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经典世界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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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保罗涉足尘世

莫雷尔很不专心,对危险总是粗心大意,所以常遇不测。

威廉去伦敦差不多快一年,保罗已离校,一直呆在家里,莫雷尔太太在楼上,她的儿子在厨房里画画——他很擅长玩弄画笔——这时有人敲门。他不情愿地放下画笔去开门。与此同时,他母亲在楼上打开窗子低下头看。

矿上一个身穿脏兮兮工服的小伙子站在门口。

“这是瓦尔特·莫雷尔家吗?”他说着。

“是的,”莫雷尔太太说。“怎么了?”

她已猜到了几分。

“你家先生受伤了。”他说。

“啊,天哪!”她大叫起来。“他做事马虎不受伤才是怪事呢,孩子。他这回是发生什么啦?”

“我不知道了,好像是腿。他们把他送到医院去了。”

“哎呀!”她大声叫道。“天啦,他这人真是!想让人省心都不行,本来就是这样!他的拇指刚好一点儿,现在又——你见到过他吗?”

“我在井下看见了他。我看见他们把他放在矿车里送到井上,他昏睡着。弗拉泽医生在矿灯室里给他检查的时候,他大吼大叫嘴里还说着什么,说快把他送回家去——他不去医院。”

小家伙吞吞吐吐地总算说完了。

“他愿意回家,好气死我。谢谢你,孩子。哎,天啦,真气人——气人呀,气人呀!”

她下楼。保罗还在画画。

“送去了医院,伤得挺重,”她继续说着。“他这个人太不用心了!别人都没事。他呀,整天给我找事。哎,天啦,日子才有起色。别画画了,现在不是画画的时候。几点钟有火车?我得赶去凯斯顿。卧室就不收拾了。”

“我能收拾。”保罗说。

“不用你干。我看,我可以赶七点钟的车回来。哎,老天爷,他还有完没完呀!廷德山那条花岗石路一说它是石头路更适当——会把他颠簸得够呛。路那么差,受伤的矿工都得坐救护车经过,他们怎么就不把路修一修,我真郁闷。他们本来就该开一家医院嘛。”

她说话的功夫,已经准备好了。她急忙脱下衬衣外的背心,蹲在烧水锅前,把水缓缓倒进水罐里。

“你这个该死的烧水锅!”她大叫道,暴躁得直摇锅柄。她是个小个子女人,而那两只胳膊却洁白而带有弹性。

保罗收拾完毕。

“要到四点二十分才有车,”他说。“时间很充足了。”

“哦,不,没有时间了!”她嚷道,用毛巾擦脸时斜眼瞧他一眼。

“有,有时间。还是先喝杯茶。要我跟你一起去凯斯顿吗?”

“跟我去?不用了呢?呃,给他带点什么去呢?哎,天啦!干净衬衫——还好挺白的,最好晾晾晒晒。袜子——他不会要——毛巾,带着吧;手绢。还有别的吗?”

“梳子、小刀、叉子、勺等一些东西。”保罗说。他父亲以前住过院。

“还不知道他脚的情况,”莫雷尔太太一边梳着茂密的长发一边说,如今头发已出现了几根银丝。“他洗澡是只能洗上身的,下身不洗也没关系。我看在医院里,像他这样多着呢。”

保罗已经摆好桌子。他给母亲切了一两片薄薄的黄油面包。

“喝吧。”他说着把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真烦人!”她生气地大叫道。

“算了,一定得吃点儿,瞧,都做好了嘛。”他坚持说。

她安静坐下啜口茶,吃口面包。她在沉思。

片刻后她出发,步行去凯斯顿车站。要带的东西都放在她那个得得吓人的钱袋里了。保罗看着她走在树阴下的路上——小小的旁影,步履匆匆——心里牵挂着她再次陷入沉思。她紧张地匆匆赶路,感觉得到儿子的内心是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得到他承受着无比巨大的担子,甚至激励着她。她赶到医院时,她想:“把伤情真实情况告诉孩子,会使孩子心情不好。我还是小心为好。”她一路疲累地回到家时感到他是那么想分担她的重担。

“很坏吗?”她一进屋保罗就问。

“够坏的了。”她回答说。

“什么?”

她叹口气,坐下,解开帽带子。儿子看着她的小脸,看着她柔软而细小的双手解开帽结。

“唔,”她回答说,“不算太危险,护士说砸得挺重。你想,石头把脚砸破了——就这儿——骨折。有几根碎骨都露在外面——”

“噢,好可怕!”孩子们尖叫着。

“还有,”她接着说,“他当时就说要死了——他要是不这么说,就不像他的风格了。‘我完了,老婆!’他看着我说。‘别胡言乱语,’我对他说。‘不管砸得多重,你也不会因为缺一条腿就死的。’‘我只能坐在木箱子里离开这儿啦,’他支支吾吾地说。‘好啦,’我说,‘等你好些了,如果你要坐在木箱里,去花园,我想他们是会帮你的。’护士说。这护士人非常好,就是挺严肃的。”

莫雷尔太太摘下帽子。孩子们默默地等着。

“当然,他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她继续说,“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伤得很凶,流了很多血;当然是伤得很重。伤筋动骨一百天,没那么容易好。人发烧,有坏疽——如果恶化了,很快就会没命。不过,他这人的血液干净,生肌能力相当,要说恶化,我看不会。当然,那伤口——”

她情绪很不稳定,心中焦虑,脸色都发白了。三个孩子感觉到爸爸的情况很重,屋里静悄悄的,安静下来。

“但是他总会好转的。”过了一会,保罗说。

“我就是这么对他说的。”母亲说。

大家走动走动,都不敢出声。

“他那样子真是快不行了,”她说。“可护士说受伤了疼痛起来是那样。”

安妮帮着母亲拿着一些衣物。

“我走的时候,他两眼紧紧地看着我呢!我说:‘我得走了,瓦尔特,因为火车——还有三个孩子们。’他看着我,挺舍不得样子。”

保罗又拿起画笔,继续画画。亚瑟出去取煤。安妮坐着,心情忐忑不安。莫雷尔太太坐在她丈夫在她生第一胎时给她做的那张小摇椅上,静静的想着事情。她忧伤,为她受伤的男人难过。如今,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关爱之心已被完全唤醒;她愿意贡献出一切去帮助他、救助他;只要可能,愿意自己承受其所有痛苦;而在她内心深处,她对他和他的痛心,却感到心灰意冷。甚至在他激起她的强烈感情的此时,她也是想爱他但是不能,这才是使她最痛苦的事。她郁闷地想了许久。

