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经典世界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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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保罗的少年时代

保罗将来也许会像他的母亲一样个子瘦弱矮小。他的一头金发渐带红色继而变成深棕色,眼睛是灰色的。他脸色苍白举止沉稳,那双眼睛似乎可以倾听,丰满的下唇向下撇着。

这孩子有点少年老成。他知道别人,尤其是他母亲的心事。母亲心里不舒服他都知道,而且心中不安。他的心灵似乎总是仔细地注视着她。

他慢慢长大,身体也渐渐强健。威廉比他大太多,跟他玩不到一块儿。所以这孩子开始几乎完全属于安妮。她是个喜欢吵吵闹闹的姑娘,她妈管她叫“满天飞”。但是她特别喜欢她这个小弟。保罗每天跟在她后面,她玩什么他也玩什么。她跟河洼地的别的野小子一起没命地赛跑。保罗也总跟在她旁边跑,跟着沾沾她的光,还算不上是自己比赛。他非常沉稳也不引人注意。但是他的姐姐很喜欢他。只要是她让他做的事,他似乎都会喜欢。

她有个大玩具娃娃,虽然并不很喜欢,却因此感到自豪得不得了。她把它放在沙发上,给它盖上沙发背套睡觉。后来她把这事忘了。这时保罗要练习从沙发扶手上往下跳。这一跳不要紧,把背套下面的布娃娃的脸压扁了。安妮一看见大哭着冲过来,接着坐下哀嚎起来。保罗完全被吓呆了。

“我不知道布娃娃在那儿,妈妈,我真的不知道。”他一遍遍地重复。安妮为玩具娃娃哭泣,他便手足无措、可怜巴巴地坐着。后来她终于不哭了!她原谅了弟弟——他是如此惶恐不安。但是过了一两天后,她大吃了一惊。

“我们为阿拉贝拉举行个火葬吧,”他说,“把她烧了。”

她被吓坏了,但也被这个提议强烈吸引了。她倒想看看这个小弟弟会怎么着。他用砖头砌了个小小的祭坛,把阿拉贝拉体内的刨花掏出一些来,把碎蜡放在它被压扁了的脸上,浇上一点煤油,点燃了。他怀着一丝恶意的满足看着那颗颗碎蜡在阿拉贝拉的扁扁的脸上熔化,像汗水那样滴进火里。这个昏迷不醒的布娃娃烧着,他便暗自欣喜。最后,他用棍子在灰烬中拨一拨,找出全都烧黑了的胳膊和腿,用石头压碎。

“这就是阿拉贝拉小姐的火葬,”他说。“她什么也没剩下,我真开心。”

孩子们,尤其是保罗,都向着母亲,特别不喜欢父亲。莫雷尔依旧蛮横照样喝酒。他间歇性地过几个月就爆发一次,弄得全家不安生。保罗永远不会忘记,有个周一的晚上,他从少年禁酒团回来,看见母亲的眼睛又青了,父亲站在炉边地毯上,分开两腿,低着头;刚下班回来的威廉瞪着父亲。几个小些的孩子进屋时,屋里静得可怕,大人都目不斜视。

威廉的嘴唇都气白了,紧握两个拳头。他等到又气又恨、在一旁看着的几个孩子都不做声了,才说:

“胆小鬼,要是我在,你就不敢这样。”

莫雷尔气急败坏。他转身冲着儿子。威廉虽说很高大,但是莫雷尔身强力壮而且气得发狂。

“我不敢?”他嚷道。“我不敢?你再放肆,小子,我就叫你尝尝我拳头的厉害。哼,你以为我不敢?”

莫雷尔半蹲着挥挥拳,那样子实在可恶又难看。威廉的脸气得煞白。

“就凭你?”他说,既镇静又有些紧张。“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莫雷尔往前一跳,蹲下来,收回拳头要打。威廉已做好准备。他的蓝眼睛一亮,好似大笑一般。再多说一句,他俩就会打起来了。保罗希望他们打起来。三个孩子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

“你们俩都给我住手。”莫雷尔太太厉声喊喝。

“今天晚上已经够受了。你,”她说着转身对着丈夫,“看看这些孩子!”

