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面在山路攀登,一面这样想道:
役于理则头生棱角,溺于情则随波逐流,执于意则四面受敌,总之人世难以栖居。
栖居越来越难,遂想迁往宜居之地。而当悟得迁去哪里都难以栖身之时,就产生了诗,就出现了画。
创造人世的既不是神,又不是鬼,终究是对面三轩两邻晃来晃去的普通人。而普通人创造的人世难以栖居,便不可能有可迁之国,有也只能是非人之邦,而非人之邦想必比人世更加难以栖居。
既然无以迁徙的人世难以栖居,就必须把这难以栖居之所多少变得宽松些,使得须臾之命多少住得舒服些——纵使须臾之间,于此产生诗人这一天职,于此天降画家这一使命。所有艺术人士,唯其使人世变得恬适、使人心变得丰富而可钦可敬。
从难以栖居之世剥离难以栖居的烦恼,将难得可贵的世界呈现在眼前的,是诗,是画,或是音乐与雕刻。进一步说来,不呈现也无妨,只要逼近视之,自有诗栩栩如生,自有歌汩汩喷涌。纵然构思不落于纸,也有璆锵之音[1]起于胸间。即使不面对画架涂抹丹青,斑斓五彩也自会映于心眼。只要能如此静观自己所居之世,只要将浇季混浊[2]的俗界至清至美地收入灵台方寸的镜头,此即足矣。因而,在能够如此观察人世这点上,在如此摆脱烦恼这点上,在能够得以如此出入清静界这点上,在能够建立不同不二之乾坤这点上,在扫荡私利私欲之羁绊这点上,无声的诗人纵无一句,无色的画家纵无尺绢,也比千金之子,也比万乘之君,也比俗界所有宠儿都要幸福。
栖居此世二十年之时,始知此乃值得栖居之世。二十五年之际,得悟明暗一如里表,凡有日光照射之处必有阴影投下。及至三十年之今日,开始这样想道:欢愉深切之时忧虑愈深,快乐愈大则痛苦愈大。而若舍之弃之,则此身不保。如若一一清算,则此生休矣。钱固然重要,而若重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想必难以安眠;恋爱固然高兴,而若高兴的恋爱纷至沓来,也许怀念不恋爱的往昔。阁僚之肩支撑数百万人的腿脚,脊梁承担天下重任。美食吃不得令人惋惜,吃一点点意犹未尽,大吃大嚼则余味不快……
余之所思漂流至此之时,余之右脚突然踩在一块不安稳的方石边角,为保持平衡而一下子往前踢出左脚,结果摔倒得以避免,而屁股不偏不倚落在大约三尺见方的岩石上,肩上挎的画具箱从腋下一蹿而出,所幸完好无损。
爬起身来往前方一看,路的左边耸立着如倒扣铁桶般的山峰,从山脚到山顶无不郁郁葱葱——看不清是杉树还是丝柏,山樱迤逦曳出淡粉色的彩纹,其接缝处抹下一抹迷离的雾霭。距其不远有一座秃山傲视群雄,直逼眉前。秃的一侧仿佛被巨人之斧一挥削去,陡峭的平面直探谷底。天边孑然独立者谅是一棵红松,甚至连树枝间的空隙也清晰可见。前行还有大约二百米的路,见得有红毛巾[3]从高处往下移动,预料只要爬上去即可到达那里。路相当难行。
平整一下应该不至于多么费事,可是土里有大块石头。土可以弄平,石却平不了。石可以击碎,岩却奈何不得。它们悠然蹲在土上不动,无意为我等让路。既然对方不听话,我等就只有绕开。就连没有岩石的地方也不易行走。左右凸出,中间凹下,就像把五六尺宽的路面刳成三角形,其尖端从正中间穿过——较之行路,莫如说蹚河底。好在不急于赶路,只管悠悠然七拐八拐。
脚下忽然响起云雀声。俯视山谷,形影皆无,不知在哪里鸣叫,唯独鸣声真切入耳,一声接一声,不屈不挠,让人心慌意乱,就好像方圆几里的空气全都被跳蚤咬了似的。那鸟的叫声片刻不停,仿佛非把悠闲的春日彻底叫尽,叫得晨昏颠倒不可。而且不断飞升、飞升,云雀必在云中死掉无疑。也可能飞升到最后而滑入云层,滑翔之间杳然消失,只有鸣声留在空中。
一下子拐过岩角,再一下子拐过盲人按摩师必定大头朝下跌落的地方,而后低头往旁边一看,但见油菜花弥天盈地,料想云雀落到那里去了。不不,很可能是从那黄金原野飞出来的。继而,下落的云雀和上升的云雀没准呈十字形擦身而过。最终,下落时也好,上升时也好,或者呈十字形擦身而过时也好,想必都要尽情尽兴地鸣叫不止。
春天昏昏欲睡。猫忘了捕鼠,人忘了还债,有时甚至忘了自家灵魂的居所而人事不省,唯独远眺油菜花时苏醒过来,唯独听得云雀声时真正知晓灵魂的所在。云雀的叫不是用嘴叫,而是用整个灵魂叫。在灵魂发而为声的生灵之中,再没有那么生机勃勃的了。啊,开心!这么想、这么开心即是诗。
倏然想起雪莱的云雀诗[4],口中默诵记得的地方,但记得的只有两三句。两三句中有这样几行:
We look before and after,
And pine for what is not:
Our sincerest laughter
With some pain is fraught;
Our sweetest songs are those that tell of saddest thought.
