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的青春渐渐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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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当梓雯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时,我知道,宣判来了。

姚丽华慢慢翻阅着手上的文件,故意拉长着时间。不过比起前面三个小时的漫长等待,这显然不算什么。眼下我参与的会议名字有点长,叫“星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2011上半年度各项目投资经费审核会议”,肺活量差点的人,一口气估计得念背过气去。

终于,她缓缓抬起头,笑容可掬却又充满了敌意地看过来,“梓雯,你们组的项目启动金是80万。作为刚刚注入公司的一股新鲜血液,大家都很期待你们的表现。”

她故作优雅地将那一纸文件伸向前,那张精致得过分死板的妆容,让我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便秘感。

换作三年前,我早冲上去给她一个抱腰过背摔了。

梓雯意料之中地淡淡一笑,起身了。事实上,整个会议过程她都非常镇定。如果不是在偶尔看手表的间隙里皱一下眉头,我简直要怀疑眼前发生的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资金分配会,而是她情敌的葬礼。

可我无法平静。

我比谁都明白,随着这一纸判决书,几个年轻人吃了三箱泡面熬了两周通宵,跑断腿做了无数次市场调查才耗尽心血拟出来的策划算是付诸东流了。

是的,没了。

但高层们显然不在乎。

我这里所说的高层,是指的除了项目总监姚丽华那几位公司骨干之外的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五位投资商,尽管他们更希望别人称呼他们为大股东。关于这几位一套西装就顶我们一年收入,一块手表就够市中心套房首付的大股东们,他们基本不关心会议内容,唯一考虑的是散会后要不要调走哪个漂亮员工当二奶。

第二部分则是陪衬在股东身边的十多号人,他们摸爬滚打多年,在换取名字后面的“主任”二字后便再无进取心,除了偶尔露出“呵呵”的傻逼笑容外,已经完全过上了NPC一样高枕无忧的养老生活。

就是这群手握权力又形同虚设的人,他们意兴阑珊地半眯着眼,就像深夜躺在沙发上对待一档可有可无的电视节目般,瞟一眼,就按下遥控器换台了。

生活就是这样,在你看来不过是微乎其微的一个举措,碾碎的,却是别人穷极一生的追逐。

雯姐回到座位上,不动声色地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音节:操。

“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如果大家对公司以上的安排有异议,三个工作日内可以来找我。”姚丽华的话音结束后,高层们率先离席,随后大家也缓缓散开。气氛依然是冰冷而沉寂的,没人喧哗,哪怕纷乱的脚步声也带着小心翼翼的谨慎。

就是这样一个氛围下,梓雯却第一时间踩着她那双10厘米的恨天高张扬地追上姚丽华。两个女人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出了一首很微妙的交响曲。直到快走出会议厅门口时姚丽华才有所觉察地转过身。

“有事?”见是梓雯,她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下。

“我有异议。”

“你想问什么?”

雯姐打开手里的资金签字表,“我们申报的项目启动资金是150万,初步审核的时候公司是同意了的,为什么突然减到80万?”

随着这句公开的质问,所有来不及离场的人都停下了脚步,谁也没想到,真正的高潮会在会议结束后。大家麻木疲倦的神态一扫而空,脸上浮现出的尽是看好戏的兴奋。

姚丽华在大庭广众下被宣战,依然笑得十分得体,“其实你的项目比较特殊,这80万的决定是经过公司全体高层投票表决后才做的更改……”

“我想知道投票结果。”梓雯接话的速度快到像是在故意打断。

“八比七,虽然很遗憾,但我必须严格按照公司规定来办。”姚丽华没有任何不悦,优雅地推了下鼻梁上银灰色的眼镜框,“投票这件事,你也可以让陈主编去问他的朋友,投票时他也在场。”说着,她很微妙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正朝我走来的任南希。

中箭的任南希尴尬地停下了脚步,在所有人的目光围堵下发出了极不自然的声音,“没错,是八比七。”

雯姐沉默了,长时间的会议已让她脸部的T区泛出了淡淡的油光,妆有点花了,卷起来的头发也略显凌乱。她就这么略微狼狈地站在姚丽华面前,紧绷着脸。姚丽华并没打算收场,只是笑盈盈地站在那,等着看雯姐如何下台。

漫长的十秒对峙后,雯姐突然峰回路转地笑了,“请问什么时候投票的?”

“前天下午。”

“如果我没记错,前天应该还有一位副总编在北京参加书会吧。”

“是,她没到场。”

“我认为,也应该听听她的意见。”

“可以,那就等她回来我们再表决一次吧。”姚丽华脸上小小的惊愕褪去了,她只是自信地笑了笑,然后甩给了雯姐一个傲慢的转身。

短暂的交锋结束后,原本静止的人群又不约而同地散开来,默契得像是群众演员。我追上雯姐,刚想着要说点安慰话,她却抢断道:“陈默,打周小野电话。”

“找他做什么?”

“那位副总编今天会从北京回来,下午四点半下飞机,我得赶在她回公司前截住她。”她压低了声音,我终于明白之前的会议上她为何一直在看表了。

“你该不会真指望这个副总编吧?”

“至少强过坐以待毙。”

“好吧……”我掏出手机拨通号码,旋即又问:“时间够吗?”

“还有一小时,应该来得及。”

“不行雯姐,周小野手机打不通……”

“算了,我自己拦车,你先回办公室。”她将文件丢给我,大步迈向电梯口时脸上看不到一丝的挫败和消沉。尽管自认识她的那天起,我就很清楚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但眼下,我对她的敬意又多出了几分。

我回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疲倦的身体砸进办公椅恨不能一觉睡死过去。要知道,近段时间大大小小的会议几乎要了我半条命,剩下那半条,刚也挂在了那急剧缩水的80万启动金上。

任南希在这时推门进来了,他脸色愧疚,吞吞吐吐地走近我。

“陈默,刚才投票的那事,真是很对不住。”他叹了口气。

“没事,我知道你很难做。”我无奈地咧咧嘴。任南希是我的同事,也是好朋友。身为设计部的副总监职位并不算低,但在构成复杂的公司里却没什么话语权。他从小在农村长大,父母砸锅卖铁供他读书,毕业后他留在星城打拼,背负着一家人的期望,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自然什么事都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现在好不容易熬出了一点成绩,如果因为我而得罪了姚丽华,我才更过意不去。

“对了,你见过那个副总编吗?”我的声音很轻,不想让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听见。

“嗯,认识,我当初进公司时就是她面试我的。”

“她……人怎么样?”我犹豫了下,还是决定不把雯姐去机场堵她的事说出来。总觉一个计划越多人知道,成功的几率就越低。

“很漂亮啊。”

“我又不要相亲,知道她漂不漂亮做什么?”我好笑又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点实在的,她这人怎么样?”

