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难支
战时动员广播系统启动!
01
一切办法都已用尽了……
凌晨,郊外的路边静谧无声,只有树叶偶尔发出瘆人的轻响。每隔几秒,他就拿出手机,确认一下时间。
不会是弄错了吧……
终于,刺眼的车灯出现在远方,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下意识地掏出一支烟,手却抖得怎么也点不燃——毕竟,今天要谈的生意可不是废品回收。来的人要买的,是他的肾。车子慢慢停在面前。这是一辆黑色商务车,车灯崭新、轮毂闪亮。拉开门,里面没有亮灯,黑洞洞的,像个矿坑,看不清有几个人。
“上来吧……”低沉的声音传出来。
虽然下过无数次决心,可事到临头,他还是迈不动步。除了麻醉、流血、失去一个身体零件,他更怕的是另外一个风险——这个买家有点怪。配型检查不露面、自己找主刀、在哪里做手术都不肯透露,还要求每个“供体”写一份详细的生平简介。最关键的是,他出价高得不正常。
“这里头可能有封口费……”中介曾这样安慰他,“没准儿是个名人、明星……”
其实,还有一个更加简单合理的解释,那就是这帮人的身后没有病人。他听说过这一行的终极噩梦:人被拉去体检,从此音信全无。过了几天,只剩空壳的尸体在山里被发现……
叮。
短信提示音把他吓了一跳——是医院的催款通知。还差176872元。这个数字把他拉回现实,就像几个月前的那张诊断书。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和无情:肾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值钱。出得起他需要的数目的人,只有这一个。
他把烟头一扔,上了车。
车门关上了。车厢里还是一片黑,只能隐约看到对面坐着三个人。
“说说你自己吧。”车发动了,坐在中间的人开了口。
“我……我叫李南枝,”他结结巴巴地复述着那些瞎话,“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对方叹了口气,他紧张地停了下来。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两个人从黑暗里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双臂。脖子上一凉,一针不明液体打了进去。
麻醉剂?真是抢器官的!
剧烈的喘息中,对面的人上身前倾,露出一张苍老的脸。
“昏过去之前,你有大概四分钟。我来提问,你给我老老实实回答……”他想挣扎,手脚却不听使唤;想骂,却一阵阵喘不上气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等待着恐怖的结局降临……
02
9月19日 周一
李南枝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四下张望一阵,他满身大汗地靠在床头,等待胸口的起伏平息下来。几个月了,噩梦一直不肯放过他。毕竟,那天晚上的经历太吓人了。好在最终一切正常,钱拿到了。
当然,也不是百分之百正常。
李南枝打开灯,看着床对面的镜子。前胸、肚子、手臂……到处是不起眼的暗红色伤疤。这些刀口愈合得都不错,但是分布位置越看越奇怪:要么客人找的医生技术实在太差,找遍上半身才找到肾在哪儿;要么他们拿走的,不止一个肾。
“管他呢,”他现在实在没精力操心这个,“没死,拿到钱,就是赚了。”
手机闹钟响了。看看日期,他想起什么似的开始在抽屉里翻找。在无数药瓶、胶囊和荣誉证书下边,他终于找到了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捧着冠军奖杯,笑得那么开心,对以后的人生会给自己下什么绊子一无所知。他拿起电话,把当时随手写在小男孩脸上的号码输进去。
“你好你好……马所长给我的……我知道他退休了,他说我可以每个月打一次问问……对,对……还是那个找人的事……1999年,10月14日晚11点,她在洛阳路遭遇了歹徒袭击……不是——找到这女的我才能证明我是见义勇为对不对……要不,那什么,你去问问马所长……什么才算大事?!我白蹲了三年大狱这不是大事?!”
