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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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我打了声招呼。没有回音。

从檐下往里窥看,被烟熏黑的纸拉门挡在那里,看不见对面。五六双草鞋不无凄凉地吊在房檐上,百无聊赖地晃晃悠悠。下面摆着三四个糕点盒,旁边散乱扔着五厘铜币和文久铜币[1]

“有人吗?”我又招呼一声。靠在裸土房间一角的石臼上有一只圆滚滚的鸡,吃惊地睁开眼睛,“咕咕咕、咕咕咕”叫了起来。门槛外的土灶给刚才的雨淋湿了,一半变了颜色,上面放着一口黑漆漆的烧水锅。是陶锅还是银锅看不清楚,好在下面生着火。

因为没有回音,就径自走了进去,在帆布凳上弓身坐下。鸡扑棱棱从石臼飞下,这回跑上榻榻米。看样子,如果拉门不是关着,没准一直跑去里面。据说公鸡嗓门粗“喔喔喔”,母鸡嗓门细“唧唧唧、咕咕咕”。看来简直把我当作狐狸或野狗了。帆布凳上随手放着一个烟盆,一升大小,里面有一盘香,以不知日影西移的神气慢悠悠冒着烟缕。雨渐渐偃旗息鼓。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脚步声,熏黑的拉门一下子开了,从中走出一位阿婆。

原本就以为总会有人出来的,毕竟灶里烧着火,糕点盒上扔着钱,盘香悠然冒着烟。肯定有人出来。不过,即使将自家铺面大敞四开也好像不以为意这点,多少和城里不同。而无人应声就坐在帆布凳上久久等待,也很难认为是二十世纪。这一带是“非人情”,有趣有趣。这还不算,出来的阿婆的长相也合我意。

两三年前在宝生舞台上看过《高砂》[2],当时心想此乃绝妙的活人画[3]。扛一把扫帚的老爷爷在舞台上走了五六步,而后悄然回身同老婆婆四目相对——那相对的姿势至今仍在眼前。从我的座席上看去,几乎正和老婆婆打照面,心想“啊,太妙了!”之时,那副表情啪一下子印在心之镜头。茶馆阿婆的脸庞和那张“照片”像得活灵活现。

“阿婆,在这儿坐一会儿。”

“啊,坐吧,一点儿也不碍事的。”

“雨好大啊!”

“不巧天气不好,让您为难了吧?噢——淋得好厉害!这就烧火给您烤干。”

“再多少烧旺一点儿,烤火就烤干了。这么坐了一会儿,好像有些冷了。”

“呃,这就烧火。啊,请喝杯茶!”

老婆婆说着站起身来,嘘嘘两声把鸡撵走。“咕咕咕咕”叫着跑开的鸡夫妇,从褐色榻榻米踩上糕点盒,蹿去路面。公鸡逃跑时往糕点盒上拉了一摊屎。

“请、请!”不觉之间,老婆婆把茶杯放在镂花盘里端了上来。有些焦黑的褐色杯底,印有一笔挥洒的三朵梅花。

“吃馃子!”阿婆接着拿来鸡踩过的芝麻糖和江米条。我看有没有鸡屎粘在哪里,但那已经留在盒里了。

阿婆把系衣袖的带子搭在褂子上,蹲在灶前。我从怀中掏出写生簿,一边画阿婆侧脸一边搭话。

“好安静啊!”

“嗯,您都见到了,山沟。”

“有黄莺叫吧?”

“有,天天叫,这里夏天也叫。”

“想听啊!一点儿也听不到,就更想听。”

“今天不巧……刚才下了阵雨,躲雨躲去哪里了。”

这当口,灶里哔哔剥剥霍一下子卷起红色火苗,蹿出一尺多高。

“好了,烤火吧!够冷的吧?”她说。

看房檐,一团青烟涌到那里,而后四散开来,却又仍缠着檐板不放,留下淡淡的烟痕。

“噢,好舒服,活过来了!”

“雨也正好停了。喏,天狗岩露出来了!”

一阵山风急不可耐地猛然吹过迟迟不肯转晴的天空,使得前山的一角晴得利利索索。老妪指的那边如立柱一般嶙峋耸立的,就是她说的天狗岩。

我先看天狗岩,然后看阿婆,接下去对比看着二者。作为画家,存在我脑海里的老婆婆的面庞,只有《高砂》的老妪和芦雪[4]画的山妖。看芦雪画的画,觉得他理想中的老婆婆实在非同寻常,应该置于红叶中或冷月下才是。及至看宝生的别会能[5],这才讶然发现原来老妪可以有这般温柔的表情。那假面具想必是名家雕刻的,遗憾的是忘记问作者姓名了。若如此表现,老人看上去也会这般丰盈、平和、温馨。金屏风也好,春风也好,或者樱花也好,都不妨作为配景道具。较之天狗岩,我更觉得将这位伸腰把手抬到额前指着远处的短褂阿婆作为春日山路的配景再合适不过。我拿起写生簿,希望暂且别动那一瞬间,阿婆的姿势崩溃了。

因手闲着,就一边拿着写生簿在火上烘烤一边问道:

“阿婆看上去很硬朗,是吧?”

