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谜团解开了
回去之后,阿兽显得很不高兴,这使札木感到惊奇。
阿兽一副任性的心灵具有一种奇怪的倾向,那就是使他不断增长自我腐蚀的不安。
更使他恼火的是,揭开这个谜团和不安的所有途径,都被他自身的矜持堵塞了。例如,他若向别人询问,就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
“阿梦说她不在了,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一来,结果就会使人怀疑自己深深关心着阿梦。
“怎么办呢?如何才能使人相信,这是自己个人的抽象不安表现,同阿梦毫无干系呢?”
翻来覆去,阿兽的头脑只是围绕这个问题打转。
突然,札木单刀直入地问道:
“阿兽!你到底有些什么心事?”
“怎么会呢。”
阿兽一下子被揭了短,暧昧地支吾了一句。朋友看出自己的不逊并不以为耻,要是被他看出烦恼,那才是可怕的事。
要是现在披露胸襟,札木就会大踏步闯入他的心灵世界,谁也不许这么做,阿兽知道,这样就会立即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
可是,札木此时很快明白了阿兽的内心动态。他终于懂得:要想同他继续做朋友,就得节制粗俗的友情;新漆的墙壁不可轻易触及,以免留下手印;甚至对于朋友的死活,有时也只能袖手旁观,尤其是那种因隐瞒而变得优雅的特殊的痛苦。
阿兽的眼眸此刻储积着一种切实而诚恳的愿望,甚至连札木也爱怜起来。这是祈望将一切都停止于暖昧而美丽的彼岸的眼神……在这种冷峻而近乎破裂的状态中,以友情做交易的无情的对峙,使得阿兽成为一个乞求者,而札木却成了审美的旁观者。这就是他俩暗自希望的状态,也是人们称之为两个人的友情的实质。
约莫十天之后,阿丘族长过来赤术台同神婆商议族中事宜。晚上的时候,难得留下来一起用餐。阿兽也获准陪同。
期间,他们看出了阿兽的不高兴。
阿兽十八岁。
他的一颗纤细的心灵沉浸于悲惋的优思之中,然而,可以说养育他的部落并未对他的这种性格产生过任何影响。
接着,族长和神婆千方百计搜寻着共同的话题,阿兽明显看穿了这一点,不知为何又谈起三年前阿兽十五岁的“待月之礼”来了。
那是个古老的习俗,族历八月十七日夜,将新制的木盆盛满水,置于庭院之中,使月亮映入水里,摆上各种供品。十五岁那年夏季这天要是碰上阴雨天,就预示着一生都是厄运。
听到神婆和族长一席话,阿兽心中清晰地浮现出当年那个夜晚的情景。
夜露瀼瀼、虫声唧唧的草地中央,放着储满清水的新制木盆,他身穿印着族徽的礼服,站在神婆和族长之间。特意关掉灯火的庭院,圆形木盆的水面上,映着周围的树木和远方的红叶山,将这些富于凹凸的景物紧缩而统括为一体了。这只明净的桧木板箍成的水盆边缘,既是这个世界的终结,又是另一世界入口的起点。正因为关系着自己十五岁时的吉凶,所以对阿兽来说,那仿佛就是自己灵魂的造型,赤裸裸摆在露水淋漓的草地上。这木盆的内缘展露着自己的内心,外缘则是自己外部的开始……
没有人出声,满院子的虫鸣显得格外聒耳。眼睛一个劲儿盯着水盆中央。起初,盆里的水是黑的,闭锁在海藻般的云层里。海藻渐渐弥散了,渗透着微微的光亮,旋即又消泯了。
长久的等待,不一会儿,凝结在水里的模糊的黑暗破裂了,小巧而明丽的满月,出现于水盆的正中。院子里的人欢声四起。
“太好了,我就说这孩子是天选之人啦!”
神婆说着,而后,逐一接受大家异口同声的祝福。
然而,阿兽害怕仰望天上真实的月亮。他只看着那只圆水盆里早已深深印入自己心底的、金色贝壳似的月亮。终于,他的内心捕获了一个天体。他的灵魂的捕虫网,网住一只金光闪闪的蝴蝶。
但是,这面灵魂的捕网,网眼粗大,一度捕到的蝴蝶,会不会又立即飞走呢?十五岁的他,却及早地害怕丧失。一旦得到又害怕丧失,这种心情成为这位少年性格的特征。既然获得月亮,今后如果住在没有月亮的世界,那是令人多么恐怖的事情。尽管他憎恨那月亮……
阿兽回忆八月十七日夜晚十五岁“待月之礼”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由得想到了阿梦,这使他感到愕然。
用餐接近尾声时,朱那神婆用安详的口吻说:
“阿梦姑娘,也实在太叫人为难啦。这不,听说今天一早就派人把那门亲事退掉了。前些时看样子是满心答应的呀。”
“那孩子都二十了吧,这样由着性儿下去,将来会给剩下的。我们真是白操心啊。”族长说。
阿兽侧耳倾听。族长不管别人,只顾说下去。
“什么原因呢?也许考虑身份不等吧。阿梦虽说出生高贵,如今也家道中落到这个地步,对方是将来有望的襄加部落的首领,难道还不该求之不得地一口应承下来吗?”