“对了,还有,”她连忙说,“我走去凯斯顿的半路上,发现我是穿着干活的鞋出来的——你们瞧。”这是保罗的一双旧鞋,棕黄色,鞋尖都磨透了。“我不好意思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又加了一句。

早上,安妮和亚瑟上学后,莫雷尔太太又和保罗谈了起来。

“我在医院里看见巴克了。他看上去不太好,可怜的小家伙!我喜欢巴克先生——我真的喜欢他。他很讲义气。”

保罗不说话了,继续干活。

“是的,”莫雷尔太太接着说,“对像你爸这样的人来说,医院就像监狱一样。他不能理解那些规章制度。要是他自己能对付,他不会让任何人碰他。他大腿肌肉被砸伤那会儿,一天需要换四次药,只有我和他妈,他还让谁给他换过药?他不让。所以呀,在医院里那些护士就够他受的。我真不想撂下他呢。说真的,我要走的时候,有点过意不去似的。”

她就这样对儿子说着,仿佛在对儿子说教着,儿子则用心地听,以此给自己减压。她终于把一切都告诉了儿子。

莫雷尔的情况很不好。开始处于危险状态。后来有点好转。再后来,全家人知道他快全好了,都松了口气,又可以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了。

莫雷尔住院期间,家中境况还行。矿上每星期给十四先令,除此之外疾病的补助、伤残基金也有,另外工友们每星期给莫雷尔太太支援一点——五先令或七先令——所以她手头还挺富裕。当莫雷尔在医院里逐步恢复,家里的人都挺幸福的。每到星期六和星期三,莫雷尔太太去诺丁汉看望丈夫。她总带回一些小玩样,莫雷尔太太从诺丁汉回来总有说不完的话。三个孩子围着她坐着,有时静听,有时插嘴,有时争论,到上床睡觉的时候才停止。掏炉灰重任通常由保罗干。

“我现在是家里的男子汉了。”他常这样对他母亲说。孩子们明白了,一家人和和睦睦才是最幸福的事。令他们几乎有些感到痛心的是——尽管谁也不承认事实会这样无情——他们的父亲就要回来了。

保罗如今已十四岁,想找工作。这孩子身材矮小,深棕色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他的脸已不像年幼时那样胖胖的的,长得有些像威廉一脸部轮廓十分清楚,几乎近似庄重——而且表情非常丰富。往往看上去他好像在看着什么,精气勃发,满脸笑容;他的笑容像他母亲的笑容,来得甜美而且非常可爱;他那幼小的心灵一旦遇到不舒服的事情,他的脸便变得阴暗下来很难看。他是那种别人看重他或瞧不起他他就会像个呆子一样的男孩;然而,他一旦得到关怀就又变得十分可爱了。

不论何事,他第一次与之接触,总觉得不太顺利。七岁时上学,对他来说是一件不顺常的事。但后来他又很喜欢上学。如今他觉得他得为人处世,却知道自己因害怕而停止,十分苦恼。对他这年龄的孩子而言,他学画画很聪明的了,而且懂一点法语、德语和算术,这都是希顿先生教的。不过他学的都没有任何价值。干苦力,他身体不行,他母亲说。他不喜欢做细活,更喜欢到处看看,去乡下玩玩。

“你想干什么呢?”他母亲问道。

“随便。”

“怎么这样啊?”莫雷尔太太说。

但这确实是他能给出的唯一回答。照这样看来,他的心愿就是在家附近,稳稳当当地一星期挣三十或三十五先令,等父亲死后,有个小房子跟母亲住在一起,作作画,高兴时就出去,从此安心地过日子。现阶段情况看,这就是他的计划。他内心之中却永不放弃,以己度人、论人而不留情面。他想,他或许也能成为画家,真正的画家。然而他对此漠不关心。

“那么,”他母亲说,“你就得看报上的招聘信息了。”

他看着她。在他看来这是很丢脸的事,也使他感到不舒服。但是他没说什么。他早晨起来,使他满心困惑的只有一种想法:

“我得看招聘信息找工作。”

到十点钟时他出门。他走在小镇街上,感到他遇见的人都在私下说:“他这是要去阅览室翻报纸找工作,门都没有。看样子只要靠他妈过日子了。”他悄悄走上合作社布店后面的台阶,偷偷地朝阅览室里看去。在那里的通常只有一两个人,都是一些老家伙,就是“靠补足过日子”的矿工。他走了进去,人家抬头看看,他便有全身不舒服之感,赶紧在桌边坐下,假装看看新闻。他知道人家会想:“十三四岁的孩子来阅览室来看报干什么呀?”他心里不是滋味。

他烦恼不已,看看窗外。他已成为一名囚犯了。对面花园的红色旧墙头金光闪闪的向日葵,面带笑容地盯着手里拿着东西赶回家做饭的女人们。远处的群山上就是安尼斯利森林,静悄悄一片,令人向往。他心里一沉——他即将身不由己、受到束缚。

酿酒商的货车从凯斯顿驶来,车上装着酒,每边放四桶,好似裂开的豆荚里的豆子。赶车人高高坐在车的位置上,摇摆着,显得大模大样,在保罗眼里都不出色。

保罗希望自己是个废物。“我倒希望,”他暗自自言自语地说,“我像他那样肥胖,像太阳下的一只狗。我倒希望我是一头猪,是酿酒的赶车人。”

阅览室里最后没人了,他急忙抄下一条招聘信息,然后再抄下一条,然后溜了出去。他母亲把他抄下的东西反复的看着。

“行,”她说,“去试试吧。”

威廉以前用商业用语写过一封求职信,保罗照抄一封,但作了细微的改动。这孩子的字写得很难看,做任何事都很出色的威廉不由为之心急如焚。

当哥哥的如今总爱现摆。他发现他在伦敦能结交的朋友,其地位比他以前的朋友们的地位要高得多。威廉不论在何处都交个好友,所以,他就成了一些人家里的客人,他开始自认为是个了不起的人了。成为上流人士竟然如此容易,他感到好不高兴。

他春风得意,他母亲也很高兴。他在沃尔瑟姆斯托的住所十分冷淡。但是,这年轻人的家书中总有一股热情似火,使他忘乎所以,全身无力。他母亲为他担心。她能感觉到他迷茫了。他跳舞,上戏院,划船,跟朋友们出游;她知道,他在兴尽之后独自坐在宁静的卧室里努力学习拉丁文,因为他想在事务所里大展伸手,要尽其所能在法律界大展伸手。如今他不用寄钱给母亲。他挣的那点钱都用于自己的生活。她也不向他要钱,除非是在紧急时而且十先令便可解她当务之急的时候。她还会梦到威廉,梦到他做什么,他总是她的孩子。因为他,她是何等高兴何等欢快,她自己是从不承认的。

