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海快线
然而,虽然真的很难把老实本分的人写得妙趣横生,但却很容易把鄙俗不堪的人写得令人难忘,有时甚至可以相当精彩。我指的不仅仅是那些具体的人物——比如上海快线上的这个大屁股男人和他的对象,还有北京火车站附近所有拉客的人,他们总是对游客死缠烂打,不是叫你住旅馆,就是拉你上出租车,或者要你去饭店吃饭。中国已经放松了对商业广告的禁令,但这对他们来说还不够。他们根本不满足于张贴广告牌或告示。他们喜欢跟人私下接触,有人硬拉着中国本地游客喋喋不休,有人抓着刚从偏远的甘肃过来的乡下人纠缠个没完,有人冲着扩音器大喊大叫,有人拿着横幅在自己面前挥舞,就连火车自己的广播里都在放着刺耳的广告歌曲和台词。为了更完善地研究中国人的种种习惯,我选了《金瓶梅》这本艳情小说来读,我在北京时,总听见有人低声窃语地谈论它。这本书自明代起就一直被查禁,然而这几乎就是最高级别的推荐了。从开头的几页来看,这是本非常残忍的小说,而且其中充斥着生动的性描写。它简直是我在上海快线上的完美读物——也许它要陪伴我整个中国之旅也说不定,因为它足足有两千页那么厚。
这个小胖子和他那皮包骨的老婆就睡在我上铺。他把整个空间都占满了,他老婆跟一片木刨花似的蜷在他身旁。她又瘦又单薄,皮肤跟刚刨出来的木头一个颜色。他们俩絮絮叨叨,不停地亲嘴。这男的是新加坡人,女的是香港人;男的看起来挺聪明,属于新兴的程序员一族,这种人没什么幽默感,一旦将自己与机器连通,就开始变得像个主机——他那个大屁股,看上去还真像是半边控制台。那女的身体一直在抖,还咯咯地笑。她笨兮兮的,什么都不懂,也不会做饭,虽然在受英国殖民统治的地方长大,却连英文都不会说,普通话也不会——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那胖子愿意为她付账,还买些小玩意儿送给她。那男的姓丁,总是把他那张堆满横肉的脸凑到她面前去。
第四个人——就在我对面,隔着折叠桌和热水壶——是个老太太,大约七十来岁,她的全部行李只有一个小塑料购物袋、一篮苹果和一个装着半瓶湿茶叶的罐头瓶。她拧开瓶盖,拿起水壶往里加满热水,然后用嘴吹了吹,小口地喝起来。
我的上铺,那名华裔男子一直对着他老婆低语,而他老婆也在不停地窃笑。
这样的情景让我想起,我曾打算写一个惊悚故事,讲一个可怕的老太婆,眼神特别不好,她有个放荡的女儿经常跟男友在椅子上鬼混,她压在男友膝上的画面,就好像一只甜瓜杵在尖刀上。而在他们鬼混的时候,老太婆总是坐在房间另一端不停地诅咒,而且一直以为自己制造的气氛很恐怖。
事实上,看到上铺的小丁以后,更让我想起了正在读的《金瓶梅》。别人告诉我书里有很多含沙射影的地方和微妙的描写,可是我怎么不觉得?在我读过的小说中,这是性描写最露骨的之一。
“吃糖吗?”上铺的胖子问我,说着就给了我一些中国巧克力。
已经临近午夜,他却还在大口灌牛奶,并且不停挑逗他那个骨瘦如柴的老婆。都那么晚了还如此活跃,我真是惊讶不已,不禁开始猜想他们是不是出来度蜜月的。
为了表示友好,我接过来几颗糖,但我对面的老太太没要。她看起来哭丧个脸,却并没有不高兴。有些中国人眼睛浮肿,双唇忧伤地紧闭,整张脸看起来悲痛欲绝。有时候我看到一个这样的人,就会想象他刚才一直在痛哭。但其实不是的,他的脸本来就长那样,也许是广东人吧。那个老太太就是这个样子。她躺下来睡觉,此刻已经睡着了,面色苍白,动也不动,好像死了或者快要死了一样。
年轻女子擦着天花板跨到了自己的床铺上,她那个小胖老公也跟了过去,结果她又大笑着跳回我上铺。不会这样折腾一晚上吧?他们的衣服都很紧身,中国人也都已经开始这样穿了,过去三十五年中他们都被迫穿松垮的套装,这样做也许是一种反抗吧。
“你可以不关灯,”他说,“我们没事的。”
但那时我已捧着书昏昏欲睡了。我又看完了一章,被那些粗暴的内容弄得瞠目结舌,于是我关掉了隔间里的灯。
只听见砰的一声,那男的又把自己砸进了他老婆的床铺。
* * *
黎明时分我们离开山东,那里正是我手上这本艳情小说的故事发生地。
离开山东以后,我们穿越大运河来到了徐州市(以前叫铜山),在月台上我看见一个老太太拖着厚厚的小脚痛苦地走路,那双畸形的脚曾经被当作性感的象征。
在清晨昏黄的光线中,我们到达了徐州站。自打一个月前离开伦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绿色景观——田间的水稻快要成熟了,路边的小树枝繁叶茂,高大的白杨迎风招展。这里地处中国东部平原,以前聚集着许多人民公社,现在到处是小农场,放眼望去全是种满了包菜的菜地,近一点的地方还能看见一头头大黑猪,用它们的蹄子稳稳地立在地上。我看见水洼和溪流,农民用拖拉机或牛犊在田间耕作,有人用扁担挑着两篮重物;白鸭在水中嬉游,肥鹅拍打着翅膀,穿蓝色衣袍的小女孩骑在水牛背上;吃过早餐的庄稼人倚着筑堤小憩,就像弗拉芒绘画1中那些喝醉的农民一样。还有一头怀孕的黑母猪,由于躯体太沉重,它只能缓缓地挪动,肚子摩擦着农场灰扑扑的地面。
有些稻谷已经成熟,有人正在收割。如今中国不仅实现了自给自足,而且有史以来粮食出口量第一次超过了进口量(他们一般出口大米,进口小麦),他们为此感到骄傲是理所应当的。这样的转变体现在日常生活中,就是过去几年,庄稼人开始穿上鲜亮的衣服,他们也因此在耕田和收割时变得非常显眼。然而,你还是会时不时地把田里那些一动不动的东西当作稻草人,结果却发现是某位同志正倚坐在铁锹上,或者正伸出双臂练习武术或太极。
几小时后火车驶进了蚌埠,这是一座位于安徽省中部的铁路枢纽城市。列车需要在此停留一小会儿,因为有电影正在蚌埠火车站取景,拍的是一对青年男女跟我们车上的某位乘客告别,看起来可能是位恼人的亲戚。有一大群人聚在旁边围观,摄制组人员和铁路警察挣扎着想把那帮人转移到镜头之外。没有任何暴力行为发生,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观看着电影拍摄,连警察也是如此。没人推推搡搡,也没人忿忿不平。这样和谐的气氛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过我确信,除非他们有个厉害的剪辑师,否则最后画面中除了两名正在跟人告别的演员外,肯定还会出现两千名在一旁目不转睛围观的中国人。
所有的镜头都只拍了一次。当上海快线驶出蚌埠站时,拍摄也结束了。
我们又见到了绿色的田野。我可以肯定,这次来同上次相比(六年前我曾经沿长江顺流而下),最大的不同就是上次来时正值隆冬,到处都黯淡无光。那时候在我看来,中国的风景中似乎只有雨水、浓烟和尘雾;泥泞的道路上,是一栋栋快要倒塌的房屋;人们总是将双手插进衣袖取暖;墙上到处都是毛主席肖像。每当我问人问题,他们不是千篇一律地回答“也许吧”,就是反问我“你是这样想的吗”。
六年过去了,现在是春天,一切都太不一样了。因为中国的农业非常密集,所以此时全国到处都是春光灿烂的。人们在地里耕种、锄草和收割的情景,没法让人不感到乐观。整个国家比以前更加青翠葱郁,显然也更加欢快和充满希望。这并不是幻觉,而是一个全新的甲子。如果说人们看上去有些焦躁,也许是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在中国一个甲子意味着六十年之久。潘翎2有一本写中国近况的书,开头便介绍了“甲子”在中国的含义,接着她才开始讲述具体事件:“中国共产党于1921年在上海的一次秘密会议上成立,1981年6月,他们走完了第一个甲子,开始进入新的周期。”同样是在1981年6月,邓小平被推举为头号领导人(除中央军委主席外,他并无其他实际头衔),他打开了中国的大门,于是西方人蜂拥而入。现在虽然只过去了几年,成果却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什么能比经过西化的事物更加引人注目了。
十一点刚过,乘客们纷纷涌向车厢过道,挤占在车窗前。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说我们就要跨越长江了。长江的英文是“Yangtze River”,音译回来应该是“扬子江”,但这个词现在几乎没人使用,中国人并不这么称呼它,他们管它叫“长江”,长长的江。跨越长江是件大事,因为它被视为中国的赤道,是南北方的分界线。在中国,南方人和北方人是不同的。中国人说:北方人骄傲、霸道、爱吵架,他们性格很冷漠,热衷于政治,爱吃面食;而长江对岸的南方人则友好而健谈,时常沾沾自喜,他们皮肤黝黑、邋里邋遢,很有生意头脑,物质至上,喜欢吃米饭。
