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想我要去巴黎,
我要成为雷·范图拉的朋友,
那样他手底下的音乐家们都能教我音乐,
我就能同他们一起演奏了
马克:您一直都梦想成为音乐家吗?
桑贝:那当然!就好比我原来经常去天主教少年之家,您问我愿不愿意成为圣彼得的朋友,我肯定愿意成为圣彼得的朋友啊,只要我们趣味相投。(大笑)
马克:您梦想见到您仰慕的音乐家吗?去多了解了解那些写出了让您着迷的音乐的人们?
桑贝:我从来没跟人说过有一天我干了一件疯狂的事,那时候我还小,那件事给我印象特别深。我在一张叫做《晚会》的唱片里,有可能是叫《小小音乐家》,听到杰奎琳·弗朗索瓦演唱一首保罗·杜朗写的歌:“晚会结束,小小音乐家回到家……”在这张碟的结尾处有一个音乐动机[1]我觉得特别优美,于是我四处寻找宝丽金公司的地址……我给保罗·杜朗先生写了封信,寄到宝丽金唱片公司,我对他说:“先生,在您为杰奎琳·弗朗索瓦配曲的最后部分有一个动机非常棒,也许可以发展成一首优美的歌。”很多年之后我在电台听到保罗·杜朗接受采访,他说,一天有人写信给他说您该用这个动机写首歌……我特别震惊。
马克:他接受了您的建议……
桑贝:肯定是有其他人跟他说过……
马克:您这么酷爱音乐,您却画画去了……
桑贝:我为什么画画去了呢?因为弄到一张纸一支铅笔可比弄到一台钢琴容易多了。
马克:不过您一直盼望有一天能玩音乐?
桑贝:对对,一直盼望,我想我要去巴黎,我要成为雷·范图拉的朋友,那样他手底下的音乐家们都能教我音乐,我就能同他们一起演奏了。
马克:奇怪呀,您怎么没给自己想想办法呢,您也可以给雷·范图拉写信呀……
桑贝:我当时不知道可以这么干嘛。
马克:您小时候那会儿跟音乐沾不上边吧。
桑贝:这就跟我特别喜欢体育运动一样,可是运动得有双球鞋,得有装备。这都是一样的,都是梦。所以我就去……
马克:……游泳啦……
桑贝: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游泳。
马克:所以您就一直一边画画一边做着音乐梦?
桑贝:是啊,不过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我认识一两个学音乐的年轻人,他们都是布尔乔亚家庭的小孩,对我来说那完全不可能。有一次,我去了他们其中一人的家里,他母亲光彩照人,人又客气,我简直到了另一个世界,到了电影里。对我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
马克:您梦想演奏什么乐器?
桑贝:钢琴,没错,我特别爱钢琴。
马克:钢琴最容易吧,因为音符都标记好了……(吹气)吹小号的话还得找音……
桑贝:那当然。
马克:小提琴也是啊。
桑贝:没错……
马克:所以您选了最容易的!(大笑)
桑贝:您更盼着我摇沙槌吧?我当个沙槌手?沙槌,您可能还不知道,是乐团演奏曼波、波莱罗、桑巴这些舞曲的时候用到的玩意儿。跟迪兹·吉莱斯皮[2]一起玩音乐的有个人叫泽维尔·库加,他就有演奏这种音乐的一支乐团,全世界有名。他的音乐就是用来跳舞的,我觉得很欢快很有趣。
马克:您舞跳得好吗?
桑贝:特别差劲,不过跟所有人一样,我也就新年那天和婚礼上跳跳。
马克:您喜欢听音乐,是为了记住旋律?您有绝对听力吗?
桑贝:哎呀没有!绝对听力是可以听得出音高。绝对听力不是说记住一段旋律,不是这样的……这只是耳朵好而已。
马克:您呢?您耳朵好吗?
桑贝:好吧,我有副好耳朵。不过吹嘘自己有副好耳朵有点搞笑吧?
马克:绝对听力,很厉害……
桑贝:根本扯不上!我跟您再说一遍:有绝对听力的人能听出音叉的振动频率。根本不一样。
马克:这些东西我不太了解……
桑贝:我就是喜欢这些东西,我也不懂,我就是喜欢。
马克:那我让您听一遍《月光》,您能给我演奏出来吗?
桑贝:有可能吧,不过肯定弹得特别惨!我亲爱的马克,我不想让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难受。
马克:尽管您酷爱音乐,您还是一直坚持画画,这个人生选择您后悔吗?
桑贝:啊!一辈子的遗憾……但凡我见着一个孩子,第一个问题就是问他:“你学音乐吗?”……像我这样看不懂乐谱的人简直就跟文盲一样,文盲太可怕了。当然可以等年纪大了再学,不过要想脱盲太难了,要花很长时间。就像您决定从阅读《队报》第一页开始搞懂足球是怎么回事一样,“波尔多3比1胜南特,上半场战成1比1。梅纽被红牌罚下,帕里索禁区内受伤……”就这么点您就得花一个月才能搞懂意思。实在不值得!
哎,音乐对我来说永远是个未知世界!就像中文一样……
马克:您应该多下点功夫啊!
桑贝:说得轻巧!我所有时间都用去画画了,就为挣个两块五法郎。
马克:是啊,不过这是一个选择?
桑贝:没得选……我得付房租,所以我要抓紧时间画画,我要很快卖出一张画,日子才过得下去。
马克:在您的第一本画册里没有什么关于音乐的画,是不是说明您忘记音乐了?那个时期您脑子只想着幽默画?
桑贝:(沉默)我在音乐上是个文盲,在画画上也是,我一头扎进画画的时候把一切都放在一边了。
马克:您想要跟乐团一起登台演出吗?