他还兴奋地说着在舞会上认识的一个姑娘,是个漂亮的姑娘,非常年轻,也是位小姐,追求她的男人都很多。

“我不知道你喜欢吗?孩子,”他母亲在信中说,“要是别人都在追她的话。你在一大帮人之中是很安全的,也不会有事。但要当心,当你发现只有你一人时,而且忘乎所以时,你不妨想想是什么感觉。”

威廉不喜欢这些话,继续他的追求。他带那姑娘到河上划过船。“如果你见到她,妈妈,你就会明白是什么感觉了。高高个头,举止优雅,肤色呈橄榄色,洁白无比,一头乌黑的秀发,一双灰色的眼睛。我告诉你吧,你的儿子和她一起在皮卡迪利大街上散步时,是不会抬头的。”

莫雷尔太太心中的问题不在于儿子是否不曾和一个跟他相似的女人在皮卡迪利大街上闲聊,倒在于儿子和一位穿着大方的丽人在皮卡迪利大街上散步。不过她还是不敢相信地祝贺了他几句。

不久,诺丁汉,斯潘尼尔街二十一号,外科医疗器械厂的托马斯·乔丹相约了保罗。莫雷尔太太兴奋极了。

“唉,你瞧!”她叫道,两眼炯炯有神,“你只写了四封信,这第三封就有消息了。你有福气,我的孩子,我就说你有福气嘛。”

保罗看了看乔丹信笺上的精美的图,画着一只木制的腿,腿上穿着弹力袜子,戴着其他器械,他为之一振。他不知道竟然有弹力袜子。他似乎察觉到了有其他价值体系和个别的商业世界。

一个星期二的早上,母子二人一起前往约会地点。时值八月,天气炎热。保罗走着,心里十分害怕。但他一路上还是跟母亲有说有笑。他没有向母亲说明事情的原因,不过她私下猜到了几分。她欢天喜地,站在贝斯特伍德售票处前,保罗看着她从钱包里拿钱买票。当他看到她戴着破旧手套的手从那个破旧的钱包里掏出银币时,他因爱她而心痛不已。

她很兴奋,很快活。他因母亲与其他旅客说话而有些难受。

“瞧那头母牛多笨呀!”她说,“四处跑着,把那儿当作草场了吧。”

“大概是因为那儿有牛蝇。”他低声说。

“有什么?”她兴奋不已、毫不难为情地问道。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在沉思。两人的目光瞬间相遇,她对他笑笑。然后,他们都往各车窗外望去。

十六英里的旅程结束。母子俩走在车站街上,心中激荡着无比兴奋之情。到了卡林顿街,他们停下靠着栏杆低下头看下面运河上的船。

“真像威尼斯啊,”他说,眼望着射在工厂高墙间的水面上的阳光。

“也许。”她回答说,微笑着。

他们挺看重那些商店。

“你瞧那件衬衫,”她说,“我们安妮穿肯定很漂亮!一镑十一先令三便士。挺贵的呀!”

“还是刺绣的,”他说。

“是啊。”

他们有的是时间,所以不着急。对他们来说,这城镇既陌生又好玩。可这孩子心里总七上八下。他不愿跟托马斯·乔丹会面。

圣彼得教堂的钟都快指向十一点了。他们来到通向城堡的一条小街。

他们突然发现一条黑色的大道,大道里有好些商号的名字,托马斯·乔丹就在其中。

“这儿!”莫雷尔太太说,“可是它到底在哪儿呢?”

他们东张西望。一边是一家奇特、黑色的纸板厂,另一边是一家旅馆,叫商业旅馆。

“在里头。”保罗说。

他们在大道下提心吊胆,小心走进龙嘴里。他们走进一个像一口井的大院,周围全是房子。满地是杂草、箱子和纸板。阳光正射在一个板条箱上,里面的杂草散落在院内,好似金条。别处,活像个矿井。有好几扇门,两段楼梯。正前方,楼梯顶端有一扇脏兮兮的玻璃门,门上字隐约可见:“托马斯·乔丹父子公司——专营外科医疗器械”。莫雷尔太太和儿子一前一后的进去了。保罗·莫雷尔跟在母亲身后,上那脏兮兮的楼梯向那扇脏兮兮的门走去,他这时的心情无比沉重。

她推开门,站住,心情十分激动。她面前是个大仓库,到处是奶油色的纸包,职员都卷着袖子,忙碌着,倒像在自己家里。光线柔弱,那些光滑的奶油色纸包显得格外好看,木柜台一律是深蓝色。闲适自在,仿佛向在家一样。莫雷尔太太向前走了两步,停下来等着。保罗站在她身后。

一名职员抬起头。他朝仓库另一头看了看,那里是一间用玻璃合成的办公室。然后他走上前来。他默不作声,只是带着询问的神情望着莫雷尔太太探过身去。

“我可以看看乔丹先生吗?”她问。

“我去找他。”那年轻人说。

他走进那间办公室,一个满脸胡须的老头抬起头。然后这小老头走上前来。他的个头不高,身子骨挺结实,穿件羊驼毛短上衣。

“早上好!”他说,面对莫雷尔太太,他颇为小心,不知她是不是顾客。

“早上好。我和我儿子保罗·莫雷尔一起来的。您要他上午和您会面呀!”

“这边来。”乔丹先生说,毫不犹豫以示其办事效率紧然有序。

他们跟着这位厂商走进一个狭小的小房间,里面放着美国造皮革面的沙发,因坐过的顾客甚多,皮革面早已磨得光秃秃的了。桌上放着一堆疝带,即缠在一起的黄色麂皮箍。看上去是新的,像上等货。保罗闻到一股新麂皮的味道。这是些什么东西,他挺郁闷。

“坐啊!”乔丹先生说,顺手给莫雷尔太太指指一把椅子。她小心的坐在椅子边上。那老头连忙找出一张纸来。

“这信是你写的?”他严厉说,把保罗发现是他的那张信纸给他看了看。

“是的,”他回答。

在此瞬间,他心里只有两种想法:一,为说谎而不安,因为信是威廉写的;二,他弄不明白,拿在此人手里的信为何如此陌生而又如此的熟悉。那人拿着信的模样,他很讨厌。

“你是在哪儿学的写信?”老头急忙说。

保罗呆着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写得很不好,”莫雷尔太太小声地插嘴说。

“你说你懂法语?”小老头依然连忙地追问道。

“是的。”保罗说。

“你在哪上的学呀!”

“公立小学。”

“你是在公立小学学的法语?”

