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经典的形成:日本古代学术史上《文选》及李善注的尊崇地位
先让我们来简单地回顾一下日本奈良时期(七至八世纪)至平安初期(九至十世纪)的《文选》受容史。
现今可以确认的最早有关日本古代文人学习《文选》的确凿证据,当数圣德太子(574—622)所撰写的《十七条宪法》。这部宪法的全文被收入在日本古代正史之《日本书纪》之中,据其记载,《十七条宪法》颁布于日本第三十三代天皇之推古天皇十二年(隋仁寿十年·604)。其中,与《文选》有关的条文为第五条,原文如下:
绝餮弃欲,明辨诉讼。其百姓之讼,一日千事,一日尚尔,况乎累岁。顷治讼者,得利为常,见贿听谳。便有财之讼,如石投水;乏者之诉,似水投石。是以贫民,则不知所由,臣道亦于焉阙。
上述文中之“如石投水”“似水投石”两句,显然是沿用了《文选》所收李康《运命论》中的语词。《运命论》之相关章节如下:
张良受黄石之符,诵《三略》之说,以游于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汉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3)
不可否认,今存圣德太子的文章以及各种事迹,有很大一部分或是出自后人的附会。不过,无论此文真正的作者是谁,考虑到《日本书纪》成书于日本养老五年(唐开元七年·720),我们至少可以基本断定,时至八世纪初期,日本的一部分核心贵族文人们已经开始学习《文选》,并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可以灵活运用其中文辞的水准。显然,一个阶层对《文选》的认可与袭用,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可以达成。要之,我们又可以据此推测出,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本就已开始接受并学习《文选》。
另外,我们还可以根据一些更为具体的考古资料,来还原当时贵族文人学习《文选》的一些片段。譬如,以保存圣武天皇(701—756)及光明皇后(701—760)之遗物为主的正仓院古文书中,就留下了不少关于抄写萧统三十卷《文选》以及李善注六十卷《文选》的公家记录。(4)此外,从同一时期的奈良平城京古址之中,考古学家还发现了不少抄写有《文选》章句词语的木简。(5)这一时期,正值唐玄宗之开元盛世,也就是说,比唐代文人开始重视《文选》晚不了多少时间,受隋唐文选学滥觞之影响,奈良朝的贵族文人就已经开始了对《文选》知识的吸收。而且,从考古发掘所发现的木简涂鸦来看,当时对《文选》的学习已经扩展到了中下层贵族。
不过,与盛唐时期《文选》逐渐成为当时科举考试的重要参考书不同,这一时期的日本贵族阶层,对《文选》所收文章的理解与融会,应该说还是很有限的。这是因为《文选》所选录的一部分文章,特别是大赋,其所含之大量的知识以及繁杂华丽的修辞,对于此一时期的日本人的文化水准来说,还是难度过高、不易融会贯通的。这就导致了当时很多日本贵族文人对《文选》的学习是片断的、有选择性的。如从上面谈到的正仓院写经处抄写《文选》的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文人对三十卷本《文选》之第一卷,也就是班孟坚之《两都赋》与张平子《二京赋》这两篇汉代大赋略而不读,后二十卷亦没有被纳入大学寮的进士考试范围。(6)另一方面,根据平城京发掘出来的《文选》木简所录文字之随意性,我们亦不难判断,其人将文选词章抄写于木简之上的最主要目的还是练习书法,而不是追求对所录篇章文字结构本身的理解。
笔者曾经通过对《集注文选》卷头所受之李善《上文选注表》的复原,发现即使是在奈良朝之后的汉文化水平有了显著提高的平安时期,大学寮对《文选》的利用,主要还是集中在通过对其之学习,以求掌握汉文之最基本的听说读写能力以及一些基础典故知识。(7)由此可知,《文选》虽然已经成为此时期文人的必读之书,但《文选》所选文章之修辞本身很少被平安的贵族文人所理解并活用。在此还可以举出一个有力的证据,即平安中期著名文人藤原公任所撰《和汉朗咏集》中对《文选》之选文数量。《和汉朗咏集》成书于日本宽仁二年(北宋天禧二年·1018)左右,是时人学习创作和歌时最为重要的参考书。然而,此书却只从《文选》中选出了如下三例文字(8):
(1)沈词怫悦,若游鱼衔钩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坠曾云之峻。
(2)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海不厌细流,故能成其深。
(3)玩其碛砾而不窥玉渊者,曷知骊龙之所蟠;习其弊邑而不视上邦者,未知英雄之所宿。
(1)选自陆机《文赋》,(2)选自李斯《上书秦始皇》,(3)选自左思《三都赋・吴都赋》。考虑到《文选》在平安大学寮之“大经”的地位,“三”这一数字不能不说是少得有些出人意表。可以看出,藤原公任在编撰《和汉朗咏集》之时,已经没有将《文选》列为主要参考书籍了。同时也可看出,《文选》对日本中世文人之和歌创作基本上没有产生过太大的直接影响!
由以上考证可以看出,与唐宋以后“《文选》烂,秀才半”之《文选》对文人写作及科举考试所产生的重要作用相比,日本中世以前的贵族文人阶层对《文选》的接受与利用却呈现出了一种悖反倾向。《文选》之“大经”地位,在历代天皇政权均得到了认可甚至是更加巩固,然而,除却一部分正式的诏奏类的公文书之外,《文选》所收录之文章却日渐失去对平安文坛写作的指南作用。为何在当时的日本,会出现如此与中国《文选》受容极不对称的悖反倾向呢?其实,这与笔者之下要谈到的大学寮中的另一部重要经典——唐代著名文人白居易之《白氏文集》不无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