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诗经》
诗歌源于生活,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东汉何休《公羊传解诂》)。最初的诗歌是原始歌谣,或韵散相杂,或口耳相传,形式和内容很多不够成熟。《诗经》以成熟的四言诗为主,是周代诗歌的代表,也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是周代贵族教育教材,也是儒家“五经”之一,在中国教育史和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第一节 概述
在先秦时期,《诗经》通常被称为《诗》或“诗三百”,共收录完整诗歌305篇,主要是西周初至春秋中叶约五百年间的作品。《诗经》的名称,确立在西汉。汉武帝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为《五经》立博士,《诗》亦随之由儒家之“经”,成为国家之“经”。
《诗经》收集诗歌时间跨度大,覆盖地域广阔。《诗经》的作者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百姓,但绝大多数作品并没有留下作者姓名。《诗经》的来源主要有三个渠道:一是乐官藏诗。周王朝及诸侯国乐官掌握诗歌。据《国语·鲁语下》记载:“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那》今存于《诗经·商颂》,是殷商祭祀歌诗。正考父是宋国人,到周朝乐官那里考校本国歌诗,可见各国乐官均藏有歌诗。当然,朝廷乐官旧藏歌诗,多用于祭祀和各种礼仪。二是王朝采诗。上古有采诗制度。据《左传·襄公十四年》记载,晋国师旷引《夏书》云:“道人以木铎徇于路。”又《汉书·食货志》记载:“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木铎,是以木为舌的铜铃。行人,指周王朝派出,采集各地歌谣的使者。《诗经》有十五国风,共计160篇,若非王朝有意采诗,各地方诗歌很难得以保存。三是公卿献诗。上古政治有讽谏传统。据《左传·襄公十四年》记载,师旷云:“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小雅·节南山》云:“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公卿大夫献诗朝廷,有美有刺,主要保留在《大雅》和《小雅》中。各类歌诗汇于朝廷,经乐官删选、整理,或保存于宗庙,或流传于诸侯国之间。此外又有孔子删诗说,《史记·孔子世家》云:“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正乐”指整理篇章次序,而非大幅删选。关于孔子删诗说,找不到其他可靠证据,不可信。
春秋时期,《诗经》的流传方式是引诗和赋诗。引诗,指在言谈中,引用《诗经》诗句。赋诗,指赋诗言志,通过吟诵《诗经》篇章来表达自己的情志和意愿。据《左传》记载,至春秋后期,赋诗和引诗次数大增,可以推测当时《诗经》已流传颇广。汉代传习《诗经》的有鲁、齐、韩、毛四家。《鲁诗》为鲁人申培所传,《齐诗》为齐人辕固所传,《韩诗》出于燕人韩婴。这三者被称为“三家诗”,用汉代的隶书记录下来,注重阐释“微言大义”,属于今文经学,在西汉时皆立于学官。魏晋以后,三家诗先后亡佚。《毛诗》则由鲁人毛亨和赵人毛苌所传,用先秦古籀文字写成,注重训诂考证,属于古文经学,是私学相传,后来盛行于东汉。今本《诗经》就是《毛诗》。
《诗经》中的作品按音乐标准分为风、雅、颂三类。宋代郑樵《通志序》云:“风土之音曰风,朝廷之音曰雅,宗庙之音曰颂。”风即国风,指民间曲调。国风是来自四方诸侯国的乐调,包括《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魏风》、《唐风》、《秦风》、《陈风》、《桧风》、《曹风》、《豳风》等十五国风,共计160篇,涉及了周王朝大部分版图。如《周南》、《召南》共25篇,来自黄河以南,涵盖江汉流域。《周南·汝坟》提到汝水,当来自淮水流域。《周南·汉广》提到长江和汉水,《召南·江有汜》也提到长江,应来自江汉流域。《邶风》、《鄘风》、《卫风》共39篇,都来自卫国。卫国本为殷商故地,朝歌所在,即今河南淇县东北。