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
一
打开记忆的旅程
“妈妈让我陪她去卖房子。”
这是《活着为了讲述》的第一句话。没有来由,作者在你还未准备好只是刚刚翻开书本的第一瞬,就将你拽入时空隧道。没有退路,你只能跟着他一路向前。
这一天是1950年2月28日。此时,马尔克斯不到二十三岁,念了三年法律,但是刚刚辍学。他为《先驱报》撰写每日专栏,拿着聊胜于无的稿酬,居无定所,过着穷日子,每天抽六十根劣质香烟,充满抱负,等待时机。
然后妈妈来了,拉着他回老家卖房子。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节点,一个走出家门到城市打拼的年轻人,被母亲拉着回到幼年成长的老宅,经过一路颠簸,旧日的风景展入眼前,可是一切都衰败荒凉。外公,那位曾经在小时候带他去看冰块的老人,从记忆里苏醒过来,一些非常重要的记忆重新充盈脑海。
很多年后,马尔克斯开始写回忆录,这时候,他会说:“这趟短暂、单纯的两日之旅对我来讲意义重大,纵使长命百岁,埋首笔耕,也无法言尽。如今,我已经七十五岁出头。我知道,那是我作家生涯,即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决定。”
为什么这么重要?
因为这趟旅程让他更加打定主意成为一名作家,让他发现了那个日后反复出现在他作品里的马孔多,发现了上校的老宅,发现了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
马孔多其实是一个香蕉园。在这趟回乡的火车上,他看到了这个名字(百科全书上,这个名词是一种热带植物,不开花,不结果,木质轻盈、多孔,适合做独木舟或厨房用具)。后来,他在好几本书里把它当作虚构的镇名,而小说里马孔多的原型,正是他们此行目的地——阿拉卡塔卡。
阿拉卡塔卡和马孔多一样,经历了几代人的风雨。1900年,阿拉卡塔卡的人口只有几百人,分散在乡间河畔,就像《百年孤独》里老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刚刚建立马孔多时那样。到了1913年,增加到三千人,在那之后,人口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骤增至约一万人。
1928年11月12日,香蕉区三万名工人罢工,发生了军队杀死工人事件,当时马尔克斯才一岁多。这一事件后,美国人撤退,阿拉卡塔卡开始漫长的衰落,而这段时期正好是马尔克斯的童年。
我们作为读者,跟随马尔克斯旧地重游。只要看过《百年孤独》,就能找到许多亲切之处,因为你将发现一切都有原型:阿拉卡塔卡的街道也种着巴旦杏树,他的外公马尔克斯上校也会做小金鱼;外婆真的曾经靠卖小动物糖果赚钱养家;上校真的曾在决斗中杀过人;为了应付马尔克斯的妈妈约同学来玩,家里的杂物间真的曾经放过七十个便盆;上校婚前婚后真的有九个私生子,并且曾在同一天来到家里;家里真的有一位女总管嫲嫲,七十九岁时以处女之身与世长辞;马尔克斯的妹妹玛尔戈特被带到外公家时,真的吃土。
虽然,这一行马尔克斯和妈妈并没有把房子卖掉,但是,他的内心燃起了新的激情。在离开的那一刻,他说:“这里的一草一木,仅仅看看,就在我内心唤起一股无法抗拒的渴望:我要写作,否则我会死掉。”
上校去世时,马尔克斯只有八岁,当时他并无特别感受。是这次旅程唤醒了他的记忆。
二
留守儿童和苦日子
马尔克斯是个地道的留守儿童。出生没多久,父母就外出工作,把他留在外公外婆家。
那时候,父母住在巴兰基亚,外公有时候会带他去看父母,但是待几天就走,那段记忆支离破碎。
他记得非常清楚的一次会面,发生在六七岁时,妈妈来到阿拉卡塔卡,“我突然进去,大家都不说话了。我呆呆地站在门口,认不出谁是我妈妈,直到她张开双臂……她拥我入怀,身上散发着那种永恒不变的特殊的味儿。我知道我该爱她,但我做不到。负疚感袭来,我身心俱伤。”
十一岁时,他终于回到父母身边。先是和父亲一起在巴兰基亚开药店,然后妈妈带着其他孩子前来汇合。这时候妈妈已经三十多岁了,怀孕七次,不仅腰粗,眼皮和脚踝也肿了。虽然家人团聚,但是日子并不好过。巴兰基亚的药店亏得一塌糊涂,爸爸终于不得不独自外出想办法。