“我们瞻前顾后,为了不存在的事物自忧,我们最真挚的笑,也交织着某种苦恼,我们最美的音乐,是最能倾诉哀思的曲调。”
是的,无论诗人多么幸福,也不可能像云雀那样专心致志、忘乎所以地歌唱自己的欢乐。西方的诗自不待言,中国诗里也常有万斛愁[5]等字样。因是诗人,故为万斛;若是一般人,或许一合[6]足矣。如此看来,诗人比常人还要辛苦,神经或许比俗人敏锐一倍不止。超凡脱俗的欢乐固然有,而无量的悲伤也在所难免。果真如此,当诗人也须慎重考虑。
路平坦了一阵子,右边是杂木山林,左边油菜花连绵不断。脚下不时踩上蒲公英,其锯齿状的叶片肆无忌惮地伸向四方,将黄色的珍珠拥在正中。因看油菜花看得出神而一脚踩了上去,踩罢觉得不忍而回头一看,黄色的珍珠仍在锯齿叶中安然不动,满不在乎!于是继续思量。
忧虑之于诗人或许如影随形,不过若有听那云雀的心情,愁苦就荡然无存。即使看油菜花,感到的也只是欢欣鼓舞。蒲公英亦然。樱花也——樱花不知何时杳然消失。只要来这山中接触自然景物,所见所闻无不兴味盎然。唯其兴味盎然,愁苦也就无从发生。如若发生,无非因了脚力不支和吃不上好东西罢了。
不过,没有愁苦是因为什么呢?无他,盖因将这景色看成一幅画,读作一首诗。既然是画,是诗,那么就无意讨来这块地皮加以开发,也没心思架设铁路捞上一把。景色仅仅是景色,作为一不能充饥果腹,二不能补贴月薪的景色让我心旷神怡,故而辛劳和忧虑皆不相伴。大自然的力量在这方面弥足尊贵。瞬间陶冶吾人性情使之纯然进入醇厚诗境者,非自然莫属。
想必,爱情美妙,孝行美妙,忠君爱国也无可厚非。而若自身首当其冲卷入利害的旋风之中,美妙也好,无可厚非也罢,都要为之头晕目眩,而不解诗在何处。
为求其解,就必须站在有可解余裕的第三者立场。只有这样,看戏才兴味盎然,读小说也妙趣横生。看戏兴味盎然、读小说妙趣横生之人,无不将自身利害束之高阁。至少看读之间身为诗人。
甚至,普通的戏剧和小说之中人情也在所难免——愁苦、恼怒、喊叫、哭泣。看的人也不知不觉感同身受——愁苦、恼怒、喊叫、哭泣。好处也许存在于无涉利欲之点,但唯其无涉,其他情绪也就格外活跃,委实令人讨厌。
愁苦、恼怒、喊叫、哭泣,于人世不可或缺。三十年间我也一一领教,早已忍无可忍。既已忍无可忍,而若此外还要通过戏剧、小说反复遭受同样刺激,此生休矣!我追求的诗不是渲染如此世间人情那样的东西,而是能使人放弃俗念而暂且生出离开尘界心情的诗。哪怕再是杰作,也没有远离人情的戏剧。了断是非的小说恐也鲜乎其有。死活离不开人世是其共同特色。尤其西方诗歌,人事乃其根本,即使其诗歌中的精粹之作也不知脱离此境。同情啦、爱啦、正义啦、自由啦——归根结底,只是用这类浮世常情来应付了事。哪怕再有诗意,也是在地面上蝇营狗苟,时刻忘不了数点银两。难怪雪莱听云雀而兴叹。
令人欣喜的是东洋诗歌从中解脱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情此景,说明在那一时刻全然忘记这热不可耐的尘世。既非因为院墙那边有邻家姑娘窥看,又不是由于南山有亲友当官。超然出世,心情上得以远离利害得失的万般辛劳。“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寥寥二十字别立乾坤。这一乾坤的功德不是《不如归》[7]《金色夜叉》[8]的功德,而是让人在为轮船、火车、权利、义务、道德、礼义而心力交瘁之后忘却一切酣然入睡的功德。