“呃,怎么说呢?很有能力,很聪明。”南希来了兴致,索性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双手比画起来,“她很正直,不与谁拉帮结派,但又八面玲珑绝不会跟谁结仇。简直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你是在形容嫖客吗?”我笑了。

“我知道我文采不行,你也犯不着每次都取笑我吧。”他急了。

我笑着道歉,又问:“看上去你似乎很崇拜她?”

“崇拜倒言重了,不过确实挺感激她的,当初我能进这家公司啊全靠她……”他还想继续说,这时一位女同事推开门打断道:“南希哥,韩主任找你,下期的广告海报要改。”

“好,马上来。”

“下次再说,我先走了啊。”任南希离开前不忘拍拍我的肩,“总之陈默你别担心,依我看啊,这事还说不准。”

关上门后我立马感觉到身后多了几双狙击镭射灯般的焦灼目光,我知道大家都在关心今天下午会议的结果,却佯装平静地继续刷微博。

“陈主编……”

感谢Alen,他的声音飘过来时我焦虑的情绪立刻被一身鸡皮疙瘩取代了,而当他的手搭在我的肩头时我简直整个人都要痉挛了。其实我手下这位责编能力还是不错,就是人太娘炮。Alen这个英文名也是他强迫大家喊的,尽管我们一致觉得他的本名更有辨识度——刘大宝。

“陈主编,饮水机那儿要换水了,人家搬不动。”

“隔壁发行部的男丁都快一卡车了,随便喊个帮忙去啊。”我实在搞不明白,一位“套马杆的汉子,你威武雄壮”般的东北壮汉,为什么整天要翘着兰花指强调自己搬不动一桶水,以他这体格单手扛个液化气罐上十楼也纯当热身了吧。

“哎哟!陈主编,人家跟他们又不熟,多难为情啊……”

“帮你换桶水,又不是换尿布,难为情个屁啊。”我在心底咆哮着,表面上却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世界和平的笑容:“亲,稍等下好吗?”

他这才含着娇羞离开了。

有时候,我真好奇到底是多猎奇的童年才能造就出Alen这样一朵温婉的男子!你一定不知道,为了强调自己有洁癖,他不惜把读书时代不愿上校厕所而憋出了膀胱炎一事都拿出来炫耀了。这导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在我的认知里,有少女心的人一定要先有膀胱炎。

当然,整个团队里最让人闹心的还不是Alen。而是十分钟前,那位每次在关键时刻打他手机总像是掉进了马桶的——

“砰!”

好吧,我感谢他在下一秒推开了办公室的门,用脚。

今天周小野的造型格外诡异,做作的七分头完美COS了抗日时代的汉奸走狗,一套不合身的报喜鸟西装更是穿出了卓别林转世的韵味,至于那股恶意弥漫开来的廉价香水味,让我想起了十五岁那年去过的遍地烟头和避孕套的黑网吧洗手间。

“陈2B,如何?!今天哥有没有显得特成熟特干练。”这货朝我自信一笑,打了个响指。

“不错,咱星城市民的形象平均分就是给你这种人拉低的。”关于他叫我陈2B一事,我从来都是坚决反击。

“智商低就算了,审美也低,你这人没救了,赶紧回娘胎重造吧。”

“新鲜了,出门从不带脑沟回的人也有脸说别人智商低?”

“丫再说一遍,信不信哥今晚让你露宿街头。”

我没工夫再跟他贫,“周小野我告诉你,如果现在你马上赶去机场接应雯姐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今晚,就你那张引以为豪的房产证,我保证把它撕碎了给你冲麦片。”

周小野愣住了,慌慌张张地掏出手机看了眼,立马以光速从我眼前消失。

如果不特别去提那张房产证,我几乎要忘了这事。虽然从我们认识以来关系就急剧升温,很快被大家称为好朋友、铁哥们、真同事、假基友……但说到底,他最终还必须是我的房东。所以他有权像周星驰电影《功夫》里的包租婆一样,哪天心情不好,就拧着我的行李或者我本人往十几楼的窗外扔。

这事说来话长。

半年前吧,也可能更早一些,我在一个天气越来越冷的深秋辍学了。

辍学的原因非常复杂,这个决定酝酿已久。

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一觉醒来时窗外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得像被洁尔阴洗过。身边三个宿醉的同学还在酣然大睡,那一刻,我的胸腔里便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是时候了,离开这里,过我想过的生活。

我简单地收拾行李,离开寝室。

走之前还不忘给教导员发了一条短信:“王老师,我不读了。在这最后的时刻,有件事情我觉得必须让您知道,上次路过芙蓉西路那排粉红灯光的小巷口时我无意看到您从‘夏威夷桑拿店’走出来。鉴于您始终秉持自己的教育理念,坚持要我们做一个纯洁的高尚的脱离低级趣味的21世纪新青年,所以我强烈推荐您下次去‘温州洗浴休闲中心’,听说那里的大婶都是直接卖身从不卖艺,如狼似虎一点不带委婉,相信比较能满足你这种高尚物种的需求。另外,毕业证我不要了,再见。”

这条超长容量的短信花了我三毛钱,算是很贵的一个告别了。

发完后我把手机卡取出来,扔到了学校的喷泉池里。然后一头扎进无业游民聚集地——网吧。在打了三天三夜的《穿越火线》后,我才意识到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况且,我也不能永远睡网吧的沙发,吃网吧的泡面,调戏网吧的前台小姐,以及在网吧的厕所刷牙洗脸大小便。

我决定先找间房子。

很快,我在同城网上看到了一条租房信息。

——三室一厅,两室已有人,现找合租者分担一房,精装修,家电齐全,男女不限。价格400。

我反复看了三遍,还是难以置信。要知道,在这房价几乎要冲破臭氧层的年头,身为省会城市的星城居然会掉下这种馅饼,这显然不科学。但转念一想,就冲着这廉价的房租,哪怕它背后是人贩子的卖肾骗局,也得去试一试啊。

当天下午我便提着行李登门拜访了,当时的心情用《爱情买卖》的歌词来表达就是: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开门的人,正是周小野。

他蓬头垢面,半身赤裸,下面穿一条宽松的夏威夷风格大花裤衩。而他的手正在裤裆里某个可疑的部位处挠啊挠!