十二岁,母亲掏出家底,让他去离家十个街区的小学报名。小学校长对他很好,允许他把学校图书馆的书带回家看,那时候,他特别喜欢《一千零一夜》《金银岛》和《基督山伯爵》。
不过,精神食粮毕竟不能管饱,在巴兰基亚的这些日子穷得揭不开锅。有一次,妈妈买了一根牛骨炖汤,炖了好多天,每天加水,炖到无法再炖。他还开始打零工,帮着印刷厂运送版纸,到街上发止咳糖浆的广告。
家里仍然太穷,妈妈走投无路,让马尔克斯去给城里的首富慈善家送信,结果等了一个半月,人家的答复是:他家不是福利院。
终于,爸爸回来了,他们卖了全部家当,再次搬家,去苏克雷开药店。
在苏克雷,家里的经济还是很困难,但父母仍然送他去加勒比地区教学最严格学费最昂贵的中学之一圣若瑟中学读初中。
这年暑假发生了一件事。爸爸突发奇想让他学做生意,派他到郊外一个妓院去收账。他莫名其妙地进入这个妓院,碰到一个在充气垫上睡觉的女人,然后那个女人把他睡了。这一年他十三岁。那个女人还告诉他,他弟弟早就来过不止一回。性爱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十四岁的时候,他和一个有夫之妇偷情,热烈了好几个月。
后来,他一个人坐船前往波哥大(哥伦比亚的首都)读高中。少年开始朝着文学进军。
三
第一本书
高中毕业后,马尔克斯被波哥大国立大学法律系录取。下午没课时,他就窝在房间里看书。高中时,他读了不少文学经典,这时候,他读到了不少现代主义作家的作品,比如博尔赫斯、D.H.劳伦斯、阿道司·赫胥黎,还有格雷厄姆·格林、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当然,还有现代主义文学的圣经《尤利西斯》。
不过,最让他痴迷的还是卡夫卡,他说:“卡夫卡的书很神秘,不但另辟蹊径,而且往往与传统背道而驰。事实无需证明,只要落笔,即为真实发生,靠的是无可比拟的才华和毋庸置疑的语气。”
你会发现,马尔克斯从卡夫卡这里学到了不少东西。正是这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让一个女人凭空飞起都不会显得突兀。
卡夫卡的《变形记》给了他极大的冲动,他写完一个短篇,又欣喜又害怕地把它送到《观察家报》。没想到,稿子竟然刊发了。然而马尔克斯太穷了,连报纸都买不起,他在大街上看见一个男人拿着一份《观察家报》走下出租车,然后他走过去央求人家把报纸送给他。就这样,他读到了自己第一份印成铅字的短篇。
很快,他又写了第二篇,第三篇。
然而一场“波哥大暴动”改变了日程。波哥大待不下去了,他和弟弟紧急离开。他先是乘飞机,然后因为错过班车又没钱,不得不坐在一辆汽车的车顶行李之间,在太阳底下暴晒六个小时后,抵达卡塔赫纳。
他进入卡塔赫纳大学,就读法律系二年级。这个时候,他为卡塔赫纳当地的《宇宙报》写社论。天天在报社工作,当作家的心反而淡了——他遭遇了瓶颈。
不久,他回家养病。读了很多书,包括《索福克勒斯全集》,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以及福克纳的种种著作。在读了这么几个月书后,他自觉已经“走出了文学创作的瓶颈”。然而回到卡塔赫纳后,好运并没有那么快到来,他没有通过法律系三年级的考试,那本一直在写的《家》,翻来覆去一直没有超过四十页。
他在自传里写:“这段时间我没有方向,也找不到新的理由去劝服爸妈:我有能力为自己的人生做主。”于是,他揣着回卡塔赫纳前从妈妈那里拿的两百块比索,前往巴兰基亚。
他在巴兰基亚的《先驱报》上写“长颈鹿专栏”,拿微薄的稿费。正是这个时候,妈妈来找他,叫他和她一起去卖房子。
如一开始提到的,这次旅程对他来讲意义重大。回来之后,他放弃了那本《家》,开始写一本新的小说《枯枝败叶》。写了一年,《枯枝败叶》终于完稿。虽然出版并不顺利,遭遇了阿根廷最优秀的出版社的退稿,但是他自己知道,该完成的已经完成了,“退不退稿,《枯枝败叶》都是陪妈妈回乡卖房子后我想写的那本书”。
