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带家具出租的房间
城市的下西区有一片红砖楼。住在楼里的一大帮租客像时间那样迁移不停、来去匆匆、动荡不安。他们无处为家,又处处是家。他们从这间带家具的房间搬到另一间带家具的房间,永远都是短暂的过客——在落脚之处如此,在思想意识上也是如此。他们随口哼着《家,甜蜜的家》这首歌;全部家当用硬纸盒一拎就走;象征安定家庭生活的葡萄藤和无花果树对他们而言,只是攀绕在阔边帽上的装饰和一盆橡皮盆景。
这个地区的房屋既然有成千上万这样的住客,当然也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传奇故事。毫无疑问,这些故事大多是干瘪乏味的。不过,在这许多漂泊过客的身后,如果一点奇闻都没有,那也不可思议。
一天,天黑以后,有一个年轻人在这些破败的红砖房间瞎转悠,挨家挨户地拉着门铃。到了第十二家的门口,他把寒酸的手提包放在台阶上,脱下帽子,擦擦帽圈和额头上的灰尘。门铃声很弱,好像是在隔得很远的一个阴冷而寂静的空洞深处响起一般。
终于,就在他第十二次拉响门铃时,一个女房东走了出来。她的模样使他联想到一条令人讨厌的、吃得太饱的蠕虫。这蠕虫吃空了果仁,只留下一层空壳,现在正巴望着找一些可以充饥的东西(房客)来填满这个空间。
年轻人问:“有没有房间出租?”
“进来吧。”女房东说。她的声音从喉头挤出,而喉头仿佛长了一层青苔。“三楼有一间客房,刚空了一个星期。你想看看吗?”
年轻人跟着她上了楼。不知从哪儿来的一道微弱的光线照着黑乎乎的过道。他们踩在楼梯的毡毯上悄无声息。那条毡毯已经面目全非,就连原先制造它的织机也认不出它了。在那腐臭阴暗的空气里,它仿佛变成了植物,化为一块块腻滑的地衣或是蔓延的苔藓一类的东西,黏附在楼梯上,踩着粘脚,像是什么黏糊糊的有机体。楼梯拐角的墙上都有壁龛,不过是空着的。以前,这里面也许搁过花草。真是这样的话,那些花草准是被污浊腐臭的空气熏得枯萎死去了。这里面也许搁过圣徒的塑像,但是不难想象,妖魔鬼怪早就趁着黑暗把它们拉入邪恶的深渊,拖到楼底下某个堆放家具的地窖里。
“就是这间。”女房东长满青苔的喉咙里发出声音说,“房间很好,难得空出来。夏天,这里住过几个贵客——都是痛快人,总是先付后住,从不拖欠房租。过道尽头就有自来水龙头。斯普罗尔斯和穆尼租了三个月,她们是表演歌舞杂耍的。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哦,那是艺名——你也许听人家说起过她吧。她还把结婚证配好镜框挂在那儿的梳妆台上呢。煤气灯在这儿。你瞧,壁柜多大。这个房间人人喜欢,从来没有空过太长时间。”
“常有演戏的来这儿住?”年轻人问道。
“常来常往,我的房客中许多人同剧院有关系。对了,先生,这一带剧院集中。当演员的人不会在一个地方待上很久,到这儿来住过的也不少。反正是这个来,那个去。”
他租下了这个房间,预付了一个星期的租金。他说他累了,想马上住下来,同时点清了租金。女房东说这个房间的一切早已准备就绪,连毛巾和洗脸水都是现成的。她要出去的时候,年轻人把那个挂在嘴边问了千百次的问题说了出来。
“你可记得,房客中间有没有一个叫瓦许纳小姐、全名叫埃洛伊丝·瓦许纳小姐的年轻姑娘?她多半会在剧院里唱歌,是个漂亮姑娘,个子不高不矮,身材苗条,金红色头发,左眉毛旁边有颗黑痣。”
“不,我记不得那个名字了。演戏的人换名字跟换房间一样快,来来去去,谁也说不准。不,我想不起那么一个人来了。”