整个过程我惊悚围观,倒吸了一口气。

我强迫自己镇定,试着挪开视线打量他身后的客厅,然后我缓缓闭上了眼:我长这么大,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住校,半个月不洗的内裤挂在床头都可以忍受,自认为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眼下的凌乱程度,还是深深惊艳到了我。我差点就忍不住要问:阁下您确定您真的是人类吗?而不是一只长得很像人类的禽兽?!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套房子是周小野的。准确说是他妈买给他的,还包括一辆事后被他改装得面目全非的大众汽车。而他虽然是个邋遢宅男,还不至于糟糕到这种程度,一切都是他故意伪装的。按照他的理论:如果求租者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忍受,那就完全不用担心以后的相处问题了。

事实证明,之后我们果真相处得很好。

那天周小野一脸流氓相地单手撑在门口,漫不经心地问了我三个问题。

“你会打DOTA吗?”

“颇有涉猎。”

他稍微露出一点微笑,继续问:“那你喜欢苍井空还是松岛枫?”

“我比较喜欢早乙女露依。”

“很好,一看就知道你深藏不露!”话题转到这里后他明显兴奋了,“哥这有整套收藏,回头一起分享,不过咱丑话可说前头,回头拷AV你敢用‘剪切’我就开煤气跟你同归于尽。”

我颇为不屑,“开什么玩笑,你当我大学生呢,这么没素质。”

“好,最后一个问题。你瞧瞧我,觉得我是哪种人?”

“莫非……”我假装上下打量他,心里早准备好台词,“在下就是传说中的左手排解寂寞右手改变世界的死技术宅2B青年?”

“相见恨晚啊,亲爹!”他开怀大笑,从裤裆里伸出手要跟我握手,见我被吓退后也不尴尬,帮我把行李袋提进屋。然后他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放心,绝对的城市中心黄金地段。晚上买个望远镜,东边的体育广场是男人频道,可以看足球赛;如果你喜欢大妈言情档可以看南边的老居民区,无论后妈虐女儿还是婆媳斗智斗勇尽收眼底;至于成人节目西边有天华酒店,脱衣舞、狂欢宴,人品爆发时美女裸浴都能围观,绝对高清无码现场直播……”

“等等,房租还没谈呢!”那是我第一次领教周小野的口才,真怕自己搭上了传销团伙。

“水电全免,房租你看着给呗。”

我的下巴就是在这时掉地上了。

很快他又领我敲开了另一扇房门,这个房间则完全通向另一个次元。里面被收拾得非常干净,飘着一股好闻的油墨书香味,窗边端坐着一个年轻人,收拾得干净利落,从衬衣陈旧的款式看应该不是星城本地人,目测比我大个三四岁。

他架着画板,正在专注地画素描。

周小野笑道:“哥们,这火星男上个月搬进来的,整天除了上班画画就是打扫卫生,有时还会操着火星语给他老家打电话,语速快到像是开挂了。他当初来入住时我也问了他同样三个问题,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的反应居然是:啊?啊!啊?!”

我给逗笑了。

火星男的反映有些迟钝,他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憨笑着上前跟我握手,“呵呵,你好,我叫任南希。你们喜欢的那些玩意儿我不是很懂,别见怪。”

“没关系,只要你是男人迟早会懂。”周小野一脸猥琐。

之后我们私底下就都叫他周叫兽了,在遇到雯姐,也就是梓雯之前,周叫兽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怂恿我们陪他通宵打魔兽,或者给我们普及学校学习不到的成人知识——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他可谓见解独到造诣惊人。

雯姐的电话打过来时,我的思绪被强拉了回来。

我有些恍惚,突然很害怕去接。我看了看电脑桌面右下角的时间,五点半。天啊,我居然在这种关键时刻走神了一个小时!要知道,这一个小时本可以做多少更有意义的事情啊,比如捆着自制的甘油炸弹去姚丽华办公室跟她同归于尽,好歹算是为民除害。

我深吸一口气,摁下接听键。

“喂……”

“没堵到。”

三个字,立马撕开了我的胸膛。

“这位副总编的手机一直占线,早前发行部的同事说她今天就会回公司,我担心眼下这个电话是姚丽华打过去的……”电话里梓雯的声音有些喘,“我跟周小野正往回走,你快去公司楼下候着,务必赶在姚丽华之前堵住她,还有机会。”

“可我不认识她。”

“南希见过。”

“他之前被汪总喊走了。”

“Alen!对,他也见过她一次。带上他。”挂断了。

下一秒当我望向Alen时,才发现虽然已到下班时间,却没人收拾东西,大家都在等着。其实他们早猜到了吧,不过是想从我这个主编口中听到一个痛快的结果。好吧,既然如此,恶人我来做。

“下午的会议上,高层决定将我们的项目启动资金由原定150万缩水到80万。”

“Oh,my god!”Alen摆出了一副花容失色的样子,比起担忧杂志前途他似乎更在乎此刻自己的弱态是否足够惹人怜爱。

“之前不是说好了吗?凭什么突然变卦啊!我干他娘的!”郭爱卿来我手下工作有段时间了,这姑娘长得挺秀气,讲话尺度却大得吓死人,属于典型的安静时羞花闭月一开口就飞沙走石。

“怎么会这样啊?”张可可的双眼红了,一把捂住了嘴。整个团队里就数她年纪最小,也最脆弱。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面试那天她用小丸子的娃娃音对我说:“其实啊,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编辑,这样就可以见到我崇拜的那些大作家了。”

之后她就如愿以偿跟自己崇拜的作家约稿了,可惜这位“大作家”开口闭口就是钱,没谈成。当然这还不是高潮,第二天另一位作者就截图给她看,那是“大作家”在私人群里的聊天记录:这种新杂志我肯加她已经很给脸了,千字300的稿费也敢来约我,脑残吧。

听说张可可为那事哭了一整晚,往后一个星期都闷闷不乐,暴瘦七斤。现在又听到这个噩耗,估计过几天她都能去代言碧生源减肥茶了。

“如果只有80万,杂志还能做吗?”张可可似乎不死心,声音哽咽。

做当然能做吧,但如果只有80万,前期预备给大牌的稿费要打折,拍摄场地和服装、杂志用纸、印刷工艺这些通通得打折,而作为新杂志,如果进入市场不能在前两期杀出一条血路,往后就很难存活下来。就算不是死路一条,也会是一条越走越黑的路。我跟梓雯都很清楚,所以才想竭尽一切办法挽回。

“别担心,没问题的。”

