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联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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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言:一腔英雄血

张正隆

“天大房子地大炕,野菜树皮是食粮,火是生命,森林是故乡。”

这是抗联人的话。

没有政府支持,没有军事编制,没有后方,因而也就没有兵员、给养、弹药补充,作为人、军人,生存、战斗,一切的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去解决、用战斗来获取。这是在古今中外的战史上,都属别样的、罕见的,甚至是再难寻觅的一支队伍。而在人类反法西斯战争的舞台上,无论黑眼睛,还是蓝眼睛,都再也找不到一支武装力量,像这片生我养我的黑土地上的抗联那样,面对那样强大的敌人、那样恶劣的自然环境,以及自身的种种缺陷、弱点,全凭人的意志、决心、毅力和不当亡国奴的中国心,不屈不挠地进行着那样艰苦卓绝、悲壮惨烈的斗争。

这是我对东北抗联的认识和理解。

“到了1940年2月15日这天,杨靖宇进入了生命的最后时期。敌人几乎锁定了他的目标。在搜索中,敌人发现了雪地上的脚印。看到脚印,敌人紧张起来,围着脚印,敌人开起了‘脚印会议’。”

“根据雪地上的脚印的数目、大小和方向,可以判断出部队的大体数目和方向。无论走过多少人,也只能像一个人走过的脚印,走在后面的人全部踏着前面的脚印前进。对脚印根据雪被踏过后的坚实程度和脚印的深度等判断出人数。敌人认为,沿着这个脚印行进,再走一里半地,肯定就会发现杨靖宇。”

“这时杨靖宇……无疑比以前更加饥肠辘辘。但是他却跑得飞快,两只手摆动到头顶上,大步跑去的样子,活像一只驼鸟在飞奔。”

这是本书的作者姜宝才(笔名老姜)描写杨靖宇的文字,而此时大雪飘飘中转战白山黑水的抗联官兵,有的也像杨靖宇一样,胃囊里全是树皮、野草和棉絮。

我和宝才认识30多年了,那时我们都在本溪当兵,都倾心文学。说不准什么时候,我们开始钟情抗联,曾经一道去辽东大山里采访抗联老人,坐那种三轮摩托,塑料棚子在风雪中稀里哗啦响一路,冻得鼻涕拉搭的。我断断续续跑了20来年,他至今还在跑。

宝才写小说、报告文学、电视剧,还写了大量的散文,其中大量的又是抗联题材的篇什。那种亲历者和见证人的回忆,那种清泉般从长白山和大小兴安岭老林中流淌出来的记忆,几滴水珠,一簇浪花,细微处的宏大叙事,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时的奋力一吼。从国人耳熟能详的杨靖宇、赵尚志、赵一曼、八女投江,到连姓名都要牺牲了的于老太太(于是夫姓),每个个体,每篇作品,都是英雄叙事,那种几近本真的、原汁原貌的、离我们很近的,因而也就更能令人动容的英雄叙事。他在书写《死不瞑目的赵尚志》长文期间,寻找并发现了赵尚志的头骨,这说明他与抗联有很深的缘分。

2011年的一天,我应邀去国家图书馆老馆跟读者谈东北抗联,等于回到抗联的家、抗联的记忆殿堂。国图的首任馆长就出自东北抗联,他就是著名抗联将领、抗联三路军政委冯仲云。在国图里忆抗联,有着特殊的寓意。当时宝才在国图等候我,他提及一些抗联话题与我互动。后来听说,国家图书馆启动了“中国记忆”东北抗联口述工程项目,宝才无偿地捐献了自己多年保存的抗联老战士口述视频资料,并被聘为抗联口述工作组的顾问,他和团队成员一起对存世的抗联老战士全面而深入地采访,抢救和挖掘“最后的抗联”的记忆。

对无名者的书写要比纪念名人难得多,抗联史应该建构在对那些无名之辈的铭记上。这时宝才的创作也进入了一个丰收阶段,他把更多的笔触倾注在对普通人物的书写上。他不囿于战争的过程,把历史档案、家族秘史和民间记忆融于一体,记述战争中的人。

离休前为重庆市人大副主任的胡真一老人,黑龙江省林口县人,1936年参加抗联5军,是投江八女的战友。我曾采访她8天,就住在她家,每天起床后就谈,饭桌上也谈。

宝才说自己是“拾穗者”,他把有些教科书里没出现过的珍贵记忆,找了回来。每篇文章都是他从山里采集的山货,他把山魂水魄融汇在了作品之中。题材的魅力,使作者有挥洒不尽的英雄情结,字里行间有一种金石之声、一腔英雄血、一股英雄气。

对参战者命运的关注,就是对历史的尊重,对老兵们的尊敬。

通过作品来分析战争,解读人性,拷问灵魂,是宝才书写的意义。不用摘引,这本集子随便翻到一篇,一看便知。

真的希望有更多的人到这段历史中走走,当个“拾穗者”,发现自己的“野果”和干货。让我们共同守望抗战记忆,使之存放在中华民族的记忆库里。

(作者系著名军旅报告文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