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躲藏
在抚顺煤矿邻近的一片小区里,有个不起眼的院子,李银河刚刚送走几名公安局来人。看几名公安走远,手心里的汗才慢慢退去,腿还是有些软,望了一眼消失在视线里的公安局的人,才转过身,踉跄一下,差点跌倒。迎春立在门口,见李银河差点跌倒,她叫了一声:当家的,你没事吧。过来欲扶李银河。他把她的手推开,虚弱地向屋内走去。此时他的名字变成了李江,迎春的名字又恢复了以前自己的大名刘芍药。李江觉得刘芍药的名字土是土了点,可这名字是父母起的,已经跟了她十几年了,有感情也习惯了,叫也就叫了。
沈阳被攻陷前,李江就回过味来了,他是从共产党手里跑出来的,跑了初一能躲过十五么?
在那个清冷的黎明时分,他逃回了西城的家,也见到了迎春。喜出望外的迎春一把抱住了他,他感受到了她温暖的身体,平息下来后,他仍然感到后怕。锦州陷落让他意识到,沈阳城落入到共军手里是迟早的事,自己已经在共军手里挂上号了,虽然逃出来了,一旦沈阳城落入到共军手里,他是躲不掉的,那几日虽然他让迎春把院门关得死死的,可他的心却越发的不安。
夜晚他几次在梦中惊醒,大张着嘴喘息着。迎春安慰孩子似地拍着惊恐的他,他再也睡不着了,他现在有两个担心,怕共产党再次抓到他,也怕二处的人找到他。此时不论谁找到他,都够他喝一壶的。在共军眼里他是逃跑的俘虏,在二处人看来,他就是逃兵。如何处置逃兵是有明文规定的。他忐忑了,一连几个夜晚他都在噩梦中惊醒。
又一个黎明到来时,李银河做出一个决定,离开沈阳城,往哪里逃却成了问题。向山海关方向逃,从那里可以进入河北,甚至去北平,关内的地界现在仍然是国民党的,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是从锦州方向过来的,那里铺天盖地的都已经是共军的天下了,想从那里逃出去,比飞上天都难。况且,他已经脱离了国军的队伍,他现在就是名逃兵,哪有自投罗网的道理。离开沈阳只能北上。他最初想到了本溪,以前本溪有一个老乡,在那当连长,他在沈阳时见过几次这名老乡,还请连长老乡吃过一次饭。那个连长老乡多次邀请他去本溪玩,可他一次也没有去过,倒是连长老乡经常溜出来到沈阳来玩,他娶了迎春后,便很少能见到那个乡党了。这样的想法一经冒出,很快又否定了自己,沈阳危在旦夕了,本溪失守还会远吗?
最后下决心到抚顺来,还是芍药的提议让他改变了决定。芍药告诉他,父亲以前有个朋友就是抚顺煤矿上的,以前每次来沈阳,都会到家里坐坐,后来她才知道,都是山东老乡。因为在矿上工作久了,不仅有人脉,业务也熟,似乎还当了一个管事的。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他关好院门,带着芍药潜出了沈阳城。当初买下这个小院时,他庆幸自己在这里安了家,那段日子里,不论他身在何处,一想起这个小院,还有等待他的迎春,他心里就温热地幸福着。此时,他要放弃这个小院和已经熟悉的一切,心里的滋味便可想而知了。
抚顺的煤矿很好找,问过几个人之后,迎春父亲的老乡很快也就找到了。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山东汉子,胶东口音很浓郁,迎春起初站在他面前时,他并没有认出她来,犹豫而又胆怯的样子。迎春提了父亲的名字,还说:牟叔叔,你来家里还给我买过糖果。显然这个老乡对迎春的身世并不了解,拍下脑袋道:是芍药哇......你都长这么大了。芍药的父亲去世后,这个老乡便再也没有见过自己。这时她不失时机地把他推到面前说:这是我男人。老乡就上下地把他打量了,嘴里不停地说着好。后来才知道,这个老乡已经是矿上一名挖煤队的队长了。日本人在时叫工头。
住处是这个牟队长帮忙找的,矿上塌方一个工人被砸死了,老婆带着孩子刚改嫁,搬到男人那里去住了,房子便空了下来。牟队长出面很便宜就买下来了。他们终于在抚顺安顿了下来。
没几日,他们就听说沈阳城已经成了共产党的天下。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沈阳肯定是不敢再回去了。他要养活芍药,要把日子过下去,两人商量在矿上找份工作,于是又找到了牟队长,牟队长又一次上下把他打量了,啧着嘴说:看你是识文断字的人,挖煤这种力气活你肯定干不了。他把胸脯挺起来说:牟叔,我能行。牟队长就合计着,半晌之后才道:现在矿上军管了,以前的矿长换了,我领你见下军队的首长吧,你有文化,一定能给你安排个好工作。
