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舞蹈通史(先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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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原始文化及舞蹈的萌芽和形成

劳动创造了人,我们就开始有了人的历史,有了文化。原始生民通过持续不断的生产实践,改进和完善着人类自身的机体,推动社会发展,创造物质和精神文化;文化的不断积淀和提高,又促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在数百万年的进化历程中,他们不仅创造了适应各种生产需要的工具,开发衣食资源,增长经验和智能,同时也创造了语言、进而发明了文字,也创造出各种艺术形态,为后世的文化艺术发展奠定了基础。舞蹈就是其中较早产生和成熟的一种。

关于艺术起源的时间、成因、条件等等,至今仍是众说纷纭的未解之谜。现在国外有些学者把艺术起源的时间推定在旧石器时代晚期,这是因为迄今为止所发现最早的原始艺术遗存(洞窟壁画、雕刻),经考证是旧石器时代晚期人类的作品。据称在欧洲大陆旧石器时代(约四万年到一万年前)的洞穴岩画中,已发现巫师和舞蹈的形象,洞窟中并留下了先民们在岩画前舞蹈的脚印。但是,遗存的年代并不能完全代表起源的年代,况且世界广阔,人种众多,各地艺术未必都发端于同一时期;艺术品种也是五花八门,产生的契机和需要条件各不相同,各类艺术形式也不大可能同时产生。至于舞蹈的起源,在学术界同样存在着繁多的不同学说,如模仿说、游戏说、宗教说、性欲说、表现说、劳动说等等。这些理论各有所据,也都能在历史或现实中找到这些内容的舞蹈。但是,种种学说至今还是无从进行实证的逻辑推理,是理论,还不是确定的史实。看来舞蹈起源问题的解决,还有待于今后更充实的考古史料的发现,和学术界的深入探索和研究。当然,也有可能这将成为一个永远解不开的千古之谜。

我国疆域辽阔,各地族群众多,他们在各不相同的自然环境中进化成长,创造各自的文化。由于主、客观条件的差异,进化的步伐不可能完全整齐划一,因此,艺术——舞蹈的形成、发展,产生的时间、目的、动力以及各个族群原始舞蹈的外部形式特征,所采取的技术手段(或模仿、或纵情),产生的心理基础等等因素,也未必是一致的。一定要把舞蹈的产生统一在同一时间、同一种生活内容或某一种功能目的,恐怕也是不实际的。我们只能就一般情况对我国原始舞蹈的发展过程作如下的推断:

在从猿到人的进化过程中起决定作用的是劳动,同样,促使古猿的动物性本能动作演化为人类舞蹈艺术的决定性条件,也是劳动。

在舞蹈中,人体不仅是舞蹈表现的对象,也是主要的表现工具,而人体动作则是舞蹈最基本的艺术语言,它们都是劳动的产物。

在从猿到人的进化过程中,手和脚的分工,手的解放,是最先迈出的也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手在长期的劳动过程中,进而适应了日益复杂的动作。“所以,手不仅是劳动的器官,它还是劳动的产物。只是由于劳动,由于和日新月异的动作相适应,由于这样所引起的肌肉、韧带以及在更长时间内引起的骨骼的特别发展遗传下来,而且由于这些遗传下来的灵巧性以愈来愈新的方式运用于新的愈来愈复杂的动作,人的手才达到这样高度的完善,在这个基础上它才能仿佛凭着魔力似地产生了拉斐尔的绘画、托尔瓦德森的雕刻以及帕格尼尼的音乐。”[4]人的肢体是互相联系、互相影响的一个整体,手和四肢的进化,使头部和脑髓也相应地发达起来。日渐发达的大脑又反过来推动肢体的进一步发展,使人类的体质更加完善。正是在高度完善的人的肢体这一基础上,才有可能创造出今天世界上如此五光十色、异彩纷呈的舞蹈艺术。