周初分封,后被拆分为邶、鄘、卫三部分,因以为名。《王风》10篇,来自东都洛阳地区,即今河南洛阳。《郑风》11篇,来自郑国,位于今河南中部,其都新郑,即今河南新郑市。《齐风》11篇,来自齐国,齐都营丘,即今山东临淄市。《魏风》7篇,来自古魏国,都城在今山西芮城西北,后为晋所灭。《唐风》12篇,来自晋国。晋初封于唐,即今山西翼城南,境内有晋水,故改称晋。《秦风》10篇,来自秦国。秦初封于秦,即今甘肃天水市,周平王东迁,秦遂占有西周王畿。《桧风》4篇,来自桧国。桧,又作“郐”,妘姓古国,都城在今河南密县东北,后灭于郑国。《曹风》4篇,来自曹国,其都在今山东定陶县。《豳风》7篇,来自周族故地豳,故地在今陕西彬县北。西周灭亡,平王东迁,其地并入秦国。
雅分《大雅》和《小雅》,其中《大雅》31篇,《小雅》74篇,合计105篇,都来自周王朝的首都区域,多为朝廷卿大夫所作。雅,训为“正”,“正”与“政”通,主要反映王朝政治兴衰。《毛诗序》云:“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大雅》的内容多为重大政治题材,如讲述周王朝历史源流的《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等史诗。《小雅》内容多为普通政治题材,多有讽谏之作,如《板》、《荡》即为痛斥周厉王而作。
颂分《周颂》、《鲁颂》、《商颂》,合称“三颂”,共计40篇。颂是宗庙祭祀之乐,在祭祀礼仪中演唱。《毛诗序》云:“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颂诗中,赞颂类占多数,也不乏自省之词。诸如周成王即位,朝宗庙,作《闵予小子》,皆惶惶不安、自我告诫之词。三颂之中,《周颂》31篇,产生于西周初期。《鲁颂》4篇,都是歌颂鲁僖公,产生于春秋中叶。《商颂》5篇,或言宋诗,或言殷商之诗,已不可考。
风雅颂与赋比兴,合称“六艺”。《毛诗序》云:“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风雅颂指《诗经》内容,赋比兴指艺术特征。朱熹《诗集传》云:“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赋,指铺陈,直述其事。如《豳风·七月》列举十二月之农事。比,即比喻。如《卫风·硕人》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连用六个比喻,将庄姜的美貌写得十分生动形象。兴,即诗开头先言一物,再写核心内容。“兴”常与“比”结合,称为“比兴”。诸如《郑风·野有蔓草》云:“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前句为“兴”,引出所咏之美人。露珠与美人的眼睛,又构成“比”的关系。朱熹对赋比兴的解释,斟酌前代说法,定义准确,为后世广为接受。
第二节 《七月》
《七月》是《诗经》的名篇,据《毛诗序》言,《七月》乃周公所作,为成王追述先祖创业之艰难。按诗意,《七月》当为集体创作,讲述周族普通百姓一年四季的生活和劳作情形,是一首典型的农事诗。《豳风·七月》共八章,全诗如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全诗八章,每章描述一个时节的典型事象,生动呈现先民的生活和劳作的情态。第一章主要描述了一幅喜气洋洋的春耕图。本章先言冬日之苦,后言春日之喜。周代施行井田制,农夫先治公田,然后才能治私田。田畯,指农官,督责农夫劳作。春耕忙碌,农夫无暇休息,故令妻儿送午饭至田间。农官见农夫一家勤劳,无须督责,所以非常满意。第二章描述的是一幅春女采桑图。采桑是农家女子的主要工作。春意盎然,万物竞发,女子也难免动心。“殆”有两层意思:其一是担心、害怕,表现女子的惴惴不安;其二是猜测,祈盼。据《周易·系辞下》记孔子评颜回云:“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殆的意思与“庶几”相近,有揣测之义。因此,采桑女之“殆”,除了怕被贵族公子掳走的说法,还有一个观点认为是因“伤春”而祈盼遇到意中人。第三章描述了一幅织女图。本章延续上章,先言修剪桑树,后言女子织布、染布。“载玄载黄”说明布匹的华美,可作公子迎亲礼服。织女辛勤劳作之中,充满对美好婚姻的祝福和祈盼。第四章描述了一幅狩猎图。先民冬季集体狩猎,排兵布阵,兼进行军事训练。