如果说二十世纪睡眠必不可少,那么在二十世纪这超越尘世的诗意就至关重要。可惜的是,当今无论作诗的人还是读诗的人看上去全都被西洋人迷得神魂颠倒,而无人特意悠然泛舟在这桃花源溯流而上。我原本不以作诗为业,所以无意把王维和渊明的境界向今世广而告之。只是自己觉得这样的感兴好像比演出,比舞会于人有益,也比《浮士德》,比《哈姆雷特》难得可贵。这么独自一人扛着画具箱和三脚架在春山路上踽踽而行,目的也全在这里。但愿能从大自然中直接汲取渊明、王维的诗境,暂且——纵使片刻——逍遥于“非人情”[9]天地。实属想入非非。
当然,作为人类的一分子,无论多么喜好,“非人情”也不可能持之以恒。即使渊明怕也不是一年到头目不转睛地盯视南山,王维也应该不是偏要在竹林中吊起蚊帐睡觉之人。私意以为,多余的菊花也还是要卖给花铺,长出的竹笋终究要推销给菜店才是。如此这般的我也不例外。无论对云雀和油菜花如何情有独钟,也不至于“非人情”到在山中露宿的程度。即便在这样的地方也会遇上人:短短掖起衣襟、头缠毛巾的汉子,一身红色贴身裙的阿姐。有时还会碰上脸比人脸还长的马。即使被百万株丝柏围在中间吐纳海拔几百尺的空气,也还是横竖去不掉人气味儿。漫说这点,翻过山要落脚的今晚的旅馆,就是那古井温泉[10]。
不过,事物因看法而异。列奥纳多·达·芬奇告诉弟子:听那钟声,钟是一个,但声音听起来各种各样。对一个男人、一个女子也是如此,看法完全因人而异,概无定论。毕竟是非人情之旅,从这一角度看人,较之在浮世小巷第几座房子里过得紧紧巴巴的平时想必有所不同。纵使不能完全超越人情,也至少能在观看能乐剧[11]时怀有恬淡的心情。能乐剧也有人情。《七骑落》[12]也好,《墨田川》[13]也好,都无法保证看时不哭。但那终究是表演,三分情七分艺。我等从能乐中体味的宝贵情感并非来自将下界人情现实性表演出来的演艺。这是因为,演艺是往现实上面套几件艺术的外衣,进而做出世间不可能有的慢慢悠悠的举止。
把这段时间旅途中发生的事、旅途中遇见的人比作能乐剧的情节及其角色的所作所为,会怎么样呢?尽管不能完全抛弃人情,但毕竟本质是出自诗兴的行旅,很想在抒发“非人情”当中趁机约束情感,尽可能推进到那一境地。这和南山、幽篁当然性质不同,同云雀、油菜花也不能混为一谈,但我要尽量与之接近,在其最大限度内以同一视角看人。芭蕉[14]那个人就连马往枕角撒尿都视之为雅事而写成俳句。往下我也不妨把所遇人物——庄稼汉也好,城里人也好,村公所的文书也好,老爷爷、老婆婆也好——统统假定为大自然的点缀而纳入画中。只是,他们和画中人物不同,势必自行其是、为所欲为。可是,若像一般小说家那样就其自行其是寻根问底,深究其心理作用或探讨其人事纠葛,势必落入俗套。动也可以,把画中人视为动态也不碍事,毕竟画中人物怎么动也动不出平面。假如蹿出平面而立体地动起来,难免和我等发生冲突或有了利害关系,事情就很麻烦,越麻烦越不能审美。我要超然物外地从远处打量往下所遇之人,避免双方随意发生人情电流。这样,无论对方怎么动都不至于轻易扑入怀中,好比我站在画前观看画中人在画面中上蹿下跳,二者同一回事。只要相隔三尺,即可冷静观察、等闲视之。换个说法,因为心情不为利害所左右,所以能够全心全意从艺术角度观察他们的动作,能够专心致志地鉴别美与不美。