该死的,我撒谎了。我本应该坦白的,可迎向他们焦灼的目光时我退缩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想要保护这个团队,保护这群跟自己一样,除了梦想一无所有的年轻人。这种冲动在我二十三年孤军奋战又或无所作为的生命里,还真是第一次。

有时候人活着总需要守护些什么,哪怕这一切只是徒劳。

“Alen,跟我去楼下。”

“啊,我吗?”他受宠若惊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对。”我佯装轻松地笑了笑,让其余人收拾东西下班。

走出办公室后,Alen跟在我背后小声问:“陈主编,你刚刚是不是在撒谎呀?事情很严重吧?我感觉出来了,那个姚总编老看我们不顺眼。”

我没回答,我该如何回答?告诉Alan我们在垂死挣扎?自欺欺人地把扭转乾坤的机会寄托在一位素不相识的副总编身上?然后指望这位副总编冒着得罪公司众多高层甚至丢掉工作的危险支持我们?如果真这样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她脑子被车门挤了,要不就是她其实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兄妹。

我有些绝望地在楼道间停下,深吸了一口气。

Alen也停下来,一米八五却娘娘腔的他好像从没用过这么郑重的语气跟我讲过话。我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实话说吧,情况不是很乐观。不过,就算万一杂志办不成了,我也希望你不要有遗憾,因为从头到尾我们都尽力了。”

“陈主编你别这样好吗?咱们现在不是还没输嘛。”

“当然!”我有些感伤地笑了,“一会陪我去见副总编,有信心没?”

近看Alen的眼睛似乎有种淡淡的蓝色,说真的,他要不娘还挺高大阳光的。他满脸坚定,伸出右手在我的手腕上用力握了一下,“必须的……啦……”

我双腿一软,内心咆哮:娘亲的你可以把带转音的“啦”字去掉吗?英雄们九死一生赴战场的悲壮气氛完全搞没了!

我跟Alen坐在了公司一楼的西餐厅,正巧赶上晚饭时间,我点了些吃的,却毫无胃口。不过对面的Alen显然很享受,他把服务员送上来的廉价餐巾纸当成手帕系在胸前,然后把牛排切成了整齐的小方块,再用叉子叉着慢条斯理送进他那极不协调的血盆大嘴里。

而我的目光,一直落在玻璃窗外。

“是她吗?”

“不是。”

当第五个年轻女性拉着行李箱经过公司的大厅时,我跟Alen又重复了一遍以上的对话。

我紧张地看着手表,离雯姐的电话过去二十分钟了,如果她从机场拦辆TAXI现在差不多已经到了。难道中途遭到了车祸……若这样,我情愿相信她被FBI半路拦截送上了诺亚方舟当资源储备。

我反复思索着见面时的开场白。我甚至想着万一当面紧张了,就直接像个电饭煲促销员那样掏出名片得了。可是同公司的人还掏名片会不会显得很傻逼?我纠结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细节里,几米开外的谈话声隐约传来。

——不是吧?

——当然是真的,那个苏安妮,骚着呢。

我用余光看过去,两个同事正对餐厅另一头正在喝咖啡的女人指指点点。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叫苏安妮,据说是公司重点签约作者。其实她的传闻我还没来公司前就有所了解,要知道圈子内的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据说是个功利心极强的女人,每天不好好创作,尽在微博上晒名牌衣服和博人眼球的性感照。去年写了一本小说狗屁不通,全赖一个追她的男编辑帮忙大修,结果前脚刚利用完后脚就把人家踹了,后来公司年度重点书排名,她又去买水军在网上刷票,才勉强拿下了第三名。

——其实我也听说了,她最近在勾搭推广部的王主任,已经去他家住了一星期了。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有实力靠实力,没实力的,就拼体力呗。

——拼什么体力?

——高层睡个遍。

——哈哈哈……你真损。快说,她有没有跟你睡过?

——就她?送上门我还嫌脏!

……

我摇摇头,从恶毒的对话中逃离出来。

没过两分钟推广部的王主任果然出现了,他顶着个如十月孕妇般的大肚腩,红光满面地把苏安妮接走了。与我们的座席擦肩而过时,苏安妮轻佻地瞄了我一眼,流露出一种虚张声势的不屑。可能同为作者,她觉得自己比我了不起多了吧。

“有些人还真是轻松。每天只需要穿着齐B小短裙去领导办公室里走两圈,就什么都有了,你说现在的女人啊怎么就这么贱啊!”我没急着计较,Alen反倒抱不平了,不过从他的语气里,我怎么听出了一种来自女人之间特有的嫉妒?

“你少说两句,集中精神,一会儿别给我看漏了。”

“主编你放心啦,我眼神儿好得很……”

手机响起时,在安静的餐厅显得有些突兀,我刚拿到耳边,周小野急切的声音便传过来,“雯姐刚拨通了副总编电话,她们正在聊,你赶紧……”

与此同时,我身后响起另一个声音:“嗯,我刚到公司,正打算去楼下餐厅点些东西呢。行,一会儿你过来了我们再谈,没关系……”

我一口咖啡噎得够呛,立马起身迎上去,传说中的副总编提着红色的小行李箱,歪头把手机夹在了肩上,空出的另一只手被身旁一个打扮娇贵的年轻女孩揽住了,看上去彼此关系很好。

我堆砌在脸上的殷勤笑容僵住了。

事实上,当她抬头望向我的前一秒,我已经在回忆里迅速重组完了她的模样——瘦小、皮肤苍白、瓜子脸、双眼充满着灵气,笑起来分外暖人,乍看跟周迅有几分神似。如果我没记错,在她的左脸太阳穴上还有一块隐约的小疤痕,镶在白皙的皮肤上就像是冬天湖面结出的透明冰花,那是曾被她那酗酒的父亲打伤的。

我本以为很多记忆都弄丢了,而原来它们只是锁在了保险柜里。

而现在“玎玲”一声,保险锁开启了。

这位出差归来的副总编看我时也僵住了脸,手机悬挂在耳边。她难以置信地皱了下眉,微张着嘴,试着喊出我的名字。

“陈默!”

