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梦怪投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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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有毒的棘刺

“这有什么关系呢,亲爱的?”阿兽说道。“我们要鹅卵石做什么呢?没有亮光在屋子里活动,我们都习惯了。不管有没有鹅卵石,我们两人说说话不都是很开心的吗?”

阿兽仔细打量着阿梦。她显得神情恍惚,倒不是特别伤心。

“对不起,阿兽,”她说。“鹅卵石没了。我应该保密的,不让其他人知道。可小阿阑给我的时候,我实在太高兴了。那是她专门给我们的。”

“完全没有关系,亲爱的。”

“阿兽,他们肯定认为我们俩是一对傻瓜。”阿梦向前迈了一步,又把头搁在阿兽胸前。

“我们回屋子里坐着吧,”过了一会儿,阿兽说道。“就我们俩单独待一会儿。天气很好,没错,可你太累了。我们进屋去吧。”

“没错,亲爱的。避开阳光,坐下来,休息一会。我很快就会觉得好一些。”

第二天,巢穴各处,其他人开始起床了。牧羊人肯定早就出去了,可阿兽一直在为阿梦准备她喜欢的糜子饼,没听到牧羊人出门的声音。在屋子的另一边,阿梦发出了喃喃的声音,好像要开口唱歌一样,然后在毯子下面翻了个身。阿兽察觉到了这些动静,静静地走过来,轻轻地在床边坐下,等着。

阿梦翻过身来,仰面躺着,懵懵懂懂睁开眼睛,看着阿兽。

“早上好啊,亲爱的,”她终于开口说道。“很高兴我睡觉的时候,精灵们没把你抓走。”

“我想,精灵们也不舍得让我离开阿梦的。”阿兽俯下身子亲吻了她的额头。

阿梦仍旧凝视着他,眼睛还是半睁半闭。然后她起身坐好,早先照亮蜘蛛的那束光,现在落在她脸上。她黑色的头发蓬松散乱,垂在肩膀上,但阿兽看到她在晨光中的这副模样,心里觉得很高兴。

阿兽和阿梦的结合是不被接受的,他们的感情就像是有毒的小小棘刺,扎进了部落这根粗壮的指头。

这是一根优雅的棘刺。而且,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有一颗忌讳粗杂、喜欢洗练的心,实际是徒劳的,犹如一株无根水草。他们想蛀蚀,却蛀蚀不了;他们想侵犯,也侵犯不得。他们认为,他们的毒刺对部落来说固然有毒,但全然是无益之毒,这种无益可以说就是他们爱情的意义。

阿兽感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一种精妙的毒素,是同阿梦的倨傲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他决心毕生不玷污这份美丽、白洁,不让它磨出一个水泡来。他们的爱情像一面旗帜,只为风而生存。对他们来说,唯一的真实就是单单为着一种“感情”而活着,这种“感情”漫无边际、毫无意义、死而复生、时衰时荣、既无方向又无归结……

如果说,这部落里还有人对这份感情存在着些许善意。那便是札木和他的小阿阑了。

那是一个红叶初染的午后,札木第一次见到阿梦:

札木提议到阿依兰河划船。

往年,这时正是观赏红叶的好时节。阿丘族长还会邀请附近部落的族长和勇士们,到这里观赏红叶、喝酒、打猎。近来,扎鲁人对萨莱部落的敌意愈发凸显,所以今年的河边显得空落落的。

“那只小船可以坐三个人,我们坐上去,可以叫加慈划桨。”

“有什么必要请别人代劳呢?我可以划呀。”

札木说着,随之想起那个眼神郁悒、紧绷着面孔的青年来。

“札木,你很讨厌他吧?”

阿兽含着微笑说。

“谈不上讨厌,只是总也摸不透他的脾性。”

“那小子在架阁库待了六年了,对我来说,他的存在就像一团空气。我觉得,他和我也不是情投意合。不过,他至少勤勉用功,老实可靠。”

札木坐在凸窗一侧,扭动身子,眺望红叶山、湖水、和湖中的磐石。午后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河水,小船就停泊在眼下的小水湾里。

札木又回头窥视一下朋友有些倦怠的神情。阿兽无论做什么都不抢在头里,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会勾起他不绝的兴致。故而,万事都有札木提议,然后他再拖着阿兽行动。

“看到小船了吗?”阿兽问

“嗯,看到了。”札木惊讶的转过头来……

当时,阿兽想说些什么呢?

