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挺进中条山
那晚,婚礼在辛庄举行,便衣队队长魏鸿纪没有参加,他带着30多个便衣队员,悄悄地坐上了几条羊皮筏子,划向黄河西岸。
就在黄昏时分,魏鸿纪听韩阳镇一位老汉说,日本鬼子从永济运来了几卡车弹药,堆放在一个叫做马庄的村子里,准备用来进攻辛庄的教导团。便衣队队长魏鸿纪和教导团团长李振西一合计,就准备摧毁这批弹药。
羊皮筏子在浓浓的黑暗和绵绵的涛声中划到了黄河西岸,魏鸿纪带着便衣队员来到了一座村庄里。这座村庄叫做富民村,属于朝邑县,也就是今天的陕西省大荔县。
教导团在东渡黄河前,在富民团驻扎过,所以对村民都很熟悉,而村民对教导团便衣队也很熟悉。村民王有善带着便衣队员沿着黄河西岸一直向北走了十多里,然后指着黄河东岸一个灯火稀疏的村庄说:“那就是马庄。”
王有善,是那时候的保长,相当于今天的村长,抗战时候叫堡垒户,就是坚决抗日的农民。
魏鸿纪、王有善和便衣队员们又划着羊皮筏子驶向黄河东岸。星光如烛,涛声如雷,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会有一支中国小分队,像一支利箭,穿过浓浓的夜色,射向日军。
他们来到马庄村外的时候,看到有几个哨兵握着三八大盖在游荡,而马庄村一堵高墙上,点着几盏灯火。王有善摸进了马庄村,找到了一户熟悉的人家,那家男人跟着王有善摸出了村庄,告诉魏鸿纪弹药堆放的具体位置。他叫赵瑞祥,是山西省永济县马庄村的堡垒户。
魏鸿纪让便衣队员两个人一组,解决日军的岗哨,其余的人埋伏在村外的城壕里。
岗哨解决得很顺利,日军没有发出一声,就被从身后扑上来的便衣队员抹了脖子。魏鸿纪一招手,其余的便衣队员就跟着赵瑞祥摸向了打麦场。走了不远,赵瑞祥指着黑暗中一个垒得像谷堆的地方说:“弹药都在这里。”
便衣队员们从腰间抽出手榴弹,扔向谷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突然响起,连地面都在抖动。突然而起的火光,照得村庄一片煞白,又一片黑暗。魏鸿纪带着队员们兴高采烈地坐上羊皮筏子,轻快地划向黄河西岸。
他们登上西岸后,还能够听见马庄的爆炸声接踵响起,还能够看到爆炸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火光中,是鬼子忙碌而气急败坏的身影。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严密把守着向南的路口,而便衣队员们没有从南面经过,他们居然两渡黄河,迂回包抄,一刀捅在了他们的屁股上。
8月22日,日军又向辛庄防线进犯。
当时,日军的炮兵阵地设在祁家村,团长李振西命令魏鸿纪带着便衣队夜袭祁家村,端掉日军的炮兵指挥部。
黄昏时分,魏鸿纪出发了,他们悄悄摸到了祁家村附近,通过竹影摇曳的暮色,他们看到果然有几十门大炮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祁家村的村道上,一队日军端着三八大盖来回穿梭巡逻。魏鸿纪命令机枪手瞄准那队鬼子,然后一阵扫射,鬼子全部倒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候,架在一座高高的房屋上的日军机枪突然伸出来,子弹落在魏鸿纪的身边,打得地面噗噗直响。魏鸿纪喊:“手榴弹。”然后将一颗手榴弹扔在了大炮边,便衣队员们手中的手榴弹都甩了出去,有几尊大炮在硝烟中委屈地歪斜着身子。
然而,房屋上的日军机枪压制着他们,他们抬不起头来,就在魏鸿纪指挥队员撤退的时候,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他倒了下去。
便衣队员拼死抢回魏鸿纪,背起他向后撤退。到了村外后,魏鸿纪苏醒过来,对队员们说:“你们快走,不要管我。”然后又昏死过去,此后,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此役,便衣队牺牲20多人,是成立以来牺牲最大的一次。
这一年,魏鸿纪只有26岁。