我们到了南京,这一段长江的江面很宽,水流缓慢,看上去呈棕褐色。横跨在江上的大桥是有名的地标,因为修到一半时苏联人撤走了,他们认为中国人不可能自己完成修建。然而中国人真的做到了,如今在中国现代工程的壮举中,真正令人赏心悦目的极少,但这座大桥却始终是其中之一。雄伟的桥身之下,可以看见在江上航行的船只,从舢板到独木舟,再到帆船和汽轮,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应有尽有,从中几乎可以看出中国船舶发展的全部历史。那些汽轮是“东方红”舰队的,他们从重庆出发,要去上海,全程要航行1500英里(2400千米)。
我继续读着《金瓶梅》,书里面杂糅的风格、细致的描写和污秽的内容都让我惊叹不已。五百年过去了,中国仍将它视为禁书,实在是太可惜了。说真的,如果能允许中国人读这本书,我觉得,他们对自己的了解肯定会深刻得多。我不认为这种东西能够摧毁他们的道德,相反,在带来真实刺激感的同时,它还能揭露事实,给人以启发。
在中国,这本书就如同幽灵一般,所有人都听说过,却没人亲眼见过。我觉得即便它公开出版,人们的看法也不会被颠覆,因为禁令早已使它臭名昭著。在西方,只有当《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出版时,人们才认识到那本书原来是多么荒唐和不值一读。无论如何,比起《闪闪的红星》或者《红军不怕远征难》之类的书,还是《金瓶梅》更适合在火车上读。
我们到了丹阳城外,但四周没什么人,有辆拖拉机沿着陡斜的道路直冲而下,撞上了我们的火车。我们来了个急刹车,车厢里一阵骚动,有人开始议论,“这是哪儿?”“到站了吗?”“不,出事了,我觉得死人了”。因为怕火车随时开走,没人敢下去看个究竟。一名铁路官员把无绳电话插进轨道旁的插座内,向我们详细描述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们都仔细地听着。
“他说拖拉机撞坏了,我们应该叫警察来,但没人受伤。他说是那些农民的过错,可是在没有搞清楚责任之前,我们不能走。”
撞毁的拖拉机就在铁轨旁边,离我们的车不远。来了一群人,都是现场调查员,忿忿不平地望着车窗内这些比他们富裕的旅行者。接着出现了一队带着对讲机和笔记本的铁路工作人员,他们在一起讨论了很久。在中国,每当有事故发生,人们都要去弄清楚问题的关键所在:到底该谁负责?或者说,谁该为错误买单?这场事故中有个男人受伤了,但在讨论了20分钟以后,他们觉得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让火车滞留,这可是中国速度最快的长途火车,除了补充燃料之外它是不停站的,从北京一直开到上海。农民应该为事故负责,是他们让拖拉机撞上火车的。至于那名伤者,完全是他自己的责任。我们又重新上路了。
胖子小丁追着他的瘦子老婆上了她的床铺,拿裤脚在她面前甩来甩去。她用牙齿夹住他的脚踝,一口咬了下去,他嚎叫起来。他们玩得正起劲。对面的老太太发出一阵阵轻微短促的鼾声,他儿子走进来望着她,并没有把她叫醒,只是听到鼾声时笑了笑。
为了让小丁不再胡闹,我问他来中国都干些什么。
“每半年我就会来一次,”他说,“我是做生意的。”
他是一名机械工程师,在多伦多上过学。对于自己从加拿大回来的决定,他一直相当后悔。他认为这就是自我牺牲:“李光耀把新加坡经济给毁了,现在失业率达到了百分之八。我本来可以留在加拿大,赚很多钱的。”
我说,中国正在迅速崛起,而新加坡这样繁荣的小岛却开始衰落,海外华人又开始回到中国了,真有意思。
“这地方不行。”小丁说着,猛地把拇指伸出了窗外。我很快明白了他的所指。“中国人,”他说道,“花了太多钱买那些他们无法使用的高科技设备。他们有两万八千台电脑,然而却没几个人会用,真正在运作的只有十分之一。他们买东西只是为了占有,给他们长脸面,然后东西就放在那落灰。”
“你的意思是,他们有一种原始的自尊感,这导致了不理性消费,”我说道,“但我却认为,中国人非常节俭——他们投资和消费得都不够。他们经常有点自欺欺人、得过且过,觉得任劳任怨是种美德。”
“当然,他们很勤劳,尤其是农民,”小丁说道,“他们能养活自己,这是好事。”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他扫视四周,见老太太睡着了,就悄悄地说,“是他们观念有问题。”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道:“他们太落后了。他们就是农民,跟我们不一样。”
“‘我们’是谁?”我问。
小丁笑了笑。他说的是我和他吗?他并没有回答。
不一会儿,老太太的儿子过来把她叫醒。我们快到上海了。
* * *
上海是一座历史悠久的临江城市,远远望去是灰褐色的,看起来就像纽约的布鲁克林。川流不息的人群,时尚的街头生活,让本就习惯热闹的中国人爱上这里。中国成功的时尚设计师大都在上海工作,如果你鹦鹉学舌似的发出“Yifu Sheng Luolang”这样的声音,上海人立刻会明白你说的就是“伊夫·圣罗兰”(Yves Saint-Laurent)这个品牌。我来到这里时,正好遇上法国杂志《世界时装之苑》(Elle)的一名编辑在街头巷尾徘徊,她打算以“时尚革命”为题写一篇关于中国的文章,正在寻找素材。后来我还见到了与她同行的中国男人,他告诉我,这位法国女士对上海女人的着装品味印象非常深刻。她拦住她们,给她们拍照,问她们从哪里买衣服。大部分人都说是在街边自由市场买的,或者是按照在西方杂志上看到的图样自己在家缝制的。即使在“文革”时期,妇女们去工厂上班时,也会在松垮的蓝色工装里面穿上鲜艳的毛衫和花边衬衣。通常她们开工前会在洗手间里聚聚,相互比较藏在里面的毛衫。
作为国际化大都市,上海比中国任何其他城市见识过的外国人都要多——既包括侵略者也包括友好的访客,这座城市可以包容多种语言。这里曾经是政治上最为教条的地方(“反对资本主义”和“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这样的革命口号曾经大行其道),也是资产阶级色彩最为浓厚的地方。每当中国要发生变革,它首先会出现在上海;每当中国面临冲突,上海也是呼声最高和最为激烈的地方。这里极具生命力,即便像我这样讨厌城市的人,也能够发现上海精神并且欣赏这里的氛围。它不像广州般世俗,却也不那么精致,而且在最炎热的月份,拥挤、嘈杂和臭烘烘的环境也会叫人喘不过气来。
对我来说印象最深的就是它的嘈杂,偌大的城市整夜都不得消停,汽车喇叭声、警报声、垃圾车的轰隆声、人们的叫喊声以及垂死的喘息声此起彼伏,与纽约的背景音如出一辙。北京正在向上发展,不久后那里将会高楼林立;而上海则是建在泥地上的城市,它不断地向周边扩张,已经蔓延至浙江的湿地。他们把钢桩压进这种松软的泥土中来加固地基,这里整天都能见到打桩机在工作,我的窗外就有一台——于是我的生活节奏便被一种粗暴蛮横的噪音所主宰。中——国!中——国!我呼吸、走路和吃饭的方式都受到了影响:双脚随着它的节拍收放,勺子也随着它的节拍起落。中——国!中——国!我还按照这样的节奏吐字说话,写字时会有规律地停顿,就连刷牙时都发现牙刷在跟着打桩声摆动:砰的一声过后,还会传来半声回响,中——国!这台机器每天早上七点就开工了,直到晚上八点还在敲敲打打。这在上海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因为几乎每个街区都有机器在工作,到处都是铁砧敲击地面的锵锵声:中——国!
为了避开拥挤的交通和人群,我钻进了街边的小巷子。然后我意识到,对于这座城市充耳的噪音、无处不在的打桩机以及它亢奋的精神,如果抱怨太多就会显得不大厚道,因为第一次来上海时我觉得这里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儿朝气。可是,为什么他们永远都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停下来呢?就连街边小巷也是人头攒动,到处是临时摊位、自家房屋改造的门面,还有建在贫民窟里的集市,原本供人行走的道路上,也挤满了修鞋的、修自行车的和做木工活儿的。
我朝外滩方向走去——这是上海的一条临江步行道,沿途见到一堵围墙后有座尖顶建筑,于是我找到入口走了进去。这里是圣若瑟教堂,我看见一个身着破旧短衫和拖鞋的男人,如此不讲究的装束让我起初以为他只是个门卫,谁知竟然是这里的牧师,一位天主教神父。他既虔诚又警觉,说起话来温和而不失机敏,中国的基督教徒大体都是这个样子,虽然要遵守的戒律很多,却不会用心记住多少。这座教堂曾经被毁坏,墙上涂满了各种标语口号,后来它变成了放机器的仓库,而院子则成为停车场。
“圣事。”神父指着闪烁的烛光说道,然后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神圣的主,就在会幕之中。
我问他这样布置是何用意,今天有什么仪式吗?
