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血染永济
日军占领了尧王台、万固寺、西姚温村、解家坟后,绕到了永济与黄河中间,欠济已经成为一座孤城。而日军与黄河中间,还有一座韩阳镇。
留在永济城里坚守,并牵制日军的是警备第一旅第一团。说是一个团,其实只有第一营和第二营,三营留在黄河岸边的陕西朝邑,堵击日军。如果日军渡过黄河,三营就在黄河滩头阵地上固守阻击,将日军赶下黄河。
本来,孙蔚如和孔从洲安排两个营的兵力固守永济,然而,因为前几日战事紧急,二营六连驰援尧王台,撤下阵地时,仅20余人,全部带伤,无法再作战,又连夜乘船退往黄河西岸的朝邑县休整。
所以,此刻坚守永济城的仅有五个连,人数600多。而进攻的日军则高达2000人。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一方有飞机大炮,一方仅有步枪大刀。
日军的进攻方向是从东向西,东门就是日军的进攻重点。在战前,分配任务的时候,二营营长邓祥云自告奋勇,带领两个连守卫东门。
8月17日中午,日军从东门外出现了,密密麻麻,前面是坦克和大炮,后面是蜂拥而来的步兵。日军来到了守军视线里的峨眉原后,停了下来,将大炮推到了原上,炮口对准了永济城。
大约在午后二时,天空中出现了六架飞机,飞临永济上空,对着城墙上的守军狂轰滥炸,炸弹落在城墙上,激起一柱柱的烟尘。轰炸过后,日军出动了侦察骑兵,骑兵一直冲到了城壕边,遭到城墙上的机枪扫射,仓皇逃回。
接着,部署在峨眉原上的日军大炮开始了轰击,将城墙上的掩体全部摧毁了。据当年参加战斗的老兵回忆,日军在峨眉原上参与攻击的大炮就有23门。
炮声过后,日军开始了冲锋,中国军队顽强阻击。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当年的警备第一旅第一团文书陈洁生以后写道:“十五、十六日,连续两天,战斗较为激烈,日军不断突破防线,用汽车拉运沙土麻包,填塞城壕,入夜,偷剪铁丝网,靠近城墙,在炮火掩护下,督令当地汉奸和蒙古伪军为先锋,攻打县城。”城墙的东北角是守军迫击炮阵地,这里也成为日军炮火攻打的主要目标。在大炮火力的攻击下,射程和威力都不及的迫击炮,只能采取防御。
日军的大炮将城墙轰开了一个缺口后,城内的枪声突然停止了,此后偃旗息鼓,寂然无声。日军满心以为中国守军弃城逃跑了,就派了一个中队的兵力,排成四路纵队,向永济城进发。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中队的日军刚刚走到东门外,从两个倒塌的碉堡废墟后,突然伸出了几挺机枪,机枪手早就在碉堡后严阵以待。一个中队的日军在中国守军机枪喷吐的火舌中,手乱舞,足乱蹈,纷纷倒了下去。
日军没有想到城墙里的中国守军还在坚守,便不得不再次改变部署。陈洁生写道:日军把大炮排列起来,集中火力轰击城墙一段,迨把城墙轰开缺口,又把装好棉花包的汽车,载运伏兵,采取退向城墙缺口的办法,把棉花包掀入城壕,越壕强攻。我守城官兵,在群众配合下,乘敌接近缺口,敌炮暂停瞬息之间,用装好土的沙包、布袋,迅速堵住缺口,同时释放迫击炮弹和扔手榴弹与敌人拼搏,阻敌前进。”
日军依靠人数优势,向城墙缺口发起集团冲锋,九连二排四班把守一处缺口,在子弹打光后,与蜂拥而上的日军拼刺刀,全部壮烈牺牲。最后一名战士将所能找到的十几颗手榴弹缠满腰间,站在城墙上,跳向城下日军最密集的地方,与日军同归于尽。