劳动不但塑造了舞蹈的表现工具,培养和发展了人类创造舞蹈艺术的才能,陶冶了原始人对舞蹈的审美要求;也为原始舞蹈提供了“语言”——动作以及动作的内容和节奏。

音节语言是从劳动中并和劳动一起产生出来的。原始人由于协作劳动的需要,在劳动中逐步使自己的发音器官得到改造而产生了语言。“首先是劳动,然后是语言和劳动一起,成了两个最主要的推动力。”[5]但在语言发生之前的漫长创造过程中,原始人首先是用身体的动作来沟通信息和交流感情的。在这种情况下,动作就不仅为了制造工具和生产实践,还包含着人们所要表达的生活内容和思想感情,起着语言的作用,这就是舞蹈的萌芽,也是舞蹈艺术得以产生的现实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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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印度舞手姿“旗”和“半旗”

美国史前社会学家摩尔根在其名著《古代社会》中谈到语言起源时说:“姿势语言在发音分明的语言之先。姿势及符号语言似乎是原始的东西,是发音分明的语言的姐姐。……当我们朝着语言发展的阶段向下走,回溯到古代语言的粗朴的形态时,我们便发现姿势的成分,不拘在其分量上抑或在其形态的种类上,都益形增加,以致我们发现语言之依赖于姿势的程度,即如果没有姿势语言基本上便不可了解。语言与姿势,在野蛮时代中两相提携而并相发展与繁荣,甚至到了开化时代的后期,其形态虽已变化,而在二者之间依然保持不可分离的结合。”[6]说明人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用动作和姿态、表情来互相交流的,以后才与逐步完善起来的语言相结合来进行交谈、沟通思想和感情。这种现象不仅在现实生活中有迹可寻,如美洲印第安人的“手势语”,他们在和不同语言的外部落人交谈的时候,就用手做出各种动作,并和脸部表情相配合,就能使对方理解自己的意思。在世界舞蹈艺术中也有很多这方面的实例,中国、印度、日本的传统舞蹈中都有不少代表特定事物和意义的手势及动作。如写定于公元2世纪的印度舞蹈论著《姿态镜铨》中,记述了印度古典舞蹈各类形体动作的特定内容,如头部动作:向上抬是表示旗、月亮、天、山、望高处的东西;下俯则表现害羞、愁苦、鞠躬、忧虑、跳水、晕倒、看低处的东西。眼睛平视表现惊愕、天平、神的庄严;俯视表示疲倦、读书、思想、看自己的影子。颈部动作:脖子平,前后移动表示快乐、好感、努力做好一件事情、广阔等;左右移动则是表现蛇的动作、柔和的美、舞剑等。手部动作更为丰富:五指并拢,是手的基本动作,名“旗”,代表云、森林、马、河、风、年、月、天、誓言、走路、雨天等等;小指、无名指弯曲,中指、食指伸直,拇指并拢(和我国的“剑指”相似),名“半旗”,代表树叶、河岸、刀、锯、角等。手的动作除了能表现这些一般的生活内容外,还可以表示十六尊天神,毗湿奴(印度古代传说中的保护神)的十个变相,以及五个阶级、各种亲属关系等等,总计有一百零二个动作之多。这些动作通过各种不同的组合,就足以反映出十分丰富复杂的内容。[7]

在我国湖南尚有遗存的古老巫舞中,也保存着大量表示特定内涵的手势动作,艺人称之为“手诀”(或称“手印”)。湖南古属楚,楚人重巫,楚之巫风在我国历史上是很著名的,而巫舞更是十分古老的舞种,在古籍中多见记载,明嘉靖年间修编的湖南《宝庆府(今邵阳市)志》就记录了这种巫舞手诀的表演情况:“楚俗多奉娘娘庙……(巫)女布坛,禹步作法,以食指、中指遍捻,反复作态,口喃喃念咒。”文中所说的“以食指、中指遍捻,反复作态”,就是巫舞中的手诀,作为沟通人神的手势语言,它们具有各种含义。其中有神的名称,生活用具和法器,山水自然动植物,也有各种法术名称等等,天上地下,包罗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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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湖南巫舞手势