“不是——我——”孩子脸红了,没有再说下去。

“他教父教他的。”莫雷尔太太连忙说道,态度很肯定。

乔丹先生左思右想。然后他十分郁闷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打开。打开时,纸发出了响声。他把它递给保罗。

“读一读。”他说。

这是用法文写的一张字条,上面是手写的不太工整、十分碍眼、这孩子看不清外国字。他迷茫地盯着那字条。

“‘先生,’”他开始读;他迷茫地看着乔丹先生,“这是——这是——”

他是想说“笔迹”这个词,可脑子不好使,就是说不出这个词来。他觉得自己是个大笨蛋,恨死乔丹先生了,只好苦笑着再看字条。

“‘先生,——请送给我’——呃——呃——我看不清楚——呃——‘两双——gris fil bas——袜子’——呃——呃——‘sans——不行’——呃——我看不清这几个字——呃——‘doigts——手指’——呃——我不知道——”

他想说“笔迹”这个词,可就是说不清楚。乔丹先生见他给难到了,便将字条从他手里拿了出来。

“‘请寄回两双灰色无趾长统线袜。’”

“哦,”保罗陡然醒悟,“‘doigt’指‘手指’——也可以指——按说——”

小老头看着他。他不知道“doigt”到底是“手指”还是“脚趾”的信义呀。

“长统袜跟手指能联系上啊!”他大叫着。

“唉,它是手指的意思嘛。”孩子坚持说。

这个小老头让他出了洋相,他讨厌他。乔丹先生看看这个脸色苍白、呆头呆脑的孩子,再看看孩子的母亲:她静静坐着,没有说话,一副靠别人开恩的穷人所特有的神情。

“他何时能上班?”他问道。

“啊,”莫雷尔太太说,“听您的——他录用了?”

“他住在贝斯特伍德?”

“是啊;不过他可以去火车站——在八点十五。”

“嗯哼!”

最后说定,保罗在螺簧班当学徒,一星期八先令。这孩子用力的说“doigt”是指“手指”之后就没说话了。他跟着母亲下楼。她用那双明亮的蓝眼睛望着他。

“我想你会爱上这份工作的。”她说。

“‘Doigt’是‘手指’的意思呀,妈妈,还有那种笔记。我无法辨别那种笔迹。”

“不要紧,我的孩子。我肯定他会对你很好的,你也不会每天见到他。刚开头碰到的那个年轻人不是挺好吗?我肯定你会爱上他们的。”

“可是,乔丹先生很不一般吗,妈妈?那厂子都是他的?”

“我看,他是升上来的工人,”她说,“你对别人不用太在意。别人不会跟你过不去。”

阳光灿烂晴空万里。长街上的店铺都在浓荫之中。公共马车开过市场的那边有卖水果的,摊子上的水果新鲜亮眼。母子俩经过时,闻到一股香气逼人的水果香味。他那害羞的神情逐步淡化。

“我们去哪儿吃饭呢?”母亲问道。

上饭馆消费总让人觉得太花钱。

他们找到一家馆子,看样子十分实惠。但莫雷尔太太一看菜价,心里吓了一跳,这么贵啊。她只要了价钱最实惠的菜:腰花馅饼外加土豆。

“我们不该来这儿,妈妈,”保罗叫道。

“没事的,”她说,“我们不会再来了。”

她坚持给他要个葡萄干小馅饼,因为他喜欢吃甜的食物。

“我不要,妈妈。”他请求道。

“要一个吧,”她说,“你会吃的。”

她到处张望,找女招待。女招待正忙,莫雷尔太太不想去麻烦人家。于是母子俩等着女招待有时间过来,这时那女招待正跟一些男顾客闲聊。

“真不要脸,臭女人!”莫雷尔太太对保罗说,“瞧,她给那个男人端去了布丁,可他比我们晚来呀!”

“没什么的,妈妈。”保罗说。

莫雷尔太太非常生气。可是她没有多少钱,点的菜又少又便宜,在当时是没有勇气强调自己的合理要求。他们只好继续等待,行规似的。

“我们走吧,妈妈?”他说。

就在这这时莫雷尔太太站起来。那女招待正从这边走过。

“请帮我拿个葡萄干馅饼来,可以吗?”莫雷尔太太明明白白地说。

女招待傲慢无礼地掉头看看。

“一会儿就来。”她说。

“我们在这里已经等得太久了。”莫雷尔太太说。

不多久之后,女招待端来了馅饼。莫雷尔太太一边核对账单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保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

他对母亲的若无其事感到惊奇。他知道,因为长时间的努力,她才学会要维护自己的合理要求,哪怕仅仅那么一点点。其实她与自己一个样,畏畏缩缩胆小怕事。

“再怎么说,我上这儿来也就是最后一次了!”当他们离开这个地方时,她说道,终于离开了,谢天谢地。

“我们去,”她说,“奇普商店和布特商店瞧瞧,再去别的地方转转,行吗?”

他站在一间间女帽头饰商店和布店前,真是太没意思了,但看见她兴致十足,他也心甘情愿。他们继续逛。

她站在门口闻花香,看起来真是乐趣无穷。

“哦!哦!真是可太爱了!”

保罗瞧见一位身穿黑色衣服的年轻漂亮女孩在花店的暗处正好奇地向柜台外面张望。

“别人在看你。”他说,想把母亲拉走。

“是什么香味呢?”她大声问,就是不离开。

“紫罗兰!”他回答,说着赶紧闻闻,“瞧,那儿还有一盆。”

“所以嘛——红的,白的。我不知道紫罗兰会是这种香味!”她离开了门口,保罗如释重负,可她又站在了橱窗前。

“保罗!”她叫他时,他正想办法离开那个穿黑衣服的年轻漂亮姑娘——女店员——的视线。“保罗!你瞧这儿啊!”他不甘心地走过去。

“你看!倒挂金钟!”她指着花儿大声喊道。

“哎呀!”这声音显得怪异也显得很感兴趣。“这些花儿挂在那里,又大又沉,你会觉得它们随时会掉下来似的。”

“开得好!繁茂啊!”她大声说道。

“一丝一簇,都是朝着下面的!”

“是啊!”她也惊呼道,“真是太可爱了!”

“不知道谁会买!”他说。

“不知道!”她回答道,“不是我们。”

他们买了些东西,朝车站走去。他们从夹在两旁大楼之间幽暗的通道上抬头往运河望去,只见那矗立在长满棕绿色灌木林的陡峭石壁上的城堡,在灿烂的阳光之下,就像一片奇丽的景色。

他跟母亲一起度过了个美好的下午。他们在柔美的黄昏时刻回到家中,脸色红润,十分开心,也显得很是疲惫。

第二天上午他填写好季度火车票报单,送去车站。他回来时母亲正开始擦洗地板。他盘腿坐在沙发上。

“他们说星期六可以送来,”他说。

“需要多少钱呀!”