他一听到要见部队的军人,浑身上下便又出了冷汗,忙打了退堂鼓。回到家,芍药就开导他道:共产党的军人也是人,再说了,没人知道你是国民党的人。现在你是我男人,咱们要吃饭,就得有工作。
最后他还是鼓足勇气,被牟队长带到一间矿上的办公室里。办公室里果然坐了一个军人,他在接电话,电话很快讲完了,牟队长叫了声:马主任,俺给你介绍个人才。牟队长脸上堆着笑,把他从身后拉到马主任的桌前。他一见到马主任就想到了毕剑和刘刚,腿就又软了,虚弱地叫了声:长官。马主任很和蔼的样子,挥了下手说:叫同志,现在是新社会。牟队长就打着圆场说:马主任,这是我家亲戚,从沈阳来的,小伙子识文断字,想到矿上来工作。马主任眉毛扬了一下问:在沈阳是做什么工作的?在来之前,芍药已替他编好了一套说辞,他便把这套说辞说给了眼前的马主任,说自己在政府里打杂的。兵荒马乱的,政府两个月不开饷了,要养家糊口,就投奔到这里来了。马主任又问了他一些问题,诸如文化程度,何时到沈阳工作什么的。他就照葫芦画瓢地答了。马主任说了许多客气的话,让他回家等消息,临走,还热情地把他送到了门口。走出办公室的门,他才长吁一口气。
两天后,牟队长给他带来了口信,让他去矿上上班,到了之后,他知道马主任给他在矿上安排了一个文书的工作。他不知道文书是干什么的,马主任告诉他,就是抄抄写写,接接电话。他没想到,这么快找到了工作,做起来还算轻省。
马主任很和蔼,还不时地在工作之余和他聊几句家常,几天之后,他渐渐地就习惯了这份工作。
又过了些日子,警察开始挨家挨户地登门,统计核对人口,居民都重新登记造册,在这一次,他的名字正式地变成了李江,迎春变成了刘芍药。他心安稳下来,一心一意地过起了日子。不久,芍药发现自己怀孕了。不久的将来,他就要当父亲了,自己不知为什么,却高兴不起来,他仍隐隐地为自己的过去提着心。
有一次,马主任去市军管会开会,带回来一份文件,让他登记造册收起来,他看到了文件的标题:关于全省抓捕潜伏特务的通知。通知上方还写着“绝密”的字样。就是这个标题,让他的大脑瞬间空白一片。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自己的身份算什么,是逃兵还是特务?说是特务显然他并没有领受任务,又不是以逃兵的身份在工作。这么琢磨着,刚刚稳定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那些日子,他一边提心吊胆,一边竖起耳朵谛听着能捕捉到的一切消息。每天回到家里也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有几次,他把睡在梦境中的芍药叫醒,一遍遍地问:你说我这种算不算潜伏的特务?芍药费力地合计着,不解地反问他:啥叫特务?他就说:就是收集情报的人。芍药顿时开朗起来道:你收集情报了吗?他摇头。她就说:那你就不算特务。可我以前干的就是收集情报的事。他还是不放心,芍药就说:政府不是说了么,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了。他虚虚地:政府说的是投诚的那些人。我可没投诚,我是逃出来的。芍药的睡意全无了,她为自己的男人在绞尽脑汁。终于也没想清楚眉目。他叹口气,压低声音说:要不我和政府说清楚,也变成既往不咎人员。他还没说完,芍药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伏在他怀里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我可不想让孩子一出生就失去爹,你要是被政府抓起来怎么办?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也没了主意。既然不敢找政府亮明自己的身份,只能硬着头皮小心地活着了。两人相拥在一起,忧忧泣泣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