她身旁的年轻女孩却出其不意地抢先喊出声,我几乎没能看清脸就被她冲上来一把搂住了,她张开双手狠狠勾住了我的脖子,就像牛仔用绳子套牢了一匹马。然后我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陈默,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同样是来自记忆深处熟悉又遥远的声音,我的大脑像CPU那样高速运转起来。而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故人重逢,也并非为对于命运的安排感到意外惊喜又或者惊慌。我那一片空白的脑袋里,唯一闪现的念头是:看来这场跟姚丽华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被激活的记忆像漫山遍野的尘土朝我扑面而来,将我埋葬。我试着把时间往前推一点点,回到2011年3月份。

我进入星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两个月前。

当时我已经躲在周小野的公寓里小半年了,我每天在房间里给各种期刊杂志写稿,青春、悬疑、科幻、武侠,只要有稿费我什么都写。我透支着自己单薄的阅历以及贫乏的想象力,换成薄薄的人民币,用来支付我的生活费和房租。

回想起来,虽然辍学这件事我做得相当潇洒,并且顺势隐姓埋名,但我那神通广大的老妈还是以不亚于FBI的侦查速度找到了我,感谢她考虑到儿子的自尊心从没找上门来,只是每个月偷偷往我的银行卡里汇钱。但她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比直接上门来扇我一个耳光还叫我难受。

我们同在星城,一个河东一个河西,相隔三环,地铁二十一站,车程一个小时二十六分钟,但就连2010年的大年夜,我也没有回去过。

当然我并不寂寞,有周小野和任南希陪我一起守夜。

那晚三个回不了家的青年窝在沙发上看春晚,顺便吐槽人生。

周小野和我情况相似,他跟家里也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他的爸妈都是工行经理,舅舅是工行VIP客户服务部经理,而他的爷爷更是市区某间分行前前前任的行长。所以他注定逃不开去银行上班然后一不小心升职再一不小心娶个同行老婆最后一不小心平步青云却又无聊一生的命运,可周小野不干。当然,更现实的原因是他对数学的深恶痛绝。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哥高数挂科的次数都快赶上咱们系系花换男朋友的次数了。为了不让这个数据打破学校纪录成为不朽传说,哥心一横,就决定远走高飞了。离开那所北京三流大学时,我还在琢磨自己这几年到底学了什么,后来一翻行李才发现,除了几张忒2B的天安门合照还真没什么能带回家。”

但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后来“高数没过拿不到毕业证”成为了他拒绝去银行工作的挡箭牌。

为了向父母证明就算不端铁饭碗也能活得很好,他开始了他的奋斗。

一年来他的奋斗成果非常傲人:60多G的AV收藏,9张AKB 48亲笔签名写真照,组建了《穿越火线》的王牌战队,DOTA圈里的东方不败,低价收留了两个在外漂泊的苦逼青年……当他还要继续例举时,我和任南希狠狠地鄙视了他一眼。

但鄙视仅仅是鄙视,任南希说:“像你这种住家里房、开家里车,底子这么好的人我羡慕还来不及呢,你要知足啊。”

南希确实应该羡慕,相比之下他不回家过年的理由则纯朴得多——车票太贵。

他来自北方的一个小县城,提起自己的家乡时几句话就能概括:“一年四季沙尘暴,春天出门打个酱油回家就可以抖下两斤黄土。前两天我爸给我打电话,问我今年能不能在星城买房了,他说我妈哮喘越来越厉害,再不来星城休养就活不了几年了。他们把我养到这么大,供我读书,骂我到头来连爹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南希举起手中的啤酒瓶跟我们碰杯,自嘲地笑了,“不管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会明白,在星城买房是个多么可怕的愿望啊,我宁愿去跟杨利伟到太空造基地。”

南希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苍凉与无奈,我很想说些“哥们好好努力,房子车子票子都是会有”的安慰话,可最终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喝酒。很多时候,有些话总是介于“不说憋屈”和“说了矫情”之间。

而同样作为一个迷茫的失志青年,我唯一能支持他的事,就是跟他一起喝个烂醉。

2011年3月,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雨天。我在家陪周小野打PS 2,在我即将一击必杀把BOSS的腰部斩断时,任南希打来了电话。电话里他很激动地告诉我,最近很红的一位青春作家要在解放路的大型书吧召开作者签售会,他可以帮我免费入场,运气好还能引荐下。

“他很红的,要是能认识认识,到时候陈默你的新书让他帮忙写个推荐,起码多卖几万本啊。”

“他叫什么名字。”

“吴彦尊,认识吗?”

“认识。”

我当然认识这个新近大红的作家,不仅认识,还在新浪微博悄悄关注了他。传说中的才情美男作家,在微博PO的那些照片也很符合他的名字——非常像吴彦祖和吴尊的结合版,他每条微博下面都有一群小女生粉丝奋力尖叫,“我爱你”后面加上一大排感叹号。他的书我也看过一些,平心而论确实不错。

任南希的热情让我很是感动,再者我还从来没见过活的美男作家呢!当下二话不说扔掉游戏手柄,穿出衣柜里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风衣出门了,周小野立即跟上来。

“你干吗?”

“我说陈默你好歹也是有头有脸一青年作家,排场不能少吧,哥今天就做你的经纪人!”面对他强大的理由我直接扶墙了,“我只是个三流小作者,经纪人这种大阵势就免了,到时候我拜托你能切换回地球人模式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放心,有哥在,神挡日神佛挡操佛!”

“……”看来他完全没搞清重点。

说起今年春天,简直是天生异象,中国南方城市大都阴雨连绵,有一阵微博疯传是白娘子回来了,水淹江南要找回她的许仙。可许仙似乎爱上法海了,躲了整整一个月都没出来。

星城的三月自然也是一场无休止的潮湿梦魇。永远阴霾的铅灰色调,延绵的雨水夹杂着水雾一阵一阵地拍打着这座城市的钢筋水泥,像是拍打着一个楞角分明的巨人的背脊,一下又一下,竭力要让他弯腰。

那晚我蜷缩在出租车上,望着外面那大片被雨水晕染开的霓红灯光。很多时候,这大千世界的繁华总会提醒我的渺小和一事无成。

“到了。”司机的声音疲倦而冷漠。

“啊,好。”有那么一恍惚,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因为没带伞,我跟周小野被淋湿了大半,非常狼狈。走进电梯时我一边甩着袖子上的雨水,一边深呼吸按捺狂跳不已的心脏。我努力镇定,内心又忍不住虚荣地想:万一到时候有读者认出我了该怎样面对呢?万一他们还吵着要我签名该怎么办呢?我是不是应该折回去先买支名贵点的钢笔啊。

但事实证明,我傻逼了。

书吧早已人山人海,很多人都捧着书在入口处排队,大部分是些花痴的小女生,她们三五成群地议论着,兴奋雀跃满脸泛光,压根没注意到我。短短三秒钟,我便尴尬地接受了身为三流作者的自己根本就是路人甲这一事实。我在心底暗骂了自己一声“白痴”,但还是保留着一个同行最后的骨气,尽量大方得体地走出了电梯。