“一镑十一先令。”他说。

她继续洗地板,没吱声。

“您是不是觉得太贵啦?”他接着问道。

“跟我想的差不多。”她回答说。

“我干一星期就能挣八先令的。”他说。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接着干活。最后她说:

“威廉去伦敦的之前答应过我,一个月会给我一镑。他已经给过我两次十先令;我知道,现在向他要,他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不是我不拿他的钱。只不过,你也许在想,他兴许能出钱给你买季度火车票,我可没这样想过。”

“他挣的比我多啊!”保罗气愤地说。

“他能挣一百三十镑。他们那些人都一样。应承别人的时候口气很大,兑现的时候也就那么一点儿。”

“他一个人一周要花五十多先令。”保罗说。

“咱们一家人一周花的还不到三十先令,”她回答说,“另外的钱,我还得再想些办法。你们只要一走就不会想去帮你了。他宁可把钱花在那位爱装扮自己人的身上。”

“她既然那么的阔,肯定很有钱啦,”保罗说。

“她应该有但却没有。我问过他。我知道,他不会毫无理由地给她买金手镯。”

威廉跟被他称之为“吉普赛人”的那个女孩交往着,发展的很好!他向这姑娘——名叫路易莎·莉莉·丹尼斯·威斯顿——要了一张照片寄给了他的母亲。照片收到了——那是一位浅黑肤色的美人,侧面照但带点傻笑表情——而且,也许是光着身子的,因为照片显示是不穿衣服的,一张露胸半身像而已。

“是啊,”莫雷尔太太回信给儿子说,“路易莎的照片很赚人眼球,我看得出来她定非常诱惑人。可是,我的孩子,你认为那家女孩会把那样一张照片给她男朋友并寄给他的母亲,这算得有情调吗——而且是第一张?如你所说,肩膀是很漂亮。可我没想到,一眼就能看见那么多袒露的地方。”

莫雷尔不经意看到放在客厅的小橱柜上的照片。他用粗大的拇指和食指捏着它,走了出去。

“这是谁啊,你知道吗?”他询问妻子。

“是跟我们家威廉恋爱的姑娘。”莫雷尔太太回答道。

“哼!一看就知道是个小妖精,对他可不是什么大好事。叫什么名字啊?”

“名叫路易莎·莉莉·丹尼斯·威斯顿。”

“再说一遍,这名字真啰嗦!”这位矿工大喊道,“难道是位女戏子?”

“不是。听说好像是位小姐。”

“省省吧!”他大声说道,仍瞅着照片,“小姐,就凭她这个样子?要摆阔,有多少钱?”

“没什么钱。她跟老姨妈住一起,她恨老姨妈,给她多少拿多少呗。”

“哼哼!”莫雷尔放下照片说,“他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真是个大傻瓜。”

“亲爱的妈妈,”威廉回信说,“我很抱歉,你不太喜欢那照片。但是,我已经向吉普赛人说了,照片不符合你的正统观念,于是她打算给你再邮一张,希望这一次能让你喜欢。”

新照片没多久便寄来了,照片上,姑娘身穿着一件夜间才穿的黑缎子紧身胸衣,方形领口,蓬松的袖子,漂亮的胳膊上配搭着黑色缎带。

“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只穿夜服,不穿别的衣服,”莫雷尔太太讽刺地说。

“合你的心意真是太难了,妈妈,”保罗说,“我觉得,第一张光着肩膀的样子就挺好看的。”

“是吗?”母亲不屑的回答道,“我可没这么想过。”

星期一清晨,孩子六点起床准备去上班。花了很多时间才得到的季度火车票揣在他的背心口袋里。母亲把午餐放在一只盖得严实的小篮子里,他在六点四十五分时出门去赶七点十五的火车。莫雷尔太太把他送到路口。

“再见了,我亲爱的妈妈。”他说着,笑了笑,可心里并不高兴。

“再见,我的孩子。”她回答得愉快而又温柔。

她系着白围裙站在畅通无阻的路上,目送他走过田野。她看见他在田野中跋涉,心里在想,只要他认定了去哪,他就一定能做到的。她想到了威廉。他远在伦敦,干得不错。保罗马上要在诺丁汉做事了。现在她有两个儿子走入社会了。她有两处可以挂念,都是工业中心,一想到她给这两处都送了个男子汉,这两个男子汉都会有出息,不会让她失望;有她才会有他们,他们是属于她的,他们的成绩也是她的。她整个上午都很开心。

八点钟,他来到了乔丹外科医疗器械厂那阴暗潮湿的楼梯口,站在第一个大货架前,无可奈何,只有等人来带他前去。一会过去了这地方还毫无动静。柜台上遮着几块大防尘布。有两个男人才刚刚到,正在一个角落里闲谈,一边脱下外套,一边卷起衬衫袖子。八点过十分。在这上班显然用不着准时到。保罗听见两个职员的声音。又听见有人咳嗽的喘气声,看见屋子最里边的办公室里有个年迈的职员,戴顶绣有红绿花纹的黑丝绒吸烟帽,正在拆信。保罗继续等待。这时一个年轻职员朝老头走去,兴冲冲地大声向他问好。这位老“主管”显然耳朵不好使。然后那小伙子大摇大摆向他的柜台走去。他一眼瞧见保罗。

“嘿!”他说,“你是新来的啊?”

“对。”保罗说。

“嗯,叫什么名字?”

“保罗·莫雷尔。”

“保罗·莫雷尔?嗯好,你上这来。”

保罗在后面跟着他绕过长方形的柜台。房间在二楼。地板当中有个显眼的大洞,四周围着一层柜台,吊车从这个大洞里伸展下去,底层楼的照明光线也要靠这个大洞。再往上走就是透光的玻璃屋顶了,三个楼层的光线全都靠它,越是下一层楼就越昏暗,所以第一层楼黑得总像是在夜里,第二层楼总是显得很阴暗。工厂设在三楼,二楼是提货的地方,仓库在最底样。这个老房子是会损害身体健康的。

保罗被带到个很暗的角落。

“这地方就是‘螺簧’角,”那职员说,“你和帕普沃思都是属于螺簧部的。他是你的上司,他现在还没来。如果乐意,现在到梅林先生那儿取信去。”

年轻人指指办公室里的那位年老力衰的职员。

“好的,”保罗说。

“墙面上有个钉子可以给你挂帽子。这些是登记簿。帕普沃思先生待会就到。”

接着这个瘦瘦的青年人迈着大步子匆匆地走了。

一两分钟后,保罗来到玻璃办公室门口。屋里戴着吸烟帽的老职员透过眼镜片上端瞅着他。

“早上好啊,”他说,态度和蔼而庄严,“托马斯,你是不是来取螺簧部的信?”