不,他答道,然后领我去了教堂后头,那里摆放着一具贴有白色纸质十字架的棺材。他说,明天将会有一场葬礼。
“我觉得你很忙——来教堂的人非常多。”
“噢,是的,上海有五所教堂,周日基本都挤满了。”
他邀请我去参加弥撒,出于礼貌我答应了。但我知道我不会去的。作为一个异教徒,我没有理由去那。有的西方人在自己国家从不去教堂,到了中国却喜欢往教堂跑,以此来表明自己与众不同,实在让人气愤。所以我在中国不进教堂,但有时如果看见草地上有只鸟,我会跪下来,惊奇地望着它在那里抽搐。
几天之后,有次散步时我来到了人民公园。那天是周日,我决定去看看在北京听说的事情是真是假。据说在北京的北海公园和上海的人民公园,会专门有一块地方留给想要说英语的人。这事看来不假。他们管那地方叫英语角,占地有半英亩,树下有很多中国人在用英语交谈。最初是几个还说着革命前时代英语的老人(他们上过教会学校),每逢周日就聚在公园里相互交谈,为的是不让自己的英语退步。后来他们发现自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一些想学英语的中国年轻人会过来很尊敬地向他们请教。1979年时这还是一个比较随意的活动,一般只有一小时,但到了1986年就变成了每周日的固定活动,而且要持续一整天。中国人在这些事情上很容易形成惯例。并没有人颁布法令说要成立这个英语角,它自然而然就发生了,并且发展得非常正式。要知道,英语可不是新中国的官方语言。
人民公园里大概有两百个中国人,他们站立的姿势和说英语的声音让我觉得他们好像一群鹅。有的人是来练口语的,有的人是来交友的,但我发现其中许多人其实是来寻求建议的,这些人不是想找英语方面的工作,就是想申请说英语的大学。在上海,讲英语的人已经构成了一种亚文化群体,这在中国的城市中是绝无仅有的。
我在这里认识了二十四岁的勒罗伊(Leroy),他就是在人民公园学的英语,已经坚持来这里五年了。
“我第一次来这里是1981年,当时有个男的问我‘What’s your name?’(你叫什么名字?)我答不上来,那时候完全不会说英语。我感到非常挫败,于是决定学英语。后来我买了一些书,每周日都会过来。”他英语说得很好,但我还是有个问题:他的英文名是怎么来的?他叫勒罗伊多久了?
其实这很好解释。英语刚进步没多久,这个名叫李仁的年轻人就开始叫自己勒罗伊。他告诉我,在毛泽东时代,英文名是资产阶级的表现,但随着英语的普及,现在它又重新流行起来。他们选名字的理由显而易见:一个名叫甄丽的女孩可能会选珍妮(Jenny),朱兰和朱利安(Julian)的发音相近,而一个姓陈的人可能会叫约翰(John)。勒罗伊有个朋友名叫李兵,他选了宾利(Bingley)做自己的英文名,这听上去像是英国国会中某个托利党3成员的名字。有个复旦大学的学生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兰博(Rambo)4,接下来几个月我遇到了好几个塞尔达(Zelda),还有一个林戈(Ringo)。我不禁得出结论,这些中国年轻人正通过这样的方式远离自己的文化。在几年前,要是你戴着滑稽的帽子和墨镜招摇过市,跟人说自己叫比尔(Bill),别人会以为你正在接受惩罚。然而,在英语角却经常能见到这样的人。
勒罗伊是大学生,在一家纺织厂当工程师,每个月赚80元钱,但他的目标却是去新开张的喜来登酒店当培训生——做什么都行,这家酒店位于上海市郊的华亭镇。上海有31家大型酒店,但华亭喜来登被认为是最佳之选。
“你被录用的机会大吗?”
“我已经得到一个职位了,总共有400人申请,他们从中选了20个。但你知道的,在中国辞职并没有那么简单,我们必须获得批准才可以离职或者调动岗位。我在喜来登每个月能赚250元,但领导不会放我走的。”
“那太糟糕了。难道你就不能为此做点什么吗?”
“唉,他说他儿媳妇需要一份工作。他知道我的父亲是个工头,如果我父亲能帮她找到工作,那么领导就会放我走了。要是不行,我就只能待下去。”
他今天来英语角就是为了这个问题,想听听朋友们的意见。所以这里不但是英语角,还有点儿“麻烦角”的意味。
他同所有自学成才的人一样有着专注的精力,并且还在不断学习。他说他对非洲很感兴趣。
我很好奇他有多了解非洲的最新情况,于是问他上沃尔特5的新名字叫什么。
“布基纳法索。”他回答。
“它的首都是哪里?”
“瓦加杜古。”
“太棒了!”
他说自己落下了很多东西,需要迎头赶上,因为在“文革”期间花费了太多时间做那些无意义的事。我请他具体讲讲。
“多数时候学校是停课的,但有时也开一些课。我们会去学校批斗这个,批斗那个。我们批孔子,批老子,还批老师。如果老师不好,我们就说他们是资产阶级,让他们写悔过书。干完这些我们就回家了。那就是在浪费时间,但我并没把这当一回事。”我试图想象一间教室里如何挤满戴红帽子的小野兽,以及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孩怎样恐吓他们的老师。当然,汉语中“批斗”这个词,可以委婉地表达很多意思。有位来自复旦大学英文系的女士,由于被红卫兵批斗过,现在需要依靠拐杖才能走路——她当时提倡阅读莎士比亚的作品,但那却被认为是资产阶级、封建主义的东西,于是他们便对她拳打脚踢。然而时代已经变了,在1986年春天举办的上海莎士比亚戏剧节上,她刚作为指导老师和学生一起排演了《无事生非》。
对中国人来说,学英语的好处就是可以找到新的渠道,来接触到许多官方禁止的出版物。很多书籍中文版虽然被禁止,但英文版却可以获取。勒罗伊说他读过《一九八四》和《动物农场》。我表示很惊讶,因为董教授告诉我,奥威尔的书是“内参”,仅供内部传阅。但勒罗伊并不知道这个,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些书被翻译成了中文,因为这些译本是禁止流通的。
他对《金瓶梅》这本经典的艳情小说也有所了解,但他并不知道学者是可以读到这本书的,或者说实际上这本书已经传阅开了。在他看来,这本书是口头文学传统的一部分,里面有许多在人们低声窃语中流传的淫秽故事。
我问他,上海哪些变化给他留下的印象最深。他回答说,着装方式的改变是最显著的,但人们的观念也变了很多——不论是对自身的思考,还是对未来的预期。他说我应该去自由市场看看,尤其是现在有些工作能让人们在家就赚到钱,比如裁缝、修锅和补脸盆什么的。此外,还有人在家开课,教人学习英语、音乐或者服装制作。你花20元钱就能跟一位老裁缝学做衣服,每周上两次课,总共要学两个月左右。要在以前,可是一点学裁缝的理由都找不到,因为大家都穿一样的衣服——就是工厂生产的那种蓝色棉布套装。
“但最大的不同是我们现在都有工作了。以前你要是没有工作,就得待在家里。政府什么也不给你,你只能找父母要钱。现在每个人都能找点事情做,有很多工作可以做。”
在祝福他能够顺利去喜来登上班后,我继续往前走,想看看他刚才说的在家工作的事是不是真的。大部分人的确都在忙忙碌碌地做些什么,或者说是在赚外快——缝衣服、补锅、修鞋、修伞、卖自制的衣服。在1980年代以前,这种自由职业是闻所未闻的。与此同时,自由市场也非常活跃,沿街有各种小商贩兜售蔬菜、鸡蛋、宠物食品、时钟、旧手表、旧眼镜以及他们捕到的各种小鸟。
此时上海正在演一部血腥的复仇电影,片名叫做《无腿先生》。宣传海报上,轮椅上的男主角无腿先生正用步枪朝着仇人的脑袋射去。中国人都在四处乱转地抢票,他们说票很难买。在中国,所有的电影都很受欢迎,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动作片——《第一滴血》最近上映时,中国所有的影院几乎都场场爆满。
有个戴红袖章的老头正在人行道上责骂某个人,我走近一打听,才发现原来这人是“反吐痰小队”的成员,当时反吐痰运动正开展得如火如荼。我很支持这样的运动,但中国人吐痰却远不及他们清嗓子那样让人难受:他们猛咳一下,500码之外都能听见,跟雨季时下水道排水的声音如出一辙,而吐痰只是这种行为所带来的煞风景的结果而已。
公园英语角的后方充满了节日的俱乐部氛围,我在那里认识了秦医生,他说自己是一名精神病医生。
我对他说,在我印象里中国是没有精神病医生的——当然也没有大学设立心理学系。这里有精神病医院吗?“五年前批准设立了精神科的学位,我就是那个开始学的,”秦医生说道,“在那以前没有精神疾病专科。如果有相关症状的病人被送过来,一般会用针灸治疗。”
“你们能用针灸治疗抑郁症和精神分裂症吗?”
“不能,而且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我在上海医学中心实习,总是遇到这样的情况。但现在我们有一套非常好的医疗体系,中国现在也有了很多知名的精神病学家。他们都是老先生,从德国和美国留学回来的。”
“你们一般怎么治疗病人呢?”