桑贝:当然想咯,我一辈子的梦想啊!
马克:如今您弹钢琴的时候开心吗?
桑贝:哦不,一点都不开心,我觉得自己太丢人了,惨不忍睹。
马克:您上钢琴课吗?
桑贝:我上课是为了逼着自己练习……太痛苦了。每次老师来的时候我都为练得不够好感到惭愧,我真不该冒险学钢琴的。
马克:不过您已经学了。
桑贝:哎,是啊。
马克:这是一项需要放低身段的练习?
桑贝:不是放低身段……是丢人现眼!什么都不懂的时候身段放低很容易。我呀,我意识到工作就是这么回事。别当音乐家,太可怕了。迷人的巴赫有天说过一句话:“任何一个像我一样用功的人都能做得像我一样好。”这当然是一句特别谦虚的话。不过我觉得也没全错:音乐啊,演绎啊,首先都是技术活,跟画画一样!我们总是说要有灵感,不过都是要下功夫的啊。
马克:巴赫还是有点天赋的吧……
桑贝:不,不,对,不过要下功夫。
马克:天赋、天才这些都不存在咯?
桑贝:不过需要下苦功夫去培养这种天赋,音乐是这样,足球也是这样。
马克:幽默画也是这样……
桑贝:全部都是。这才是最复杂的……卡拉斯[3],每天早上她都坐在琴前,她要唱的歌她早就烂熟于心,但是她都要在钢琴前待几个小时寻找她理想的声音……
马克:钢琴家一遍又一遍练习同一首曲子,您也在画稿前花几个小时一遍又一遍地画同一张画吗……
桑贝:我不确定您这样对比合不合适。对我来说,我尝试画出一张……还过得去的画。不过,好多我觉得画得难看的都扔掉了。
马克:您画过得有几百张音乐家、乐队、合唱团的画吧……
桑贝:有时我想要画一张幽默画时,脑子卡壳了,我向您坦白这种情况的确发生过,我一边盼着脑子开窍,一边借机向我喜欢的甚至是有点嫉妒的业余音乐家或者不知名人士致敬。有时候我画弹钢琴的、吹萨克斯风的、有时候画拉大提琴的、拉手风琴的,这是我对他们友好的小小致敬。
马克:您下功夫练习的话能最终成为音乐家吗?
桑贝:首先,我已经这把年纪了。而且总有些事情来打断这项计划:一个电话打断了啊,一件工作上的事情打断了啊,一个包裹到了啊……
马克:然而您是还确信,比起画家,您更想当个音乐家?
桑贝:绝对是的,我亲爱的马克!尽管这好像让您惊讶,我从心底里后悔没有成为音乐家。当我笨拙地弹钢琴的时候,我一点也不高兴,甚至觉得有点丢人。噢,是的,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音乐更好了!
马克:音乐比幽默画更难琢磨吗?
桑贝:(大笑)不能这么比。如果您要把我想扔出去的纸飞机跟一架波音做比较,这是您的权利,不过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马克:在这两者中我们都会把伤感和快乐混合在一起……
桑贝:……
马克:意识到生活的荒诞。
桑贝:当然!可能吧……
马克:从这一点来说,音乐还挺像幽默画的……
桑贝:随便您怎么说……
马克:有共同点的,幽默画也给人梦想,让人思索……
桑贝:可能……可能吧。不过不能把中午跟乡下的神甫吃了一顿饭跟上帝在午饭前造访相比。
马克:所以说您只是个乡下神甫?
桑贝:对!太好了,您终于明白了我费了半天劲儿在跟您解释什么!
马克:您第一次弹钢琴是什么时候?
桑贝:拥有一架钢琴在我小时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一天在我那个少年之家里,有人搬来一架钢琴,一天下午我在那架钢琴上弹出了乔治·格什温一首歌中的一小段。
马克:您是怎么找到这些音的?
桑贝:喏,就像这样咯。(他弹起钢琴来)
马克:您在收音机里听过这首曲子然后用您的耳朵记住了?
桑贝:对呀,这个您也可以。
马克:噢不,我保证我做不到……
桑贝:我弹出了《爱人》……激动得不得了。我在想这首歌就这么漂洋过海来到了我的手指下……我欣喜若狂得都听不懂正常人说话了,要是有人说“您的鞋带散了”,我肯定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要是有人说“赶紧的不能迟到”,我完全听不到!我聋了,我昏了,我竟然弹出了一小段格什温。这简直是个奇迹……“这怎么可能呢?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我在钢琴上哒哒哒哒……就敲出来了。”我要疯了!
马克:干了这么了不起的事您还是特别自豪吧?
桑贝:没有半点自豪,因为我在想接下去该怎么办。正相反,我沉默了。我兴奋得昏了头,不过该怎么继续下去呢?哒哒哒哒……这样一根手指头敲钢琴算什么?太难了……
马克:您那时候几岁?
桑贝:我那时候是在波尔多的少年之家里,十三四岁……
马克:您什么时候才有了钢琴?
桑贝:(沉默)很久之后了!我从来没想过“我要一架钢琴”。我女儿英加有一架。她特别有天赋。可是有一天当着特别看好她的钢琴老师的面,她盖上了琴盖说:“我就想做一个普通的小女孩,音乐到此结束。”当我们听懂了她的话,知道一切已经结束,那就到此为止。于是,她妈妈说我可以把那架钢琴搬过来,就这样我又重新鼓捣起钢琴来……
马克:又弹格什温?
桑贝:是的,又弹《爱人》!……只会弹这个。
马克:就这么把记住的在钢琴上弹那么一小段出来您就心满意足了?
桑贝:我特别陶醉,有点可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