被别人错叫喊托马斯的保罗,感觉特别别扭。可他还是拿着信函回到那个黑咕隆咚的螺簧部所在地,就是柜台围成一个类似于角的地方或者说,就是大货架刚好到头的地方,更确切地说就是角落有三扇门的地方。他坐在高凳子看信——那些信上的字迹不太难辨认。信上是这样写的:

“请速寄一双无脚的丝质螺纹长统女袜,也就是我去年向贵厂订购的那种;袜子长度为大腿到膝盖,等等。”或是“张伯伦上校想照原样继续订购没有伸缩性丝质的吊绷带一副。”

这些信件,有用法文写的,还有用挪威文写的,这可把这孩子难住了。他焦急地坐在凳子上等“头儿”到来。

八点四十分左右,其他人都已在工作了,帕普沃思先生才到来,嘴里嚼着含有哥罗酊的口香糖。他是个瘦个子,脸色蜡黄,红鼻子,动作快,冒冒失失,衣着时髦,但又显得很古板。他可能只有三十六岁,显得很“阔”,穿得很时髦,也显得很精明能干,在热情中又给人那么一点可鄙的感觉。

“你就是我新来的伙计?”他问道。

保罗马上站起来说是。

“信都拿来了吗?”

“已经拿来了。”

“抄好了吗?”

“啊?还没有。”

“唔,那就快点儿干吧。工作服换了吗?”

“没有。”

“记住你得带件旧外衣来,放在这儿。”帕普沃思用一边牙咬着口香糖的同时嘴里说出了这最后几个字。接着便消失在大货架后面的暗处,等再出来时已脱掉上衣,已经卷起有条纹的时髦衬衫袖口了,露出那毛乎乎的细小胳膊。然后穿上工作服。他随手拽过一只凳子,拉到孩子的凳子旁边,然后坐下。

“你也坐下吧。”他说。

保罗坐下。

帕普沃思先生靠他很近。只见他拿过信函,又打开一本从架子上抽出的登记簿,接着拿起了笔说:

“快看这儿。把信中的内容都抄在这儿。”他抽了抽鼻子,快速地嚼口香糖,紧盯着其中一封信,然后静静地、聚精会神地登记上,速度迅速,用的是漂亮的花体字。他横扫保罗一眼。

“都瞧见了吧?”

“嗯。”

“能行吗?”

“嗯。”

“那好,就瞧你的了。”

他迅速的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当保罗拿起笔准备誊抄时,帕普沃思先生却不见了。保罗写得既慢又吃力并且还写得不好,但是看起来他倒挺喜欢誉抄信函的。他在抄第四封信正觉忙得高兴之际,帕普沃思先生又出现了。

“唉,干得怎么样了?抄完了吧?”

他站在孩子身后,嚼着口香糖,一股哥罗酊味迎面扑来。

“好家伙,宝贝,你可写得真棒啊!”他带讥讽地惊呼道,“没关系,抄了多少?三封!如果是我,眨个眼就能抄完了。快点,孩子,这编上号。瞧!快干!”

保罗埋头苦干,帕普沃思先生也忙着干其他活。孩子耳边忽然响起刺耳的哨声,吓了他一跳。帕普沃思先生走过来,拔下一管口的管塞就问:

“有什么事?说。”

保罗听见管口传来细微的声音,大概是女人的声音。他好不惊奇,紧紧看着,这种传声筒以前哪见过啊?

“那么,”帕普沃思先生不耐烦地向传声筒里说,“那你们不会先把没干完的活干完啊。”

又听见那女人的微弱的声音,声音很悦耳却含着怨声怨气。

“我可没时间站在这儿听你唠叨。”帕普沃思先生说完就把筒塞给塞上了。

“来,孩子,”他恳求似的对孩子说,“现在波莉一个劲儿地催订单。你难道不能打起精神快点干吗?没多少啦!”

他拿过簿子自己抄起来,保罗坐在原地感到特别委屈。老实说他抄得又快又好。抄完后,他抓过一把黄色的长纸条,宽约三英寸,给女工填当天的订单。

“看我是怎么做的?”他对保罗说着便迅速地干起来。保罗看着那些画有离奇的各种腿、大腿和脚踝的微图,上面作了记号并编上号码,他的上司在那些黄纸条上写上简短的注释。帕普沃思先生完成后一纵而起。

“快跟我来。”他说,黄纸条在他手里舞动着。他飞奔过一道门,下楼,走进点着煤气灯的底层。他们走过阴冷潮湿的仓库;经过一间冷清的长房间,房间里有一块长平板搁在搁登上;走进一个略小但很舒服的房间。有个小个女人在房间里,坐着穿件红哔叽罩衫,黑头发盘在头顶,像只傲慢的短腿鸡。

“给你拿着吧!”帕普沃思说。

“我觉得你应该说‘我可来了’才对!”波莉大声嚷嚷说,“女工们在这都等了快半个钟头了。你看看,浪费了多少时间呀!”

“你只要把活干完就行,话别太多,”帕普沃思先生回击道,“你们早就该干完了啊。”

“你很清楚,我们早在星期六就干完了!”波莉嚷道,向他发火的时候,满眼都是怒色。

“啧——啧——啧——啧!”他嘲弄道,“哟!这是你们新来的小伙计吧。可别把他带坏了,好像上回那个就是你们带坏的。”

“上回那个是我们带坏的!”波莉把他们话又重复了一遍,“对,我们把人带坏的,真是的!小家伙学坏,那是因为他跟你呆久了。”

“现在是上班的时候,不是聊天的时候。”帕普沃思先生严酷而冷静地说。

“要说干活,这时候早就该干活的。”波莉说完,头一扬,离开了。

那房间里,窗户下的条凳上摆着两台圆筒形螺簧机。越过里边的门,另一间长些的房里还摆放着六台机器。几个女工系着白色围裙,十分漂亮,站在一起说话。

“你们除了聊天就不会干其他的事情了?”帕普沃思先生说道。

“都在等你哦!”一个俊俏的女工笑着说。

“得啦得啦,干活,干活吧!”他说。“喂,孩子,你下次应该知道怎么来这了吧?”

保罗跟着他的上司跑上楼。帕普沃思把核对账单和开发票的工作交给了他。他站在桌前,吃力地用他那可恶的字体写着。不一会,乔丹先生从那玻璃办公室里走出来,站在孩子身后,使孩子很不自在。一只肥溜溜的红手指突然指到孩子填的表格上。

“J·A·贝茨先生,尊大人!”他耳边响起了怪罪的声音。

保罗看他用他那可恶的字写的“J·A·贝茨先生,尊大人”,不知出了什么问题。

“你用‘先生’就不用‘尊大人’嘛?”