“我们用药呀,给他们吃药,还跟他们交谈。发生暴力的情况不多,但我们有很多抑郁症患者。我们百分之七十的病人是精神分裂症患者。那些工厂里的医生会把病人转送过来,给我们治疗。”
我问他有没有遇到过妄想症患者。
“不是很多,这在中国不常见,我在诊所只听说过三个这样的病例。”
“美国的幻想症患者老觉得自己是乔治·华盛顿,而其他地方的患者则总是自称希特勒或者拿破仑。要是中国人得了这种病,会说自己是哪个伟人呢?”
“皇帝、毛主席,或者玉皇大帝。”
在我同秦医生说话的时候,一位先生走过来问我:“你说德语吗?”
“Ja wohl 6。”我答道,为了让他高兴,我还跟他胡扯了一会儿。他德语讲得很好,他说自己1930年代曾在德国驻上海领事馆当过信差,德语就是那时候学的。
此时有一小群人把我们围住了。“说英语!”有个人要求道,而另一个很困惑的中国人则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语啊——是法语吗?”没过多久,那里就聚集了二十来人听这位老先生说德语。
“如果你们想留在这,就必须说英语。”有个一本正经的中国男人说道,还抓着老先生不放手。
为了息事宁人,我开始用英语问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姓曾,让我猜猜他的年纪。我说:“大概七十岁吧。”
“我是1906年出生的,”曾先生说道,“我记得我老爹讲,当时‘皇上还在位’。他还给我讲那个老太婆的故事,就是她在背后控制皇上,”——他说的是慈禧太后——“那真是个老妖婆呀。”
“曾先生,您怎么看起来这么年轻?”
“很简单的呀。我老爹告诉我‘不要抽鸦片’,所以我从来没抽过。那时候每个人都抽的呀,然后他们就病恹恹的。但我却很壮实,心肺特别好。”他用胸腔吸了口气,然后呼了出来,“还有一个蛮不错的理由,如果我抽鸦片,我老爹会把我的腰打断的。”
我说道:“您老几乎经历了整个二十世纪,那您觉得什么时候最好?”
“刚解放的时候。那时候老好的啦,每个人都蛮开心的,世界终于和平了。”
“就是这个原因吗,仅仅是因为和平?”
“不光是这个。我有两个女儿,解放前大家都觉得女孩子没用,人人都想要儿子。但是解放以后我就不用担心了,两个女儿也不用再因为这个难为情了。我给你讲讲我太太吧。”
“讲吧。”我回答道。曾先生说起话来像个老顽童,身旁的这群中国听众个个都探身向前,想听听他究竟在讲些什么。
“在我一岁左右,父母就给我定了娃娃亲,是同村的一个小姑娘。二十三岁时,我终于跟她结婚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太太,最会做好吃的了。她会做面条,会做鱼丸,最会做的是饺子。我现在还记得那些饺子的味道,真香呀。”他舔了舔嘴唇,围观的中国人都大笑起来。他注意到自己已经成为人们目光的焦点,但并没有失去镇定:“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不要看看她的照片?”
我表示想看看,然后曾先生就把手伸进他随身的塑料袋里摸来摸去——那里面有一瓶中国米酒和一堆饼干、一把梳子、一些药丸、一根发黑的香蕉和一份脏兮兮的报纸。他找照片的时候,那群围观者都把头伸了过来。
当曾先生掏出照片,人群中传来一阵猛烈的倒吸气声和嫌恶的嘘叹声。他挥舞着手中的照片,上面是一具躺在棺材里的女尸,苍白的小脑袋从缎袍的花边领口上露出来。此外还有一些枯萎的花朵、一个香炉,以及一张印有死者枯槁面容的遗像。
“她是个好妻子。”曾先生骄傲地说,然后他对着照片笑笑。当他四处展示照片时,那些中国人扮着鬼脸纷纷离开了。
关于生男生女是否一样的问题,我在上海遇到的其他人也有所争论,而且很明显中国是一个由男性主导的社会。中国实行独生子女政策,超生的人会受到处罚,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还是倾向于要男孩。你总能听见有人窃窃私语,说有许多刚出生的女婴就像没人要的小猫那样被丢弃。更有可能的是,人们在婴儿出生前就查出了性别,从而导致堕胎率上升——我没能成功获得关于堕胎的统计数据,但这些数字是相当庞大的。任何一个妇女随时随地都可以堕胎,这被视作一种对于国家的责任。我敢打赌,被打掉的胎儿中,女性数量肯定多于男性。我把这样的看法告诉了一些在上海遇到的中国人,他们也承认非常有可能。
* * *
桑晔是《北京人》的合著者之一,在北京的时候他就跟我说,到了上海一定要去郊外的闵行工业区看看,那里离市区大概有十五英里。
“作为一个旅行者,你会有新发现的,”他说道,“在闵行,乡下来的农民已经变成了工厂的工人。他们过去住棚屋,现在都住高层公寓了。问题是他们的习惯还没变,不习惯用抽水马桶,还在房间里养鸡养鸭。”
他的描述让我想起了多帕奇7居民楼里的景象:厕所臭气熏天,楼道里满是牲畜,干草叉立在墙边,一群猪慢悠悠地上上下下。
“他们还保留着乡下人的一些其他习惯,”他说道,“每到晚饭的时候,住在村子里的人都喜欢到处转转,看看亲戚们都吃些什么。在公寓楼里这样做就很不方便。人们进电梯以后要一层一层地停下去拜访他们的亲戚,为此电梯工每天都觉得很困扰。”
最后他说:“闵行虽然乱糟糟的,但是很有意思,还没有游客去过那。”
就算只为了这一个理由,我也要去看看: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猪群和鸡群,还有难以描述的厕所。于是我找了一天去闵行,但见到的一栋栋楼房却让我感到失望。那里没有一栋六层以上的楼房,而中国有法律规定,只有六层以上的楼房才必须安装电梯,这样的规定简直没有道理。闵行就是一个没什么特色的大型乡镇,大概有三万人居住,有一家发电厂、一些工厂和商店,还有一个小型市场。可是去哪里找那些猪和鸭子呢?
我徘徊在楼房后那些普通的道路上,什么特别的也没看见。有人骑车,也有人走路;有上下班的工人,也有进出学校的学生;有买东西的人,也有在楼梯上气喘吁吁的老人;当然肯定还有人在想:这个老外在看什么呢?
我遇到的一个男人说,这里正在建一家合营玩具厂,主要生产“火柴盒汽车”。可是,我觉得这并不是很有趣。他说还要建一家化妆品工厂,百事可乐也在考虑来这里开一家瓶装工厂,我试着控制自己不要打哈欠。
我说:“听说这里的公寓有点与众不同。”
他似乎不大明白我的话,但他说,如果我想看的话,可以去他家看看。
中国人历来都是如此好客。旅途中我很早就发现,他们总是那么友好,没有半点戒心。偏远地方的人则更是如此:他们渴望与人交谈,为自己的家人感到骄傲,好奇我如何看待中国发生的变化,并且非常坦诚直率。他们甚至完全不知道我是谁。
“请进。”他对我说道。
这是个两居室,屋里弥漫着蔬菜的气味。除了卧室,还有一个大客厅、一个洗手间和一间厨房。五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住在这里。这些人都来自我前不久坐火车刚经过的无锡,到1959年闵行建区时才迁过来。
他们就在当地工作——两男三女都有自己的工作。每个房间都放着两张床、几个五斗柜、几张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台电视。房间很整洁,窗台上还摆着一些盆栽,但是一本书也没有。
见到我评论电视,他们就把它打开了,此时在放一部牛仔电影——格里高利·派克8和奥丽维亚·德哈维兰9主演的,有中文配音。我们看了一会儿电影,他们给我泡了茶,然后我们聊了聊闵行。
“有人跟我说现在闵行还有人养鸡养鸭。”
“没有了,我们现在不养鸡,也不养鸭。”
其中一位女士对我说:“那你们在美国还骑马呢。”
“只是骑着玩儿的。”我答道。他们不是很相信我。他们觉得美国到处都是牛仔,而我则暗自以为他们在闵行还养猪养鸭。
“所以你不会‘马上走’咯。”
他们在跟我玩笑,中文里的“马上”,是“快点”或者“着急”的意思。
“我现在得马上走了。”我答道。
就这样,我离开了闵行。这个地方有些无趣,但却相当体面——是桑晔错了。可是,为什么人们会觉得肮脏不堪比整洁有序更有意思呢?
* * *
有天我在上海认识了一个姓王的人,他很时髦,看上去挺年轻的。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是同一年出生的——都属蛇(但小王用的词是“小龙”,这是中国人对蛇的别称)。他非常友好,肚子里装满了故事,所以我老去找他,通常是一起在锦江饭店吃午饭。他有着敏感的灵魂,但又有讽刺挖苦的本事。他说他去过美国,觉得没有比走在旧金山的街道上更开心的事了——他暗示自己很渴望移民美国,但并没有对此喋喋不休,也没有向我请求帮助。即便是在上海这样的地方,他的穿着打扮也是与众不同的:淡黄色法式夹克配浅蓝休闲裤,手上有一块金表,脖子上绕着一圈链子,还戴着一副昂贵的太阳镜。
“我喜欢鲜艳的衣服。”他说道。
“‘文革’的时候你能这么穿吗?”