狩猎所得,大野兽归公家,小野兽归私家,公私兼顾,礼法分明。第五章描述了一幅修房图。豳地在西北,先民房屋之墙皆土筑,容易被鼠类打洞、破坏。夏历七月之后,天气日渐转凉,蟋蟀鸣叫的地点变了,提醒先民该及时修缮房屋,准备抵御冬寒。“嗟我妇子”句,表现农夫修房完成时的踏实心态。第六章记述先民一年四季的时令食物。豳地先民食物来源丰富,有蔬菜、瓜果、干货、米酒等。第七章描述秋季活动,是一幅秋忙图。五谷登场是秋收之忙,忙完又是劳役之忙,白天割茅草,晚上搓绳,昼夜不得闲。“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句,意谓农夫辛勤质朴,任劳任怨。第八章描述先民祭祀和宴饮,是一幅乡饮图。“献羔祭韭”,指仲春之日,祭祀司寒之神,祈祷风调雨顺。下文描写秋收之后,民间庆祝丰收的乡饮酒仪式。公堂,指学校。乡饮酒礼在学校举行,有尊老和教化的功用,是周代礼乐文化的遗迹。
在艺术手法上,《七月》主要用“赋”,铺陈排比,全方面展现先民生活和情态。首先,《七月》八章,每章重点描述的内容,基本按时间顺序。第一、二章写春季事象:春耕和采桑;第三章写夏末秋初事象:修剪桑树和织布;第四、五章写冬季狩猎和修缮房屋;第七、八章也主要写秋冬事象:祭祀和乡饮酒礼。第二,章内叙事也按时间顺序安排。比如第六章,记述从六月至十月间,各个季节出产的食物。七、八两月农业出产丰富,诗人遂分两组写出,使繁杂的内容井然有序。第三,大量使用物候标示时间。先民的生活与物候密切相关,故以黄莺、蝉、蟋蟀的叫声标示时间。《礼记·月令》就详细罗列十二个月的物候和人们所从事的活动。综上所述,按时间叙述敷陈,是《诗经》“赋”法的主要特征。
第三节 《关雎》
在《诗经·国风》中,爱情诗占很大篇幅,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关雎》是《诗经》的首篇,《毛诗序》以为讲“后妃之德”。就诗歌本义看,《关雎》实是一首爱情诗,讲贵族君子对淑女的思慕和追求。《周南·关雎》共五章,全诗如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雎》五章,分别描写爱情的四个阶段。第一章写一见钟情。窈窕,《毛传》注为“幽闲”,指后妃闲居深宫。窈窕,实指女子身姿娇好。如《九歌·山鬼》云:“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王逸注:“慕我善行好姿。”姿,谓身形姿态。又《后汉书·列女传》写后宫女子云:“出则窈窕作态。”可见,窈窕非指内在品德,而是指身姿妙美。身姿娇好,是自然之美,外在之美,故君子一见倾心。淑,本义是水清澈,指女子内心纯净。君子的意中人,是一位内外皆美的女子。第二、三章写思慕。服,也是思念之意。悠哉游哉,指思念悠长,连绵不断之意。第四章写交往和恋爱。友,意谓亲近。琴瑟,多用于家庭、私人宴饮场合。诸如《小雅·常棣》云:“妻子好合,如鼓瑟琴。”《秦风·车邻》:“既见君子,并作鼓瑟。”琴瑟合奏,意谓朋友、夫妻关系和谐。第五章写迎亲场面。芼,指女子出嫁前祭礼。《毛诗传》云:“古之将嫁女者,必先礼之于宗室,牲用鱼,芼之以藻。”“钟鼓”,指举行婚礼时的钟鼓之声。从“琴瑟”和“钟鼓”两个物象看,诗歌主人公应是一位修养良好的贵族青年。
《关雎》描写的感情,炽热而节制,带有浓郁礼乐内涵。《毛诗序》云:“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民之性,指天生的男女之情。先王之泽,指周代的礼乐教化。男女之情,发自天然,非经礼乐规范,容易走向泛滥。诸如《郑风·将仲子》攀树翻墙的男子,《卫风·氓》私定终身的女子,皆非情感表达之正途。《关雎》之爱情,发乎情止乎礼,是礼乐熏陶下的典雅爱情。
《关雎》的显著艺术手法是“比兴”。雎,又名王雎,即鱼鹰。在先民观念中,鱼鹰是挚鸟,雄雌相守如一。诗人以鱼鹰之德,比喻男子真挚情意。关关,是鱼鹰叫声。诗人又以雄雌鱼鹰的唱和,引出君子求淑女的爱情,是典型的“兴”。“比”与“兴”合一,是《诗经》最常见用法。又如《周南·桃夭》首章:“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鲜艳的桃花,既比喻新娘的年轻美丽,又渲染热闹氛围,引出女子出嫁之事。有的“比兴”诗句遗貌写神,最为人称道。《蒹葭》共三章,首章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谓,指表白。《召南·摽有梅》写女子恨嫁,云:“求我庶士,迨其谓之。”蒹葭与白露,跟所约女子并无相似之处,但其渲染凄冷氛围,却与男子苦苦追寻的情感状态相通,可谓比兴中的神品。
