了一眼李南枝。后者乞求地望着他。

“你一定能活下去,”张主任郑重地答复,“我们和你爸爸,都会想办法……”

“那我就放心了,”开心的声音骤然轻松,“加油……你们一定行的……我爷爷说过,好人有好报。他和我爸都是好人,我一定会有好报……”

张主任把电话塞给李南枝,好像那东西烫手,然后他把头别过去,望向别处。

“爸爸……对不起,你没骗我,我却一直在骗你……”她的声音几乎杳不可闻,“你讲那些大侠……我早就听够了……”

李南枝想笑,嘴一咧,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其实更喜欢……钢铁侠……”开心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像一只停在花瓣上、随时要飞走的蝴蝶。

李南枝愣了一下——这个名号他当然听说过,但压根儿不知道那人是干啥的。然而此刻,悲愤好像助燃剂,使创造力的火苗一瞬间变成升腾的火焰。眨眼之间,他已经编出了一个背景:一个被生活逼得只能收废铁的人,突然获得神奇的武功——或者叫超能力——穿着废铁打造的盔甲,暂离被病痛折磨的孩子,踏上征途……

讲着讲着,他自己也陷了进去,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夏夜,跟父亲一起听着那些似乎永远也讲不完的评书。侠客在耳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肌肤感受着凉爽的晚风和坚硬的凉席,嗅到的是蚊香和西瓜的味道。那时候的父亲健壮如牛,声音洪亮,腰杆挺得笔直。那时候的时间过得很从容,好像还有无限的机会来证明自己的人生不会是一场辜负……

听筒里传来轻轻的鼾声。李南枝看到,女儿已经睡着了。

“7天?”他擦干眼泪,望着张主任。

“7天。”

他用最简单的语言跟陪护刘姐交代了一下,转身朝着医院外边飞奔。爬进卡车驾驶室,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征途:赚到的9000块钱,扣除包车费、给老吴的一点利息、给刘姐的2000块预付,以及油钱,他已经不名一文。就连那辆功勋卓著的大头车都留在老吴手里作为抵押。钥匙转动,发动机轰鸣,车身震动,像一辆即将奔赴战场的坦克。

“李开心!”他系上安全带,坚毅的目光穿过挡风玻璃,“我不会输,你也不许输!等着我!爸爸一定能救你!”

黑暗的房间里烟雾缭绕,几个人歪在沙发上,看着手机里的直播回放,冷笑连连。

“你说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应该是真傻——谁会这样暴露自己呢?”

“那就搞他?”

“搞他。”

05

九安。洪园小区。

一袭黑衣的女子在无数奄奄一息的筒子楼间游荡,不时走进一个楼道,用手在墙上抚摸着。手指拂过一张张小广告,不是通下水道就是开锁。忽然,她的手停了下来。她开始撕着一层层的广告纸,直到找到一张撕不烂的。她走出楼门,用手指夹住那张招贴,微微用力。电火花一闪,猛地高举过头。

过了足足两个小时,终于有辆摩托车开了过来。

那人摘下头盔,“还真有人来!”

“怎么这么慢?”她有些不满。

“这套系统多少年没人用了,遇到我这样认识的算你运气不错了……”

“我有一个S7任务,”女子打断了他,“给我个名单……”

车手给了她一张纸条。

“就这么几个?”

“还有人做就不错了,”车手边说边戴上头盔要走,“线人都没几个了……”

“再去给我找!”她抓住车把,满脸怒容。

“别着急别着急,”车手有些害怕,“真找不着了,我都好几年……欸——”

他若有所思地停下来,随即满面红光。

“前两天我在网上看见一个!”

“什么叫你在网上看见一个?”

06

“干!”

城郊的低档酒馆里,李南枝面对敬酒,满脸通红。在第一个送货地点卸完货之后,他轻松地赢下首次客场对决。过程跟以前两场如出一辙:不管对方表演多少惊世骇俗的绝技,他只管把衣服一脱、灯泡一亮,然后等着对方检查、揣摩、怀疑、抗拒,直至无可奈何。

这次的输家叫邓海,据说以前获得过全国性的魔术比赛奖项,在直播平台上粉丝数名列前茅。高人就是高人,输了之后不羞不恼,痛快给钱,完了还坚持请吃饭。

“在这一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大部分的活,我看一眼就知道大概怎么回事。但今天,你,嘿嘿……”邓海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端起酒杯,“我确实想学你这一招。作为交换,我的把戏,不管是什么,我教你十招,你看怎么样?”

李南枝脸上颜色变了又变,最后却只能叹一口气。

“没法教啊……”

邓海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

“我理解,南哥你是老派人,讲规矩。”他酒杯没有放下,也没有落座,直接双手过头,一躬到地,“那咱就按老规矩来,我在这行个拜师礼,你教我这一招。钱好商量!”