他笑了笑,说:“当时真是一团糟!”
“你有没有被批斗?”
“我被抓起来了,我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抽烟的。我发现,抽烟能为你争取思考的时间。他们把我关进一个房间。可是只要我点着一根烟,一口接一口地抽,我就有时间想想应该怎么回应他们。”
“后来你怎么说的?”
“说了不正确的话!然后他们叫我写文章,自我批评!”
“讲讲那些文章吧。”
“他们给我定好了题目。比如《我为什么喜欢查尔斯·狄更斯》《我为什么喜欢莎士比亚》。”
“我觉得,他们是想让你写为什么不喜欢他们。”
“他们才不相信,”他说道,“他们把我划成了反动派。所以,我得写我为什么喜欢他们。这太可怕了,每天从单位回来,晚上还要写六页纸,然后他们还要说,‘你写的是狗屎,再去写六页’。”
“你那时候做什么工作?”
“给文宣队拉小提琴,拉来拉去都是一样的,什么《东方红》《毛泽东思想万岁》,还有《大海航行靠舵手》,都是这种,而且下雨了还要拉。我说:‘不能拉,小提琴会散架的。’他们不知道小提琴是用胶粘成的。于是我就在雨中拉啊拉,然后它就散架了。但是他们又给了我一架,‘除四害’的时候命令我去树底下拉,为的是赶走停在树上的麻雀。”
除了麻雀,其他“三害”指的是蚊子、苍蝇和老鼠。
“真荒唐。”我说道。
“我们还在淮海路上刷油漆,这更荒唐。”小王说道。
“你们是怎么刷一条街的?”我问道——淮海路是上海的主干道之一。
“出于对毛主席的尊敬,我们都刷成了红色,”小王说道,“是不是很荒唐?”
“最后刷了多少?”
“三英里半,”他回答道,此时他想起一些别的事情,笑了起来,“可是,还有更荒唐的事。去单位上班的时候,我们经常要给大门口的毛主席肖像请安。我们手里拿着红宝书,大声念着‘毛主席万岁’,向他敬礼。回到家也要做同样的事情。人们还会做一些东西来表达对毛主席的敬意,比如织个毛主席徽章,或者绣个五角星,他们把这些东西放在单位的特别纪念室里——那个房间也被漆成了红色。那都是为毛主席做的。如果他们想证明自己非常忠诚,还会佩戴毛主席像章,连别针都要别进肉里。”
“红卫兵们一定忘不了这个吧。”我说道。
“不光是红卫兵——虽然每个人都谴责红卫兵,但每个人又都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这就是为什么人们现在这么尴尬,因为他们意识到,为了崇拜毛主席,自己也做过像所有其他人一样荒唐的事。我知道有个银行家被派去抓苍蝇,他必须把苍蝇打死,然后把那些小尸体装在一个火柴盒里。每天下午都有人过来数那些死苍蝇,他们会说:‘才117只,还不够好,明天必须有125只。’然后第二天他们的要求又会提高,你明白吧?政府那时候说,要打仗了。‘敌人就要来了——要做好准备。’”
“哪个敌人?”
“帝国主义——苏联、印度、美国,是谁都没关系,他们要来打我们,”小王说着转了转他的眼珠,“所以为了备战,我们不得不造砖头。每人每月要造90块砖,可是我父母年纪大了,我得帮他们做。我从单位回来以后,要先写《我为什么喜欢西方音乐》这样的文章,然后再造砖头,每个月得交出270块砖,而且他们还不停地问我的洞挖得怎样了。”
“你的洞?”
“就是关于‘深挖洞’的指示,也是为了备战。如果发生战争,每个人都该有一个防空洞用来避难。所以红卫兵时不时就来敲门,问我们:‘洞挖在哪里了?’”他说上海到处是防空洞(“为了即将到来的战争”),当然它们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我叫他找一个带我去看看。在南京西路1157号,我们找到了这个位于地下的拱顶室,它就像一个废弃的地铁站,现在变成了一家冰激凌茶座。最吸引我的一点在于,这里显然已经成为当地青年男女约会的好地方。放眼望去全是一对对的中国小年轻,一方单手托着另一方的后脑勺在深情地拥吻。讽刺的是,这个由狂热偏执的红卫兵于1960年代修建的地方,如今不仅成为了这些孩子约会和亲热的场所,还得了个“同昌咖啡馆”的名字,由政府所有和经营。
有一天,我跟小王说起路过苏联时的经历,提到那边生活资料如何匮乏,导致他们经常对外国人纠缠不休,要买他们的牛仔裤、T恤、运动鞋等。
“在中国从来不会这样。”我说道。
“是呀,”小王说,“但这让我想起一件事。大概三年前,我在上海一家饭店里遇到个苏联芭蕾舞演员。我去看过他的演出,跳得太棒了!这个舞蹈演员很帅,我认出他了,他对我笑了笑。然后他指了指我的运动鞋,又指了指他自己。他想要那双鞋,我知道他是这个意思。那双鞋很贵,耐克牌的,花了我五十元呢。但我不是那么在乎钱的,后来我们就站在一起比了比脚的大小,正好合适。我一句俄语都不会说,但我能看出来他真的想要那双鞋。”
“你卖给他了吗?”
“我送给他了,”小王说,因为这件事情的琐碎,他皱起了眉头,“我很同情他,他只是想要一双鞋而已。在自己的国家连这样的鞋都买不到,我感到很悲哀。我脱下鞋给了他,然后自己赤脚走去了办公室!他真的很高兴!我心想:回到苏联之后,他肯定会经常想起这件事。他会说:‘有次我去中国,遇到一个中国人,我想要他的鞋子,然后他就送给我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在中国,你想要什么都能买到。食物、衣服、鞋子、自行车、摩托车、电视机、收音机、古董……”
“还可以看时装表演。”
“电视上几乎每个礼拜都会放时装表演,”小王说道,“上海就是以这个著称的。”
我问他老人们怎样看待这些发展——就在几年前,这个国家还在批判外国的腐朽堕落,人人都还穿着松垮的蓝套装,可如今高级时尚已经可以在这里展示。
“老人们喜欢中国现在的生活,”小王说道,“他们真的为此感到很兴奋。几乎没人不喜欢,以前让他们觉得太压抑了。”
几天以后,我正好有个机会来看看他说的是否属实。我收到邀请,要去一位刚退休的政府官员家里做客——中国人一般用来自法语的“干部”一词称呼这些官员。这人名叫宁柏洛(音译),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他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是从新四军队伍中的一名普通士兵成长起来的。1940年到1949年期间,他在队伍中负责组织政治活动以及为军队筹集粮食和资金,先是参加了抗日战争,后来又参加了解放战争。他记忆中最遥远的事情之一,就是有次在上海,因为深夜错过了横渡黄浦江的小轮,被一个日本兵用棍棒毒打,说他那么晚了还待在外面。之后不久他便加入了抗日组织,后来又从了军。
“这些经历难道不会让你痛恨日本人吗?”
“不会,”他回答,“我们恨的只是他们的头头。”
中国人的谴责永远只针对高层领导:下属总是无辜的。“文革”之后,他们正是凭借这样的方式克服了深重的罪恶感。这一阵跨越十年的恐怖之风,曾经波及中国的每一个城市与乡镇,而它的始作俑者则是被称为“四人帮”的四个恶魔。对于任何恐怖行为,没有哪个红卫兵被要求以个人名义负责——没人审判他们,而除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叫嚷之外,我也从未听过任何人揭露他们的丑行。
宁同志(我认为应该这样叫他)瘦骨嶙峋,有着一张酷似鲍嘉10的脸,两颊刻着长长的皱纹,他说话时舌头会不时地抵住牙齿,吐字模模糊糊的,这点也和鲍嘉一样。很容易看出来他是个强硬派,就是那种既严厉又刻板的官员,他了解1930年代的穷困,也知道这个国家此前经历了怎样的阶段才有了现在的繁荣。而且,他还在穿蓝色套装。他简直是跟我谈论发展问题的最佳人选。
尽管他本人有一副苦行僧的外表,但按中国的标准来看,他的公寓却非常大——有四间宽敞的卧室、一间厨房和一个客厅。按照中国的惯例,每个房间都放了床。宁同志和他的太太、未出嫁的女儿、儿子、儿媳以及两个孙子都住在这里。
他太太端给我一碗炒米做的小糖块:“你会喜欢的,这可是蒙古美食。”
那东西不仅粘牙,咬起来还嘎吱作响,跟美国卖的即食脆麦片一个味道。这种麦片包装盒背面的广告一般都这么写:“好吃又好玩的甜点,孩子吃完还想要!!!”
我一边剔着粘在牙上的残渣,一边跟他说,要是他参加过新四军,他肯定听过或唱过《黄桥烧饼歌》。
“我太太会唱这首歌。”宁同志说。
我告诉他们,我在北京见过这首歌的曲作者章枚,还跟他一起讨论了爱国歌曲,歌曲中日本人都被称作鬼子、淫贼、强盗和恶魔,等等。
“我个人对日本人一点也不反感,”宁同志说,“我也不反对他们来中国做生意。但是日本社会带有军国主义色彩,这是我们要非常小心的。除此之外,中国人和日本人有很多共同之处。”
我跟他说自己六年前来过中国,那时候很不一样,没什么贫富差距,好像大家都一样穷。我问他:“有些人现在越来越富裕,甚至有一小部分人特别有钱,你会不会为此感到不安?”