莫雷尔朝沙发瞥了一眼。

“看看这些孩子,你这贱货!”他冷笑道。“嘿,我对孩子们怎么啦,我倒想知道?他们都像你;你让他们学会了你那套鬼把戏——全是你教出来的,你。”

她没理他。大家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把靴子往桌子底下一扔,睡觉去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他打一架?”威廉在父亲上楼之后说。“我可打得过他。”

“说得轻巧——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父亲。”她回答说。

“‘父亲’!”威廉重复道。“叫他做我的父亲!”

“哎,但他是——所以——”

“不,”他说,“已经更糟了。瞧瞧你自己。为什么不让我揍他?”

“因为我无法容忍这种事,别再这样想啦。”她当即喝止了他。

孩子们都去上床睡觉了,个个可怜巴巴的。

威廉渐渐长大了,这时全家从河洼地迁到山顶的房子里,远远望去便是绵绵的山谷。山谷展现在面前,像个圆凸的海扇壳,也像个蛤壳。房子前面有一棵高大的老白蜡树。西风从德比郡向屋子刮来,气势汹汹,把那棵树刮得呼呼直吼。莫雷尔喜欢听。

“这是天籁之声,”他说,“能使我睡个好觉。”

保罗、亚瑟和安妮可不喜欢这声音。保罗却觉得这简直是鬼叫。他们搬进这里的头一个冬天,父亲变得更糟了。孩子们在宽阔隐秘的山谷边的街上,玩到八点才回家,接着上床睡觉。他们的母亲坐在楼下做点针线活。屋前空旷得很,总使孩子们感觉到黑夜、空阔和恐怖。这恐怖来自那棵树的惊喊与家中不和的痛苦。保罗常常在睡了一觉之后醒来便听见楼下砰砰直响。他顿时完全清醒过来。然后他听见喝醉回家来的父亲大嚷大叫,接着是母亲的尖声回答,再接着就是父亲用拳头捶桌子的砰砰声,还扯着嗓子骂骂咧咧。随后,一切一切都湮没于那被风吹得呼呼狂叫的树声中。

孩子们躺着,心中疑惑不解。他们终于听见父亲扔下靴子,穿着袜子上楼,步子又慢又重。孩子们还在听。最后,风声暂歇时,他们终于听见水龙头的水哗哗啦啦流进水壶,是母亲在准备早上用的水,他们总算可以放了心安安稳稳睡觉了。

在早上他们开心极了——是玩得开心;晚上他们在黑暗中围着那根孤零零的路灯柱跳舞。但是他们的心老悬着,眼神阴郁,他们的全部生活就是这样的重复。

保罗痛恨他的父亲。他从小就有极为强烈的宗教信仰。

“叫他别喝酒吧,上帝啊,让我的父亲快点死吧,但是别让他死在矿井里。”吃完茶点、父亲还没下工回来时他就这样祈祷。

还有一回也叫全家人遭罪。孩子们放学回家吃完了茶点。壁炉旁铁架上的大黑锅慢慢烧开了,炖菜放在炉子上,这是为莫雷尔准备的晚餐。他本应该在五点到家。但是这几个月来他每晚下工后都会去喝酒。

冬天晚上很冷,天早就黑了,莫雷尔太太在桌上放个铜烛台,点上一根牛脂蜡烛以省煤气。孩子们吃完黄油面包或肉汁面包,准备出去玩。不过要是雷尔没回来,他们又不敢出去。莫雷尔太太一想到他干了一整天活,不回家洗洗后吃饭,而是满身煤灰,饿着肚子坐在那儿喝得醉醺醺的,她就浑身不舒服。她的这种情绪从她那儿传给了孩子们。她不再是独自受苦:孩子们在跟她一起受苦。

