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色西装
十字路口的警铃声尖厉地嘶叫着,一列电车呼啸而过。前面一个上班族模样的男子行色匆匆,将山冈务撞了个趔趄。那人正准备道歉,阿务已经爬起来望着驶远的电车发呆。
几分钟后,阿务离开十字路口,往不远处的小山走去。眼下,他耳边一直回响着方才那上班族惶恐的道歉声。事实上,应该道歉的并非别人,而是自己——今夜他本是出来寻死的。阿务原本的打算是撞向快速行驶的电车,无奈这位赶路的上班族撞了他一下,令他满腔求死勇气顷刻间化为乌有。
看来要想另外的方法了结自己的性命。心乱如麻的阿务,想换一个地方自我了结,于是踉踉跄跄地走上了那山丘。
这座小山位于电车线路一侧,原本下面是一片农田,在电车开通之后,这里才发展成一片居民区。每逢初春时节,开满山丘的山茶花与紫红色的杜鹃花相映成趣。倘若在白天搭乘电车路过此处,依稀能从车窗看到五彩缤纷的红花绿柳与青瓦红砖。
如今,这些美景已经与阿务绝缘。夜灯初上,这条路边稀稀拉拉地矗立着几盏伶仃孤单的路灯。微弱的路灯光,将阿务原本苍白的脸颊衬托得毫无血色。路灯极少,可能是因为经济窘迫的小区居委会出钱拉电线的缘故吧。此时已经十点多,小路行人罕至。惨白的灯光洒在路旁陡坡的松树上,阿务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往山上爬,目的地便是坡顶右手边的小径。
阿务走得很顺利,这归功于他是地道的当地人,非常熟悉这里的地形。那小径离这里不远。每天早晚时分,附近居民都会来到此处散步。小径的中间,恰好是这小山最高的顶点,也将是他人生舞台的终点。
小径中间孤零零地立着一盏路灯。阿务边走边发出重重的喘息声,思绪一片混乱。脑中既有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亦有抛弃妻子的愧疚,更有着对趁火打劫逼死自己的凶手的憎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高个子女人,这个女人面容可憎、双唇发紫,一股无法抑制的厌恶感浮上心头。
告别世界的终点站已悄然在望,顺着小径左侧红松的枝叶指向,抬头便能看到。山丘顶端的灯光朦朦胧胧,显得孤零零的。阿务费力地走到路灯下,喘息着停下脚步。他抬起头,仔细端详着那路灯的杆子。看了很长时间后,他用颤抖的手解开了自己的腰带。然后,他将这条腰带的一头打了死结,另一头丢向电线杆。然而,这条腰带并没穿过电线杆,它在杆子上转了几圈,然后滑了下来。阿务叹了口气,第二次将腰带抛向电线杆。
这一次,阿务成功了。他抓住垂下的腰带,与另一头绑在一起,打成一个死结,并将那绳圈的高度调整到和自己的额头一样的高度。这些准备工作都完成之后,阿务就如同雕像一般在原地呆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的阿务一咬牙,双手抓住绳圈,努力将自己的脖颈塞进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人一声大喊:“你这是在干什么!”
阿务不理他,依旧拼命地将头伸进绳圈。来人一步蹿过来,用一双强有力的手抓住了阿务的手腕,后者只能回到地面。
“啊!你不是阿务吗?!”对方的语气中充满了惊讶。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阿务大吃一惊,凝神向此人望去。
“阿务,是我啊,你的兄长正义!”
阿务的眼睛湿润了,这位生着鹰钩鼻、身穿白色西装的路人,果然便是他的哥哥正义。阿务的父亲是一位园丁,先后娶了两位妻子。正义是父亲前妻的儿子,是阿务同父异母的兄弟,兄弟二人感情极好,正义非常疼爱阿务。
“哥哥!”
正义将他的腰带解下,问道:“我听说你去仓知家处理债务问题,就想过去看看你,走到半路却发觉有人自尽……原来是你啊!话说阿务你为何要上吊啊?”
阿务号啕大哭起来:“哥哥……我……我……我实在对不起你啊!”