魏鸿纪牺牲后,他的妻子渡过黄河,将他的遗体运回到家乡陕西省富平县庄里镇,安葬在祖坟里。魏鸿纪出生在大户人家,家境殷实,文武双全,仪表堂堂,
如果生在今天,就是很多女孩心中的白马王子。
魏鸿纪的事迹登载在1938年8月27日的《西京日报》上,后来,李振西团长等人的回忆录中,均写到了他的事迹。
魏鸿纪牺牲后的第二天,日军又集中兵力向辛庄进攻。日军飞机飞到辛庄上空,看到如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的壕沟里和壕沟边,满是坚守的中国士兵,大喜过望。
飞机飞回去后,过了不久,日军就集中所有的炮火进攻辛庄阵地,炮弹带着尖厉的呼啸声,飞向壕沟,炸起漫天的尘土,壕沟边严阵以待的士兵被尘土挟裹着,飞起来,又落下去,日军指挥官在望远镜里看到中国士兵断裂的躯体铺满了壕沟前的地面,立即命令日军发起冲击。
日军像一群野猪一样端着长长的三八大盖,迈动着两条粗短的腿脚,一齐嚎叫着冲到了壕沟前,却一齐停下了脚步,一齐傻眼了,一齐静默了。他们没有想到,被日军铺天盖地以单方面的压倒性炮火覆盖击中的,竟然是无数的稻草人。这些穿着破烂衣服的稻草人躺在阵地前沿,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顽强在人间。
就在日军还没有回过神来时,阵地后的迫击炮和重机枪突然一齐发射,日军像喝醉了酒一样东倒西歪,血像红酒一样满地流淌。然后,手榴弹像雨点一样从高高的阵地后,像冰雹一样落在了鬼子群中,鬼子像乌龟一样,四脚乱爬,滚出了阵地。
那些天里,据不完全统计,日军先后发起了几十次冲锋,都被中国军队击退。
日军黔驴技穷,他们拼尽全力,也无法攻占辛庄阵地。整个中条山是一盘棋,在其余的战场,三十一军团另外的军队也在与日军激战,牵制日军,日军无法派出更多的部队来攻打弹丸之地辛庄,而中国军队也不能派出援兵来增援教导团。
日军像没娘的孩子一样,没有了指望和念想。
教导团像一颗钉子,钉在了日军通往黄河渡口的路上。日军再强悍,也不敢用它的橡胶轱辘碾压这颗钉子。
韩阳镇的老人说,日本人没有办法,就有两天停止了进攻。第三天,日本人突然拉着大炮,零零散散地离开了辛庄阵地,阵地前丢下了一些破鞋烂帽子,大家都感到摸不着头脑。有人给教导团李团长建议追击敌人,李团长说:“我才不追呢,他们爱滚多远就滚多远。”
李团长为什么不愿意追击,因为他看穿了日军的阴谋。这股日军离开辛庄阵地后,退后了十几里,在一座山峰下的树林里布下埋伏,等着教导团走近伏击圈。可是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教导团没有上钩。
李振西团长为什么能够识破日军的阴谋,因为他从日军撤退的阵容中观察到了形势异常。《曹刿论战》中说:“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而李振西从日军占据着优势兵力,却突然撤退,判断出了日军的图谋,终使日军诡计落空。
辛庄是天莖,一边是浊浪翻滚的黄河,一边是险峻异常的中条山,教导团据险坚守,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然而,如果教导团贸然追击,离开了辛庄,就会进入日军伏击圈,遭受覆灭。
日军看到教导团没有上钩,无计可施,又开始进攻,又开始了炮击,不但用炮弹,而且用烧夷弹。日军飞机也换上了重型炸弹,辛庄在燃烧,房屋树木都在燃烧,辛庄变成了人间炼狱,能够燃烧的都在燃烧。可是,大火和浓烟过后,教导团从窑洞里钻出来,虽然一个个脸色被烟雾熏得乌黑,却依旧精神抖擞,毫发无损。
日本鬼子彻底没辙了。
教导团仅仅用两营兵力,据险坚守,抗击数倍日军。日军尽管占据了永济城,占据了韩阳镇,他们站在房顶上,就能够看到黄河渡口风陵渡,就能够听到卷地而来的涛声。风陵渡和他们只有几步之遥,但是这几步实在迈不出去,因为教导团坚守的辛庄,像一块坚硬的磐石一样,阻挡了他们前行的脚步,使他们无法逾越。
不能占领风陵渡,战略目的就不能达到,就不能渡过黄河进入陕西。不能进入陕西,那发动这场战役还有什么意义?上千日军的死亡又有什么意义?