当决心下到这里时,天空变得诡异起来。拉不开扯不断的云絮,本以为向头顶压来,却不知何时分崩离析,四面八方仿佛全是云海。春雨从中淅淅沥沥落了下来。油菜花早已被我抛在后面,此刻正在山与山之间行走。但雨线密得胜过浓雾,致使间隔不知几许。风不时吹来,吹散高空云层之时,右边偶有浅黑色的山梁现出,似乎隔一条山谷的对面横亘着一道山梁。左边似乎马上就是山麓。雨幕深笼的深处有像是松树的什么晃来晃去,刚刚晃出就隐没不见。雨动?树动?梦动?心里总觉得莫名其妙。
路面意外宽敞起来,而且平坦,行走虽不吃力,但因为没有雨具,速度放慢不得。当雨滴从帽子啪嗒啪嗒淌下的时候,两三丈远的前方响起铃声,马夫从暗处一忽儿闪了出来。
“这一带可有歇脚的地方?”
“再走三四里有一家茶馆。淋透了吧?”
还要走三四里?回头看去,马夫如影画一样被雨包拢起来,又一忽儿消失了。
仿佛米糠的雨滴逐渐变粗变长,此刻就像每一条都被风卷起似的扑入眼帘。外套早已湿透,浸湿内衣的雨水因了身体的温度,感觉温暾暾的。心绪欠佳,歪戴帽子,大步赶路。
茫无所见的浅墨色世界有几条银箭打斜掠过,我在下面只顾冒雨行走——若以为此人不是我的形象,即可成为一首诗,也能吟成俳句。只有彻底忘却本真的我而形成纯客观的眼力之时,我才会作为画中人物与自然景物保持美好的谐调。而在意识到下雨的苦楚和移步的疲劳那一瞬间,我就已经既不是诗中人,又不是画中人,依然只是市井竖子一个。云烟飞动之趣也视而不见,落花啼鸟之情亦不涌上心头。至于萧萧独行于春山的我是何等之美,更是全然不解。起初歪戴帽子行走,继而一味盯视脚趾赶路,最后缩肩弓背走得战战兢兢。雨摇晃满目树梢,从四面逼迫孤客。看来“非人情”得未免过头了。
[1]璆锵之音:形容玉磬所奏之音的美妙。
[2]浇季混浊:人情浇薄,道德沦丧,污秽不堪。
[3]红毛巾:此处指肩搭用来防寒的类似红毯的红毛巾的山民。
[4]雪莱的云雀诗:引自英国女诗人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的《致云雀》(To aSkylark)第十八节。
[5]万斛愁:例如苏东坡诗云“万斛闲愁何日尽”。
[6]一合:一升的十分之一。
[7]《不如归》:日本作家德富芦花(1868—1927)的长篇小说。
[8]《金色夜叉》:日本作家尾崎红叶(1867—1903)的长篇小说。
[9]“非人情”:夏目漱石自造语汇,大意为超越人情。另有“不人情”,大意为不讲人情、不近人情、无情。
[10]那古井温泉:虚拟地名。原型为位于今熊本县玉名市天水町小天的小天温泉。漱石于第五高中任教期间曾旅游至此。
[11]能乐剧:“能”“能乐”,日本剧种之一。在笛、鼓的伴奏下唱着谣曲表演,多戴面具。
[12]《七骑落》:能乐剧名,作者不详。
[13]《墨田川》:能乐剧名,世阿弥作。
[14]芭蕉: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著名俳人。所作俳句有“跳蚤哟虱子哟,还有马尿撒枕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