“不”,问来问去的答复总是“不”。五个月来不断打听,结果总是白问。白天在剧院经理、代理人、戏剧学校和歌唱团那儿打听,晚上则夹在观众当中去寻找,从那些全是明星的大剧院到那些下流污秽的音乐厅,都去找过,连最怕在那儿找到心上人的游乐场也去了。他对她一往情深,千方百计要找到她。自从她离家出走之后,他知道她一定还在这座滨水的大城市里,藏在了什么地方。可这座城市像是一片无底的大流沙,沙粒的位置变化不定,今天还在上层的沙粒,明天就沉沦到黏土污泥里去了。
这间屋子以假惺惺的热情迎接新至的客人。那是一种强作欢颜、虚与委蛇的妓女似的假笑。破旧的家具反射出淡淡的光线,屋子里有一张破旧的锦缎面睡榻和两把椅子,两扇窗户之间有一面尺把宽的廉价壁镜,墙上有一两只描金镜框,角落里放着一张铜床。所有这些,使他觉得或多或少还过得去。
客人有气无力地往椅子上一靠。顿时,他像是进了通天塔里的一个房间似的,尽管房间里说各种语言的人稀里糊涂、扯不清楚,但仍然竭力地想把以前各式各样住户的情况告诉他。
肮脏的地席上有一块杂色斑驳的毯子,仿佛波涛汹涌的海洋中一个鲜花盛开的方形热带岛屿。花花绿绿的墙纸上贴着无家可归的人在哪儿都能看得见的图片:“法国新教徒情侣”“第一次口角”“新婚早餐”,还有“泉边的普赛克”。壁炉炉额的样式典雅而庄重,外面却歪吊着一条花哨的布帘,像舞剧里亚马孙女人用的腰带。壁炉架上乱七八糟地放了些零碎的东西——一两个不值钱的花瓶,几张女演员的相片,一只药瓶,几张零星的纸牌……都是以前的房客留下的。那些人犹如船只失事后被困在孤岛上的旅客,侥幸遇到别的船而被搭救上来带往新的港口,而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留下了。
渐渐地,先前的住户们遗留下来的痕迹让他看出了名堂——如同一篇密码被逐一破译一样。梳妆台前地毯上有一块地方磨秃了,说明有许多漂亮女人在上面踩过。墙上的小手印表示小囚徒们曾经在此摸索着寻求通往阳光与新鲜空气的道路。一团溅开的污迹,形如炸弹爆炸后的影子,显然有人把玻璃杯或瓶子连同它所盛的东西给砸在了墙上。穿衣镜上被人用金刚钻歪歪扭扭地刻出了“玛丽”这个名字。看情形,这个带家具的房间里的住户们,不论先后,总是怨气冲天——也许是受不了它的过分冷漠而被惹得发了火,便拿它出气。家具被搞得支离破碎、伤痕累累;睡榻的弹簧东一个西一个地凸起,活像一只在极度的痉挛中被杀死的可怕的怪物。由于某种更为猛烈的动荡,大理石的壁炉架被砍落了一大块。地板上的每一块凹痕和每一条裂纹,记载了一次次特殊的痛苦。真是难以想象,那些租客暂住时会把这里称作“家”,却对这间屋子如此怨恨地施以如此多的伤害。但也许正是潜意识里那种始终存在的希望有个安定的家的本能无法满足,反而燃起了他们对于这个冒牌的家的怒火。如果换了是我们自己的家,即使只是一间茅舍,我们也会打扫、装饰和爱护。
年轻住客坐在椅子上,任由这些念头恍恍惚惚地掠过心头。这时,别的房间里飘来了各种声音和气息。他听到一间屋子里传来淫荡无力的哧哧笑声;另外的屋子里传来独自的咒骂声、掷骰子的声音、催眠曲和啜泣抽噎的声音;听得最清楚的是楼上欢快的五弦琴声;还有不知哪里在嘭嘭嘭嘭地关门;架空电车不时地隆隆驶过;后院的篱笆上有一只猫在哀叫。他呼吸着屋子里的气息——与其说是气息,不如说是一股潮味儿——如同地窖里的油布和朽木混在一起蒸发出的那种冷飕飕的霉臭味。
他正歇着的时候,屋子里突然有了一阵浓烈、甜蜜的木樨草香味。它乘风而至,鲜明无误,香馥沁人,栩栩如生,几乎就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来访嘉宾。年轻人似乎听到有人在招呼他,便脱口应道:“什么事,亲爱的?”并且跳了起来,四下张望着。那阵浓郁的香味依然没有消退,而是把他团团包围起来。他伸手摸索,因为这时他所有的感觉都混杂紊乱了。气味怎么能发出声音招呼一个人呢?一定是听到了声音。不过,刚才触摸他的、抚摩他的,竟会是声音吗?