“你听说过瓜子大王11吗?”
小王给我讲过瓜子大王的故事。有个农民过去一贫如洗,他知道中国人喜欢嗑西瓜子,于是就开始做些小买卖,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他雇了人,买了地,赚了好几百万;再后来他被指责剥削工人,政府向他征很重的税,最近他放弃了所有财产,又回去过农民的生活了。这个故事被当作道德寓言写成了剧本,并且在政府的支持下搬上了舞台,戏的名字叫《傻瓜的长征》。
“他就是个傻瓜,”宁同志说,“但富裕是没有问题的呀,我们的目标就是带领大家富起来。”
“那么腐败的情况呢,有没有行贿受贿?”我问。中国有个词叫“走后门”,指的就是幕后交易。
“当然有,当人们过分在乎钱的时候就危险了,”他说着伸出一根瘦削的手指,“人应当控制钱,而不是受钱摆布。”
我们谈论了腐败问题。正好有个现成的例子可以说:有个中国商人因为受贿和贪污公款,被上海的一个法院定了罪。他的女共犯被判了长期徒刑,但他却被执行了死刑。
“他在香港有关系。”宁同志说道,仿佛这件不光彩的事可以解释一切。
“你觉不觉得因为偷窃就判死刑,有点过重了?”
听了我的话,宁同志大笑起来。他的牙很黄,手指甲也是,而且很久没修剪过。“如果金额超过一定数量,情节就严重了。不管是谁,贪这么多都是要判死刑的。”
“所以你觉得不应该废除死刑?”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宁同志回答,“杀人要偿命,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犯的罪跟杀人一样重。”
如此跳跃的逻辑,正是中国人的思维特点。现在劳动改造这样的惩罚方式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流行了,我特别想知道宁同志对死刑怎么看。
我说:“我个人认为应该废除死刑。”
“为什么?”他问。
“因为这很野蛮,而且起不到作用。”
“几个礼拜以前恐怖分子在柏林炸舞厅的事情,你们会怎么处理?”
“如果你是想问会不会判死刑,那么是不会的,”我回答,“不管怎样,难道你们不区分政治暴力和刑事暴力吗?我们来设想一下,这些人,管他们是谁,假如是巴勒斯坦人。那就是一支解放军,不是吗?”
“我们会认为他们在柏林搞恐怖主义活动,”宁同志说道,“那是犯罪,但武装斗争,”他用了这个用来专指人民战争的词,“是另外一回事,是合法的。”
我们回到钱的话题,宁同志表示,在这个进步的新经济中,赚钱效应非常明显,不大可能出现经济困难的问题。政府管理劳动力,保护工人,向富人征税,在总体上对所有商业行为实施监管。他说物价上涨的问题要严重得多,有时候“通货膨胀率(inflation)”达到了两位数——他居然用了个英文术语。然而,大家的工资也在不断上涨。他太太在老家无锡认识一位搞制图工作的女士,每个月可以赚300元。这算很高的工资了,但其中大部分来自奖金,因为她非常高产。
“所以,宁同志,你是个乐观主义者。”
“当然!”
“你难道一点危险的趋势都看不到吗?”
“是有一些,但我们正在想办法应对。政府已经提出了‘精神文明建设’的计划。看看那些标语和宣传画,苏州河附近有一张大字报……”
改革开放以后,各项限制都放松了,于是开始出现各种违反社会公德的行为,“精神文明建设”计划正是针对这一现象提出的。它于1985年开始,“五讲四美”活动是其中的重要内容——中国人的口号一说就是一大串。
“五讲”的内容都与日常行为有关,包括讲礼貌、讲文明、讲道德、讲秩序和讲卫生,目的是纠正一些已经滋生的陋习。对于“五讲”无法纠正的陋习,可能需要靠宣传“四美”来改善,具体指的是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和环境美。
向我介绍“精神文明建设”计划的人是宁同志。我挺喜欢他的,对他印象很深。他了解国际动态,对陌生人也很友好。他之所以对我如此宽容,显然是出自一种姑妄听之的心态——内心深处他是拥护毛泽东思想的——但他没有贪婪或嫉妒之心,一点都不爱慕虚荣。他也没有盛气凌人,虽然同我有争论,但我却因此而敬重他。
然而,后来我听见宁太太跟他吵得很厉害,之前她一直在听我们说话。
她对他说:“如果对现在的政策有什么批评或疑问,我们自己说说就行了,不要跟老外提这个。”
* * *
在中国,一直有个难题。如果有什么地方风景特别好看,人们就会蜂拥而至,然后美景就被人群毁了。如果哪趟火车开得特别快,比如北京到上海的快车,每个人都想去坐,于是车上就很难有座位。中国的餐馆也一样,好馆子总是挤满了人;旅馆也是如此,提前预定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最糟糕的是,如果你总相信自己还有一线希望,有时别人还会嘲笑你:中国人会采取极其粗鲁的方式把你挤开——他们的手肘可是相当锋利。
这样的难题在上海也无法避免。比方说,大家都知道上海有许多人行道,很适合漫步观光,对行人来说这是件美事。所以人人都跑出来散步,然后街上就挤得水泄不通。
然而,如果你能像中国人一样努力地往前挤,还是有可能靠两条腿走遍上海的。人类生来害怕肢体接触,但中国人早把这种恐惧克服了。人群虽然会减缓你前行的脚步,但我觉得怎样都好过挤上海的公交车。
我听从宁同志的建议走去了苏州河,看到了“精神文明建设”的大字报(旁边就是关于“四美”的宣传内容)。然后我又走远了点,去了码头,那个地方乱糟糟、滑溜溜的,所有人都忙个不停,有很多货栈和储藏室,中国人管这些叫仓库;此外还有一些小型室内工厂,里面有铁匠、锁匠、装配工和绕绳工在劳动。接着我来到了上海海员俱乐部,这是一栋庄严的建筑:柚木地板、装饰台灯、凹槽飞檐,还有一个可供使用的台球厅。这栋古老而雄伟的大楼,虽然墙面已经被烟灰熏黑,却仍然散发着忧郁而隽永的魅力。
大楼内部陈列着一些纪念品和船员的日常用具,比如手套、麻绳、太阳镜和拖鞋等,墙上还贴着政治标语以及关于中国士兵在越南作战的宣传材料,我把这些说明文字都记了下来。一张照片上,五名战士正斜视着几丛灌木,照片下方写着“‘英勇的六连’将士在老山保卫战中取得胜利”。
我喝了点啤酒,然后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想:就是那些人让我们在越南问题上难堪的吧?
我继续走着,穿过外滩的一座金属大桥12,它就位于曾经的百老汇大厦跟前,横跨通向黄浦公园的那段苏州河。外滩至今还矗立着许多1920年代的老建筑,在我的想象中,世界上某些城市要想兴旺发达,就只能大规模地模仿过去的风格——或者说只能迎合人们对它的预期(就好像一个人长得高,就必须去打篮球一样),上海就是这样的城市。
公园门口牌子上记载了它的一段历史:
这座公园曾经由公共租界的警察看守,当时不允许中国人进入。令人感到痛上加辱的是,帝国主义者于1885年在公园门口挂了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这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愤怒和反感,最后终于迫使帝国主义者撤走了牌子。
还有一处介绍可以说明公园的受欢迎程度:
每年入园总人次超过500万,节假日的游客密度可达3人每平方米。
这样利用人流量来做宣传,在中国能起到很好的效果:西方人在拥挤的地方会感到压抑,但中国人却是哪里人多就去哪,只有最值得去的景点才会吸引几百万人。
然而,这可吸引不到我。我继续往前走,在离外滩较远的一栋建筑里歇了歇脚。楼内很凉爽,墙上嵌有彩色玻璃窗——玻璃上的人物很像伯恩—琼斯13作品中的少女,她们旁边分别注有“真理”“智慧”和“谨慎”的字样,这让它看上去不像是一所教堂,而像是一家银行或者会计公司。门厅上方是一个圆形拱顶,下面立着几根黑玛瑙石柱,地板是黑色大理石铺成的。
我沿着那条街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来到上海市外办,此前我已同宣传处主任王厚康先生和他的助理钟小姐约好在此见面。
“这所房子很漂亮。”我在庭院中说道。
“这里以前是一个资本家的住所。”
后来他告诉我他们已经与20个国家合资开办了164家企业。我表示很惊讶,但并没有多问,因为我聪明的大脑已经猜到其中大部分肯定都还处在讨论阶段;如果我问王先生有多少企业已经开花结果的话,肯定会让他尴尬的——已经投入运营的合资企业其实很少。
由于一整天都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我问道:“你觉得中国人以后会有私家车吗?”
“极少数人会有的,但不是为了图享受,而是为了做生意。我们想要做的,是生产汽车,然后卖到国外去。出口市场才是我们的兴趣所在。”
我问他,自从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以来,有哪些变化让他感到震惊。“杂志更加丰富多彩了——更开放、更生动好看了,可以这样说。还有就是文字作品。”
“关于政治的吗?”