电话挂了。他气呼呼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不得不爬起来。客厅里遍地垃圾,发黄的墙壁上挂着几面尘封的锦旗,不是“妙手回春”就是“见义勇为”。锦旗中间,有一幅黑白照片。李南枝点燃香烟,自己抽了几口,又捏在手里,冲着父亲的遗像鞠躬。
“老爷子,眼看就是你孙女骨髓移植的大日子,帮我照看着点啊……”
从猫眼里观察了几次之后,他轻手轻脚走出家门,发现门口的喷漆又换了一茬。这批人文化素质显然不行,“欠债不还断子绝孙”,八个字错了俩。“字写得也不如上一波……”自言自语中,他走进电梯。
一阵刺耳的电钻声穿透天花板,这是楼上的新房主在装修。原先的户主老李被车撞了,肇事司机家里死活不掏钱,要把他熬死。他儿子没办法,只好先卖房子救命。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刺痛,因为他家老爷子的遭遇也差不多,只是运气更差:大清早行人稀少,没有目击者。他在马路上躺了好几个小时,直到观者如堵,也没有一个敢把他扶起来……
几声咳嗽把他的思路打断。一个光头胖子在旁若无人地抽烟。旁边的中年妇女和她怀里的小孩被呛得不停咳嗽。她身边的男人在望着地板出神。
“怎么着啊?”李南枝忽然发现光头大哥在看着自己发话,“你有意见?”他明白自己又引起误会了——出狱以来,凭空多了个没事挤眼的毛病,看了多少大夫也找不到病因。正想解释,肚子上已挨了一脚,后背撞在了电梯壁上。
“误会误会,”李南枝的脸僵了一下,然后挂上硬挤出来的微笑,指着自己依旧在抽搐的眼睛,“我有毛病……”
李南枝低着头出了楼门,快步走了几百米才停下来点了根烟,一直到抽完,手都在颤抖。他再次确认,身体里的某个角落,那个旧日的少年还在。他永远活在夺得全省少年武术冠军那年,永远鲜衣怒马、快意恩仇,受不得委屈。假如他碰上今天这种事……
假如那个傻小子碰上今天这种事……
李南枝赶紧晃晃脑袋,把一些危险的念头甩出去。他永远无法忘记,自己曾经付出了什么代价。有些事情,再也不敢了。
03
二院的儿童病房区在六楼。到头往左一拐,墙上开始出现一个个大玻璃窗,窗后就是所谓的无菌舱。那扇窗就是李南枝能够到达的离女儿最近的地方——大概由于工作原因,他整天不是感冒就是各种炎症,人家不敢让他进。
李开心今年8岁,这孩子生下来就浑身毛病,从月子里开始天天嗷嗷哭到下半夜,动不动就发高烧。喂药、降温,把爹妈熬得两眼血红,走路发飘,脾气跟炮仗似的,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吵翻天。
后来,老婆跟一个同乡厨子跑了,女儿就成了李南枝疲劳时唯一的慰藉、茫然时唯一的目标、屈辱时唯一的借口、绝望时唯一的导航……这种心理被李开心发现之后立即加以利用,经常借口头疼脑热不去上学。去医院检查了20多次没查出什么毛病之后,李南枝开始长心眼,规定以后只要不发烧一律假定是装病……
父女俩就这样在斗智斗勇中相依为命。她的个头蹿得很快,每次她发现自己又能看到一颗不同的扣子、抬头嫣然一笑的时候,李南枝的脑壳里就仿佛灌满了蜜。当时他没想到,女儿的症状有一项可能不是装的……
李南枝站在窗前,正对着一张被各种仪器包围的病床。白色被子上的凸起勉强可见,让人知道下面还躺着一副单薄的躯体。目光移到床头,视野一下子就模糊了。女儿的头发和睫毛早已掉光,苹果般的小脸缩到还没有巴掌大,嘴唇苍白、瘦小枯干,活像一具木乃伊。
李开心脸上唯一没变的就是那双眼睛——由于消瘦,睁开后反而显得更大。她看到李南枝,咧嘴一笑,伸手拿起床头的电话。
“爸爸!”虚弱的声音里透着熟悉的甜美和狡黠。李南枝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化了,糖汁慢慢浸润着无数的伤痕。
“宝贝!”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而尖细,“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刚打完药,我一声都没出……”
她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昨天经历的苦难,以及自己是如何以大无畏的精神蔑视并战胜它们的。同以往一样,李南枝不停夸奖着,心里越来越难受。
以前,白血病对他来说只是概念而已——知道不是好事,但除了“会死人”之外也说不出怎么个不好。然而现在他明白了,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折磨。
想要活命,必须接受骨髓移植;想要骨髓移植,必须先化疗——4倍于正常剂量的化疗药剂,把白血病细胞连同她的造血功能和免疫功能一起摧毁。她不能接触任何病菌,只能待在无菌环境里,每天独自一人面对一次次的输液、服药和呕吐……
电话忽然从小手中滑落。李开心猛地抓起床边的硬纸盆,哇哇吐了起来。一个用无菌服武装全身的护士冲进病房,帮她捶背、擦嘴。李南枝低着头,把电话攥得咔咔作响。等他抬起头,护士已经出来了。
“她拿不动电话了,你们用手机聊吧——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第四期了,属于正常反应……”护士翻看着值班记录,“你给她讲讲故事吧!她得睡觉,补充体力……”透过玻璃窗,他看到开心已经戴好了耳机,虚弱地笑着看过来。李南枝逼着自己也回应了一个笑容,接通了语音聊天。
“冒险要开始了——这位女侠,准备好了吗?”
