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身认知:身体如何影响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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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身心理学

笛卡儿关于心智的观点及其伴随而来的对身体的诋毁和忽视,在整个20世纪的专业心理学中都得到了反映,实际上是得到了强化。“认知”是人们感兴趣的中心话题:从1955年至今,认知心理学几乎是唯一一种受到人们关注的心理学。认知处在输入端的知觉和输出端的行为之间,对一代又一代的心理学学生来说,认知被分解成了“记忆”“理解”“决策”“问题解决”等话题,并用最明确、最理性的术语对这些话题进行了解释。记忆就是记住事实,通常只是随机匹配的词汇或音节;理解就是根据句法规则把词汇的意义连接在一起;决策和问题解决就是让学生进行智力较量,解决抽象的、程式化的谜题,通常是构成大多数不同版本的“智力测试”的逻辑问题,并且问题的设计总是不尽如人意,将他们的实际表现跟超理性的理想结果进行比较。

有一个被广泛引用的心理学实验:苏联著名心理学家亚历山大·卢里亚对西伯利亚的一些农民说:“在鄂木斯克(一个距离西伯利亚1000英里1英里等于1.609344千米。——译者注 的城镇),所有的熊都是白色的。一天早上,有个人从房子里走出来,看见了一头熊,熊是什么颜色的?”大多数受试者都明智地回答说他们不敢确定,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去过鄂木斯克。卢里亚抗议说,他刚刚告诉他们那里所有的熊都是白色的。“但是我们不了解你,”农民们回答道,“我们怎么能判断出你是否在讲实话,或者你有没有弄错?”在现实世界里,这似乎是非常智慧的回答,但在逻辑世界里却不是。

当时,认知心理学家的天然盟友是杰里·福多这样的逻辑和语言哲学家、诺姆·乔姆斯基这样的理论语言学家——他们对句法而不是意义感兴趣,还有艾伦·纽厄尔这样的人工智能研究者——他们试图让机器人解决逻辑难题。神经系统科学家和其他类型的生理学家对身体的运作方式很感兴趣,但他们被看作非常初级的研究伙伴。一旦福多、乔姆斯基和他们的朋友制定出心智的设计规范,那么神经系统科学家就可以看看它是如何在大脑“湿件”即大脑的神经系统。——译者注 中运行的,但这只是一项非常微不足道的工作——一种确认性的整理工作。事实是,人类这种动物不仅有认知,还有需求,充满激情,迫切需要即时采取行动,而这一事实被认为并不重要。

在20世纪60年代,当计算机成为人类心智的主要隐喻时,人们开始更加注重逻辑和语言。计算机的“思考方式”是以1和0的字符串(它们的“机器代码”)进行逻辑运算的,所以人类心智的运作方式也应该与此类似。福多把他的一本书命名为《思想的语言》,在其中使用了一系列逻辑或语法规则,把符号串转变成了其他符号,不考虑那些符号的实际意义是什么,或者它们对真实的人是否有意义。Jerry Fodar,The Language of Though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Cambridge,MA,1979. 这些规则应该是固有的、普遍的,认知科学家的工作就是弄清楚它们的本质是什么。基于这一观点,如果人类的心智机器能够进行必要的运算,那么它们是由肉体、硅芯片还是乐高组成的,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计算机为身体和心智的分离提供了一个诱人的隐喻,其形式就像计算机的硬件和软件的分离一样。我们被鼓励把大脑看作多功能的生物硬件的集合,这个硬件可以支持运行大量的进行社会传播的软件程序和信念系统。但这很有误导性。计算机没有基因,也没有与生俱来的需求和顾虑。它们是真正的认知工具,没有任何内在的情感和动机。我们还要记住一点,心智的计算机模型是在网络和互联网发明之前塑造的,因此就像早期的机器一样,心智被看成是独立的、自给自足的。给它们问题,它们就会自己进行计算并给出答案。

所以,如果人类被塑造成早期的计算机模型,并且被削减得只剩下最理性和最抽象的能力,那么他们就被剥夺了几乎所有让他们变得丰富、有趣和真实的东西。所有与心理分析、情感、友谊甚至像足球或者时尚这样跟普通兴趣有关的东西,都受到近乎鄙夷的忽视。在20世纪70年代初,当我在哈佛大学读研究生时,曾参与面试了那些想学心理学的六年级学生。对于这样一份重要的工作,我得到的唯一的建议就是问问他们是否对“人们为什么这样做”感兴趣,如果他们的回答是肯定的,就拒绝录取他们。

也许这种认为“大脑和心智从根本上来说是理性的”观念反映了哲学家和科学家的思维倾向。毕竟,这些对大脑—心智进行思考和论述最多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制定清晰的定理、提出无懈可击的论点、进行可证实的推测、得出符合逻辑的结论,所以在他们的理论中,他们特别擅长的那种思考方式被证明是大脑本来就该做的事情,就不足为奇了。即使在理性时代以前,非小说作家也倾向于争论和推理,所以我们认为,他们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很可能是有失公允的。

然而,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如此“高度的理性”应该构成大脑的基本运作方式。大脑完全有可能以一种完全非哲学的方式自然地运作。但是,如果训练有素,大脑也有能力提供哲学的理性。就像你现在可以给一台数字计算机编程,让它像人脑一样运作,在过去的2000年里我们所积淀的文化也一直在给人类大脑编程,以模拟机器的理性。有一个恰当的例子,彼得·梅达瓦和保罗·费耶阿本德在很多年前就表明,科学家实际的工作方式与发表科学论文时提出的那种合乎逻辑的设想是完全不同的。Peter Medawar,‘Is the scientific paper a fraud?’,inInduction and Intuition in Scientific Thought,Methuen:London,1969.Paul Feyerabend,Against Method,Verso:London,2010.

总的来说,在过去2500年的人类历史中——特别是在西方历史中,身体认知论经历了一段艰难时期。因为直到最近,我们依然缺乏科学的工具以使身体展示出自身的精密性和复杂性,难怪我们创造出了各种各样对人类智能的虚构的解释,只留下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任务让身体去做。也难怪身体变成了一个“灰姑娘式”的概念,被心智和灵魂这两个“丑陋的姐姐”诋毁和蔑视。2500年来,人们一直被诱惑去相信一个幽灵般的世界,那里充斥着柏拉图式的抽象性和神学上的理想化,人们被鼓励追求一种冷静的思维方式。这不仅是因为冷静的思维有时是身体感觉和直觉的有用附属物,而是有更好的原因。

但是现在,我们确实拥有了这些工具,所以,让我们利用它们吧!让我们更仔细地观察人类的身体,了解其真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