各国情诗呈现的特色也不尽相同。就爱情诗而言,郑、卫两地出产最多,艺术水平也很高,但一直被视为淫诗。卫地之诗,包括《邶风》、《鄘风》、《卫风》之作。郑卫之音,成为淫诗的代名词。然而,郑、卫虽同被视为淫诗,但也各具特色。朱熹《诗集传》云:“郑卫之乐,皆为淫声。然以诗考之,卫诗三十有九,而淫奔之诗才四之一。郑诗二十有一,而淫奔之诗已不翅七之五。卫犹为男悦女之词,而郑皆为女惑男之语。卫人犹多刺讥惩创之意,而郑人几于荡然无复羞愧悔悟之萌。是则郑声之淫,有甚于卫矣。”郑卫风诗之别,《郑风》爱情诗所占比例,明显偏大。在爱情的表达上,卫地风诗皆男子追求、苦恋女子,情感多坚贞如一。如《邶风·击鼓》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又如《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郑地风诗中,则出现女子主动追求男子的情况,情感自由而奔放。如《郑风·褰裳》云:“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又如《郑风·溱洧》写女子约男子出游,云:“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士曰既且”说明男子有推托之意。女子却热情主动,也最终成就了两人的爱情。郑卫风诗之别,源自地域文化差异,不能仅从伦理层面评判。
第四节 《鹿鸣》
《小雅·鹿鸣》是一首著名的宴饮诗,是宴享经常演奏的乐曲。据《礼仪·燕礼》记载的宴饮细节:“工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工歌,即乐工演唱。这三首为一组歌诗,常连续演唱。周代宴享礼分“享”和“宴”两个部分:“享”重礼仪,期间有赋诗活动,仅象征性饮少许甜酒;“宴”重和乐,才真正饮酒进食。《鹿鸣》本为周天子宴饮群臣、嘉宾之诗,全诗如下: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鹿鸣》分三章,皆以鹿鸣起兴,分述宴饮的三层内涵:守礼、修德、和乐。鹿是群居动物,性情温顺,常被赋予美好品德。呦呦,鹿鸣声。鹿遇到丰美之草,不独自享受,而是呼唤同伴来吃。儒家认为,鹿鸣之德与仁者之心相通,皆发自诚恳、自然之情。
第一章讲饮酒以礼。宾主饮酒之间,主人劝酒要赠送礼物。“承筐是将”,意指将币帛置于筐中赠送。宴饮对象地位越高,赠送的礼物越丰厚。据《左传·庄公十八年》记载:“虢公、晋侯朝王,王飨醴,命之宥,皆赐玉五瑴,马三匹。”五瑴,五双。虢公、晋侯二人爵位不同,侑币也当相应区别,周惠王因此已违礼。《鹿鸣》所用侑币合礼,故宾客亲善周王,进献光明大道。
第二章讲饮酒以德。德音,即好名声。视通“示”,意谓示范。恌,轻佻不敬。醉而不失礼,才是君子应有的修养。据《左传·庄公二十二年》记载,田敬仲宴请齐桓公,云:“饮桓公酒,乐。公曰:‘以火继之。’辞曰:‘臣卜其昼,未卜其夜,不敢。’”宴饮本是行礼,讲德之时,若嗜酒贪欢,则违礼败德,必招致祸患。故《小雅·宾之初筵》云:“既醉而出,并受其福。醉而不出,是谓伐德。”“视民不恌”,意谓君子酒德好,是天下表率。
第三章讲宴饮之和乐。周代乐器众多,常见的有钟、鼓、琴、瑟、笙、磬等。钟鼓多用于宗庙祭祀,主行礼。琴瑟则多用于私人宴饮。《荀子·乐论》:“乐合同,礼别异。”《鹿鸣》是天子宴饮群臣之诗,主和乐,故盛言琴瑟、笙簧。宴饮之间,周天子与群臣,既是君臣关系,又是宾主关系。朱熹《诗集传》云:“盖君臣之分以严为主,朝廷之礼,以敬为主。然一于严敬,则情或不通,而无以尽其忠言之益。故先王因其饮食聚会,而制为宴飨之礼,以通上下之情。”琴瑟合奏,上下和乐,正是君臣相得,政治清明之象。
