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学术界忽视了的汉民族研究

中国有研究少数民族的学术传统。从《史记》开创《匈奴列传》《南越列传》《东越列传》《西南夷列传》《大宛列传》等民族列传以来，此后，包括《清史稿》在内的二十五史均继承了这个传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组织了三千多人的研究队伍，历时十多年，开展少数民族社会调查，相继出版了《中国少数民族》《中国少数民族简史丛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简志丛书》《中国少数民族自治地方概况丛书》《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刊》，著书401本，字数超过8000多万字，真是世所罕见。[1]但令人不得不惊讶而又遗憾的是占中国人口90％以上的汉民族却没有一本专史，甚至研究汉民族的学者虽不能说绝无仅有，但也是凤毛麟角。

为什么在中国有研究少数民族的传统，却对汉民族熟视无睹呢？究其根本原因在于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认为汉族不是一个民族。1989年3月在汕头举行第二届汉民族学术研讨会上，当地人惊奇地问我：“汉民族还是一个民族？还要开研讨会？”确实，汉族是一个文化差异非常大的民族共同体、方言林立，如浙江武义一个30多万人口的县就有武义话、永康话和宣平话三种汉语土语。更有甚者，在湘南永州一些古村落内都有自己村的土话，上村与下村说的土话不同，隔一堵墙说的土话也不同。[2]所以有人认为“所谓汉语就不是一个民族语言，而是不同语族不同种族以汉字为媒介形成的混杂体！”“进而得出结论，现在所谓汉族就不是一个民族！”[3]也有人在网上发帖说：“大家来讨论：汉族是一个民族吗？每当填写民族一栏时，我常常苦恼。汉族两个字常让我心中无底。习惯上我据说属于汉族，仔细思考却又茫茫然。我希望大家来讨论；汉族还是一个民族吗？她还存在吗？”[4]可见，这种观点虽然见诸文字并不多，但在民间对汉民族的认同甚为困惑，学者们似乎对汉民族也置若罔闻，把自己的学术方向都集中到中国史的研究上去了，致使汉民族研究少有人问津。

二是认为中国就是汉族，汉族就是中国。在中国传统的话语体系中有一个天下观，梁启超曾言：“我国先哲言政治，皆以‘天下’为对象，此百家所同也。”[5]这就是“天下国家”。正是在这个天下观的观照下，先秦之后，历经演变，“天下国家”逐渐建构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天下王朝”国家体系，以及与之相匹配的二十五史的学术传统。这种历时两千多年的“天下国家”与“华夷之辨”的民族观结合在一起，正如韩星所说：“三代的华夷之辨与当时的天下、国家观念是相辅相成的，形成了一个同心圆层层递推的模式，即王畿（国君所在地）、四方（诸侯国）、四海（夷狄），相应地构成了君天下、国诸侯、家大夫、四海夷狄的‘天下为家’的差序格局。”[6]《左传·定公十年》即云：“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左传·僖公二十五年》亦云：“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最终形成了中国传统史学的正统观念。

在这个正统观念观照下，从汉代开始建立起了中国历史王朝体系，从司马迁在《史记·十二本纪》确立了一个从上古黄帝、颛顼、帝喾、尧和舜“五帝”，至中古夏、商、周“三王”，再至近世秦、汉这样的历代王朝体系，同时如上所述，也开创了少数民族列传的记述。这样一种以华夏／汉为正统，四边民族为夷的观念沉淀到历史中，成为人们论说古史、解说王朝更替的圭臬。[7]这种刻板模式，发展到近现代，当现代国家观和民族观“东渐”后，在中国本来相匹配的“天下王朝”与“华夷之辨”就异化为“中国就是汉族，汉族就是中国”的观念。民间有人就说“一种血统对应一个国家，中国的血统就是汉族血统，中国就是汉族国家，这是中国的命”[8]。而学者们在学术取向上，自觉或不自觉地就形成了眼中只有中国史，而无视汉民族史的怪现象。因而研究民族的学者从来就不把汉民族当民族看，只专心研究少数民族去了。

在这样的学术逻辑之下，长期以来，一些学者习惯在中国通史与汉民族史之间画等号，似乎研究中国通史就是研究了汉民族史，这种看法混淆了作为政治实体的国家与作为社会实体的民族之间的区别和界限。民族作为一个社会实体，是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一个具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共同心理素质、共同的历史、共同的文化认同的稳定的人民共同体。可见，中国通史研究的对象是中国这个国家形成和发展的历史，汉民族史研究的对象则应该是汉民族形成和发展的历史。

正因为在历史上，由于正统观念在中国史学界一直占统治地位，“汉族即中国，中国即汉族”的传统观点，在封建史家中几乎可以说是根深蒂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虽然对正统观念进行了严厉批判，但上述观点的影响犹存，于是在实际研究工作中，就出现了用国史研究代替民族史研究的现象，其结果不是加强了对汉民族的研究，而是使其相反，即忽略了对汉民族的研究，出现了世界上最大的民族却没有专门研究人员进行研究的怪局面，汉民族研究几乎成为民族历史研究的一处空白。

[1] 参阅《民族问题五种丛书·三套集成》，《中国民族》2008年第11期。

[2] 张官妹：《永州古村文化》，《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6年第12期。

[3] 《从语言学角度看，汉族就不是一个民族！》（http：//tieba.baidu.com／p／2161780862）。

[4] “清池明月禅心”的网络发帖。

[5] 转引自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第六章 从“天下”到“万国”到“世界”），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

[6] 韩星：《“华夷之辨”及其近代转型》，《东方论坛》2014年第5期。

[7] 汪高鑫：《经学与两汉史学的正统观念》，《学习与探索》（哈尔滨）2010年第4期。

[8] 《一种血统对应一个国家，中国就是汉族国家》（http：//blog.sina.com.cn／s／blog＿80d2c3060100rbsh.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