孩子悔不该在用尊称时过于大方,不知所措,战战兢兢将“先生”涂掉。然而乔丹先生一把就将发票抢了过去。

“重填!你能把这样的发票寄给一位尊贵的绅士吗?”他一气之下把那张蓝色发票撕碎了。

重新再来,保罗的耳根都红了。乔丹先生仍一旁看着。

“我不知道学校是怎么教的。要写就应该写好些。你见过他写的字吗?”他问帕普沃思先生。

“见过,写得很好,不是吗?”帕普沃思先生若无其事地回答说。

乔丹先生嘀咕嘀咕,倒也和蔼。保罗心中有几分明白,他的老板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确实,这位小个儿厂主,英语虽然说得并不流利,对他手下的人却是足够有绅士派头的,从不过问小事。不过他知道自己外表不像个老板或者业主,所以他必须摆出老板的样子,确立他的地位。

“我们来瞧瞧,你的名字叫什么?”帕普沃思先生问保罗。

“保罗·莫雷尔。”

“叫保罗·莫雷尔,嗯?很好,你保罗·莫雷现在必须把那些事情都干完然后——”

帕普沃思先生往凳子上一坐,写起了什么。一名女工从后面的一扇门走出来,把一些刚烫熨好的弹性网状织品放在柜台上,立刻回去。帕普沃思先生用手拿起蓝白相间的一幅护膝检查了一下,再核对护膝的黄色订单,然后放在一边。接着是一条肉色“腿”。他又细心检查了几件东西,又开出几张发票,叫保罗跟他一起走。这次他们走过的正是那个女工刚刚进来的那扇门。保罗这才发现自己是在一段很小的木梯顶上,他看到下面是间两边都有窗子的房间,而房间的另一头有六个女工低头坐在各自的工作台前,凭借窗口的光线干着缝纫工作。她们一同唱《两个穿蓝衣服的小姑娘》。她们刚一听到开门声就都把头转了过去,看到帕普沃思先生和保罗在房间另一头看着她们。她们立即停止了歌唱。

“你们就不能给我少起点儿哄?”帕普沃思先生说,“要不,别人还以为我们这儿是专门养猫的工厂呢。”

坐在高凳上的一名驼背女工,转过她那张颇为阴沉而劳苦的长脸冲着帕普沃思先生,用很低的声音说道:

“那它们就应该都是公猫了。”

帕普沃思先生下楼进了成品间,走到驼背范妮旁边。她个子矮,坐在很高的凳子上,浅褐色的头发扎成一箍一箍的,因此头显得特别大,苍白、阴沉的脸也显得特别大。她焦急不安地放下手里的活时,窄细的袖口露出又细又瘪的手腕。他拿给他一个有毛病的护膝。

“行了吧,”她说,“你用不着来找我的事。不是我的错。”她的脸涨得通红。

“我没说是你的错。可是你能不能照我对你说的做呢?”帕普沃思先生立刻说到。

“你没说是我的错,可是你这什么要这么做呢?”驼背女工喊道,差点儿要哭了。她从“头儿”手里一把抢过护膝,说:“好,我给你做,可你也别神气的太早。”

“这是你们的新伙计。”帕普沃思先生说。

范妮转身,和蔼地对保罗笑了笑。

“哦!”她说。

“没错,你们可别把他当猴子耍。”

“拿他耍猴儿的并不是我们呀!”她愤怒地说。

“保罗,走吧!”帕普沃思先生说。

“再见,保罗,”一个女工对保罗说。

一阵哧哧的窃笑声。保罗满脸顿时变得通红。

这一天就像经历了一个世纪。一上午都有工人有事找帕普沃思先生谈话。一点钟,差不多是一点钟差一刻钟的时候,帕普沃思先生却不见了踪影了,要去赶火车:他住在郊区。到了一点钟的时候,保罗不知所措,拿着装有午饭的篮子来到地下室的货仓,一个人在凄暗的地下室里匆忙把午饭吃完。然后他走出门去。但是刚到两点钟他就回到那个很大的房间的一个角落了。不一会儿,女工们纷纷经过,一边走一边议论纷纷。在楼上做疝带、完成假肢最后工序等繁重工作的,是那些更低俗的女工们。他等着帕普沃思先生,不知干什么好,悠闲地坐在马椅上,有意无意的在订货单。两点四十分左右,帕普沃思先生来了。他坐下跟保罗闲聊。

下午,要做的事往往不是很多,除非快到周末要结账的时候。五点钟,所有男工都会去摆有长桌椅的地下室很小的茶屋去喝茶,把黄油面包放在那几块又空又脏的木板上一搁就吃起来,说话很多时候也跟他们吃饭一样,匆匆忙忙、懒懒散散,真是有伤大雅。

吃过茶点后,煤气灯全都被点燃了,干活也自然变得更欢。一批货得赶在天黑前邮发到各地。各工场间送来长统袜,刚烫熨过,还热乎乎的。保罗开了发票。现在他需要打包写地址,放在秤上称重量。一阵报重量的喊叫声,金属相互碰撞声,绳索被扯断的噼啪声,向老梅林先生催邮票的叫喊声。邮差带着大邮袋来了,发出呵呵的笑声。这时一切停当,保罗急忙拿着午饭篮子去车站赶八点二十分的火车。一天足足十二个小时都在厂里。

他的母亲早已坐在椅子上等他,而且显得十分焦急。他得从凯斯顿一直走回去,到家就差不多九点二十了。而他又必须在早上七点钟之前就得离开到厂里去。莫雷尔太太总是很担心他的身体。保罗终于进了乔丹公司,在那里,光线阴暗、空气少、工时长使他身体受到严重损害。

他疲惫地走进屋来。他母亲看着他。她见到他很是快活,她的忧虑也就随之消失。

“啊,怎么样?”她问道。

“蛮有意思的,妈妈,”他回答,“活一点也不算累,他们待我也很好。”

“你感觉还行吗?”

“行;他们只是说我的字写得太难看。可是帕普沃思先生——他是我的头儿——告诉乔丹先生说我会行的。我在螺簧部,妈妈;你一定要来看看。那儿可好啦。”

他很快就喜欢上乔丹公司了。帕普沃思先生,平易近人,对他像对待朋友一样。这位“螺簧部的头儿”有时也有很急躁,嚼的口香糖因此也就比平时多。即使在发脾气的时候,他也从不叫人下不了台,而是属于这样一种人:一急躁起来往往使自己不舒服胜于使别人不舒服。

“还没干完呢?”他会大声说,“继续干吧,你有足够的时间。”

除此之外,保罗最不懂他的意思,是在他打趣寻乐的时候。

“我明天一定要把我的那只约克郡小狗带来。”他非常高兴地对保罗说。

“什么是约克郡狗?”