桌上还点着蜡烛,炉火发出红光。莫雷尔太太一个人坐着。铁架上的锅里冒着热气,餐盘已摆在桌上。整个屋子里到处弥散着等待的气氛,所等待的那个人正满身煤灰、没吃晚饭、隔着茫茫夜色在离家一里之外喝着酒。

“我爸回来了吗?”保罗问道。

“你看吧!回来没有?”莫雷尔太太说,对儿子明知故问很是恼火。

孩子站在母亲身边不走。二人共同分担着焦虑。过了一会儿,莫雷尔太太出去,把土豆捞出来。

“都烧糊了,烧焦了,”她说,“我这是为了谁呀?”

他们俩没有多说什么。保罗几乎要怨恨母亲不该因为父亲下工不回家而辛苦等待。

“你干嘛多操这份心呀?”他说。“他要在外面喝醉,你管他呢!”

“不管他!”莫雷尔太太动气了,“‘不管他’,你倒说得轻松。”

她明白,下了工呆在外面不回家的男人,不久就会把自己连同全家给毁了。孩子们还小,要靠他养家。威廉给了她些安慰,最终她总算有个可以依靠的人,万一莫雷尔不行了。但是,家里的人天天晚上等待的气氛紧张些是一样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到六点钟时,桌子上还铺着桌布,饭菜仍在那里摆着,屋里仍是一片焦急与期待的气氛。这孩子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不能出去玩。于是他跑到隔壁的英格太太家去,好有个说话的人。英格太太没有孩子。她的丈夫对她很好,但他在一家店里干活,回家很晚。她见这孩子在门口,便说:

“进来吧,保罗。”

两人坐下聊了一会儿,这孩子突然站起来说:

“好了,我得走了,去看看我妈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他假装高兴,没有把自己的苦恼告诉他的这位朋友。然后他跑进了家门。

这些天,莫雷尔每天回家来都脾气都坏得很、讨厌可恨。

“回来这么早呀,”莫雷尔太太说。

“我什么时候回来,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嚷道。

家里的人,都一动不动,因为他凶相毕露。他吃饭的那样子,要多粗野多粗野,一吃完便将一堆碗碟推开,两只胳膊在桌上一摊。就睡着了。

保罗特别恨父亲。这个矿工,脑袋又小又难看,头发有点泛灰色,枕在光着的胳膊上,脸上又脏又红,鼻子和下巴全是肉,两条眉毛斜着感觉十分可鄙,满腹啤酒、浑身疲乏、一腔怒火地睡着了。如果有人突然进来,或者发出声音,这个人就抬起头大声吼道:

“谁要再出声,告诉你们,我就揍他!听到没?”

简直是在恐吓的这最后一句,让全家人都对他恨之入骨。

没有谁把任何家事说给他听。孩子们单独和母亲在一起时就把一天所发生的事,所有事,全都告诉她。凡事都要跟母亲讲过,才算真有其事。但是,父亲一进屋里,什么都停止了。他就像运转正常的家庭机器中的楔子。他经常觉察到,他一进屋顿时就一片沉静,被拦在生活之外,不受欢迎。但这是很久以来形成的陈疾,无法改变了。

他其实很想孩子们跟他说说话,但孩子们不会。莫雷尔太太有时会说:

“你应该告诉你爸爸。”

保罗在一家儿童报纸举办的竞赛中得了奖。大家都很为他高兴。

“等你爸爸回来,最好告诉他,”莫雷尔太太说。“你们知道,他老是说,什么事都不告诉他。”

“好吧。”保罗说。他觉得要他去告诉爸爸,还不如不得这个奖。

“我参加竞赛得了个奖,爸,”他说。

莫雷尔转过身来对着他。

“是吗,孩子?是什么比赛?”