李南枝的本职工作是收废品。上班的时候,李开心没处放,只能带着押车。每当看到女儿在车里百无聊赖,他就不得不施展自己唯一的哄孩子技巧——讲故事。
李老爷子虽然自称中医世家,但平时挂在嘴边的却全是年轻时如何拜师学武、如何在全国各地出差时打抱不平的故事。在他的熏陶和传授下,李南枝小学就练了一身硬功——什么肚皮吸碗、单手劈砖,全都不在话下——后来上了几年武术学校,更是如鱼得水。不难想象,他擅长的故事都大同小异,主角全是英雄好汉、江湖侠客。讲来讲去,李开心一个小姑娘愣是被培养得跟鲁智深差不多,一年级上学期就打哭了五个欺负同学的坏小子。李南枝去给受害者家长赔礼道歉完了,批评她,她还不服。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哪里做错了?”说这话的时候,小丫头怒目圆睁,双脚站定丁字步,左手叉腰右手前伸,要是添副髯口,就可以直接去演窦尔敦。李南枝这时候才惊觉,女儿有重蹈自己当年覆辙的趋势。然而下次她再要听故事,他讲的还是这些——别的他也不会。
“终归是个女孩儿,以后可能就文静了吧……”他暗暗劝自己看开点。
不过事到如今,他脑子里存的那些评书演义、武侠经典早就讲完了,全靠现编。他不是作家,所以故事颇有拼凑抄袭的嫌疑:黯然销魂掌单挑吸星大法,北斗七星阵迎战武当七截阵,郭靖大战东方不败,张无忌单挑小李飞刀……
女儿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睡着了。李南枝缓缓把手放在玻璃上,好像在轻轻拍抚。良久,他猛然转身,朝张主任办公室走去。他再也受不了了,恨不得立刻定下移植的时间。然而事与愿违,一拐弯,他就碰到了最不想见的人。
“老南,”老韩又用那种偏执夹杂癔症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怎么不回我微信呢?”
04
老韩想干什么,李南枝心知肚明——无非就是去找那个姓姚的。此人是某著名私立医院的创立人,很多在网上瞎搜孩子病情的家长去了那里就被套住,一个疗程一个疗程地把腰包掏空。他的药的确能让孩子减轻病痛,因为主要成分就是止疼药。但是对某些患儿,瞎止痛的后果是致命的。比如韩婷婷、李开心,以及他们微信群里30多个家庭的孩子。
“找着了是吧?好事。”李南枝一阵头疼,信口敷衍,“赶紧报警……”
“我们家家底差不多了,立案、追缴,我闺女恐怕等不到了……”老韩的声音依旧飘忽在精神分裂与正常之间,“我准备组织咱们群的家长再去一趟,至少把钱要回来一部分……”
“你忘了上回你们被人家亲戚揍了一顿了?”
“李哥,我听说,你会武功?”
