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特·温特森:我要快乐,不必正常
一
珍妮特·温特森出生于一九五九年,在她六个月大的时候,被领养了。
领养她的人是温特森先生和他的太太。温特森先生是个工人,没有接受过教育,十二岁就在码头工作,参加过二战,一生沉默寡言。在珍妮特所受的折磨里,他处于一个旁观者的角色,不说话,不介入,不制止,偶尔听命于太太,出手打她。
温特森太太是整个家庭悲剧的核心。她不热爱生活。不相信任何事会使生活变得更好。她信奉基督教,贬低生活中的一切,不与丈夫同床,严厉、偏执,将全部的热情投入到传教活动上,对于这个领养回来的女儿,实行打压政策。
毫无疑问,这对夫妻没有爱的能力。他们生活在社会的下层,穷困,偏狭,毫无出路。
温特森太太禁止了很多事情,其中有一件尤其过分。她不允许珍妮特拥有家门的钥匙。珍妮特每次回家都需要敲门,如果家里没人,她就只能坐在台阶上等。有时候温特森太太在家,也不给她开门。“领养就是身在门外”。
有一次,父母要出外旅行,她送他们到车站,临别时她问母亲要钥匙,温特森太太回答“不行”,她说“你可以去找牧师,我打过招呼”,她就是不给她家门的钥匙。
这当然不只是方便不方便的问题,而是一种心理折磨。没有钥匙这一事实时刻告诉她,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家。
当然,隐私更不需要提,温特森太太翻遍珍妮特的物品,看她的日记、笔记本、信件。珍妮特写道:“我在这个屋子里从未感到安全……我从不属于也不会属于那里。”
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更大的分歧产生了,她和一个女孩恋爱。比性关系更严重的是同性关系。温特森太太召集教友给女儿驱魔,她认为这一切是因为魔鬼的关系。当然,毫无效果。
最后,珍妮特被赶出家门。
事实上,在这之前,她还经历了一次背叛。那个和她恋爱的女孩在大人的压力下弃她而去。
于是,十六岁的时候,她一边打工,一边上学,晚上住在朋友暂时不要的车子里,同时,她开始广泛的阅读,她计划把图书馆里的小说按A-Z的顺序读完,这个野心勃勃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
在读书的过程中,她意识到女性作家如此稀少。她开始发现自己的身份:一个女人,工人阶级的女人,以及一个同性恋女人。这些身份构成了她政治观念的基础。
她考上了牛津大学。阅读并写作。
“为了逃避温特森太太网目细密的故事,我必须有能力讲自己的故事。”
于是,二十六岁时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这本书反响不错,很快拿了奖,几年后改编成电视剧在BBC播出,大受欢迎。但她和养母的关系并未和解。自从大学时期回去过一次,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养母。
《橘子》让养母重新联系了她。在电话里,温特森太太说,“这是我头一次不得不用假名订购一本书”,她为书中的内容责怪珍妮特。
珍妮特在回忆录《我要快乐,不必正常》里写道:
“我从不相信父母爱我。我设法爱他们,但徒劳无功。”
“如果你还在小的时候,爱不可靠,你就会以为爱的本质——它的特征——就是不可靠。儿女在长大以前不会挑父母的不是。起初,你得到的爱就是你确定的爱。”
珍妮特终其一生缺少爱的能力,她试图通过书写来治愈自己,但小时候的影响是深远的,“你得到的爱就是你确定的爱”,你以为人与人的关系就是如此,无法学会其他的方式。
如果当初她的生母没有遗弃她,会是另一种样子吗?
二
2008年珍妮特决定自杀。万幸,她活了下来。后来,她找到了自己被领养的文件。她试图接近那个问题的答案,寻找自己的生母。
寻找的过程并不简单,但她终于找到了。这个叫作安的女人已经七十多岁,珍妮特自己都已经五十岁了。
这个女人并非像温特森太太说的那样早已死去,她看起来很和善,并不介意她喜欢女人而非男人。并且,她在与珍妮特会面前去图书馆借了《橘子》和其他书,她对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说,这是她女儿写的。她很骄傲。
这一反应与温特森太太截然相反。但是一切都不可挽回。
安当年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她不得不放弃珍妮特。事到如今,“我也知道,真的知道,温特森太太也给了我她能给我的——那一份黑暗的礼物,但并非毫无用处。”
珍妮特一直都试图治愈伤口,但她慢慢发现,伤口似乎也并非一无是处,“伤口是象征,无法被简化为任何单一的解释。但受伤似乎是生而为人的线索或关键。其中有价值,也有痛苦。”
“自有伤口以来,我一生都在努力,要治愈它,代表着结束一种身份——定义我的身份。但愈合的伤口并非消失的伤口。永远会有伤疤。我会借着伤疤得到辨认。”珍妮特并未融入生母的家庭,她见了她,感到很高兴,仅此而已。并未有其他根本性的改变,那个问题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她已经活到此刻。
并且,她甚至不乐意改变,“我宁愿是这个我——我现在所成为的我——而不是可能会成为的那个我,没有书读,没受教育,没有经历一路上所有的事,包括温特森太太。我觉得我是幸运的。”
我理解这种感受。这是你唯一的生活,你从中确认了自己。你不可能抛弃这一切,去接受另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阅读《我要快乐,不必正常》比《橘子》更揪心,因为这回是自传,并非虚构。
这是一本坦诚的书,真实而充满力量。《橘子》中的和解实际上是作者的一种愿望,但到这里,才成为事实。了解生活的限度,不再怨恨地去看待它,接受伤疤,继续前行。
我非常喜欢下面这段话,顺并结尾:
“无论生活多么贫乏,仍要爱生活,无论怎样寻找爱,也要爱自己。不是以自我中心的方式,那将会与生活和爱背道而驰,而是以鲑鱼一般的决心逆流而上,无论水流多么汹涌,因为这是你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