原来,阿务这两年也算是祸事连连。去年八月份,阿务的一双子女不幸先后患上了严重的疾病。为给孩子治病,阿务瞒着远在中国的哥哥正义,将现在居住的房子抵押给了仓知夫人,借了一笔救命钱。事实上,这个屋子的屋主不是阿务,而是正义。
身材高挑的仓知夫人算是阿务非常信任的人。阿务的父亲是个园丁,以前经常去仓知家干活。阿务如今的工作也是好心的仓知老爷去世前介绍的。仓知夫人名声虽不好,但办事一向细心周到。此次阿务需要借钱的时候,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仓知夫人。夫人立即借了一笔钱给他,对他言道:“你只管放心,这房子我替你抵押给别人了,这些钱也是那人给的。”阿务以为,这只是贴心的夫人找的借口,其实这钱真正来自仓知家,她因怕自己过意不去,才谎称别人给的钱。后来,经济状况一直不太好的阿务只还过两次利息,本金一分都没还过。事情原本也没到十分紧急的地步,可今天早上,一封来自中国的信将阿务推到了两难的境地,这封信来自兄长正义。其时正义正在中国济南地区经商,他在来信里说,眼下中国正陷入战争中,生意十分难做,因此他决定将店面转卖,然后返回日本生活。阿务听闻这个消息后心急如焚。因为他借钱的借据上签的是哥哥的名字,还盖上了正义的私章,若被哥哥发现,那还了得!
今日一下班,阿务便动身前去拜访仓知夫人,央求夫人帮他将那房子赎回来,免得东窗事发。可他一去才知道,仓知夫人竟然无耻地将那地契变卖了,除非他能当场拿出六百块,才能将地赎回去。阿务如遭雷击,当时他总共才借了三百块,如今这个蛇蝎女人却要六百块!阿务与仓知夫人吵起来,被仓知府的仆人赶出门去。阿务天性胆小,要是不能将地拿回来,自己怎样面对兄长!可是,即便仓知夫人索要三百块他也还不起,这官司上了法庭也必输无疑。思来想去,阿务觉得没有任何活路了!于是心灰意冷的他便想以死谢罪。
正义看着号啕大哭的弟弟,微笑问道:“你什么事对不起我了?噢,你是将屋子抵押出去借钱给孩子治病了吧?哎呀,这屋子我原本便打算送给你,现在卖掉了,我怎么会责怪你呢,傻弟弟。”
正义发觉他们还站在路边,便道:“若让熟人撞见你现在的模样,可是会笑掉大牙的!赶紧收拾一下你的仪容。有兄长在,你就放宽心吧。”
听到兄长的贴心安慰,阿务如释重负,羞愤交加。他一脸尴尬地去解腰带的绳结,费了好大工夫才解开死结,匆忙系回腰间。
“咱们家的房子为何被抵押出去了?”
“哥哥,实在对不起……去年夏天,义隆和千鹤前后患上伤寒,医生开了很多药都无法治好,后来不得不去住院。医院花销巨大,我实在无力支付,便去向仓知夫人求助,借点钱给孩子治病。这女人嘴里应承着帮忙把地皮抵押出去,虚情假意地说:‘没问题,我可以帮你去向别人借钱,你写一张借据来,将借据一些信息空着就可以。’我不知有诈,便照她说的来写。我一共借到两笔钱,总计三百块。此前交了两次利息,并延长了抵押期限。但我以为那钱是仓知夫人所出,房子在她手里十分安全,等我拿到公司年中和年底的分红奖金便能还上借款。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你要回来的那封信,生怕这件事被你发觉,于是匆匆跑去了仓知家,想商议一个办法提前还款,要回借据。可那可恶的仓知夫人却告诉我,那三百块乃是某街一个叫木村的地产商所借,我如今超过还款期限,这块地已经属于他了。我心急如焚,便追问夫人有没有什么办法将房子赎回。她居然狮子大开口说要六百块才能赎回来!”
“六百块吗……阿务,我们可不能为了区区六百块便遗弃了祖先传下来的地产啊。这次中国店铺转让后还剩下一些钱,我这就去仓知家将屋子赎回。”
仓知家坐落在电车铁轨另一侧的小山上。这栋房子十分气派,是五六年前去世的仓知老爷当上银行管理层后购置的。
今天敲诈完阿务之后,仓知夫人正与一名年轻的股票中介商在内屋鬼混。这时,门外有女仆前来通禀,一位叫“山冈正义”的人上门求见。
“山冈正义?莫非是山冈务的哥哥?”
仓知夫人曾听阿务提起过“哥哥正义要从中国返回”,于是决定再敲诈一番。她吩咐女仆将那位客人带去会客室,扭头与年轻的中介商交换了一个眼神,咧开紫色的嘴唇笑了起来,笑得阴森森的。
不一会儿,计划妥当的夫人来到了会客室。一进门便看到一身白色西装的正义端坐在椅子上。
“哎哟,居然真的是山冈先生,我们好久未见了。”
“仓知夫人您客气了。多谢您平日关照我弟弟一家。”
“您才太客气呢,阿务一直对我们仓知家关照有加。”
正义不易察觉地撇撇嘴,道:“实不相瞒,我此次冒昧登门,是有要事要与夫人商议。我刚回来便听说阿务前些日子曾向夫人借过一笔款?”