李南枝的眼睛顿时眨得像摩斯电码,逃命似的走开。他永远不敢忘记,这身武功给自己带来了什么。
当时他被特招进大学还不到两个月,有天晚上坐错车在老城区迷了路,隐隐约约听到一声“救命”。循声钻进胡同,没跑几步就看到一个女人的脖子被一个男人掐住,衣服被撕开,鞋子和包散落在地上。
他想也没想,跑上去一脚把男人踹开。这一脚的代价是赔偿50万、入狱3年——他把人打成了重伤二级……
多年过去,无论是受害者还是加害人,长什么样子李南枝都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教练来探监时恨铁不成钢的臭骂:全国决赛啊……你个混账东西管什么闲事……你傻啊……
李南枝步子越来越大,不自觉地跑了起来,仿佛这样才能甩掉紧追不舍的厄运。一步迈空,他的人生从此便成了自由落体,越坠越快。
刚出狱时,他憋着一股劲要从头再来,可几次碰壁,最后还是得老爷子提前退休,让他进那个老破厂接班。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是个低学历、有案底的人。他在车间兢兢业业、勤学苦练,干得有声有色。然而几年里学到的一切,随着工厂倒闭变得毫无用处。
为了赔钱,家里的老房子卖了,只能租房,挣不出房租就得睡大街。而案底却让他什么好工作都找不到。他干过建筑工、装卸工,送过快递,开过长途,统统挣不到钱,最后在狱友指点下找到收废品这么个生计。他每天要开着大头车转遍半个城区和整个工业区,把成吨的废纸箱、饮料瓶或者废铁搬上车,开到收购站再搬下来。
他左肩有关节炎,腰肌有拉伤,怎么也好不了。顿顿饭都只能拣最便宜的凑合,肠胃也有毛病。
每天在外边干14个小时,晚上最多睡5个钟头,闹钟就会响起,提醒他来这个该死的医院——因为那场不幸婚姻的唯一遗产、自己这辈子唯一的骄傲、这混蛋世界里唯一令他割舍不下的人,得了白血病……
“你的孩子等到移植了,就不管了!”老韩那带着哭腔的声音还不肯放过他,“我呢?!我们家婷婷呢?!”
李南枝捂上了耳朵,逼着自己想些好事:李开心唯一的活路就是骨髓移植。然而他不匹配,前妻有肝炎,只能干着急。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配型符合率百万分之一的骨髓库居然找到了合适的HLA(人类白细胞抗原)配型。
“百万分之一……”站在张主任办公室的门口,他已经开始畅想未来:女儿再次背起小书包,蹦蹦跳跳地重返校园;她坐在副驾驶座上,口若悬河地讲述今天在学校的所见所闻。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直到她长大……
十几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感谢这万恶的命运。
“可能我倒霉,就是为了孩子攒点运气吧……”
他推开了门。眼前出现的,却是张主任死人一样难看的脸。
“捐赠人反悔了……”
05
天又开始下雨,桑园路堵得一塌糊涂。破旧的大头车里,李南枝叼着烟,眼睛被熏得半睁半闭,费力地在手机上拨着号码。等待接通的时间里他仰着头闭着眼睛,权当休息。然而脑子里却总有些声音让他静不下来。
“你不能这样啊!”
“孩子都进无菌舱了!4倍药量!”
“已经开始了!不能停!出不来……”
他只记得当时舌头像打了结,脑子里没有任何思路,一些水草一样的杂念把自己死死缠住:
她的免疫系统已经被破坏了……
她经不起任何感染……
她随时可能……
最后这个可怕的念头猛拉一把,把他拖入了浑浊的水里。视线模糊不清,耳朵里全是不可分辨的嗡嗡声,唯一能听清的,只有对方的最后通牒:“不能白给你——我们要8万块钱。”
“嘟嘟嘟嘟——”对方没接。李南枝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拨打下一个号码。自从早上得到消息开始,他就没闲着。能上的门都上了,没有一扇肯开。电话其实是下下之策,可他不得不试。因为每次四周稍微一静,早上跟张主任的对话就会像催命鬼一样钻进脑子里。
“开心还有多少时间?”
“不算今天,最多7天……”
7天。8万。
听起来不多,可他已经没有另一个多余的肾可以卖了。
“喂,是我啊,老南!”
“我是谁?”他嗓子冒着烟、双眼充着血。
“你怎么能想不起我呢?我替你出头,打了张任泉!”
“咱俩一个监号!刘大疤要搞你,我替你摆平的,你忘了?”
