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千锤百炼的肉体
如果按照R.斯奈特的方式将自恋与心理主义做一个比较,人们很快便遇到一个大的难题:对肉体的精心照料与呵护,让肉体成为一个备受尊崇的明确对象。对肉体这种明显自恋性的关注表现在频繁的日常行为之中,如苦恼于年龄与皱纹,纠缠于健康、“线条”与卫生,热衷于一些检控(体检)和保养(按摩、桑拿、运动和保健食谱),迷恋日光和治疗(导致对医疗护理以及药物的过度消费)等。不可否认,社会对肉体的反应也经历了变迁,其深度堪比对“他者”所做的反应,“他者”触动了民主社会,自恋也由此而生。与他人之间相异性的消失成就了生命体之间同一性的盛行,同样,为了实现与生命主体、与“人”的同一,肉体也失去了相异性、客观实体性以及无声的物质性。肉体不再是一种下流,也不再是一部机器,它是我们深层次的身份,身体上没有什么地方是可羞耻的,因此在沙滩上或者在演出中,人们便可以裸露身体以尽显其天然本质。肉体像人一样赢得了尊崇,人们必须要尊重肉体,并且要不断地关注它以使之处于良好状态,要勤加运用肉体以防止退化,轮流使用手术、运动和膳食等手段以掩盖衰老的征象,因为“有形”衰老已让人所不齿。
克里·拉什就此指出,现代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也是自恋的成因,而对下一代的漠不关心则更是强化了对死亡的焦虑。上了年纪以后,生命机能便要退化,而且也将不再被人看重,不再有人艳羡自己的美丽、魅力及敏捷了。如此的境遇,让人对即将到来的衰老处境无法容忍。事实上,通过系统排除所有超验的立场,个性化进程制造出一种纯现实的生活方式,这是一种既无追求也无意识的彻底的主观性,青睐的是令人目眩的自我诱惑。封闭于信息隔离圈内的个体,自此以后没有了任何“超验的”(政治、道德或者宗教的)依靠,以应对死亡的宿命。尼采曾经说过,人们所抗争的真正意义上的痛苦并非自身的痛苦,而是一种莫名的痛苦。死亡和衰老成为痛苦,而如今的莫名状态则更加深了人们对它们的恐惧。在一些个性化的体系里,此后便只有善待、保养肉体,以增加肉体的可靠性,以便争取时间、赢得时间。肉体的个性化需要年青、需要与现世的逆境做抗争,而抗争的目的在于保持我们的身份,使之既无间断也无故障。保持年轻、拒绝衰老甚至成为一道命令。这是纯功能性的命令,是循环利用的命令,是非实体化的命令,旨在清除岁月的痕迹,消除年龄引起的不和谐。
与所有重大的二元对立一样,肉体与精神之间的二元对立也变得模糊了;个性化进程,在此特别表现为心理主义的扩张,它淡化了僵化的等级和对立,混淆了确切的身份与界限。心理化进程作为非稳定化的一个成因,在其波及范围内,在一个普遍化的不确定性之中,让所有的衡量标准变得游移不定且起伏不定。这样一来,肉体便不再拘泥于与一种非宇宙的意识相对立的物质实证性的地位,一如梅洛—庞蒂(Merleau—Ponty)所言,它成了一种“主体—客体”,一个难以解决的范畴,一个飘忽的意识与感觉的混合物。肢体的表达、现代的舞蹈[32]、瑜伽、生物能、拉尔夫按摩(Rolfing)以及完形疗法等让人目不暇接,那么肉体到底要何去何从呢?肉体的范畴在不断地扩展着,其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意识运动”是一种对肉体同时也是对主观力量的再度发掘。心理学的肉体取代了客观性的肉体,恢复肉体自身的意识成为自恋本身的目标,即要使得肉体为自己而存在,要激发肉体自主自反性,要重新赋予肉体以内在性,这才是自恋的意义所在。如果说肉体与意识在进行着互换,如果说肉体与无意识一样也是一种表述,如果肉体也需要表达、交流、倾听和爱戴,那么由此也就产生了一种从内部来再度发掘肉体的意愿,也即对肉体特异性进行一种歇斯底里的寻找,这本身也是自恋,它是肉体心理化的动因,是借助当代一切表达、集中与放松的手段以实现肉体主观性的一种工具。
R.斯奈特谓之人性化、主观化是有道理的,肉体在各种“指导模式”的帮助下,自身成为一个主体,一个进入解放轨道里的主体,更是进入革命轨道里的一个主体,而这种革命肯定是性方面的,但同时也是美学、营养学和卫生学等方面的。这表明:我们正处在一个“个性的文化”之中。[33]但不要忽略的是,自恋在发挥其个性化功能的同时,也完成肉体正常化的使命。对肉体的兴趣根本不是基于自发的和“自由”的状态,它还要服从一些“线条”“状态”以及性高潮等一类的社会命令。所有将自恋作为实现非标准化的或标准化的一种机制的描述,都被自恋加以尽情发挥甚至是超越,尽管如此,此标准化仍非彼标准化,它仍要顺应个性化的一些细节要求,因为后现代的标准化是实现真正自我的必由之路,一个年轻、苗条的和朝气蓬勃的真正的自我。[34]自恋所追求的是让肉体摆脱各类禁忌以及历史的沉重感,使之能为各种社会规范所接受,随之而来的便是肉体的狂欢,也就是心理的膨胀。在“我”非实体化的同时,肉体也非实体化了,不过不再是遵循从前的苦行的逻辑,即不再利用制造稀缺性来清除原始和静止的肉体存在,而是恰恰相反,依照一种饱和的逻辑,通过新闻轰炸以及规范来进行非实体化。自恋,通过对肉体近乎苛刻的关注,通过对肉体最佳机能的不间断关注,瓦解了“传统”的抵抗,从而可以支配肉体进行一切的体验。自恋也即这般行动起来,它清肃了环境,借助饱和实现了空虚,摧毁了不受规范所左右的核心堡垒,一切是那么地自然,用R.斯奈特的术语表达就是:自恋渐露端倪的背后是“公众的角色受到了侵蚀”。也就是说,要对所有的习俗、技巧和惯例加以冷待,因为它们“即便不是矫揉造作,也是某种干巴巴、生硬的且流于形式的东西”,而且还对“我”的真实内在的表达形成了阻碍。如此一来,肉体和意识一样也成为一个飘忽的空间,一个迁移的范畴,且任由“流动的社会”摆布了。尽管这种论点有一定的合理性,却无法解释惯例化的对于肉体的狂热崇拜,如果自恋确是由疏远的浪潮而引起,那么被波及的应该是那些“崇高的”价值观与抱负,而根本不会涉及社会角色和惯例,但非常奇怪的是,斯奈特对此却一言不发。自恋是对惯例的一种“超级关注”,绝不是对社会现实零关注,它是一种全新的对灵魂和肉体的社会控制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