“你不知道约克郡狗是什么?不知道约克郡——”帕普沃思先生吃了一惊。

“毛很光滑,身体很小——暗灰的毛?”

“对极了,小老弟。它可是个宝贝啊。它生了只小狗值五英镑,它自己值七英镑多;它不到二十盎司重啊。”

第二天,那只狗被带过来了。它直哆嗦,是个小可怜。保罗并不喜欢它。后来开始有人逗它,就说起了粗俗的笑话。

乔丹先生只前来留心注意过保罗一次,这孩子把笔搁在柜台上是他挑出的唯一不当之处。

“把笔夹在耳朵缝上,如果你想成为一名职员。把笔夹在耳朵上!”有一天他对这孩子说,“为什么不把肩膀挺直些?过来。”他带孩子到办公室里,给他戴上特制的护肩带,为了保持两肩端正。

但是保罗最喜欢的还是女工。男工们粗俗无趣。他也喜欢他们,可他们乏味无趣。楼下那个活泼的小个子监工波莉,有一次见保罗在地下室里吃饭,便问他,她是不是可以在她的小炉上给他烧点什么。第二天,他妈给他带了一盘可以热一热就吃的菜。他把菜拿到那个干净的房间给了波莉。于是,他和她一起吃饭很快就成了一种习惯。他早上八点钟一到就把午饭篮子给她,他在一点钟下去时她已经把饭准备好了。

她个子并不高,脸色苍白,浓密的栗色头发,相貌很是平常,嘴巴不但大而且圆。她像一只小鸟。他总是叫她“小知更鸟”。他生性闲静少言,却会坐着跟她聊上好半天。女工们也都爱听他说。她们时常围坐成一小圈,他坐在长凳上滔滔不绝,有说有笑。总有些女工觉得他是个奇怪的小家伙,那么一脸严肃然而有时又那么乖巧有趣,对她们又是那样温柔。她们都喜欢他,他同样也很喜欢她们。他觉得自己是属于波莉的。其次就是康妮,一头浓密飘逸的红发,脸蛋儿像盛开的苹果花,说话杂声细语,一身早已破旧的黑工装,他幻想浪漫的天性对她总是有很强的吸引力。

“你坐着绕线的那一刻,”他说,“就仿佛你在纺车上纺线线——真是美丽极了。你让我想到了《国王的田园诗》里的伊莱恩。”

她看了他一眼,羞得早已满脸通红。

说到露易,人的确挺漂亮,但脸皮也够厚,似乎老爱冲着他撅撅她的屁股,他常常就此跟她开玩笑。

爱玛长得很一般,年纪大得多,总爱拿架子。每次冲他拿架子的时候,无意间竟使她感到满足。他因为此也不在意。

“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把编织针插进去的?”他问道。

“走开,烦人的家伙。”

“可我必须知道你究竟是怎样把针插进去的啊。”

她埋头摇着机子,一刻也不曾停下来。

他留心地看着她做。忽然响起哨声。波莉出现,声音清脆地说:

“帕普沃思先生想知道,你还要在这和女工们玩多长时间,保罗。”

保罗一边跑上楼一边说“再见!”,爱玛这才直起了身子。

“又不是我让他玩这机子的。”她说。

往往是,女工们在两点钟都回来以后,他便到成品间里的驼背范妮那里去。帕普沃思先生要到二点四十才会回来,来时常看见他的小伙计坐在范妮旁边又是说又是画,或是和女工们一起在那里唱歌。

范妮经常犹豫一会儿才开口唱。她有一副很好的嗓子。大家一起合唱,配合得非常好。保罗跟六个女工都坐在那间屋里,不一会儿,他就完全无拘无束了。

唱完歌,范妮就会说:

“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笑话我。”

“范妮,你真傻!”一个女工大声喊到。

还有一次,说到了范妮那满头红发。

“范妮的头发很合我意因为它很漂亮。”爱玛说。

“你别哄我了,”范妮说,满脸通红。

“我没有,她的头发是很漂亮,保罗:她的头发真的是漂亮嘛。”

“好就好在颜色上,”他说,“虽然是冷色,像泥土,但是却闪闪发光。”

“天啦!”一个女工开始惊呼,大笑。

“无论我怎么弄头发,总有人评头论足。”范妮说。

“可是你或许真该看看她头发放下来的样子,保罗,”爱玛真诚地说道。“那就是美,真的。他要是想画点什么,你就为他把头发放下来嘛,范妮。”

尽管范妮嘴的里没有说愿意,但她心里却很愿意的。

“那我自己动手来放啦。”小家伙说。

“很好,只要你肯。”范妮说。

他取出发髻上的发夹,那丝丝缕缕的头发一下子披散肩上,落在了驼着的背上。

“好漂亮啊!”他惊呼道。

女工们注视着。寂静无声。

“好美呀!”他说,“能值好几镑,我打赌。”

“把它留给你,保罗,到我死的时候。”范妮半开玩笑地说。

范妮敏感得有些病态,总认为别人话里带刺儿。波莉说话三言两语,公事公办。她们那两个部门经常扯皮,保罗总看见范妮哭。她把自己的苦恼都向他倾诉,他必须替她向波莉解释。

日子一天天地过得也够愉快了。在厂如在家一样。没人受到催促,更没人受到逼迫。

他晚上坐火车回家时从车里向远处眺望,只见城里的灯光模模糊糊地映照在那些小山上,交融在一些山谷之中便看不到了。他觉得生活应该丰富多彩,心中很高兴。火车往前开去,只见布威尔那里灯光点点,就好像是从天上落下的星星抖落在地上的无数花瓣。

他得从凯斯顿走两里多路才能回到家,要爬上两道很的长山路,再走下两道短山路。他在夜里从山顶上眺望,五六里以外的村庄好似一群亮晶的有生命的东西。远处,马尔普尔和希诺的亮光散布在黑暗之中。时常有一列或南下伦敦或北上苏格兰的快车追踪而来,进入漆黑的山谷空地。

他到了家的拐角处,另是一番夜色。

他进屋时,妈妈高兴地站起来。他骄傲地将八先令放在桌子上。

“肯定能有点儿帮助吧,妈妈?”他不满足似的说。

“刨去车票钱,饭钱什么的,”她回答说,“那能剩下的少呢?”

接着他把一天来的所见所闻讲给她听。他讲他生活中的事如讲《一千零一夜》,在每天晚上讲给他妈妈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