“你进厂的时候,我带的你啊!那次涨工资没你,我去主任那里帮你闹的……”
嘟嘟——嘟嘟——
无情的忙音中,小本子上的人名被一个个划去,最终全军覆没。车窗外的鸣笛声、喧闹声渐渐隐去,四周陷入了绵长的寂静。这静默像水,慢慢浸润着一切,过了好久,终于漫到了脖子,令他喘不过气来。
他扭过头,看着副驾驶座。这曾是女儿的专座。刚开始的时候,她是个说话奶声奶气的小丫头,结结巴巴地诉说着幼儿园的见闻。再大点,她开始在车上进行才艺表演,不看她她能连说二十遍“爸爸快看”。再后来,她成天操心班级管理工作,每天历数班里小朋友的不文明行为。等到上学了,又开始插手家族生意:李南枝收饮料瓶,她帮着数个数;李南枝收废旧设备,她盯着尺子在旁边读出尺寸;李南枝有时候还收纸箱子,她在旁边看着秤,李南枝给老客户把零头凑整她就喊“爸爸算错了”……
毫无征兆地,他爆发了。
“你他妈要怎么样?!”他疯狂地捶打着方向盘,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你凭什么?!我作了什么孽,得到这样的报应?!你有本事冲着我使劲!你折腾孩子干什么?!你他妈这不是混蛋吗?!”
他泪流满面,口吐白沫。父亲的形象恍惚出现在车外,怜悯地看着他。
“你!”他指着前方,双眼血红,“你为什么要给我讲那些狗屁故事、狗屁道理?!什么路见不平?!什么见义勇为?!什么天地良心?!我都信了!你看看我现在!你看看啊!你为什么要骗我?!”
“还有你!”他看着反光镜里那个满脸是泪的人,爆发出来的却是夹杂着怪笑的哭声,“你怎么就没钱?你怎么连借钱的办法都想不到?你一辈子为了别人……怎么自己的孩子都救不活啊?!你他妈有什么用啊……”
“咚”的一声。肩膀和胸口被安全带勒得生疼,李南枝像被一只大手攥住摇晃着。后视镜里,三个壮汉从一辆黑色轿车上走了下来。
06
李南枝一直确信,天上有个王八蛋在折腾自己寻开心。没想到的是这家伙心眼儿突然变得这么小,说两句都不行。
“没事没事!”眼皮飞快地跳着,他擦干眼泪,满脸堆笑地下车,“不用走保险了……”
话音未落,他被当胸一推,趔趄着连退几步。
“你瞎了?怎么开的车?!”
推他的人五大三粗,头发剃得极短,嘴里喷着酒气,表情跟那条从胳膊肘文到手腕的龙一样凶恶。
“大哥,大哥,冷静……”李南枝赶紧掏出烟往前递,“我没动啊,你撞的我……”
“冷静你妈!”耳边一个炸雷响起,脸上像被泼了一碗滚水,又疼又热,“你他妈……说谁撞你?”
李南枝的脸肿得老高,耳朵里脚步声、鸣笛声、发动机的轰鸣声混成一片,眼前的一切也开始变得扭曲、模糊。他看到无数的路人走过,瞥来一眼,然后匆匆加快脚步。后边的车小心翼翼地转向、绕路,风驰电掣般驶去。没有人愿意停下来,没有人关心出了什么事。
李南枝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心底久久埋藏的火焰烧了起来。一股力量瞬间散布到四肢百骸,顶得太阳穴生疼。一种原始的冲动令他心跳加速,浑身发热,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成拳头。
可这种状态只持续了一瞬间,就被硬生生压了下去。他明白,自己已经不年轻了,身上背的也不只是自己这条命这么简单。
“大哥,”李南枝的嘴也肿了,说话含含糊糊,“这个事吧,要不咱通知交警……”
“我的车六十万,你他妈赔得起吗?!”
又是一个耳光抽来。李南枝知道没法跟醉汉讲理,更何况他身后还站着两个同伙。可他也不能让对方这么抽下去。抬起胳膊挡了一下,结果对方火了,拳头雨点般落下来。
“还敢还手?!”光头大哥一边打一边咬牙切齿地质问。
“我没还手……我没还手……”李南枝捂着头,弓着身子到处躲,极力辩白,像条可怜的虫子。
“抬起头来!”大哥终于抓住他的领子,“你说,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
“我的错我的错……”李南枝只想稳住这个疯子,抬起头赔着笑脸。
“你的错你躲什么?!”