日军越来越多,形势异常危急。守卫东门的邓祥云营长向团长张剑平打电话求援,团长张剑平说:“援兵马上就到。”
邓祥云一边与日军激战,一边等待援军。十几分钟后,援军到了,却只有一个班的战士,这是当时团部所能派出的唯一的援兵。援兵后跟着一名老伙夫,已经四十多岁,还系着白大褂。老伙夫的胸前吊着一条子弹袋,绑着四颗手榴弹,然后左右两手各提着三颗手榴弹。老伙夫冲到城墙上,拉响了手榴弹,然后纵身跳入城下敌群中。
这一情景,后来幸存的战士都看到了,可惜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
这一个班的战士,是由团部的勤务兵、伙夫和卫兵组成的。
邓祥云的二营坚守着东城墙一线。哪里情况吃紧,他就挥枪冲向哪里。在一处阵地上,邓祥云双手投掷手榴弹,突然看到担架兵王振邦从身边跑过,他问道:“你干什么?”王振邦说:“我来抢运伤员。”邓祥云说:“现在哪还顾得上伤员?赶紧找杆枪,打!”城墙上到处都是死尸,有中国军人的,也有冲上城墙又被打死的日军的,担架兵王振邦抽出一支三八大盖,向城墙下射击。
不久,城墙东北角被日军攻破,日军潮水般涌了进来,身边有战士劝邓祥云赶快撤退。邓祥云大喝道:“城在我在,城亡我亡。”然后,带着勤务兵和仅有的几名战士,旋风般地冲向城墙东北角。突然,日军一串机枪扫过来,冲在最前面的邓祥云倒了下去。
邓祥云牺牲前穿着一件白色衬衣,衬衣上遍布弹孔,被血染红。
与此同时,北门也被日军攻破。坚守在北门的少校团附刘天照和一连战士也壮烈殉国。据幸存者回忆,刘天照牺牲前赤裸上身,挥舞大刀,全身血流如注,目眦尽裂,仍旧大呼杀敌。
陈洁云写道:“战斗持续到黄昏,因我迫击炮弹用完,炮兵战士,大都耳膜震聋,有的战死,有的负伤,而城内又发现隐藏在天主教堂的敌兵,架机枪于钟楼之上,四面扫射……在此城破危急情况下,我方官兵,弹尽援绝,有的与敌肉搏,与城池共存亡,有的誓死不当俘虏,跳进黄河。”
战士们跳入黄河后,日军用炮火和重机枪向河面扫射,黄河水被染成了红色,能够漂流到黄河西岸的,仅有极少数。
西北大学教授张恒研究中条山保卫战多年,他说:“这是陕西军第一次跳黄河。而此后的屡次血战中,陕西军还多次跳入了黄河,宁死不当俘虏。”
很多当地的百姓也见证了这场战斗。
担架兵王振邦浑身是伤,跟着团长张剑平撤出了永济城。当天夜晚,王振邦被渡船送过黄河,送到了朝邑县救治。王振邦时而昏迷,时而苏醒。醒来的时候,他挥舞手臂,大呼杀敌。两天后,王振邦牺牲了。
抗战胜利后,原坚守永济城的警备第一旅第一团幸存将士,在陕西省朝邑县大寨子村外修建了一座“永济抗日纪念碑”,可惜“文革”中遭受毁灭,至今无存。目前能够找到的,仅有拓片。渭南师范学院教授王忙有曾找到一张,上面记载的牺牲在永济保卫战中有名有姓的烈士就有308人。
日军占领了永济城后,开始进攻风伯峪。风伯峪是两座山对峙的一道山口,从这里可以直达三十一军团一七七师师部,而且可以进占解县,进入中条山。
风伯峪地理位置极为重要。
防守风伯峪的是一七七师辎重营。这个营前身是杨虎城将军的十七路军宪兵教育连,后来经过扩编,成为杨虎城的卫士营。西安事变后,又改编为一七七师辎重营。
一七七师辎重营的战士大多是学生,还有红四方面军100多名战士。在西北作战中,红四方面军100多名战士战败被俘,而当年辅重营中的共产党员有30多名,分别担任军官和营部工作,就连营长李锦峰、副营长王如昭都是共产党员。所以,这100多名红军战俘就与辎重营一起开往抗日前线。