除了《鹿鸣》,《诗经》的宴饮诗还有二十余首,涵盖多种类型:祭祀宴饮,朝聘宴饮,私人宴饮等。各种宴饮类型,都有与之相配的礼仪,诗歌也呈现不同风貌。祭祀宴饮在祭祀之后举行,属宗教性质宴饮。《小雅·楚茨》分六章,前四章写祭祀,后两章写祭祀后宴饮,云:“既醉既饱,小大稽首。神嗜饮食,使君寿考。”众人祭祀时严肃恭敬,祭后宴饮相互祝福,场面祥和。朝聘宴饮,指天子、诸侯宴饮来朝聘诸侯或卿大夫,属于政治性宴饮。诸如《小雅·彤弓》三章,写天子宴饮来朝诸侯,首章云:“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钟鼓既设,一朝飨之。”彤弓,朱色弓。天子赐弓,诸侯则有征伐之权。朝聘宴饮有钟鼓演奏,场面隆重。私人宴饮,指亲友间的宴饮活动,包括君主、卿大夫和庶民各个阶层。君主饮酒,雍容闲雅。诸如《小雅·鱼藻》云:“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诗歌以大鱼在水草中游,比喻周王之安乐。卿大夫家族饮酒,丰盛而和谐。诸如《小雅·常棣》云:“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小家庭宴饮,温馨而和谐。诸如《郑风·女曰鸡鸣》云:“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朋友之间饮酒,情深意长。诸如《小雅·瓠叶》云:“有兔斯首,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斯,指用斧劈开。有兔斯首,指杀兔待客,下酒之物菲薄而情意深重。
《诗经》中的宴饮诗与周代礼乐文化密不可分。宴饮的基本功用是娱乐。若饮酒过于偏重娱乐,不加节制的话,往往导致淫靡败德。商纣饮酒亡国,周人深以为戒。据《周书·酒诰》记载,周公封康叔于殷商故地,怕周人沾染饮酒恶习,云:“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酒诰》是中国最早的禁酒令,严禁周人聚众饮酒。宴饮娱乐出自人情,不能绝对禁止而应引导规范。诸如《仪礼·燕礼》、《礼记·乡饮酒礼》等篇章,都详细、严格规定了宴饮礼仪。
《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是古典诗歌的典范。首先,《诗经》奠定了古典诗歌语言基础。周王朝疆域广博,诸侯国流行不同方言。《诗经》是贵族教育教材,承担语言教育功能。据《论语·述而》记载:“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言,即以朝廷正言发音。《诗经》用雅言,其用字,用韵,影响到后世诗歌创作。又《论语·季氏》记载孔子教育孔鲤,云:“不学《诗》,无以言。”所谓“无以言”,并非不会说话,而是指语言粗鄙,不文雅。《诗经》作为中国古代最基本的教材,其遣词造句,必然影响古典诗歌创作。第二,《诗经》抒发真性情,不矫揉造作。《论语·为政》孔子论诗,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朱熹《论语集注》引程颐之语云:“‘思无邪’者,诚也。”《诗经》三百篇,风诗之情思,雅诗之怨怒,颂诗之虔敬,皆出自天然,毫无伪饰之弊。《诗经》的“无邪”,后世成为风雅精神。诸如李白《古风》所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诗经》的“无邪”特点,成为驱散颓靡风气的精神源泉。其三,《诗经》发乎情,止乎礼,带有礼乐文化特色。《论语·八佾》记孔子论诗云:“《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诗经》虽不乏激愤之词,但总体而言,抒发情感比较节制。汉淮南王刘安云:“《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周代礼乐精神,使“诗三百”呈现“温柔敦厚”的审美特征。《诗经》是周代礼乐文化的结晶,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典范。
思考与练习:
1.《诗经》农事诗主要特点是什么?
2.简述《诗经》中赋比兴艺术手法。
3.简述《诗经》与周代礼乐文化之关系。
参考文献与拓展阅读:
1.〔南宋〕朱熹著《诗集传》,中华书局2011年版。
2.褚斌杰注《诗经全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3.高亨注《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4.程俊英、蒋见元注析《诗经注析》,中华书局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