第三个耳光不依不饶地落在脸上。血从嘴角甩出来。
李南枝的脑子又开始嗡鸣。交通灯已经变红。十字路口的车又堵成一排。百无聊赖的司机们纷纷打开车窗,朝这边望过来。人行道上,有些人也开始停下脚步,好奇地围观。
没有一个人说句什么。
所有人像看戏一样看着他。
第四个耳光落在脸上。李南枝下意识地抬手,但是慢了半拍。
第五个。
“还敢还手?还手?还手!”大哥又爆发了,嘶吼着,一个个耳光抽下来。李南枝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慢了。世界像是一场默片,彻底消了音。唯有脸上的神经还保持着正常的功能,忠实地传递着外来的信号。
疼痛。
肿胀。
恐惧。
耻辱。
耳光的力度一个比一个大,好像动手的不是人,而是掌管一切、玩弄一切的命运。他的力量有千斤重,手掌后有整个现实世界的无情作后盾。
你没错,我要打你。
你不服,我还是要打你。
你躲,要挨打。
你招架,要挨打。
不情愿,也得挨打!
除了挨打,你无处可逃。
除了心服口服地挨打,你别无选择!
与此同时,心里一个声音在呼喊,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凭什么?
凭什么?!
我他妈凭什么?!
“我去你妈的!”
第十个耳光没有如约响起。大哥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腕被对方抓住。
“你他妈……”李南枝满脸都是血、汗水和污秽,两眼通红、咬牙切齿,好像愤怒的公牛,“也太欺负人了!”
一拳过去,大哥口鼻流血,仰面摔倒。他的两个跟班都愣了,一时忘了上前。李南枝也没有跟上去补拳。他站在原地,大口喘息着,像是刚跑完一个马拉松。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十几年来,自己第一次跟人动手。
大哥爬起来,大声叫骂,回头朝车跟前跑去。
“这就完了?”李南枝有点心存侥幸,“难道……这人就这么了?”
一秒钟之后,他发现自己错了——大哥手里提着把一尺多长的砍刀,嗷嗷叫着冲了过来。李南枝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害怕。可恐惧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他觉得自己疯了、傻了,变成了另一个人。积聚了十几年的怨气火山般爆发出来,彻底控制了他的身体,令他不顾后果、不管成败,只想用男人的方式,弥补自己枉称男人的十几年!
他冲着挥过来的刀伸出双手。他要抓住刀,然后捅死这个王八蛋!要是抓不住,死了也就认了!
嗞啦一声,李南枝双手握住刀身的同时,蓝色的光弧凭空出现,在刀刃上跳跃。大哥浑身抽搐,好像跳着一种过时的迪斯科,摔倒在湿漉漉的马路上。
整个街口清静了。只剩李南枝抓着刀,站在原地喘息。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一句话不停地闪回:
死人了……
死人了……
死人了!
“我……”过了大概十秒钟,大哥呻吟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的两个跟班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三人连滚带爬地钻进轿车,飞一般倒车、掉头。
“哎!”李南枝忽然醒过来似的把手一扬,车窗里飘出几张钞票。车子在轮胎的尖叫声中违章转弯,逃得飞快。李南枝愣了一下,然后饿狗一样扑上去捡起钞票,上车、起步。开出五个街口之后,浑身的汗水像开了闸一样,倾泻而出,把浑身的衣衫浸透。
“电!”李南枝大口呼吸着空气,“他妈的……那好像是电!”
07
灯光昏暗的客厅里,李南枝坐在桌前。凌乱的桌面上摆满了各种零件、线圈、灯泡,配上鼻青脸肿的外形,活脱脱一个刚从酒吧斗殴中全身而退的法拉第。
自打回家,他就一门心思验证自己的特异功能。然而几个小时过去,灯泡没有亮起,线圈没有转动,测电笔毫无反应。
“没错啊……”李南枝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声音,还有头发……绝对是电……”
声光电热,他不是专家,但都是搞过的,至少基础知识没问题。
难道一切只是幻觉?难道我疯了?
考虑到经历过的一切,这的确是最好的解释。可是再一想,那些人、那些车、手掌的刺痛、雨点落在身上的感觉,不可能都是假的。
难道是昙花一现的灵异现象?再也不可重现了?
也有可能……就跟厄运一样,没来由地找上门,无论造成什么后果,然后把你丢下不管,让你用一辈子去收拾残局……
想到这里,李南枝宁愿自己真的疯了。
就算你真能放电,又有什么用?你能凑齐那8万块钱吗?