咣当声中,椅子倒地。李南枝像触了电一样跳起来,连拉带拽把邓海扶起来。

“兄弟,你真是……我确实不是那个意思……”

然而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把事情讲清楚。

桌上另外7人的目光变得很复杂,像一根根刺朝李南枝脸上扎过来。他再也承受不了,离席奔向洗手间。他打开水龙头,把脑袋冲了又冲,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湿淋淋的自己。

邓海看着洗手间的门,冷笑不止。他发了个信息,一群壮汉走了进来,围坐在旁边桌上。邓海对他们一点头,带着人起身离席。

“哎,要走?”李南枝从洗手间出来了。热情了半句,他就看到了那群壮汉,脸色顿时变了。傻子也能看出是怎么回事。

“我们先走了,”邓海板着脸回过头,“我去结账。后会有期。”

他语气里带着报复的快意,仿佛刚刚在直播间里嘲笑自己的观众全在眼前。他并没有想到,李南枝此刻心里充满了狂喜。

揍我,揍我!没想到,连省都没出,8万就要凑齐了!

领头的壮汉大声咳嗽,一桌人齐刷刷掏出了甩棍。李南枝心里咯噔一下——这里没有摄像头。

“对方要是打完了我就跑,人都找不到……万一拿不到钱,胳膊或者手被打折,开不了车、比不了赛……我只有7天啊……”

眼皮又开始抽搐起来,他开始慌了。眼睛飞速扫视着四周。没有紧急出口。没有退路。没有胜算。

“海哥,有……没有商量?”他已经退到了墙根。

“我可不认识这些人,”邓海笑了,“但是我觉得,要是你直播下跪,承认自己是个骗子,然后注销账号,我们说不定能劝劝架……”

说罢,他跟同行的人一起笑弯了腰。

“等等!”李南枝这声呐喊好似猛兽嘶吼,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几个斗殴老手不约而同地嗅到了危险:这是要拼命啊……

“你说话算数?”众目睽睽下,李南枝庄严地抬起头,“你给我8万,你让我说啥我就说啥!”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闪了一个趔趄。

“你他妈……”邓海气得手都哆嗦起来,“你跟我耍什么滚刀肉……”

忽然,一阵嗤笑声从人群后传来。邓海和所有打手一起回头望去。他们惊讶地发现,酒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黑衣女孩。

07

邓海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20出头,黑夹克、黑皮靴,马尾扎得很高。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溜进来,又怎么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的。

“你们都是变魔术的?”女孩冲邓海一笑,双手摊在桌上,露出修长的手指。邓海心里一沉:这是典型的同行的手——难道是那家伙一伙儿的?

“这是你朋友?”他回头问李南枝,后者茫然摇头。

邓海冷笑一声:“美女怎么称呼?”

“姓赵,赵仙迪。”她站起身,走到李南枝身边,“你的灯泡呢?给我看看。”

李南枝迟疑了一下,递了过去。

“Wow!”她夸张地捂着嘴,“用这个都能挣钱,天才……”

李南枝觉得她有点奇怪:中国人的五官,表情却怎么看怎么像个外国人。

“怎么?你也会?”邓海冷眼看着她。

“你说这样?”赵仙迪把袖子高高撸到肘部,两根手指夹着灯泡往前一伸,邓海和李南枝的眼睛同时瞪了起来。

灯泡亮了!

一个词在脑子里炸开,震得李南枝脑袋里嗡嗡直响。

同类!

然而他马上就发现其实是不一样的:这个灯泡在她手中已经稳定地亮了十几秒,却丝毫没有要变暗的意思。他正要问赵仙迪是怎么做到的,却被一阵掌声打断。

“我明白了。”邓海把身子靠在墙上,懒散地鼓着掌,“你们俩串通好了,想把我饭碗砸个彻底是吧?”

这话本来是动手的暗号,可是说完之后,几个壮汉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因为他们看到赵仙迪手臂平伸,十指间跳跃着若隐若现的蓝光,嗞嗞作响。

“怕什么?魔术是怎么回事你们不知道吗?都是假的!”邓海把手往空中一劈。

话音未落,“嗞啦”一声,长约半米的紫色电弧从她手指发出,打在一根甩棍上。火星四射,塑料把手砰地炸裂。壮汉惨叫起来,捂着手半跪在地上。邓海瞪大了眼睛,嘴里像塞了一个鸡蛋。李南枝急促地呼吸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吗?”赵仙迪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好像她声音里也带电。

“滚!”

偌大的偏厅瞬间变得空空荡荡。李南枝小心翼翼地扶起一张椅子坐下,偷偷打量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但左看右看,除了衣着有点像搞摇滚的,其他一概判断不出来。

“你……你刚才……”他几次组织语言,都没找到一个听起来显得不傻的表达方式,“那不是魔术吧?”

赵仙迪“扑哧”笑出来,连连摇头。

“这么说……”李南枝的嘴唇微微发抖,“咱们是同类?!”

“也对,”她似乎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新鲜,“咱们确实应该算是同类。”

李南枝心里一阵激动,他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却一时堵在喉咙里,不知该先问什么。

“你刚才说你叫李南枝?”赵仙迪先开口了。

“对对对,南北的南,树枝的枝,”他赶紧伸出手,“叫我老南就行……”

然而他的热情没有得到回应。赵仙迪一丝要握手的意思都没有,身子反而往后微微一缩。他有些尴尬地把手收了回去。

“你平时就在这里活动?”赵仙迪有些心不在焉,掏出手机,似乎在回复消息。

“活动?”