日军二十师团三十九旅团旅团长高木义人走在韩阳镇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愁肠百结,无论他使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打开通向风陵渡的通道。他无可奈何。
后来的资料中记载,一个日军参谋向高木义人建议说:侧击。而一个汉奸说,他认识一条山间小路,可以翻越中条山,直达辛庄的侧面。
高木义人大喜过望。
日军要侧击,只能从教导团的东面或者西面侧击。西面是波涛汹涌的黄河,黄河对岸是中国军队的炮兵,他们手中有“三十二倍十五榴”,这种大炮的每发炮弹都重达100斤,一炮就可以打碎一艘渡船,日军不敢把他们有限的兵力投放在“三十二倍十五榴”的视线里。那么,就只能选择从东面偷袭了。
东面是中条山,要侧击教导团,只能选择这条途径。于是,一天夜晚,一个步兵大队的日军悄悄撤出了辛庄前沿阵地,先向北行,再向东走,然后穿过永济东面的虞乡,通过王官峪,爬上中条山。
坚守王官峪的是三十一军团九十六军一七七师的一个营。九十六军军长李兴中自从渡过黄河以来,就与日军连日激战,收复晋南县城13座,伤亡巨大,战线过长,却还要派兵防守。王官峪尽管地势险要,是日军进入中条山的门户,然而李兴中能够派出防守王官略的,仅有一个营。
九十六军,名为一个军,而下辖仅有一个师,这就是李兴中任军长又兼师长的一七七师。
日军很快就突破了九十六军一个营的防守,占领王官峪,然后翻越中条山,进入芮城县境内。
芮城与永济相邻,不消一日,这一个大队的日军,就能够从芮城窜入永济,从东面向教导团进攻。
教导团,现在陷入了极为不利的境地。
黄河从内蒙古向南流,分开了山西和陕西,而流到了风陵渡后,又改为从西向东流,分开了山西和河南。风陵渡,在黄河的大拐角上。
教导团坚守风陵渡旁边的辛庄,两面邻黄河。现在,日军从北面和东面进攻,教导团等于处在四面合围中。此为死地。
要生存,最好的途径是退过黄河回陕西。这里,黄河的西面就是陕西省朝邑县,每天夜晚,朝邑县的民众都摇着木船,划着羊皮筏子给教导团送来饮食。在坚守辛庄的这些天里,教导团从来没有生火做饭,所有的熟食都是朝邑的民众划船送过来的。民众们冒着生命危险送饭过来,是因为教导团保卫家乡;而现在教导团渡河逃跑,又有什么颜面见到陕西父老?
往南到河南?也是不行的。南面是河南,教导团人生地不熟,形势不明,很可能遭遇不测。
往北?那是日军占据的韩阳镇和永济城,如果向北,刚好掉进了日军的伏击圈中。
唯一的选择,就是往东,进入中条山和日军打游击。
然而,这时候,上级指挥部却意见分歧,给教导团带来了惨重损失。
那一个大队的日军窜到芮城县六官村附近的时候,三十一军团军团长孙蔚如命令李振西带领教导团赶快撤退。当时,孙蔚如的三十一军团就驻扎在六官村。然而,军团部没有可派之兵,也没有堵击之兵,三十一军团的各支部队都在广阔的千沟万壑的中条山中阻击敌人,战线拉得很长,行动极为不便,即使派出三十一军团的警卫部队堵击这股日军,然后集合各支部队聚歼,也需要好几天的时间。而在这几天里,这股日军早就窜到了风陵渡。
孙蔚如无奈地向教导团团长李振西下达了退入中条山的命令,然后自己也幵始撤退。
可是,命令发出后,教导团的士兵们趁着夜色,已经走在通往中条山的路上。午夜时分,战区司令统帅部突然打来了电话,要教导团坚守辛庄,保卫风陵渡。
面对两份截然相反的命令,该怎么办?