如此繁多的手势语内容,不一定自古皆有,而由后来的巫人逐步发展增添而成,但这种人神沟通的媒介原来也就是人际的交往工具,它的运用方式、作用和原始人的手势语言当是一脉相承的。手势语从整体考察,或可名之为肢体语言,因为原始人在表述自己的意思或情感时,大都是手足并举,尤其是腿脚的抬、踏、蹲、跃,可能还要加上各种面部表情和口中发出的强弱抑扬的声音,这些元素,也正是构成原始舞蹈的生活原型。其实广义地说:舞蹈也就是一种经过人们躯体和精神劳动升华了的另一层次的肢体语言。

能够说明劳动创造舞蹈的还有这样一个事实:原始舞蹈的内容和形式,大都和当时人们的生产实践密切相关。劳动和劳动的对象是原始舞蹈主要表现的内容,劳动的动作为舞蹈语言准备了基础,而劳动的节奏和呼号,则为音乐和诗歌提供了音调和韵律。所以,在原始艺术中,舞蹈、音乐和诗歌总是三位一体,紧密结合的,即古人所谓:“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8]也就是说,诗是述说思想内容的,歌(音乐)是表达思想内容的声音,舞蹈则是它的形象。三者同是植根于人类劳动的沃土之中,我国古代统称为“乐”。

后汉赵晔撰《吴越春秋》里曾记录了一首《弹歌》,歌词共四句,每句两个字:

断竹,续竹;
飞土,逐宍。 [9]

歌的大意是:把竹子砍下来,再把它们组装成弹弓。把弹丸弹出去,逐杀禽兽(宍,古肉字,也即原始人所要猎取的食物)。这首歌,相传创作于黄帝时代。可是我们知道,弹弓是先于弓箭而发明的一种狩猎工具。在数万年前相当于旧石器时代晚期的山西朔县峙峪人的遗址中,已经发现了石镞,说明当时的人们可能已经发明了弓箭,到六七千年前的仰韶文化时期,骨镞、石镞更是大量出现,弓箭的使用已相当普遍了。而这首歌是咏歌弹弓的,当是原始人在使用这种新工具而增多了狩猎物之后,欢欣鼓舞地创作出来的。因此,它实际产生的年代,恐怕要比传说中的黄帝时代更早。这首歌质朴天然,语言简洁明快,节奏感很强,洋溢着热烈紧张的劳动气息,富有感染力,是原始先民狩猎生活的真实反映。至今还能使我们想象得出,当时人们在分享猎获物之余,是怎样欢快地击打着石刀石斧,唱着这首赞歌,艺术地(尽管还很粗糙)再现制作弹弓和追逐猎物的情景。

云南彝族人民中保存着一种古老的舞蹈形式《烟盒舞》,又名《三步弦》。关于这种传统舞蹈的起源有这样一则传说:彝族先民原来居住在山区,以狩猎为生。在还没有弓箭之前,猎手们就披上兽皮,学着野兽的动作,悄悄地接近兽群,然后出其不意地捕捉它们。后来人们就根据这样的生活,模仿野兽的动作跳起舞来作乐,就产生了“三步弦”这种舞蹈形式。他们有一首舞歌这样唱道:

左边转三转,
是牧牛羊的歌;
右边转三转,
是盘庄稼的舞。

形象地说明了歌舞是在劳动中产生的。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阶段中,劳动曾是舞蹈的主要表现内容。

台湾高山族人民的传统舞蹈中,也有很多是从劳动中产生的,如著名的《杵乐》,就直接来源于生产劳动。人们在舂谷时,手持木杵,围绕石臼,随着长杵一上一下的铿锵节奏,边舂边歌,就形成了这种歌舞形式。