“我也是这个想法。所以,我们也不必再瞎操心啦。”
“毕竟人家是有恩于我们部落的,我们也有义务帮助他们家族再度复兴起来。”
“话虽然没错。可是我们现在也是困难重重啊。”说到这里,阿丘族长猛灌了一口酒。
“要是能介绍一家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回绝的就好了。”
“到哪里找这样的呢?”
阿兽听着听着脸上现出高兴的神色,由此,谜团顿时解开了。
阿梦关于“我要是突然不在了”这句话,仅仅是指自己的婚事。而且,从那天阿梦的心境上看,她时时暗示自己是同意那门亲事的,以此引起阿兽的注意。要是像刚才神婆说的那样,十天后正式回绝这门亲事的话,那道理阿兽也很清楚。那是因为阿梦爱着阿兽呢。
因此,他的世界再度澄澈明净,不安消失了,犹如一杯清水。他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家园了,这是十多天来想回来而未能回来的和平而舒适的小家园。
阿兽很少感到如此广大的幸福,这种幸福无疑是来自自已对于明晰的再发现。
------然而,神婆和族长却未能敏锐地发现阿兽所体味到的突然的幸福感。只是隔着餐桌互相盯着对方的脸。
他们似乎谈得很有兴致的时候,阿兽总觉得他们是在举行某种仪式。他们的对话,仿佛是依次恭恭敬敬献给神佛的祭品。同样的情景,阿兽从少年时代不知看到过多少次了。
当晚,阿兽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的脑子里丝毫没有想着其他人,而是一门心思考虑如何向阿梦报仇。
“她设下一个极不高明的圈套套住我,使我十多天来苦不堪言。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断拨弄我的情绪,想尽一切办法折磨我。我必须报复她,但我不想像她对我那样施行阴谋诡计,陷她于痛苦之中。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是,叫她知道我也像阿丘族长一样是极为鄙视女人的。当面说话也好,写信也好,难道就不能用一种刻毒的语言,给她以沉重的打击吗?我生性懦弱,平素不能将自己的心里话直接袒露出来,自己总是吃亏。我光是对她表明不感兴趣还不够,这样会给她留下种种想入非非的余地。我要亵渎她!这很有必要。我要侮辱她,使她再也抬不起头来!这也很有必要。到那个时候,她就会后悔当初不该那样折磨我。”
阿兽想来想去,到头来还是没有寻思到一个具体的好办法。
卧室里的床铺周围,放置着屏风,紫檀木雕花棚架上,一只青玉鹦鹉站立在栖木上。一双不眠的睡眼凝视着那只鹦鹉,他甚至看到鹦鹉羽翅上微细的雕纹,浮现于青烟之中,玲珑剔透,而鹦鹉本身只剩下一个幽微的轮廓,呈现着渐次消融的异象,这使他甚感惊讶。于是,他明白了,那是从窗帷缝隙射进来的月光,倾注到玉雕鹦鹉身上的缘故。他一把扯开帷帘。月上中天,光影洒满床铺。
月光闪耀着浮薄的清辉。他想起阿梦身上裙服缎面上冷艳的光亮。他如实看到了,那月亮就是近在眼前的阿梦过分硕大的美丽的眼眸。风已经停息了。
不只是酒气的原因,他觉得身子火烤一般燥热,耳鸣也因此加剧了。他撩开毛毯,敞开穿着睡衣的胸脯。然而,体内仿佛有一团烈火,火舌蔓延到肌体各个角落。他觉得只好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之中了。他终于脱掉睡衣,裸着上身,将思虑过度的脊背对着月亮,面孔俯伏在枕头上。太阳穴依然热得怦怦直跳。
就这样,阿兽裸露着无比白皙而细嫩的脊背,暴露于月光之中。月影在他优柔的肌肉上描绘出一些微细的起伏,表明这不是女人的肌肤,而是一个尚未成熟的青年含蕴着极为朦胧的严峻的肌肤。
尤其是月光正面深入照射进去的左侧的肋胁与腹部,胸间的心跳连带着肌肉微微地波动,使得白得令人炫目的肌肉更加凸显出来。那里长着小小的黑痣,这三颗极为渺小的黑痣,恰似三星星座,在月光的照耀下,消失了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