无奈的李振西只能选择听从战区司令统帅部的命令,他和孙蔚如情同手足,他可以在事后给孙蔚如解释。然而战区统帅部不认识他,也完全不会听从他的解释,他们杀一个团长的时候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取消教导团的番号也眼睛不会眨一下,何况是参加过西安事变的团长和武装。
李振西让前锋部队停下脚步,然后全团转头向西,重新走回阵地坚守,然而,已经晚了。
在北面,攻打了辛庄阵地20天的日军,早就恼羞成怒,他们一侦察到教导团撤退了,马上趁着夜色大举进攻,占领了辛庄。
此时,教导团已经走到了中条山山脚下,如果趁势上山,日军就追赶不及。可是,因为听从了战区统帅部的命令,他们停住了脚步,他们要折返向西,这一下,就与日军迎头碰上。
在无险可守的黄河冲积平原上,占据有优势兵力的日军,很快就将疲惫之师教导团包围分割,而李振西的团部,也被200多个鬼子包围。
教导团只能各自为战,寻隙突围,奔向中条山。
李振西率领的教导团团部还不到100人,而包围他们的敌人多达二倍。
教导团团部里,李振西命令甩掉所有包袱,烧掉文件,所有人拿起枪支,向东突围。从午夜激战到正午,团部仍然无法突破日军的包围圈。
此时,一营在营长殷义盛的率领下,已经冲到了中条山半山腰,然后迅速构筑工事,抵挡增援的日军。
二营在营长李成德的率领下,也冲到了中条山山脚下。李成德回头一看,不见了李振西和团部,立即组织力量,杀回去营救团部,而当时,能够冲杀回去的,仅有一排兵力。
教导团团部越战越少,最后只剩下了30多人,面对步步逼近的日军,团部的子弹已经打光,决定白刃战。就在这个时候,日军的后方突然想起了密集的枪声,二营营长带领的一个排的战士出现了。李振西带着团部战士返身追杀,终于将这股日军击退,撤上了中条山。
登上了中条山,摆脱了日军追击后,团部、一营、二营汇合,清点人数,发现自从参加永济血战后,教导团牺牲940人,失踪80人,伤亡惨重,而电话也被日军炸坏了。他们成为了一支孤军。
而军团部和孙蔚如此时是否摆脱了危急?
李振西带着教导团翻山越岭来到六官村后,却发现六官村烈焰熊熊,空无一人,这里显然刚刚发生了一场战事。
李振西举目四望,只看到茫茫的群山;侧耳聆听,只有呼呼的风声。军团司令孙蔚如去了哪里?
那年,当我采访辛庄保卫战的时候,聆听当地人的讲述,我不由得想起了古希腊的温泉关战役。那场震烁古今的战役,和辛庄保卫战惊人得相似。
据说,至今在温泉关的故址上,还有一座狮子状的纪念碑,它已经在这里矗立了2500年。上面的铭文是这样写的:
异乡的过客啊,
请带话给斯巴达人,
说我们踏实地履行了诺言,
长眠在这里。
这段铭文记载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役。公元前480年,波斯帝国的国王薛西斯率领50万众进攻古希腊,在温泉关被斯巴达300名战士挡住了,斯巴达人依靠温泉关天堑,阻击波斯大军三天。温泉关,和教导团坚守的辛庄惊人地相似,也是一面临山,一面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不同的是,辛庄的另一面不是大海,而是波浪更为翻卷的黄河。
斯巴达人坚守温泉关三天后,当地一名农民禁不住金钱诱惑,带着薛西斯大军抄小路迂回到了温泉关背后,300名战士面临绝境,至死不降,全部战死。
前几年有一部电影叫做《斯巴达300死士》,画面惊人的唯美和悲壮,就是反映这一历史故事。
而辛庄同样是这样,碉堡被从内部攻破,汉奸带着日军抄小路翻越中条山,打乱了三十一军团的整个部署,也让教导团的辛庄阵地不攻自破。斯巴达300勇士被后世的人们不断咏唱,被写进了书籍中,被拍成了电影,而教导团坚守辛庄阵地,却被人们遗忘了。
什么时候,辛庄保卫战也能被拍成电影啊。
当教导团来到六官村的时候,军团司令孙蔚如已经安全转移了。
据《河东文史》记载,当日军围攻三十一军团司令部的时候,孙蔚如给三十八军军长赵寿山发报。然而,赵寿山在中条山一座山沟里,信号不好,联系不上。无奈之下,孙蔚如又给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卫立煌发报,准备乘船撤往黄河南部。正发报之际,突然和赵寿山联系上了,马上命令给卫立煌的电报停发,与赵寿山通话,命他派兵驰援。
赵寿山闻听军团司令部危难,立即抽调最近的两个团的兵力,亲自率领杀向芮城县陌南镇的六官村。经过一夜急行军,第二天拂晓,赵寿山与日军接战,击败日军,救出了军团部。
至此,三十一军团东渡黄河第一战——永济战役画上句号。
永济战役后,日军尽管占领了风陵渡,却无法渡过黄河。因为三十一军团的全力阻击,为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卫立煌赢得了宝贵的20天时间,卫立煌得以将各处的军队向中条山集结,保证了黄河天堑的防务。
占领了风陵渡的日军,因为没有后续增援部队,只能仓皇北撤。后续增援部队怯于进攻,因为部署在中条山的各支部队严阵以待,日军如果贸然进攻,只会遭受歼灭。
黄河防线暂保无虞。
此后,孙蔚如带着三十一军团在中条山开始了长期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