“嗯。难得身体还结实,能拿针,能搓绳,能磨丸子粉。”很想让阿婆碾石臼看看,但不能说出口来,就转问别的:

“从这里到那古井不出七八里吧?”

“呃,听说有六七里,您是去温泉疗养?……”

“如果人不多,想逗留几天,就看心情了。”

“不多。战争开始以来,去的人一个也没有,简直就像关门大吉了。”

“情况不一般啊!那么,怕是不能留宿了。”

“不不,只要提出来,随时都能留宿。”

“旅馆只有一家?”

“呃,打听志保田马上就知道的。村里的财主,是开温泉疗养所还是开养老院倒是不清楚。”

“所以没有客人也不在乎。”

“您是第一次?”

“不,很久以前去过一次。”

交谈停了一会儿。我打开本子,开始悄悄画刚才那只公鸡。这时,沉静下来的耳底听得丁零丁零的马铃声。声音自然而然打着拍子在脑袋里谱出一种调子,感觉上就像在困倦当中被旁边的石臼声带入梦乡。我不再画鸡,在同一纸页的边角写道:

春风惟然[6]耳,阵阵马铃声。

上山后碰上了五六匹马。碰上的五六匹马全都围着肚兜、摇着铃铛,不像是这个世上的马。

不久,哼哼呀呀的马夫歌声惊醒“春深空山一路梦”。感伤之中带有欢快的余韵——无论怎么想都是画上的声音。这回打斜写了一行:

铃鹿[7]马夫谣,悠悠春雨中。

写罢,发觉这不是自己的俳句[8]

“又有谁来了。”老婆婆自言自语地说。

因为只此一条春路,来往的人都近在身旁。在这老婆婆心中,刚才碰上的五六匹铃声丁零的马也全都属于“又有谁来了”——如此下山而去或如此爬上山来。寂寞路贯古今春,厌花则无立足地——在这样的小山村里,想必阿婆从许多年前就开始数这丁零声,一直数到今日白头。

我往下一页写道:

暮春马夫谣,白发正苍苍。

这也不能道尽自己的感觉,多少还有推敲的余地,我盯着铅笔尖心想。好像应该加上白发字眼,加上古来曲调之句,加上马夫谣标题,再加上春之季语,如此这般凑出十七字[9]——正这么斟酌之间,现实中的马夫停在店前大声喊道:

“噢,你好啊!”

“哎哟,原来是阿源,又要进城?”

“有什么想买的,只管吩咐!”

“对了,经过锻冶町时,请给我女儿讨一张灵严寺护身符。”

“好,讨来就是。一张?阿秋嫁到好地方,福气!是吧,伯母?”

“眼下有幸过得去,这能说是福气吗?”

“当然是福气,还用说!和那古井家的小姐比比看。”

“真够可怜的啊,长得那么漂亮!近来多少好些了?”

“哪里,一个样!”

“伤脑筋啊!”老婆婆长叹一声。

“伤脑筋哟!”阿源摸着马鼻说。

枝繁叶茂的山樱,无论叶还是花,都湿漉漉吸足了从深空中径直落下的雨滴。但此时被阵风劫掠了阵脚,再也稳不住了,从暂居之处哗啦啦滑落下来。马吃了一惊,上下抖动长长的鬃毛。

“混账!”厉声训斥的阿源的语声连同丁零丁零声打破我的冥想。

阿婆说:“阿源,我么,小姐出嫁时的样子还在眼前一晃一晃的,长袖和服下摆的花纹,高岛田发髻,骑着马……”

“不错,不是坐船,是骑马。也是在这里歇一下才走的,伯母。”

“对了,小姐的马站在那棵樱树下的时候,樱花扑簌簌落了下来,好不容易梳起来的高岛田发髻有了斑点。”

我又打开写生簿。这一景色能入画,也能入诗。我的心间浮现出新娘的形象,想象她当时的样子,得意扬扬地写道:

但见樱花路,好马配新娘。

奇怪的是,衣裳、发式、马、樱花无不历历在目,唯独新娘脸庞怎么也想不出来。那张脸、这张脸——如此久久冥思苦索之间,米莱斯画的奥菲莉亚[10]面影倏然闪现出来,不偏不倚嵌在高岛田发髻下面了。这可不成!好歹想出的构图当即支离破碎。衣裳也好,发式也好,马也好,樱花也好,全都一瞬间同我心中的道具彻底分离,只有奥菲莉亚合掌在水上漂流的姿影依稀留在心底,就像用棕榈扫帚驱烟,久久挥之不去,让我无端地想起夜空中曳出长尾的彗星。

“那么,谢谢了!”阿源寒暄道。

“回来时再到这儿来。雨下得不巧,羊肠小道怕不好走的。”

“是啊,会有些吃力。”阿源开始迈步,阿源的马也迈步前行,丁零丁零。

“那人是那古井的?”