“嗯,也没什么——有关女名人。”

“你得了多少奖金?”

“一本书。”

“啊,这样!”

“一本关于鸟类的书。”

“哦!哦!”

就这样。莫雷尔和与其他任何家庭成员是不可能有共同话题的。他是个局外人。他背弃了心中的神明。

他只有在做事的时候,干得开开心心的时候,才重新回到家人的生活之中。有时候,他在晚上补补鞋,修修锅,修修下矿用的水壶。他往往需要几个下手帮忙,孩子们正求之不得。干活时,他们跟他成为一体,他在真正干点什么的时候,便再次回到了真正的自己。

他干活很在行,心灵手巧,心情不错时还会哼上几句。他闹别扭发脾气是间歇性的,这个间隔可以是几个月,几年。有时他又会快乐得很。有时也叫人愉快,比如他钳着一块烧红了的铁跑进洗碗间,喊着:“快躲开啦——躲开!”

接着,他把这块软乎乎、红彤彤的东西放在铁砧上,打出他需要的形状。或者,他很长时间专心致志地坐在那儿,做锡焊。孩子们高兴地在一边看着金属突然熔化,沾在烙铁尖上,这时屋里充满烧熔了的松香和热锡的气味,有一会儿莫雷尔一声不响、注意集中。他补靴子时经常会唱唱歌,只因为那锤打之声令人兴奋。还有,他坐下来,在他下井穿的厚布工作裤上补上大块大块的补丁时,他也高兴之极,这活他常干,他觉得裤子太脏、料子又太硬,所以不能给妻子补。

他做信管时,孩子们最开心了。莫雷尔从顶楼找来一捆没有腐烂的长麦秆,用手把它们驳干净,直到每根麦秆都闪闪发亮,如同金麦秆一样,再切成一节一节的,每节大约六英寸长,他尽量在每一节的下边留个凹口。他有把极其锋利的小刀,很轻松就能把麦秆切断而不会把麦秆切坏。然后,他把一堆火药放在桌子中间,这是放在擦得雪白的桌子上的一小堆黑色的颗粒。他把麦秆整理好修剪齐,保罗和安妮往麦秆里装火药,压实。保罗很喜欢看黑色颗粒从他手中沙沙地慢慢流进麦秆口,一颗接一颗开开心心地落下,把麦秆填满。然后他用一些肥皂——用拇指指甲在茶碟里的肥皂上抠了一点——封住麦秆口。

“爸,看!”他说。

“对了,我的小帅哥。”莫雷尔说,他特别喜爱这个次子。保罗把信管装入火药罐,准备明天早上用,到时候莫雷尔把它带到井底,点燃一炸就能把煤块炸下来。

这时,仍然很喜欢父亲的亚瑟便靠在莫雷尔坐的椅子扶手上说:

“给我们讲讲井下的事吧,爸爸。”这可是莫雷尔求之不得的。

“噢,有匹小马——我们叫它塔菲。”他从此开始了。“它可聪明啦。”

莫雷尔讲起故事来很亲切。人家一听就感觉到塔菲确实聪明。

莫雷尔有活干的时候,才会有这么愉快的夜晚。他总是睡得很早,比孩子们睡得早。干完活,报上的大标题也瞅几眼,再呆着就没事了。

父亲上床睡觉,孩子们这才放了心。他们躺在床上,小声说一会儿话。突然照在天花板上的灯光吓他们一跳;这是矿工们安的手提灯光;他们从外面缓缓走过,去接九点钟的夜班。他们听见矿工们的说话声,想像矿工们渐渐走下黑暗的山谷。有时他们跑到窗前,望着三四盏灯越来越小,在黑暗的田野里摇曳。之后再赶紧上床,暖暖和和挨在一起,多么快乐啊。

保罗身体太弱,患了支气管炎。其他几个孩子倒都很结实,所以母亲对他与别人不同。一天,他在午饭时回家,感到身体不舒服。而这家人是从来不会遇事就大惊小怪的。

“你怎么啦?”他母亲厉声问道。

“没事的,”他回答。

但他没有吃午饭。

“你不吃饭,就别去上学。”她说。

“为什么?”他问道。

“什么也不为!”