“不是,是两性方面。以前人们从来不写关于性的东西,但现在他们会写。”
钟小姐说道:“有时候这让人很尴尬。”
“人们现在敢于用故事来表达自我了,”王先生说,“以前他们不会这样。现在人们还能参与自由讨论,不会因为说了某些话就被贴上‘右派’‘反革命’或‘资本家’的标签。”
“所以再也没有人叫别人‘纸老虎’啦?”
“‘纸老虎’还是有的,它更像是一个哲学概念。”王先生答道。
之后我们又聊到了钱的话题。他说:“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拿我来说,1954年的时候每个月赚92块钱,1979年以前就没涨过工资。”
“但是那些年你工资没变,物价却上涨了?”
他笑了,可是我的话并没有什么好笑的。中国人的笑有很多种,而他的笑是在告诉我:你问得太多了。
还是聊聊服装吧,这个话题不会引起争议。
王先生说:“解放后人们很喜欢穿朴素的衣服。他们把蓝军装和蓝帽子当作革命的象征,穿上身就觉得自己像革命者。那种衣服既结实又便宜,给人很简朴的感觉,让大家看起来都是平等的。”
“为什么他们现在不穿了呢?”
“不久以后,有些人开始想穿更鲜艳的衣服。可是他们又害怕,因为那时候流行一种说法,如果穿鲜艳的衣服,就会被划入资产阶级。”他又笑了,这一次他仿佛是在说:这说法,连我自己都不信。他接着说道:“他们还记得那些带着剪刀出门的红卫兵,要是你的袖口太宽或太窄,他们就给你剪掉。要是你头发留得太长,他们就给你剪短。”
“你觉得这样的事还会再发生吗?”
然后我眼前就浮现出一堆红卫兵,他们手里拿着长剪子,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沿着南京路一路往前,边走边寻觅哪里有肥大的衣袖或者飘逸的长发。他们挥起长剪子,开始不停地剪,剪,剪!我意识到,一个狂热的青少年,手里要是握着一把剪子,简直比端着步枪的士兵还可怕。
王先生说:“我觉得肯定不会了。”
“你好像很确定。”我说道。
“是的,因为‘十年动乱’”——他用了现在这个比较委婉的说法——“走得太极端了,它的规模是如此之大,影响是如此恶劣。如果只是件小事,那么还有可能卷土重来。可是它影响到了每一个人,我们全都记得。我可以跟你说,没人希望它再来一次。”
* * *
在一个人能说出的所有话之中,“我不知道”恐怕是最聪明的一句,但在中国谁也不会经常这样说,老外尤其如此。然而,这事在上海有个例外,那便是美国总领事斯坦·布鲁克斯14。这个人目光沉着冷静,不习惯做预测,也不喜欢泛泛而谈。他的家乡在怀俄明州,从1970年代起就断断续续地来中国工作,当时巨人毛泽东仍然威震四方,还在左右着所有决定,因此布鲁克斯的同事们大都变得唯唯诺诺的。
“我叫他们‘凡是党’,”布鲁克斯先生说道,这个词来源于中国人常挂在嘴边的“凡是”二字,“他们认为凡是毛主席说过的话都是正确的。一些政治局委员已经为加入‘凡是党’付出了代价。”
我告诉他,中国的变化让我感到惊讶——不仅是服装和交通这些表面上的变化,还有更实质性的,比如他们怎样谈论政治、金钱和未来,以及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旅行。五年前他们才有了旅行的自由,而现在哪里都能见到他们——实际上,很多人希望去国外旅游,然后再也不回来。
“有些人的签证会让我们觉得很难办,”布鲁克斯先生说,“他们去美国学习,后来在那边找到工作就留了下来。”
“你肯定已经猜到了中国会有所变化,”我说,“但你想过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从来没想过,”他回答说,“我不知道。看得出来一个新的阶段已经开启,我们从没想过会这样。”
“难到没有政治学家做过这样的设想或预判吗?”
“我认识的人里面是没有的。如果他们算得上政治学家的话,显然他们没有预见现在的情况。每个人都为现在感到惊讶。”
他还认为,既然没人料到现在的状况,那么也不可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样的看法也非常合乎情理。
“我们现在见到的中国正处于一段不稳定的时期,”他说,“没人可以拍着胸脯说出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们只能密切关注,祝他们一切都顺利。”
然而,我在领事馆跟大家共进晚餐的时候——餐桌上共有十二人——中国学生留美不归的问题又冒了出来。
“不好意思。”一位瘦削的老先生边说边清了清嗓子。这人是潘教授,以前在上海复旦大学历史系工作。
听到他这样说,大家立刻安静下来。随后他突然放低了声音,每个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我的几个孩子都见过我被红卫兵羞辱,”他用一种温和而理性的口气说道,“他们选择留在明尼苏达州,你能怪他们吗?”
然后他就变成了桌上唯一在吃的人,我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叉起了几根芥兰,全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还一直和左边那位女士说个不停。
“我在监狱里关了六年,从1966年到1972年,”说完他笑了笑,“但我跟朋友们讲,实际上没有六年那么久,只有三年——因为每天晚上天黑以后我就睡着了,我梦见自己的童年,梦见我的朋友们,梦见夏天,梦见家人,梦见鸟语花香,梦见我读过的书,还有以前所有快乐的事。只有醒来的时候,我才会回到监狱。我就是这样坚持过来的。”
他低下头吃自己叉子上的食物,大家又是一阵沉默。
潘教授曾就读于剑桥大学王后学院,1930到1939年期间在英国居住。他的口吻中带着一点腼腆,但这却更加彰显出他的睿智,每当他要说什么惊人之语,总会先轻声笑一下。他看起来大概七十五岁,我感觉虽然监狱生活使他苍老,却也在某种程度上让他变得更加坚强。应该说,在中国看到以前的政治犯时,我经常会有这种感觉。他们经历过孤独困苦甚至辱骂虐待,但似乎从未因此而变得脆弱。相反,他们变得更加坚强,他们对关押者表示不屑,他们不仅信念坚定,而且对此直言不讳。
潘教授在这方面是个典型,但他给人的印象却不会因此而减弱。他轻声笑了笑,说:“美国人没理由惧怕中国人,一点理由都没有。在这世上,中国人只对两样东西感兴趣——权力和金钱。美国是最有权也是最有钱的国家,所以中国人永远都需要跟美国搞好关系。”
他言辞中显然带着深深的嘲讽,那是一种凄凉的绝望。接着,他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把毛泽东称作“老人家”,还重复了一些布鲁克斯先生对我讲过的话。
“我们在监狱里必须读《毛主席语录》,”潘教授说,他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有时候他们还让我们背诵,你要是说错一个字,卫兵们就会很生气,你就得从头来过。除了这个,我们什么也没干。我们整天坐在石头地面上,像牲口一样。我渴望上床睡觉,在梦里回到过去。”
有人问:“教授,您犯了什么错?”
“我吗?噢,我错在不该听收音机,听美国和英国的广播。”
晚饭过后我送他回家,他住得不是很远,这真是个愉快的夏夜。
“你刚才讲的那些屈辱的往事……”
我不是很清楚该如何开启对话,但他知道我在问什么。他说:“1966年9月的一天夜里,我家来了40个红卫兵。40个人,男的女的都有,他们进屋——是冲进来的,对我进行审判,可以这么说。他们开了场‘批斗会’来批斗我——你知道批斗吧?所有人都在我家不走,一待就是40天,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训斥我,质问我,最后给我定的罪名是‘资产阶级反革命’。那是犯法的,然后我就进了监狱。”
“后来是怎么判的呢——我的意思是,判了多久?”
“多久都可以。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这是最糟糕的。”
“40个红卫兵,太吓人了。他们还在你家待了六周多!他们当中有你认识的人吗?”
“有啊,其中一些是我的学生,”他又那样子笑了笑,继续说道,“进门之前还在那的,但是他们进去以后却不见了。”
* * *
在街头行走时我常路过上海杂技场,那是一栋离市中心不远的圆顶建筑。我感到很好奇,于是进去看了场表演。而在表演过后,我想了解的东西更多了,因为我不仅看到了翻筋斗、小丑表演和柔术,还看到有人用嘴叼着一根筷子稳稳地撑起了一整套十二件的餐具。
刘茂友先生在上海文化局负责管理杂技演员。他起初是上海图书馆的一名助理,但当时,借书对任何人来说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图书馆即便在情况最好的时候也没几个人。图书管理员能做的,也仅仅是看管书架而已。因此他抓住一次调岗的机会进入文化局,并于1980年陪同上海杂技团首次访问美国。
“我们把杂技当作一种剧场表演,因为它也有艺术和戏剧的成分,”刘先生说,“它包括三种:杂耍、魔术和马戏。”
我问他,杂技在中国是怎么兴起的。
“解放以前,所有演杂技的人都是以家庭为单位活动的。他们走街串巷,靠卖艺为生,街头或者任何空旷的地方都可以成为他们的表演场所。但我们想把他们集中起来,为他们提供适当的培训。当然,中国几千年前就有杂耍艺人了。到了唐朝,杂技的发展达到巅峰,艺人可以自由表演。”看到刘先生说得如此激动,我接着问他对唐朝怎么看。
“那是中国最好的时期,”他说道,“所有的艺术在唐朝都得到了蓬勃发展。”
关于上海文化局的事,我知道这么多已经够了,但他还在说个不停。
“解放以前,他们演杂技只是单纯地做动作,没把它当艺术,”他说道,“可是除了调动身体之外,他们还得用心去表演。这就是我们开办培训中心的原因。我们不希望演员脑子里空空的,所以晨练后他们还要学习数学、历史、语言和文学等。”
他说1986年招人时有三千人报名,他们从中挑选了三十个。那些人都很年轻,最小的十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四岁。刘先生说文化局看重的不是技巧,而是潜力。
“我们还有马戏表演,”他说,“而且还有个动物训练学校。”
这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因为我憎恶与动物表演有关的一切。我从没见过哪个驯狮者是不该被狮子攻击的。要是看到一条小杂种狗穿着裙子,戴着花边帽,纵身飞跃铁圈,我会咬牙切齿,恨不得折磨它的人(就是那个浑身金光闪闪的家伙)得狂犬病。
“刘先生,给我讲讲你们的动物训练吧。”
“解放前我们只训练猴子,现在猫也可以表演了……”
“家猫吗?小猫咪?”