尽管早有准备,可正义如此单刀直入地问出来,还是让夫人有些惊慌失措。
事实上,仓知夫人原来只打算放高利贷给阿务,赚一笔利息,可最近她养了不少小白脸,花钱太多,经济状况江河日下,家里的现金与不动产都快被她糟践光了。于是那年轻的中介商为她出了个馊主意:山冈家的房子很值钱,若将其抢来卖掉,那可是一大笔收入呢。于是仓知夫人便对阿务家的屋子起了觊觎之心。
正义见她不吭声,接着说道:“方才阿务已经跟我详细描述了借钱的始末。我也不愿深夜依然叨扰夫人,只想拿出六百块现金换回我弟弟的借款字据。”
仓知夫人本想答应,却突然想到,自己声称屋子卖给了一位叫木村的房地产商,若现在将字据拿出,对方便知道自己是在哄骗他们了。
“字据吗,不在我这里啊……”
正义直接打断了她的话,用十分笃定的语气说道:“请夫人不要浪费时间了,字据绝对保存在您家。”
听正义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仓知夫人顿时疑心正义已去查过那个木村的老底了。她看了一眼正义,只见对方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仿佛能将她内心看穿似的。仓知夫人没来由地慌乱起来,再也不敢找借口搪塞,便点点头。
正义从白色西装的外套口袋内掏出一个钱包,从里面摸出六张崭新的纸币,一一摆在桌上。
“天色太晚了,有些事情我们日后详谈,现金就在这里,请您快点将字据拿出来吧。”
“哦……请稍等。”
仓知夫人慌乱地走出去。不一会儿她返回了会客室,手里拿着那张差点要了阿务性命的借据。
“好。请您清点一下现金数目。”
正义将那几张纸钞推到夫人面前。
“数目正确,这是阿务所立的字据……”
二人一手交钱,一手交单。拿到借据后,正义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擦着后对准字据一角,后者很快便燃烧起来。正义将那即将燃尽的字据丢进了身旁熊熊燃烧的火盆中,盯着它化为灰烬。随后他望着夫人意味深长地说道:“从此以后,阿务与夫人之间再无相欠。多谢夫人仗义相助。”
说完,正义便告辞走了出去。仓知夫人还在品味正义的最后一句话,等她回过神来,正义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屋门之外。
话分两头。却说阿务正焦急地在仓知家门口等待结果。半晌后,他终于看见自己身着白色西装的哥哥从内屋走了出来。
“我已将屋子赎回来了,那字据也已付之一炬,你就放心回家吧。”
阿务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地。正义望着兴奋的弟弟说道:“眼下我还要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你出来太久了,就先回家吧。”阿务本想与兄长好好聊聊,听到这里也不好强留,便独自回到家中。他吩咐妻子准备好美酒佳肴,等候哥哥正义回家。
可是,阿务等了一夜,也没等到正义回家。他心想,昨夜分别的时候时间已然不早,或许哥哥办完事后在当地留宿了也说不定。次日,盼兄心切的阿务干脆打电话向公司请了事假,专程在家等待正义归来。谁知没等到哥哥,却等到满面怒气的仓知夫人。
“阿务,你哥哥就是个故弄玄虚的贼!昨夜我明明将正义给我的钱锁进了箱子,可今早竟消失不见了!正义呢?他学了什么肮脏的手段!”
言外之意,仓知夫人认为正义用了某种障眼法骗走了她的借据。这时候,邮递员忽然登门,递给阿务一封电报。阿务以为是留宿在外的哥哥发过来的,于是连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的内容是:
山冈正义夫妇二人不幸亡于中国,逝者已逝,生者节哀。济南日本同乡会泣上。
读完电报的阿务面无血色,浑身战栗。发觉事情不对的仓知夫人也凑过来浏览电报内容。看完后,她仿佛触电般跳起,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被吓得面无人色的仓知夫人一路冲下山丘,来到了危险的十字电车道口。不知为何,此处竟无职员看守。仓知夫人疯狂跑过铁轨的时候,一辆急速前行的电车呼啸而至,直直地撞上了仓知夫人,一时反应不及的仓知夫人就这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