倘若硬要加以说明,那么他或许会说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

札木到底是札木,这时候,凭着他天生的直觉,他很理解阿兽为何突然陷入沉默。他虽然和阿兽同年,但他已是青年,是一位决心成为“勇士”的青年。他果断地为自己选择了这一使命。而且,对于阿兽,他多多少少带一点麻木和粗疏,他知道这种巧妙的粗疏,朋友是会乐意接受的。阿兽心灵的胃口,对于人工的食饵,具有惊人的消化能力,即使是友谊。

“你小子应该多做剑术训练了,虽说读书不多,但看你那脸色,就像读书破万卷,给累倒了似的。”札木直言不讳。

阿兽默默微笑着。的确,他不爱读书,即使每天准时出现在架阁库,却频繁地做梦。他每晚所做的梦的次数,足足敌得过万卷书,他实在读累了。

昨夜,就是昨夜,他在梦中看到了自己的白木棺材。这口棺材停放在窗户宽阔、空无一物的房子的正中央。窗外是黎明前紫色的晦暗,小鸟的鸣啭充满天地之间。一位年轻女子披散着长长的黑发,低俯着身子,扒在棺材上唏嘘不止,细软的双肩不住抽动着。他想看看女子的面庞,但是只能微微瞥见那白皙而忧戚的前额。这白木棺材一半盖着宽大的布满豹纹的毛皮,周围镶嵌着众多的珍珠穗子。这一排珍珠,含蕴着拂晓时分不太明亮的光泽。房子里没有香奠,只是飘荡着一种熟透了的水果般的味道。

阿兽呢?他由半空里向下俯视,确信自己的亡骸就躺在那口棺材里。他虽然这样确信,但还是千方百计想看上一眼,以便证实一下。然而,他的存在就像一只早晨的蚊子,只能在半空里歇息羽翅,决然看不见钉上钉子的棺材的内部。

两个人来到停船的地方,解开缆绳。一眼望去,半面湖水映着红叶山,好似燃烧的火焰。

乘上小船,船身一阵摇摆,这唤起了阿兽对于这个不安定的世界最真切的感觉。一瞬间,他的内心鲜明地映现在涂着白桦树汁的船舷上,也在大幅度地晃动着。他由此感到非常快活。

札木将船桨在湖岸的岩石上用力一顶,小船划向广阔的水面。绯红的湖水细波粼粼,仿佛将阿兽闲适的心情进一步散放开来。那粗犷的水音似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他确实感到,自己十八岁秋令一日午后的这个时辰,就这样滑去,再也不复返了。

“到岛上去看看吧。”札木提议。

“看了之后会扫兴的,那里什么都没有。”

“哎,不要这么说嘛,还是去看看吧。”

札木划着船,他发自内心的兴高采烈的说话,表达了这种年龄的少年的一副好奇心。

阳光绚烂地照射着他们刚刚剃光的富有青春活力的颈项。这是一个静谧、悠闲而富足的午后。尽管如此,阿兽依然觉得这个世界就像一只皮囊,下面开了小洞,似乎听到“时光”的水滴从那里一点点滴落下去。

两人到达松林里夹着一树红叶的小岛,沿着石阶登上顶端那片站立着三只石龟的圆形草地。他们坐在两只石龟脚下,进而平躺到地上,遥望着傍晚时分一碧如洗的秋空。草尖儿穿透他俩脊背的衣服,刺得阿兽一阵剧疼;然而对札木来说,他的整个脊背仿佛垫在一种不得不承受的最甘美、最爽净的苦难之上。

“多么美好的一天!这种无所事事的悠闲的日子,怕是一生中没有几次。”札木内心满怀着一种预感,心直口快地说道。

“你小子是在谈论幸福吧?”阿兽问。

“我没有这个感觉。”

“没感觉就好。我可不会像你一样说得那么大胆,我感到害怕。”

“你小子肯定是有着强烈欲望的人,往往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你小子或许还有更大的欲望吧?”

“似乎已经定下来了,究竟是什么,我也不清楚。”面貌端丽、凡事皆犹豫不决的阿兽懒懒地回答。

尽管他们是亲密的朋友,但阿兽那颇为任性的心胸,面对札木犀利的分析能力和充满自信的谈吐,以及这位“有为青年的做派,感到有些厌烦。

阿兽突然翻了个身,趴在草地上,扬起头来,远远眺望着湖水对岸朱那神婆赤术台的庭院。白色的沙地上间隔地铺着脚踏石,一直到达湖边。那一带是山石树木极其混杂的水湾,石桥重重叠叠。他发现,那里走着一群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