“嗯,那古井的源兵卫。”

“就是他让哪里的新娘骑在马上翻山越岭?”

“志保田家的小姐嫁去城里时,他让小姐骑着青马,他牵着缰绳经过这里来着。时间过得真快,到今年已经五年过去了。”

只在对着镜子的时候抱怨自己头白的,属于幸运之人。屈指算来得知“五年流光转轮疾”之趣的阿婆,作为人莫如说近乎仙人。

我这样应道:

“想必够漂亮的。来看一眼就好了。”

“哈哈哈,马上就能看到的。去泡温泉,肯定出来寒暄。”

“噢,眼下在娘家?但愿还是身穿下摆带有花纹的长袖和服,梳着高岛田发髻……”

“如果相求,会穿给您看的。”

我想不至于,但老婆婆的神情意外认真。非人情之旅要有这个才有趣。阿婆说:

“小姐长得和长良少女很像。”

“五官?”

“不,身段。”

“哦,那长良少女是什么人呢?”

“以前这村里有个叫长良的少女,有钱人家的漂亮姑娘。”

“噢。”

“不料有两个男人同时看上了她,跟你说。”

“原来是这样。”

“是跟这个男人呢,还是跟那个男人呢?姑娘从早到晚愁得不行。结果哪个都不好跟,最后吟完两句诗投河自尽了:秋来雄花闪露珠,我身我情亦如露。”

真没想到,来到这样的山村会从这样的阿婆口中听得这么古雅的语句。

“从这儿往东走一里多下坡路,路旁有座五轮塔。顺路看看长良少女塔也好。”

我暗下决心,一定去看看。阿婆继续下文:

“那古井家的小姐也在两个男人身上出了麻烦。一个是小姐去京都上学时遇上的,一个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

“唔,小姐跟哪个来着?”

“小姐本人横竖非跟京都那位不可,但那里边怕也有种种样样的情由,双亲大人硬是定在这边……”

“所幸结局不是投河。”

“不过,毕竟对方也是看中她的美貌娶她的,所以也许很疼爱来着,但本来就是被迫出嫁的,总好像不大合得来,亲戚们也好像很担心。正当这时候,因战争的关系,夫君工作的银行倒闭了。不久小姐又回到那古井的娘家。人们说法很多,什么小姐不讲人情啦、心狠啦。原本是非常内向温柔的,可这阵子脾气变得很糟,让人放心不下——源兵卫每次来都这么说。”

如果再往下打听,好歹形成的计划就要泡汤,感觉上就像终于快成仙人之时有人催促快还羽衣[11]。一路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来到这里,这就被一把拉回俗界,翩然离家的意义就没有了。闲话若超出一定程度,浮世味儿势必沁入汗毛孔,污垢致使身体变重。

“阿婆,去那古井是一条路吧?”我把十钱银币嗵一声扔在帆布凳上,站起身来。

“从长良五轮塔右拐,还有一里多一点点。这是近路。路是不好走,但对年轻人应该还是这条路好。……给这么多茶钱……路上小心!”


[1]文久铜币:文久永宝。江户幕府于文久三年(1863)至庆应三年(1867)铸造的青铜币。

[2]《高砂》:能乐剧名,世阿弥作。

[3]活人画:模仿名画人物姿势的表演。

[4]芦雪:长泽芦雪(1755—1799),江户中期画家,擅画“山妖图”。

[5]别会能:每年举行一次或两次的临时能乐剧演出会。

[6]惟然:广濑惟然(?—1711),松尾芭蕉的门生,芭蕉死后曾将芭蕉俳句配曲吟唱。

[7]铃鹿:铃鹿山,位于今三重县铃鹿市与滋贺县甲贺市之间。

[8]日本俳人正冈子规《寒山落木》有此俳句。

[9]十七字:日本俳句形式为五、七、五共十七字(音)。

[10]米莱斯画的奥菲莉亚:米莱斯(John Everett Millais,1829—1896),英国画家;《奥菲莉亚》(《哈姆雷特》中的女主人公)为其代表作。

[11]羽衣:以谣曲《羽衣》作比。渔夫白龙在三保松原发现一件羽衣,随即天女现身求他还回羽衣,而后舞蹈升天以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