然后很快,入口处的检票员拦住了我们。

“没买书不能进去,别在这瞎捣乱……”他很不耐烦地推了我一把。

周小野恼火了,“吼屁啊,咱是主办方请过来的。跟那群读者身份不同……”

他真的很有做经纪人的天分,但检票员依然不搭理他,“谁请你们来的就喊他出来把你们带进去,别在这妨碍其他人进场。”

我在周小野爆发之前把他拉到角落,“算了,我们还是先打个电话给南希吧。”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南希让我把电话拿给男检票员,他半信半疑地接过电话,开始还有点谨慎,但很快他就变得相当不耐烦,简单交谈了几句就把电话扔还给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发现他最后还冲我嘲弄地笑了一下。

我接回手机,南希连连道歉的声音传过来:“陈默真的很对不起,以前我给他的书设计过封面,本想还有点交情。现在人家红了,我们这种小角色根本说不上话了。真是人走茶凉,换得太快了……而且你不知道吴彦尊的新经纪人是个多厉害的角色……”

那晚的我并不知道,同一时间的南希上前跟吴彦尊打招呼,他以为他记得吴彦尊,对方也会记得自己,可当他刚说出“彦尊,我一朋友想进来看看你……”时,人家纯当没听到。他只好笑呵呵地又说了一遍:“彦尊,我一朋友……”

“你谁啊?”吴彦尊甩了他一个白眼。

南希愣了一下,他想说“我是公司的美编任南希啊,你前面那本书还是我帮忙设计的”,但他张了张嘴,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感慢慢充斥了他的内心。于是他重新拿起了电话,转身走到角落跟我道歉。

可惜当晚的我并不知道这些。

我听着话筒里南希的歉疚和自责,一秒钟都忍受不下去了,“算了没事,你忙你的。”我迅速挂了电话。

那一刻的挫败和羞耻感大概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

从初三开始,十多年来,我自问从没有敷衍地写下任何一个文字,我甚至从不认为自己比吴彦尊差。可眼下,我像一个寒酸的乞丐路过一场不属于自己的奢华盛宴,就连进门观瞻的资格都还要向人乞求,可该死的是,乞求还失败了。

这就是红跟不红的区别。

我不愿再正视这种落差,只想抱头鼠窜。

周小野在这时拉住了我,“陈默,我明白你现在的感受。但兄弟有句话今天搁这儿了,你不爱听也得听。活在这世上啊,就得承认有人比自己屌!懂?”

这人平时老不正经,关键时刻却总是戳心戳肺。

见我不语他又说:“来都来了,不去多可惜啊。就当进去励励志,回去咱再艰苦卓绝奋笔疾书,写出一本更畅销的书,开一场更大牌的签售会。让那孙子给你端茶……不,给你擦鞋!”他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砸过去,拿走了两本书。

印象中这本应该是一个非常大的书吧,此刻却人满为患拥挤不堪。大家手拿新书默默等候着主角的出现。漫长的半小时后,吴彦尊才从嘉宾专用通道入场,他的出现立马引起了读者——不,他的忠实粉丝的尖叫、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亲爱的读者们,晚上好。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的吴彦尊先生并非故意迟到。只因为上一场在南林师范大学的签售会现场过于火爆,原定的两小时根本不够,但吴彦尊先生却坚持要把所有读者的书都签完,请大家谅解一个作者对读者负责的心情。”先说话的是站在他身旁的经纪人,一位干练的中年女性,穿黑色小礼裙,头发盘起,金丝框眼镜,一副职业经纪人的打扮。

——我们一点也不介意。

——再等半个小时也愿意。

——吴彦尊,你好帅,我超爱你!

底下的读者彻底沸腾了,世界已经无法阻止这场疯狂的偶像粉丝见面会了。我不禁被这种架势给吓得连连后退。

算了,离开吧。

当我脸上再次写满退缩时,周小野又缠上来。直到后来我都没搞清楚,他到底是想看我笑话,还是真在意我这个朋友才会逼我直视自己的软弱。当然我愿意相信是后者。周小野执意要让我跟对方见上一面,说几句话。可眼看签售队伍比火车站售票窗口的还要长几倍,他拉着我去插队。尽管后来想起,我都很不愿意承认,这个很没素质的举措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喂,别插队。”一只修长的手搭在了周小野的肩上。

我回过头,对方穿着随意却一点不下档次的单垮肩T恤,泛白的紧身牛仔裤,配着一双醒目的红色高跟鞋。头发是干净的马尾,除了很淡的眼妆外其余都是素颜,从她精致的皮肤状态看得出年龄不小却保养有道。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位是书吧管理员。

更无从得知她的名字叫梓雯。

梓雯,文化出版行里一个非常厉害的策划人。她的经历像个传说,在捧红过无数本畅销书和众多大牌作者后突然急流勇退,并隐姓埋名在这家书吧当了一位普通的图书管理员。

周小野回过头时跟我做出了同样诧异的表情,但显然他的注意点不同,他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胸部完美的曲线,摸着下巴喃喃自语道:“目测B+、内衣无水分、形状完美、有弹性、一手不能掌控……”

“哎哟。”一本书砸在了他脸上。

“来书吧应该多看点书,没营养的东西看多了脑子会烂掉的。”梓雯淡淡的语气里带着轻蔑。

“不好意思,别介意,这人脑子里早长蛆了。”我忙赔礼。

“我倒觉得我看的东西营养丰富啊……”周小野继续贫。

“你要真那么喜欢,回家去捏喜之郎果冻吧。”梓雯不屑地摇摇头,掉头就走。

“喂,别走啊。大胸姐。”

“你再说一遍?!”她被激怒地转身了。其实比起日后我们认识的雯姐,初次见面的她语气已经相当温和了。分析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当晚的她并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重操旧业吧,没有激情和梦想也就注定不会有那股凛冽的霸气。

周小野继续嬉皮笑脸,“我这位朋友也是作家呢!你就不能帮忙通融通融插个队?正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留着日后好相见……”此刻我简直不知道应该羞愧周小野在这种场合还给我安的“作家”头衔,还是他那完全紊乱不知所谓的中文。

“喔?”梓雯来了兴趣,朝我看过来,“没想到是同行,请教下代表作。”