一七七师辎重营的战斗力非常强,自从跟随一七七师渡过黄河以来,还从无败绩。
日军来到风伯略后,看到风伯峪两边的山体台原上已经建立了密密的工事。这些工事依山而筑,呈阶梯状,工事上均有掩盖,防止日军炮弹轰击。而且,这些阵地高于山下的民居,防止日军依靠民房进行俯射。阵地之间遍布交通壕,像蜘蛛网一样,将每座工事连接起来。
8月18日,一股穿着老百姓衣服的人来到了风伯峪,东张西望。哨兵喝令这股人回去,他们突然掏出枪来,战斗便由此开始。
日军便衣依托山势,向山下的日军炮兵报告方位,日军炮兵向最前方的一连阵地发射炮弹,然后步兵冲锋。激战良久,无法攻占一连阵地,便转而向西,攻击二连阵地,同样遭受迎头痛击。
这场战斗没有留下更多的资料记载,今天我们能够知道的,只是二连连长高庆云和两名排长阵亡,共产党在辎重营的负责人张赓良也牺牲,战士牺牲多达上百人。营长李锦峰和另一名连长负伤,全营伤亡多达80%。
但是,日军企图通过风伯略进攻一七七师师部,进而占据中条山的计划,彻底破产了。
日军在进攻风伯峪的同时,集中主力部队进攻韩阳镇。
可是,韩阳镇已是一座空城。
韩阳镇,距离黄河渡口只有咫尺之遥。
坚守韩阳镇的是教导团,此时教导团仅剩两个营,三营张希文率部在西姚温村激战,伤亡殆尽。如果用两营人坚守韩阳镇,日军大兵压境,肯定无法冲出日军的包围圈,最后人城两失。这是最笨的打法。
教导团团长李振西智勇双全,他不会选择这种愚蠢的打法。他将两个营的士兵集中在韩阳镇以南的辛店村,在这里构筑工事。辛店东边是中条山,西面是黄河,背后是风陵渡。日军如果要大举渡河进入陕西,必从风陵渡过黄河如果要开往风陵渡,必须经过韩阳镇和韩阳镇南面相隔几里远的辛庄。一面是高山,一面是河水,辛庄是日军通往风陵渡的必经之路。
李振西将两个营摆在辛庄,构筑工事,严阵以待。而将另一支部队派往辛庄以北的韩阳镇,他们穿着老百姓的衣服,三三两两,逶迤而行,来到了韩阳镇后,就躲藏进了一户户农家,或者潜伏进韩阳镇旁边的树林里竹林里。这是教导团的便衣大队。
便衣大队都是精兵强将,每个人除了能够熟练地使用长枪短枪外,还是武术好手,拳脚刀棒都有一套。除了身手敏捷外,头脑反应也特别灵敏。便衣大队就是那时候抗日战场上的特种兵。
便衣大队大队长叫魏鸿纪,陕西省富平县人,共产党员,在教导团任班长、排长、连长、第三营营长,在张希文担任第三营营长后,他改任教导团团附兼便衣大队大队长。
8月18日,在一七七师辎重营与日军在风伯峪激战的同时,日军穿过韩阳镇,向辛庄的教导团进攻。
日军的进攻方式非常古板,我都不稀罕再写了,再写下去就有些啰嗦了,“炮兵轰完步兵冲,步兵冲完炮兵轰”。一次又一次,日军的教科书中就是这样写的,所以日军严格地按照教科书中的条文执行。然而,中国军队因为装备落后,在这样的机械战术面前,毫无办法。
日军的炮兵轰击的时候,李振西带着两营战士藏身在暗堡里,而一等到炮声停歇,步兵开始冲锋,战士们就沿着壕沟飞快地奔到了各自的阵地上。中国军队在向阵地前奔跑,日军也在向阵地前奔跑,谁先赶到阵地,谁就占据了主动权。所以,战士们刚刚来到阵地,日军就扑了上来,战斗一开始就进入了胶着状态。
阵地前,激战正酣,五连连长田振江带着全连战士,突然从潜藏的地堡里杀出,逆袭日军,他们抡起大刀片,投掷手榴弹,很快就将正在仰攻辛庄的日军拦腰斩断。而在阵地前坚守的中国军队,马上齐声呐喊,发起反冲锋。