“就是挣钱,工作……”她飞快地打字。

“不是不是,”李南枝一本正经地解释,“我的本职工作呢,是物资回收业务……”

“物资回收?”她抬了一下眼皮。

“对,业务主要在九安那边……”李南枝硬着头皮没有解释该行业俗称收废品。

“找不到你。”过了一会儿,赵仙迪忽然想起对面还有人似的抬起头,扬了扬手机屏幕。

“嗯?”李南枝被这没头没脑的话搞愣了。

“姓名、活动区域、掩饰身份,全都搜不到。难道说……”李南枝看到她眯着眼不停打量自己。

“Oh right,”她忽然打了个响指,“你是新加入的吧?”

“我……”李南枝一愣,“我加入什么了……”

“这一行。”

“哪一行啊?”

李南枝发现赵仙迪又开始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哦,你说这个!”眼角的余光扫到桌上的灯泡,他恍然大悟,“怎么说呢,我也不算是这一行的人……刚发现自己有这个本事没多久……”

“还真是新人,”赵仙迪松了一口气,往嘴里扔了块口香糖,“你到底有多新?”

“我昨天下午才发现自己会放电的!”终于说到了想问的话题,李南枝精神抖擞,“你说说,我到底……”

这回轮到赵仙迪发愣了。

“Oh my god...”她的头垂了下去,用英文低声咕哝着。

“新人就新人吧,”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脸上勉强有了笑容,“只会弱电怕什么呢?重要的是有责任感……你师父是谁?”

这话使李南枝变得更像一块木头。因为这提醒了他,事情还有一个从未想过的角度。

“这……”他的声音颤抖着,“这还能学?你是跟谁学的?”

他眼巴巴地看着赵仙迪,口干舌燥,心跳加速,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目睹中国队世界杯出线的夏天,等待一个奇迹在眼前呈现。

然而对方却一点儿不着急。她跷起腿,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抿嘴一笑。

“这样吧——你的车停在哪里?咱们路上说。”

08

月暗星稀,夜风微凉。李南枝领着赵仙迪走在老城区狭窄的胡同里,不时觉得有点冷。

“你刚才想问我什么来着?”

“我到底为什么会放电?”马上能看到谜底,李南枝激动地咽了口唾沫。

“答案很简单,”赵仙迪的声音却轻松得像个给小学生讲解应用题的老师,“你的体内,有导线。”

李南枝的脚步停住了。他慢慢转身,满脸的难以置信。

“我的体内……怎么会……怎么会有那玩意儿?”

“有人给你放进去的呗,”赵仙迪用手指在他身上轻轻划着,“微创手术,从腹部肌肉穿过,绕到背部,沿着双臂,到手腕、掌心、手指……”

“那电是哪来的?”李南枝的眼皮抽搐着,“电线也不能发电啊……”

“压电材料。导线的某些节点,肌肉挤压就会发电。比如这里,”她伸手往他肩胛骨上一点,“就是你的一个电阀,也叫作发电穴位……”

李南枝猛然明白过来,伸手去摸肩膀后边。压电材料?这玩意儿他当年在厂里是接触过的——某些材料被挤压变形时,其表面会产生电荷……

“不过,你的方法是错误的,”赵仙迪笑得有些阴冷,“电阀发的电,不是让你直接用,而是要存起来……”

“存起来?存在哪?”

她的手往肚子上一戳,李南枝浑身微微一颤。

“我动了手术……”他的声音逐渐下沉,最终跟心脏一起沉到无尽的深渊。

“对,通过手术装进去的,”她的手忽然贴了上来,按在李南枝肚子上,“全身300多个电阀发的电,都会通过电脉导入这里,存起来。这东西叫作电胆。电要从电胆释放,才会有高压和杀伤力。就像这样……”

蓝光闪烁,寒鸦惊啼。李南枝胸前衣服冒着烟,猛地撞在墙上。脑子里一片混乱,恶心疼痛混在一起涌了上来,他“哇”地吐了一地。

她电我?

他像一只被扯断若干条腿的昆虫,忍着剧痛在地上慌乱而又不协调地爬着。然而赵仙迪的皮靴又出现在前方。

“你可能还有问题要问,比如说,这套东西有什么用,”李南枝抬不起头,只能听到坚硬的靴底踩在石板路面上的声音,以及同样冰冷的嗓音,“很简单,有了这个,你就可以不带任何武器通过任何国家的机构和机场的安检,当着警察和摄像头杀死一个人,却没人能够察觉。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好的职业杀手……”

李南枝想说什么,舌头却好像被铁丝穿过,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开车?收垃圾?没有师父?”她冷笑着蹲在李南枝面前,“装得太傻了一点,过了。准备好了吗?”

他绝望地摇着头,眼睁睁地看着赵仙迪右手五指张开,电火花在掌心嘶嘶作响,像一尊大炮一样慢慢移过来!

“去死吧,你这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