“她在这间屋子里待过。”他大声地自言自语道,立刻想在屋子里找出点证据。因为他知道,凡是属于她的或者经她触摸过的东西,无论怎样细小,他一看就能认得出来。这股缭绕不散的木樨草香味,就是她所偏爱的,唯她独有的香味,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
这间屋子收拾得很马虎。薄薄的梳妆台布上零乱地放着五六只发夹。发夹是每个女人都少不了的朋友,那说明不了什么,就好比语法术语上一个阴性词,既不表示语气,也不表示时态变化。他知道从这些发夹上是找不到线索的,便不再仔细琢磨。再去翻梳妆台的抽屉时,他发现了一方被抛弃的、破烂的小手帕。他拿起手帕,贴到脸上。一股金盏草的香气直刺鼻子,他使劲儿把手帕摔在地上。在另一个抽屉里,他发现了几枚零星的纽扣、一份剧院节目单、一张当铺的卡片、两颗遗漏的棉花糖和一本解梦的书。在最后一个抽屉里,有一个女人用的黑缎子蝴蝶发结,这让他猛然一愣,在兴奋与失望之间踌躇了好一会儿。但是黑缎子蝴蝶发结只是一个端庄典雅、没有个性的普普通通的女性装饰品,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接着,他就像猎狗追踪可疑气体似的在屋子里四处搜寻:东嗅西闻,扫视着墙壁,趴在地上察看角落里地毡拱起的地方,翻遍壁炉炉额和桌子、窗帘和门帘、角落里摇摇欲坠的酒柜,试图找到一个确切的、但他还未发现的迹象,以证明她就在房间里面,就在他的旁边、周围、对面、心中、上面,紧紧地牵着他、追求他,并通过微妙的感觉在心酸地呼唤他,以至于连他愚钝的感觉都能领悟到这呼唤之声。他又一次高声回答:“哎,亲爱的!”同时回过头来,干瞪着眼,一片茫然。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能从木樨草香味中辨明形象、色彩、爱情和伸出来迎接他的手臂。啊,上帝啊!那股香味是从哪里来的呀?从什么时候开始,香味竟能具有呼唤的能力了呢?于是,他继续摸索着。
他找遍了每一个缝隙和角落,只找到了瓶塞和烟蒂。这些东西他都不屑一顾。可是当他在地毡的皱褶里找到半支抽过的雪茄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把它踩得稀烂。他把这间屋子从一端到另一端细细地筛查了一遍。别的过客留下的乌七八糟的东西发现了不少,可是关于他所要寻找的那个可能在这儿住过、灵魂仿佛在这儿徘徊不散的人的痕迹,却毫无线索。
后来,他想起了那个女房东。
他从这间阴森森的屋子跑下楼,来到一扇微露灯光的门边。女房东听到敲门声,便出来了。他尽可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请告诉我,夫人,”他恳求地说,“在我来之前,谁住过这间屋子?”
“哎,先生。我可以再告诉你一遍,我早就说过,先前住在这儿的是斯普罗尔斯和穆尼。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是剧院里的艺名,穆尼太太是真名。我的房子从来声誉就很好,结婚证还镶了框,就挂在——”
“斯普罗尔斯小姐是什么样的,我是说长相怎么样?”
“嗯,先生,黑头发,矮胖身材,一脸滑稽相。她们上星期二走的,已经一个星期了。”
“在她们之前,还有谁住过?”
“嗯,一个做运货车生意的单身男人。他欠了我一个星期的房租就走了。在他之前是克劳德太太和她的两个孩子,他们住了四个月。再之前是多伊尔老先生,他的房钱是由他的几个儿子轮流付的,他住了六个月。这样已经推算到一年前了,再前面的我可就记不清啦。”
他向她道了谢,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屋子里死气沉沉的。曾为它注入生机的香气已经消失,木樨草香已经离去,代之而来的是发霉家具老朽、陈腐、凝滞的臭气。
希望的幻灭使他失去了信心。他坐在那儿,看着吱吱发响的黄光煤气灯发呆。过了一会儿,他走到床边,把床单撕成一长条一长条的,然后用小刀把这些布条结结实实地塞进窗框和门框的缝隙。安排妥当之后,他关掉煤气灯,再把它开足,却不点火,然后横下心来往床上一躺。
这一晚轮到麦库尔太太去打啤酒。她打了酒来,同珀迪太太一起坐在地下室里。那地下室不一般,是房东太太们聚集的地方,也是蠕虫不会死的地方。
“今晚我把三楼后面的那间房租出去了,”珀迪太太看着杯中一圈薄薄的泡沫说道,“房客是个年轻人。两个钟头以前就上床了。”
“嗬,真有你的,珀迪太太,”麦库尔太太极其羡慕地说,“你能把那种房间租出去,真不简单。那你有没有告诉他那件事呢?”她非常神秘地哑着嗓子低声说了几句话。
“房间嘛,”珀迪太太用那如同长了青苔的喉咙说道,“本来就是带家具出租的。我没有告诉他,麦库尔太太。”
“你做得对,太太,我们是靠房租过活的。你真有生意头脑,太太。人们如果知道床上有人自杀过,多半就不愿意租那间屋子了。”
“就是嘛,我们要靠房租过活呀。”珀迪太太说。
“是啊,太太,那可不。就是上星期的今天,我还帮你收拾三楼那间房来着。想不到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竟用煤气自杀——她那张小脸真惹人爱,珀迪太太。”
“你说得没错,她也算得上是漂亮的,”珀迪太太表示同意,可又有点儿吹毛求疵地说,“可惜左眉毛旁边长了一颗黑痣。你把杯子再满上吧,麦库尔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