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革面
沈阳城南有座小院,一栋灰色小楼矗立其中。楼不高,只是座二层小楼,院子里有几棵树,此时树已冒芽,迎接着1949年这个春天。
一位穿长衫带礼帽的四十来岁男人,背着手站在树下,似乎在欣赏正在抽芽的树木。屋内年轻女人穿了件粉色夹衣,立在窗前,仿佛是春天里绽开的一朵花。此时,昔日的老爷子,名字已改成了王守业。屋内的赵静茹也有了自己的新名,许碧芬。他们的名字和身份早就是他计划好的一部分。为了让戏更真实可行,他还导演了一场赵静茹撤离沈阳的戏,当着所有二处人的面宣读一份南京命令,让赵静茹撤离沈阳去南京报到。几乎所有人都相信赵静茹一定是通过自己父亲的关系调离即将陷落的沈阳城的。他还让人用车把她送到了机场,是他又开车把她从机场接回来,便再也没有在众人面前露过面。他要安全,身边的人也要做得天衣无缝才行。
真实的王守业和许碧芬是东亚商贸公司的老板和太太。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是沈阳失守前几个月的事,老爷子看上了东亚商贸公司那栋小楼,要把它征调过来变成二处的办公地点。差人找王守业谈过,王老板以前和日本人做生意,日本人投降后又和苏联人做上了生意。和日本人做生意时是倒腾药品,日本人投降了,又和苏联的一个非法团伙倒腾枪支弹药。枪支弹药是苏联红军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苏联人看不上这些日本造,便把缴获的枪支弹药堆放在沈阳东郊两个库房里。苏联军队把沈阳交给了从延安过来的共产党军队,那两间军火库却没有移交,而是有胆大的军官转手卖给了一位苏联商人。东北联军出于战略考虑,退出沈阳城,向北满转移,沈阳又落入到国军手里,东郊那两间军火库却一直没人问津。东亚贸易公司的王守业便大胆地在黑市上倒卖这些日本人留下的军火,兵荒马乱的东北,枪支弹药在黑市上很有市场。王守业也仰仗着和苏联人的生意关系,并没把国民党放在眼里。
老爷子命人和王守业谈征收他公司的小楼自然没有结果。以剿总名义王守业都没理这个茬,老爷子自然觉得没面子,便让二处的人去查东亚商贸公司的底细。调查王守业的生意关系并不难,但碍于苏联商人的军队背景,他没马上动手。如果没有这个背景,他下达个命令,以倒卖军火罪,王守业的命早就灰飞烟灭了。到现在东北的大城市里还留有苏联军队的联络处。他只能智取了,让二处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王守业夫妇拿下,关到了东北剿总的牢房,剩下的事他就自己谋划了。他接到潜伏命令后,才对王守业夫妇动了杀机,他要李代桃僵,计划是一步步走的,水落石出便有了这样的结果。
昔日的赵静茹此时的许碧芬心里却是忐忑的,她已经和远在徐州的父亲失去了联系。父亲是徐州驻军的少将长官,沈阳失守前,她和父亲通过电台有过联系,父亲给她回电说:徐州城外已满是共军的队伍,相信蒋委员长会救徐州于水火之中。
沈阳十一月初落入到共军手里,那会她已经和老爷子潜入到城南这个院落里,她给父亲发了最后一封电报,十几天之后,父亲才给她回电,徐州也已失守,自己正撤往南京。这是她和父亲最后的联系,何时再能见到父母,成了待解之谜。她十六岁父亲把她送到南京,虽然战事不断,并没有和父亲失去过联系,更多时候是通过家信,偶尔也通过电台联络。
此时电台在最里间的房间里,一连几天电台一直开着,她不仅联系不上父亲,同时潜伏在城内的电台信息也无影无踪。王守业每天都催她和散落在各潜伏点的电台联络,但都没有一次成功过。她也试图和父亲部队的电台联络,电波发送出去,就像落入到了一片空洞里,没有一点回音。
有一天她去市场买菜,看到一群人都向一个广场方向奔去,广场上搭了一个台子,台子上贴着标语,标语上写的是什么,离得远看不清。她随着人流向那个台子走去,那里围了不少人,人们交头接耳地打听着。近了,她看见台子上标语:落网国民党特务公审大会。先是一个首长模样的人讲话,然后一列大兵押着一群特务走上台来。每个特务胸前都挂了副牌子,上面写着名字。她自从来到东北,便被派到了新民电报组,军统和二处的其他人她并不熟悉,有的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有一部分人有过一两面之交,连脸熟都谈不上。终于,她在那一排特务中间,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他们是新民电台的同事。瞬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就看着那群特务被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押了下去。她并不清楚,这些昔日的同行,此时的特务们下场如何。只感到被一种窒息紧紧地包围了。她忘记了去市场买菜,提着空篮子又回到了小院。一进门,他的一双目光就盯在了她的脸上,她几欲瘫倒在地,双手扶在一把椅背上,大口地喘息着。此时的王守业迈进一步,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读出了某种不祥的信息。压低声音道:你现在是许碧芬,不是那个电报员了。说完还把一杯水递到她的面前,她喘息了一会,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看到的和王守业说了。王守业没有吃惊,脸却阴沉着,似乎这一切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的确,今天这一幕他已经料到了,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半晌之后,他就恢复了正常,盯着她的眼睛说:我是王守业,东亚商贸公司的老板,你是许碧芬,是王守业的太太,记住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凶狠,她只能下意识地点点头。绝望恐惧中她又想到了李少秋。
李少秋是保密局督察处的二室主任,并不在潜伏名单里。沈阳失守前,保密局督察处的人乘坐最后一架飞机撤到了南京。撤退前,两人见到最后一面,是在李少秋的宿舍,宿舍内一片狼藉,李少秋只提了件皮箱。两人四目相向,似乎有千言万语,却都不知从何说起。李少秋把她抱在怀里,她颤抖着声音说:少秋,我怕。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在她的心里,除了父亲之外,李少秋是她最亲近的人。虽然她在新民,两人也并不常见,可一想到他,她就有一种安全感。他抱紧她的手臂用了些力气,在她耳边说:我到南京后,一定想办法把你调回来。那会,沈阳还没有陷落,沈阳城外国军和共军正炮火连天地交战着。
楼下接李少秋的车按响了喇叭,催促他下楼集合。他放开她,认真地看了眼她道:你要保重,就是有一天我们回不来,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接出去。她相信他的话,她把他送到楼下,看他登上了车,车辆启动了,他在车上用力地向她挥着手臂,她的双眼已被泪水模糊了。
此时,她想起了远在南京的父母和恋人,心便舒缓了一些。她立正站好,冲王守业道:是,长官。她的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果然,他冰冷又坚硬的目光扫了过来。他咬着牙说:我是王守业,是你的丈夫。你不要自己找死。
听到丈夫这个词,她总是会想到李少秋,李少秋答应过她,等战争结束就和她结婚。结果,她身处危险之地,她的恋人已飞到了南京。
她对老爷子是陌生的,他是她的长官,以前她甚至不知道剿总参谋团的高级参谋马龙一就是老爷子。他把她从机场接回那一刻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转念又想,如果不是和老爷子在一起,此时,也许和那些特务一样,也被押到公审台上,接受人民的审判,然后还有牢狱生活。
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李少秋能兑现他说过的话,把她接走,让日子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