“《驭夫100式》,你有兴趣可以研究研究。”我胡扯了本书名,拉着周小野就走,这次我发誓是真的要离开了。让我把那本书名字在这种场合念给别人听,不如直接杀了我。当然,我也永远不会忘记那段耻辱史,因为迫于生活费而把自己的第一个长篇贱价卖给一个傻逼编辑,还被迫改成了一个日后我每次想起都恨不能悬梁自尽的书名……

“《傲娇总裁跟他的妖精秘书》,是这本吧?”梓雯快速念出书名时,我恨不能掘地三尺。

“不是吧,这你都知道?你的大脑连着百度吗?”我简直要哭了。

“哈哈。”她露出爽朗的笑容,“果然被我猜中了。你是叫陈默吧,说真的,你书上的照片没你本人帅,其实你那本书写得还不错,我有些印象就记住了。就是书名取得太屎了,跟内容也完全不搭……”

正在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时,她突然收回笑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向了全场的焦点——吴彦尊。大约五秒后她开口道:“真正的勇士,要勇于直面自己的过去。这样吧,我帮你去跟他说一说,或许可以帮你们约时间见个面。毕竟都是同行,对你会有帮助。”

“不用,真的别……”

“你怕什么,觉得自己不如他?”她的眼神像一把犀利的手术刀,游刃有余地划开了我的胸膛。

“嘁,有什么好怕的。”我承认我在虚张声势,后来周小野说,那晚我心虚得就像没穿内裤。

梓雯没有拆穿,淡淡一笑,“你等着。”

她侧身挤进人群,缓缓靠近签售台。

我远远望着,耳边周小野对梓雯身材的赞誉声仍在喋喋不休,却离我越来越远。我的视线跟着她一点点走近吴彦尊,胸前逐渐感到窒息。真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特没出息。一边瞧不起这些红了之后狗眼看人低的大牌作家,一边又忍不住想通过各种方式靠近他们,且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爬上他们的位置。

意外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在离吴彦尊还差几步的时候,一个女人挡住了梓雯,是吴彦尊的经纪人。她的动作有些突兀,却并没有引起身旁排队签名的读者们的注意。接下来两位气场强大得不相上下的女人交涉起来,气氛从起初的客气到慢慢紧张,我隐约预感不对,跟周小野一起赶过去。

谈话进入到后面,经纪人还是不肯让出路,似乎为了尽快结束交谈,她从包里不耐烦地掏出一张名片丢向梓雯,梓雯没接,名片砸在她的胸口再旋转着缓缓落地。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旁边几个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人,突然疯子般冲上去开始抢那张名片,真的就像偶像剧中那么夸张,他们在梓雯的脚下扭打在一起,仅仅只为了一张吴彦尊经纪人的名片。而这时我已经可以听到她们的对话了。

“我再说一遍,你让我跟他谈。”

“我是他经纪人,你够不够资格我说了算。”

“笑话,我混这圈的时候你还躲在家里玩你妈的口红呢,给我让开!”雯姐逼近。高傲的经纪人显然被激怒了,端起签售台上的一杯茶水泼过来,梓雯一偏头闪开了,那杯水不偏不倚地泼在了周小野脸上,似乎有些烫,他大叫一声,现场混乱了。

梓雯怒了,右手扬起想给对方一耳光。关键时刻我冲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臂,这才及时制止了一场恶斗。经纪人就在这时拉着嗓子喊起来:“保安,这个女人故意捣乱现场,完全不把读者们和吴彦尊先生放在眼里。请把她赶出去。”

保安无动于衷,因为梓雯就是书吧的管理员。

这一情况反倒是让不明真相的小读者们炸毛了,她们似乎早在等待这样一个能挺身而出维护偶像的时机,三秒之内就已经把梓雯祖宗十八代全数了一遍。甚至更有过分的人,直接把手中的矿泉水瓶扔过来,尖叫着:“滚,三八滚出去!”

我想把梓雯拉走,可她纹丝不动。

眼看一杯吃剩的酸奶横飞过来,我只好上前为她挡住,酸奶盒砸中了我的鼻梁,不疼,一抹恶心的黏稠奶液却弄湿了我的左脸和下巴。

后来梓雯总会提起那一幕,她说:“陈默你问我为什么帮你,你还记得初次见面那晚吗?当你冲上来为我挡住那杯酸奶时,我觉得你真他妈蠢透了!跟当年的我一模一样。”而其实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呢?我只是想,这个人是因我才遭受这些的,我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忘了何时起,在面对这个世界时,逞能成为了我唯一还觉得自己真实存在的凭证。

成为众矢之的的过程持续了很久,虽然保安也来维持秩序了,但我的名牌大衣还是被饮料、奶茶、寿司、槟榔、鸡爪子、口香糖、瓜子、周黑鸭、芒果等各种奇怪的东西装点成了一棵圣诞树,那一刻我是多么佩服现在小女生的消费能力和零食口味啊。

庆幸的是,在我硬撑的过程中梓雯已经被周小野给安全调离了。

待到大家把所有的东西都扔完后,现场很微妙地出现了几秒钟的死寂。我抹了一把脸,抓住机会说话了,朝着坐在签售席上的主角。

“吴彦尊先生,你好。实不相瞒我也是个作者,发表过一些稿子。当然像我这种万千默默码字为生的小角色中的一个,你肯定不认识。但我认识你,你很有名,人长得帅又有才华,看起来对读者也相当不错。我原本敬佩你,有时候还忍不住对你产生同行之间的羡慕,但,仅仅是羡慕。今晚我买了你的书,原本确实是想找你交流下创作心得,但是在入场的第二秒我就放弃了,既然你的爱慕者这么多,我也只想跟所有读者那样找你签个名。说真的,我没想过要来捣乱。我以为大家同为有文学梦想的人,就算彼此的高度不同至少也应该相互尊重不是吗?而你在看到自己的读者不明真相就恶意围攻我和我的朋友时,却坐在那里一直面带微笑稳如泰山,半句出面阻止的话都没有。这让我感到心寒。以前我一直挺敬重你的,但从今天起,我改变了这个看法。”

待我反应过来这一段洋洋洒洒的台词确实不是什么老祖宗附体时,我觉得自己真他妈牛逼死了,但我来不及窃喜,一只香蕉又砸在了我的脸上。一个肥胖得全身上下都是腰的女读者气急败坏地尖叫道:“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啊,别在这里阴阳怪气地攻击我家彦尊,我们颜料不是这么好欺负的!”说着她继续在包里翻找东西,我真怀疑下一秒丢出来的会是卫生巾。

周小野说中了,今晚我真是来励志的。

现在,我励志够了。

我真的很累了,但还是努力摆出一个不卑不亢的表情,转身看了眼吴彦尊——这位大牌作家近看其实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帅。

“祝你签售愉快,再见。”

那一刻,他依然捉摸不透地微笑。

据说后来我跟他对峙的那一幕被网友抓拍了下来,成为圈内的年度经典事件。并在微博上以“三流作者为出名不惜借签售现场攻击吴彦尊”的长标题被转载了几千条。稍微打过交道的作者编辑都来跟我打探八卦,顺便笑我是想红想疯了还是忘了吃脑残片,因为我这么做无疑像个三流小明星在大腕的新闻发布会上撒泼,自我炒作变成了自取灭亡。就连每天盯着我催稿的编辑也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大半。倒是我的微博粉丝瞬间涨了3万多,不过都是来问候我妈的。

第二天,我妈就打电话过来了。

“儿子,一个人在外面还好吗?”