“是的,它们可以耍把戏。”
我遇到的有些中国人认为,猫猫狗狗之类的动物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它们生来就应当为人所用——受训,做苦力,被杀掉和吃掉。
“猪和鸡也可以。”刘先生补充道。
“小鸡也会表演?”
“不是小鸡,是大公鸡。”
“大公鸡会做什么?”
“它们会单腿站立——也可以说是单手站立。还有一些别的动作也挺有趣的。”
天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方法让呆头呆脑的大公鸡来干这些滑稽的事,但我有一种感觉,那些鸡肯定被绑起来不停地受到摧残,直到掌握动作要领。
“那么猪呢?”我问。
“猪并不是经常参加表演,但它们能立起来,用两条腿走路……”
他的话让我意识到一直以来是什么在困扰着自己。他口中的一切都让我想起《动物农场》,而一想到这实际上是一本寓言小说,我只会觉得刘先生描绘的画面更加可恶。书里写到的农场即将遭到压迫的情景仿佛生动地出现在我面前。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造成了大家的恐慌和混乱:一头猪正站着用两条后腿走路。奥威尔继续写道:
不错,是一头猪,那是尖嗓。他走得很笨拙,好像还不怎么习惯用这样的姿势支撑自己笨重的身躯。但是他已经学会了完全保持身体平衡……过了一会儿,从农场住宅的房门里走出来一长队猪,个个都用后腿走路……15
我还沉浸在思考之中,此时刘先生继续道:“我们还有狮子和老虎,还有中国唯一一只会表演的熊猫。”
他说团里的动物和演员们经常参加巡回演出,有时甚至要远赴美国,很多演员都在美国工作过。1985年,他们与美方达成合作协议,同意派遣中国杂技演员加入玲玲马戏团,一次性服务一到两年。第一年他们派了15人过去,而1986年以外派形式在美国工作的中国杂技演员则有20人。
我问刘先生,当时财务上是怎么安排的。
“我不是很清楚,”他说,“但是玲玲兄弟会给我们钱,然后我们给演员发工资。”
“玲玲兄弟给你们多少钱?”
“每人每周200到600美元不等,具体要看演出情况。”
“那你们发给演员多少呢?”
“大概100元。”
只有20英镑左右。
我想知道,人们这种甘愿被当作出口商品的心态能维持多久。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不会太久:就在我与刘先生谈话的那一周,他们的一个舞狮演员在纽约消失了,过了好几个月也没人找到他。
* * *
在上海的最后一天,我试着搞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讨厌大城市。不仅仅是因为噪音、灰尘和不停的奔走——我实在受不了路上拥挤的交通和气急败坏的人群,以及人们被推来搡去的感觉——也因为有太多人来来往往,在这些地方工作甚至死去,而就在他们故去的地方,如今又会有另一些人在生活,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虽然在我的印象中荒野总是同无知联系在一起,但置身于这样的城市,我却无法不觉得自己身边有鬼魂出没。
在中国的城市,我的这种感觉非常强烈。我不停地想,这个地方也许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吧,然后就吓得肩膀直哆嗦。中国官方禁止讨论鬼神这样荒唐的事,所以中国人拒绝谈论这个话题,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的恐惧之感才愈发强烈。同样地,中国允许人民信教,但前提是不得公开谈论它。然而,中国共产党员不能信仰宗教,这是党的一项基本原则。
我在复旦大学听说了一些可怕的故事。乍看之下,那里根本不像学习的地方。从外望去,只觉得它像一座中国工厂:同样是低矮的树篱和锋利的栅栏,同样是黄色的围墙和有人看守的大门,同样是落满灰尘、尚未完工的建筑一栋连着一栋,还有工房一般的教师宿舍以及附近的小平房——裁缝店、洗衣房、菜摊、肉铺、面馆和自行车修理行。它有着典型中国工厂区的随意外观,似乎是谁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既没有明确的布局规划,也没有充足的经费,建设时则能省一毛是一毛。
然而这个印象是有一点误导性的,因为树篱和围墙之内其实绿树成荫,一切都井然有序,甚至可以说是小憩或沉思的好地方。
复旦大学校长谢希德是一位杰出的女性,但是她性格有些腼腆,1949年从史密斯学院毕业后,她又在麻省理工获得了博士学位。“文化大革命”期间,她的聪明才智、教育背景以及在物理学领域的原创研究非但没能帮到她,反倒成为使得她被人诟病的历史污点。她离开上海,到一家工厂去劳动,白天组装收音机,晚上学习毛泽东思想。不仅如此,他们还将毛泽东思想谱成歌曲,要谢博士唱。难怪如今在她寓所的墙上,挂着一幅引人注目的书法,上面的“劲松”二字仿佛某种理想主义者的格言,勉励人们像松树一样,即使面对狂风也要屹立不倒(“劲”字充分地展现了激烈对抗的场面)。这幅字出自国务院前副总理、中国科学院副院长方毅之笔,此人以思想特立独行而著称。
尽管上海挤得快要爆炸了,但它却是一个真正的城市。虽然我觉得这里闹鬼,但这却只能让它更具城市气息。港口的船舶、骄傲的市民、海上的空气、林立的高校,这些都让我想起波士顿。我原本打算在此留待几日,但有一天我碰到了维特里克夫妇和韦斯特贝特尔夫妇。他们前一天才到上海,隔日就要离开。
“我们要去广州啦,”里克说,“跟我们一起走怎么样?要坐36小时的火车,沿途的风景肯定美到不行,听说广州特别棒。”
我心想这是搞什么鬼,但还是答应了他们。
1弗拉芒(Flemish,又译作弗兰德斯),在历史上泛指古代尼德兰南部地区,大致包括今比利时、卢森堡、法国和荷兰的部分地区。弗拉芒画派出现于15世纪早期至17世纪,题材多为宗教故事或当地农民生活场景,代表画家有扬·范·艾克(Jan Van Eyck)、杰罗姆·博世(Jérôme Bosch)、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和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等。
2潘翎(Lynn Pan,1945— ),华裔女作家、海外华人研究专家。出生在上海,童年时随家人移居海外,先后就读于伦敦大学和剑桥大学,曾居住在马来西亚、英国、日内瓦、赫尔辛基、香港和新加坡等地,现居上海。代表作有《炎黄子孙:海外华人的故事》(Sons of the Yellow Emperor: the Story of the Overseas Chinese)、《海外华人百科全书》(The Encyclopedia of the Chinese Overseas)等。
3托利党(Tory)是活跃于17世纪至19世纪的英国政党,是保守党的前身,现今保守党有时仍被称作托利党。
4兰博(Rambo)是史泰龙电影《第一滴血》(First Blood)中的主角,该片曾在1980年代风靡一时。
5上沃尔特(Upper Volta),一个位于非洲撒哈拉沙漠南缘的内陆国家,1984年时改名为布基纳法索(Burkina Faso),首都是瓦加杜古(Ouagadougou)。
6德语,意为“是的,当然”。
7多帕奇(Dogpatch),美国旧金山一个衰败的老工业区,1970年代开始被逐渐改造成为现代社区。
8格里高利·派克(Gregory Peck,1916—2003),美国著名演员,曾于1962年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
9奥丽维亚·德哈维兰(Olivia De Havilland,1916—2020),英国著名演员,曾于1946年和1949年两度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
10亨弗莱·鲍嘉(Humphrey Bogart,1899—1957),美国著名演员,曾于1952年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
11编者注:指“傻子瓜子”创始人年广久(1937— ),安徽省怀远县人,号称“中国第一商贩”。
12指位于上海外滩苏州河汇入黄浦江口附近的外白渡桥,它是中国第一座全钢结构铆接的桥梁,也是当今中国唯一留存的不等高桁架结构式桥。
13伯恩—琼斯(Edward Burne-Jones,1833—1898),英国画家、图书插画家、彩色玻璃和马赛克设计师。
14斯坦·布鲁克斯(Thomas Stan Brooks),1983至1987年期间任美国驻上海总领事。
15傅惟慈译:《动物农场》,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第1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