他弯下腰,双手紧紧拉扯着自己的头发。
过了几秒,他身子一僵,缓缓直起腰来——他闻到了焦臭味。小心翼翼地把粘在手指上的头发放在鼻子底下细细观察,他眼中放出久违的光彩,身体微微颤抖——头发弯弯曲曲,被烧焦了。
“动作!对,动作!我揍那个混蛋之前,这么挡过他的耳光……”李南枝双手拿着灯泡,用各种角度在脑袋周围比画着,像个正在祈祷的教徒,“难道说,手臂摆到一定的角度才会有电……或者是力度?我当时哪里用力来着……”
终于,他的思路和动作一起断掉:肩胛用力时,手指一阵轻微的刺痛,灯泡亮了起来。
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他缓缓坐下。沉思了一刻钟,他猛醒过来似的低头,盯着自己的肚子。
他飞快地拿出手机,拨打了中介的电话。然而就像两人事先说好的那样,号码早已变成空号。他骂了一句,又打开相册,一张张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自己刚被送回来时的照片。
暗红色的血迹。棕色的缝合线。黄色的碘伏痕迹。青色的淤血……照片是中介拍的。初衷他没解释,但并不难猜——万一出了人命,他可以向警方证明,人不是自己害死的。李南枝的目光停留在伤口旁边两行黑色的文字上——他早就注意过,可是一直没上心,以至于有这么明显的答案到现在才想明白:“这是个国际电话号码啊……”
08
“00——1——215——”他看着手机里的图像,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座机,“怎么这么长,还有括号……”
忽然,电话里的声音变得又高又尖,持续了几秒,又化为一片寂静。他屏住呼吸等待着。
“Sorry!”电话里猛然传来这个词,把他吓了一跳。随之而来的是一长串又快又冰冷的英语,把他砸蒙了。他抓着话筒瞠目结舌,直到电话那边变成嘟嘟的忙音,才做贼一样快速挂上电话。
“就算有东西也听不懂啊……”他悻悻地点上一支烟,“上回说英语还是高三……”
他忽然愣了。那时候真好啊,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还来得及……
李南枝倔强地再一次拿起电话。拨通后,他闭上眼睛,调动全部的神经和记忆,仔仔细细地听着。十几秒后,他挂上电话,看着天花板发呆。这次真的听懂了——只要是高中的单词,他都听懂了。
“什么number什么message什么up……”
现实再一次揪着他的耳朵,把道理灌输了一遍: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比如全国决赛,比如大学学位,比如本可以一帆风顺的生活……
“我还不信了……”李南枝咬牙切齿地戳着一个个号码键,“来来来,说!不就是英文吗?给老子说!”
然而这回接通之后,提示音变成了中文。
“请——输入——个人——识——别——码。”
“识别码?”李南枝蒙了,然后马上反应了过来,“括号里最后6位数字!”
输入完毕,他大气也不敢出,手指微微发颤。会发生什么呢?那个老头会跟我说话?忽然,电话里传来尖细的噪声,刺得耳膜生疼。李南枝把听筒换到左耳时,那边又变成了语音。这回语速更快,他唯一听到的单词就是“ten”。
“十?十什么?喂?喂?”电话断了。再拨,一点反应都没有。
“得了,认了吧……”
又试了十几次之后,他叹了口气,回到客厅。呆坐在桌前,他开始为自己无谓浪费时间感到内疚和悔恨。
他忽然怔住了,两眼放光,身体发颤,脑袋被一句黄钟大吕般的棒喝震得发晕:“有什么用?你傻啊,可以用这个赚钱啊!”
李南枝并不知道,他挂掉电话的同时,在相距几百数千公里的地方,不知多少手机疯狂振动。手机的主人们无一例外地立刻停下手中的所有事情,小心翼翼地躲到无人的角落,按下接听键,收听着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消息。
“战时动员广播系统启动!它刚刚在中国激活了一个人!”