“挺好。”

“妈昨晚睡不着,还不停地打喷嚏,我心想肯定是你挂念我了。”

“妈,我对不起您……这两天您就在家待着,可千万别出门啊。”我欲哭无泪。

那晚事情并没完,从书吧逃出来后,我去路边的公用洗手间狠狠擦了把脸,镜子里的人一脸憔悴。几年前的我明明不是这样的,那时我的脸上写满了稚气和骄傲,却还相信着梦想。每次体育课当其他男生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勾出女生尖叫时我却默默地坐在教室,对着作业本里深黄色的纸张抒写着我以为优美而孤独的辞藻。

我还常常抄写海子的诗词: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反复地写,仿佛只要写上一千遍,以后的自己就能过上这种生活。

没有迷茫、悲伤和生存压力,只有好朋友、恋人、看不完的书籍和听不完的音乐,我每天都会在有窗的阁楼里写作,写累了就跟恋人坐在沙滩上看海,看日出日落,看风起云涌。但是时至今日,我,陈默,23岁,大学辍学,众叛亲离,一无是处。年轻时爱人的脸庞早已模糊,年轻时的梦想支离破碎,可我还得活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件沾满屈辱的大衣脱下来,扔在了洗手间。只是后来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忘不掉那件脏大衣,我总在梦里见到它。它就像我的人生,原本只是一张白纸,随着我不断天真地自以为是地努力它慢慢染上颜色。可直到某天我突然发现它已经脏成这样,却再也洗不净了。

我走出洗手间,来到周小野等候的路口时,单薄的衬衫已经被雨打湿了。

“你没事吧。”是梓雯的声音,她居然还没走。

“今晚很抱歉,连累了你。”我试着说点话。不敢抬头,怕被她看到自己眼睛里一片破碎的玻璃。

“是我连累了你才对。”

“没事。”我顿了下,“那么,再见。”

“喂。”她喊住了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继续混着吧,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家好了,跟父母道个歉,再随便找份工作,按照爸妈的意愿过日子。”我自嘲地笑了。

梓雯不急着说话,从牛仔裤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白色铁盒,再从盒里拿出一根纤细的女式香烟点上了,她的刘海也被雨水浇湿了,眼中却看不到狼狈和落魄。她晃了晃手中的烟盒,“我虽然一直随身带着它,但其实都戒了一年多了,从我退出这个圈子以来。”

她抽了一口烟,微微仰起脸,露出久违的愉悦,“不过,今晚之后,我突然又想回这行了,我发现戒不掉的东西始终戒不掉。”

“是吗?那祝你马到成功。”

“陈默。”她侧过头,淡淡地笑了,“我赌你最终也放弃不了的。”

“为什么?”

“因为你跟我是同一类人,虽然你还非常嫩。”见我愣住,她继续说,“实话跟你说吧,别真以为吴彦尊是什么厉害角色。他红之前就是个渣。”

“大胸姐这话我爱听。我是王八你是鳖,谁还差谁呢!”周小野跟着起哄。

“你闭嘴。”雯姐狠狠瞪着他一眼,周小野立马蔫了,她又看向我,认识地邀请道,“陈默,你愿不愿意跟我干?”

“跟你干?!”想歪的周小野一口可乐喷了出来。

雯姐不以为然,眼中闪烁着光,“对,干杂志,干畅销书。吴彦尊现在做的事,我们会比他做得更好。”她掐灭了烟头,平静的声线下暗藏着一股莫名的煽动。

我有些略微地错愕。

要知道,前一秒的我还只是个辍学的大学生,为了躲避家里而租住在外面写稿为生;前一秒的雯姐还只是一个在书吧安闲度日的管理员,每天看完三本书然后回家准时敷面膜睡觉;前一秒的周小野呢?他还在朝100G的岛国爱情动作片储存量奋力拼搏,并把每个月的生活费烧在改装车的零件上。

“好啊。”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深夜,星城的街景在朦胧的雨水中繁华成一片浩瀚而璀璨的海洋,一句草率得像跟谁赌气般的回答自此改变了我的一生。后来我总是想,我之所以回答得那么干脆,是因为那年的我除了年轻真的没什么可供失去和陪葬。

年少时的选择总在不经意间发生,用来承担的却可能是很多年的漫长岁月。

此刻我站在星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一楼的西餐厅里,很多人围了上来,大家的议论声将我从纷乱的回忆中拉扯回来。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要上演一出“未婚先孕少女抓住负心男友当众哭诉求公道”的狗血戏码时,女孩又在下一秒破涕为笑了,她松开我,泪水弄花了精致的眼妆却全然不在意。

“陈默,真的是你吗?”她抹掉眼泪,又问了一遍。

“是我。沈聪,好久不见。”我喊出她的名字,又侧头看向同样满脸惊愕的副主编,“还有你,林喜薇。”

“好久不见。”林喜薇的微笑有些滞后,但还是那么好看,“有多久了,八年吧?”

“是啊,八年。”我点点头。

八年时光,多么久远,根本不是几句简单的问候就能承载的分量。而八年前的我,就算把一万本狗血言情小说塞进脑袋里,也绝对想不到今天的重逢吧。

可眼下我来不及跟身旁下巴脱臼到地上刚要扶起来结果眼珠又掉到了地上的Alen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刚要开口时,餐厅的玻璃门被推开了,然后我看到了冒冒失失的周小野和紧跟其后同样神色紧绷的雯姐——他们赶回来了。

并且同一时间,任南希也端着他那万年不变的简餐下楼了。关于他总是端着公司食堂的餐点来一楼的私营餐厅进食这个习惯,我一直无法理解。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浑身突然有了一种畅快的释然感。

游戏开始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