俄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普列汉诺夫在他所著的《没有地址的信》中,曾经就劳动与舞蹈的关系进行过深入的探讨。他在列举各个原始部落中的舞蹈时,曾介绍过这样的情况:“有时候舞蹈不过是对动物动作的简单模仿。例如,澳洲土人的青蛙舞、蝴蝶舞、鸸鹋舞、野犬舞、袋鼠舞就是如此。北美印第安人的熊舞和水牛舞也是如此。……在这些舞蹈中显示出一种模仿的能力。……她怎样爬到树上捕捉负鼠;或者她怎样跳入水中捕捉贝壳;或者她怎样从土中挖掘可食植物的根。男人也有同样的舞蹈。例如,澳洲的划桨舞,或新西兰人表演的造船舞就是如此。所有这些舞蹈都是生产过程的简单描述。”他在分析这种现象时指出:“大家知道,野蛮人在自己的舞蹈中往往再现各种动物的动作。这怎样来解释呢?只能解释为想再度体验一种快乐的冲动,而这种快乐曾经是由于狩猎时使用力气而体验过的。请看一看爱斯基摩人是怎样猎取海豹的:他伏在地上向它爬去;他竭力像海豹那样地昂起头来;他模仿它的一切动作,等到悄悄地接近它之后,最后才向它射击。因此,模仿动物的动作,是狩猎的极其重要的一个部分。所以,毫不足怪,当狩猎者有了想把由于狩猎时使用力气所引起的快乐再度体验一番的冲动,他就再度从事模仿动物的动作,创造自己独特的狩猎的舞蹈。”[10]

综上所述,种种现象显示,劳动在原始舞蹈萌芽、形成、发展的进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是无可怀疑的。因此,也可以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劳动创造了舞蹈。但是,正像“在某种意义上不得不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11]。但人并不起源于劳动而“是起源于动物界的”一样,也并不能绝对化的简单论定:舞蹈就起源于劳动。“创造”并不等同于“起源”,各类艺术的发生各有其所需要的主、客观条件。舞蹈的发生伴随着人类的进化,经历了漫长的酝酿、孕育、成形、成熟等阶段。在各个阶段中,人类生存、生活的方方面面,如社会组织、婚姻状态的变化,人类行为、心理,包括人类肢体和智能的进步程度,乃至非现实的愿望、想象中的虚幻世界,无不对舞蹈的发展起着作用,反过来舞蹈也介入到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中,为人们所追求的各种目的服务,在不同族群的生态环境中塑造自身,培植起独具特色的个性风韵。如果要说源,只能就整体从根本上说:舞蹈源于生活。

基于以上认识,大体可以这样推断:

人类尚处于“攀树的猿群”阶段时,和其他动物一样,在为生存斗争的过程中,已经具有觅食(捕捉或采摘)的技能,以及通过动作和叫声互相呼应。但这还是动物普遍具有的自然状态的生物性本能。发展到“正在形成中的人”阶段,由于直立行走,手脚分工,体质和意识都发生了变化。这是人类舞蹈潜能的孕育时期。

“完全形成的人”阶段,从打制第一把石头工具起,开始了真正的人的历史。也是从这一把石头工具开始,人类社会的舞蹈艺术进入了萌芽期。原始先民在打制石器的实践中,从不自觉到自觉地感受、体验到劳动中产生的音响、节奏,以及动作的协调、舒畅所带来的身心两者的快感和兴奋感,工具完成时的满足感、成就感等等,凡此种种,都是舞蹈美感的生活基础。此时的劳动者,如果起而手舞足蹈,欢呼雀跃,是很自然的事。这就是舞蹈的萌芽,就是人类创造舞蹈文化的开端。

萌芽期的舞蹈最初还具有延续而来的生物自然属性,纵情任性,更偏重于本能的情绪发泄,限于当时人类的肢体完善度,动作也当是粗糙或笨拙而无规律的。但舞蹈的萌芽同时也展示着人类自我意识的作用,舞蹈又反作用于人体,对进一步完善人类肢体发挥积极的影响,通过舞蹈的锻炼熏陶,帮助原始人提高了行为动作的协调、灵活和敏捷。而随着人类体质的完善进化,舞蹈也得到进一步发展而成形。随之,舞蹈中人的创造意识逐步占据主导地位,生物性减少而社会性日益加重,标志着舞蹈艺术也发育成熟,形成人类社会的一种文化形态、一种生活方式。

此时大致已是人类社会的氏族公社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