09
吉隆坡国际机场。
振动的手机被拿出,屏幕的倒影在双眸里亮起,又渐渐转暗。消息被删除,手机被放进传送带上的盒子里,她整理衣物,快步走过安全门。
“请这边走。”工作人员看着指示灯说。她顺从地走到一旁的隔间,脱下鞋,高举双手站在台子上。工作人员仔细搜了一遍身,什么都没发现。
“今天机器敏感度调得太高了。”那人跟同事抱怨着。一转头,女人已经不见了。
4号航站楼东翼的尽头。凌晨3点,几乎没人。窗边,一个肤色黝黑的老者看着外边黑暗里的飞机轮廓发呆。黑影掠过,他抬起了头,发现一个年轻女子坐在了对面。她一袭黑衣,皮靴底很厚,嚼着口香糖,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嗨,西蒙,你好吗?”她问。
老人凝视片刻,摇了摇头:“我想你认错人了。”
“不会错的。”她向前探身,双肘撑在大腿上,“虽然你改变了发型、鼻子和下巴,可我还认得出来——西蒙·阿托贝,我找了你两年。”
老人伸开双臂,拦住身旁两个要站起来的保镖。
“女士,”阿托贝斟酌着言辞,“我不清楚你是谁——警察?特工?私家侦探?”
女孩保持着没心没肺的笑容,嘴里的口香糖嚼得更香了。
“我不关心,好吗?我不关心。”阿托贝眉毛一扬,摊开双手,“我觉得你也不应该关心。事实上,我觉得没有人真的想要抓我,就连新政府也不想。要不然,他们不会只悬赏3万美元……”
“还是有人关心的。”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受害者一号,19岁,优等生,他的父亲打四份工供他上学。受害者二号,18岁,班里的笑话大王,即将成为毕业舞会的主持人。受害者三号,18岁,学校的足球明星,国家青年队已经给他发了试训邀请。受害者四号,独生女,16岁……”
“我可以给你省点事,”阿托贝表情毫无变化,“65人。我,首都的秘密警察总监,在任6个月——其间全国到处是游行示威,军队哗变——亲自下令抓的,只有65人。你觉得多吗?”
“受害者四号,独生女,16岁——她叫艾莉莎……”女孩充耳不闻,继续背诵着,“她的母亲生她的时候,已经37岁了。这个女人独自把女儿养大。只要再过两个月,她就要去英国留学。然而因为一次网上的发言,她被逮捕、强奸、活活打死……类似的事情,在你的审讯室里发生了40次。你想告诉我,你没有罪?”
“我也有命令啊!”阿托贝有些激动,“难道法律是我写的吗?”
“法律没有要求你使用酷刑。现在新政府成立了,你是通缉犯。”
脚步声风吹落叶般聚拢过来。8个高大的男人把女孩团团围住。
“你把40个人拷打致死,其中还有5个未成年人。现在你却什么事都没有,带着贪污款享受生活?”女孩对威胁的目光熟视无睹,缓缓地摇着头,“世界不应该是这样。也不会是这样。”
两人的目光隔着人墙相碰。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对于法律,我们有不同的看法。”阿托贝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可是有一件事,我想我们应该看法相同。那就是你什么都做不了。”
他环视四周,用手虚画了一个圈。
“首先,这个国家,与新政府的外交谈判还没有结束,两国还没有建交,所以我在这里,是无罪的。第二,我要乘坐的是私人飞机。你不知道我要去哪里。第三,这里是机场。你进来的时候也通过了安检,身上连把刀都没有。你告诉我,当着我的这些保镖,还有无数的摄像头,你能做什么?”
“原来你也有点人类的常识……”她夸张地鼓着掌。
“走!去私人候机室。”阿托贝扣上西装的扣子,对保镖挥了挥手。他决定一起飞,就让飞行员去南美。
眼前忽然一黑,又是一亮。他停下了脚步。举头四望,所有的顶灯都在闪烁。
“十!”
“你说什么?”扭头回望,女孩就在后方不远处。
“我说,我给你十秒钟,最后体会一下自由的感觉吧。”
“疯子……你是个疯子……”阿托贝用手指着她笑了。
可是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声音都提不上去。
“走!快走!”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怕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
砰。
天花板上忽然火花四溅。阿托贝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捂着胸口,跪倒在寸步不离的保镖中间。
“先生!”保镖们争相试着把他扶住。
“心脏病?”
砰砰声连成一片,所有的摄像头都冒着火花炸裂。一抬头,那个疯女人已经近在眼前。她双手伸开,两眼紧闭,宛如教堂壁画里的圣母。双眼睁开时,气息随着几乎听不到的话语从嘴唇中轻轻呼出。
“时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