1977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一次采访中评论道,“我对《枯枝败叶》有很深的感情,对于作者也有很深的同情。我可以如白日一样看见他——一个二十二三岁的男孩,以为自己一辈子永远不会再写其他东西,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因而尝试把一切都写进去,他所记得的一切,从所有读过的作者中学到的技巧和文学工匠的一切。”
小说没有如愿出版,生活还在继续。这期间,他干了一件推销图书的活,然后重回波哥大,去《观察家报》写社论。他在新闻界干得不错,写了好几份大稿子,好运也随之而来,先是短篇小说获得了全国短篇小说大奖,另外《枯枝败叶》终于出版,印了四千册,虽然大部分书都堆在了库房,他也没拿到一分钱稿费,但评论界反响不错,而且不论如何,书终于出版了。
不久,马尔克斯以特派记者的身份去采访日内瓦召开的四国首脑会议。踏上飞机,《活着为了讲述》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四
后面的故事
1955年,去欧洲的计划本来只有两个礼拜,但是由于那家报纸被哥伦比亚政府查封,他被困欧洲。
这么一个偶然事件,他在巴黎待了三年。这三年,他上电影导演课程,给媒体写稿,创作了《恶时辰》和《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恶时辰》和《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都以苏克雷为原型,后来的《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也脱胎于此,这个他曾经居住过的镇子,似乎给他留下了不少暴力的记忆。《恶时辰》中的匿名帖,《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中的凶杀案,都确有其事,他只是以小说家的笔法,将它们写了出来。
1958年,三十一岁的马尔克斯与梅尔塞德结婚。他们在委内瑞拉的加勒加斯定居,他在那里的《时光》杂志社工作。
1959年到1961年,他分别在波哥大、古巴和纽约为古巴通讯社“拉丁社”工作。1965年以前他再没有写过小说。
这段时间他读到了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他第一天就把这本书读了两遍,并且声称自从第一次读卡夫卡之后就未曾对任何文学作品印象如此地深刻。他说自己可以把《佩德罗·巴拉莫》倒背如流。
此时,拉丁美洲文学爆炸已经开始,但谁都不知道,马尔克斯会加入这一阵列,并成为最闪亮的那颗明星。
故事开始于一次短暂的旅行,他开着车带家人到阿卡波可度假。这本来是一次很平常的出行,但是那一天,他还没有开多远,“不知从何而来”,小说的第一个句子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我决定像外祖母给我讲她的故事那样叙述我的故事。我要从那天下午那个小男孩被祖父领着去参观冰块时写起。”马尔克斯仿佛受到催眠一般,把车停在路边,转头,往回开去。
回到家后,他一如往昔地坐在打字机前,不同的是,“这次我十八个月都没有起身”。他后来说,自己写了一千三百页、抽了三万根香烟、欠债十二万索比。
1967年5月30日,《百年孤独》付印,长三百五十二页,售价六百五十比索。辛苦没有白费,此书出版后大受欢迎,不仅评论界大为赞赏,更是畅销全球。
七十年代,加西亚·马尔克斯仍活跃于新闻界,支持人权运动,谴责迫害和独裁。
1981年,《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出版。1985年,《霍乱时期的爱情》出版。马尔克斯已经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
现在,《百年孤独》还常年盘踞在畅销书榜之上,谁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但毫无疑问,马尔克斯的魅力,只要读过他的文字的人,就一定能立刻领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