日军像退潮一样,退回了韩阳镇。
韩阳镇里只剩下老汉老婆,他们拄着拐杖,老态龙钟。日军完全就没有把这些垂暮之年的老人放在眼里,这些老人也没有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里。日军通过汉奸翻译询问他们镇子是否有中国军人,他们摇头说中国军人早就逃到了辛庄。
日军放心了。
他们把枪支架在了一起,生火做饭吃完饭后,就睡着了。
午夜时分,月色朗润,四野一片静逾,只有蛐蛐声间或响起。便衣队突然从家家户户的地窖里、粮仓里、阁楼上悄悄走了出来,他们在村道的树荫下集合,然后端着机枪冲进了日军的兵营。
韩阳镇的老人们回忆说,那天晚上的厮杀一直到天明,爆炸声不绝于耳,日军居住的那十几间作为兵营的房子里,火光冲天,火光映着日军,日军光着屁股,像一群光猪一样乱蹦乱窜。这不是一场战斗,这是对猪群的屠宰。
天亮后,侥幸逃脱的十几个日军,向北面的永济城方向逃去,没想到在一片浓密的竹林里,伸出了两挺机关枪,这十几个日军也很快报销了。
我问:“那晚打死了多少个鬼子?”
老人们回忆说:“至少有百十个。”
据记载,当年进攻辛庄的是日军的前锋部队,是一个中队。日军一个中队180人,在辛庄阵地上伤亡几十个,又在韩阳镇全部死亡,可见老人们所言不虚,
后来,日军从永济城派兵继续攻打辛庄,双方激战20天,辛庄阵地仍旧在中国军队手中。
辛庄至今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在坚守辛庄的一天,李振西正在巡视工事,突然看到了一个士兵和一名红衣女子在一起,他声色俱厉地喝住了那名士兵,士兵满脸惊恐。当时,三十一军团有禁令:禁烟、禁赌、禁嫖,而将女人带到阵地上,更是犯了军纪。
李振西训斥那名士兵的时候,红衣女子走前一步,落落大方地说:“我是他没有过门的媳妇,我大叫我来阵地上看看,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就回去结婚。结完婚,他还是你的兵,误不了你们打仗。”在陕西方言中,“我大”就是“我爸”。
李振西大为惊讶,他为这名红衣女子的勇气感到惊讶,问:“你就不怕他今天拜了堂,明天就打仗?战场上的枪子,可不认谁是新郎官。”
红衣女子说:“不怕,正因为他上战场打鬼子,我才急着嫁给他,不打鬼子的人,我才不稀罕哩。”
李振西深为感动,说:“请假回去结婚是不行的。我在这里给你们借一间房子,你们结婚,我给你们主持婚礼,你们今天晚上就拜堂成亲,咋个向?”
红衣女子高兴地说:“能成。”
当天下午,李振西让军需官在辛庄村借了一间房屋。房东听说团长要给士兵主持婚礼,把一床新棉被送给了这对新人。这床新棉被本来是给自己的儿子结婚准备的,可是儿子被日军害死了。
夜晚,一场特殊的婚礼在硝烟弥漫的村庄举行,远处,是映红了半个天空的战火,和时不时响起的炮声。近处,是布置得花花绿绿的洞房和欢快的笑声。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奇特,最美丽,最让人感动的婚礼。
辛庄的老年人每次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都说:“陕西女娃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