饭后,他躺在沙发上,就是孩子们都喜欢的十分暖和的印花布垫子上。后来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那天下午,莫雷尔太太在熨衣服。熨衣服时听到孩子喉咙里呼噜呼噜一直响,声音很小但不间断。她过去对他曾有过的、有点厌烦的感受又油然而生。她当时没希望他能活下来。然而,他小小的身躯里充满巨大的生命力。如果他死了,对母亲而言倒或许是一种解脱。她对他的爱中总掺杂着痛苦。

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模模糊糊觉得有熨斗往架上搁的咔嗒声,熨斗在熨衣板上碰出的细微的噔噔声。他一惊醒,睁开眼,看到母亲站在炉边的地毯上,把热熨斗挨近脸,好像在用耳朵听熨斗热不热似的。她面容平静;嘴紧闭着,这是痛苦、幻灭和忍耐的表现,鼻子稍微有点斜,一双蓝眼睛显得如此年轻、敏锐、热切,他心中充满了爱。她平静时总显得刚毅并充满了生机,只不过好像被剥夺了权利一样。母亲生活不如意的感受,深深刺痛了孩子的心:自己没有能力为她带来什么,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痛心,然而也使他的内心更加坚韧执著。孩子也是有孩子的志向的。

她往熨斗上吐口唾沫,唾沫在又黑又光的熨斗表面跳两下就没有了。她跪下来,把熨斗放在炉边地毯的麻布衬料上用力擦擦。她周围是红彤彤的炉火光,让人感到很暖和。保罗喜欢她蹲下来把头歪到一边的样子。她动作轻盈。看着她就是一种享受。只要她在做事,只要是她的动作,在孩子们眼里都是完美无瑕的。屋里很温暖,充满熨热了的衣服的气味。后来,牧师来了,轻言细语跟她谈谈说说。

保罗有支气管炎,卧病在床。他不是很在乎。如果要出事,谁也没法子。他喜爱这样的夜晚,八点钟以后,熄了灯,他可以欣赏火光影子在暗暗的墙和天花板上蹦蹦跳跳,可以观看巨大的影子晃来晃去,好像屋里挤满了人在悄然打斗。

父亲睡前,要到病房看看。有人病了,他总变得十分和蔼。但对这孩子而言,父亲却破坏了气氛。

“你睡着了,亲爱的?”莫雷尔温柔地问道。

“还没,妈妈来了?”

“她在叠衣服。你要什么?”莫雷尔是极少对儿子用“您”这类词的。

“不要什么。她要多久才来呀?”

“一会儿来,小宝贝儿。”

父亲在炉边地毯上站了一会儿,迟迟疑疑。他能感觉得到儿子并不需要他。

他转了转,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孩子焦躁得生了气。父亲在这里似乎使病人更加不安。莫雷尔站在那里看了看孩子,只好轻声地说:

“晚安,宝贝。”

“晚安。”保罗回答,翻过身去,现在他能独自呆着,总算安心了。

保罗喜欢跟着妈妈一起睡。无论卫生学家怎么说,跟心里所爱的人一起睡仍然是让人开心的。心灵感到温馨、安宁、平静,触摸对方带来的全然是舒适之感,都使人酣然进入睡乡,从而身体与心灵的健康得以完全恢复。保罗挨着她睡,病情好转;而她本来一向是难以入睡的,后来竟也一睡就着,睡得很香了,这似乎给了她信心。

病情恢复期间,保罗时常坐在床上,看着那些鬃毛柔软的马在田间马槽边吃草,在经已被踩成黄色的雪地上到处是它们散落的干草;看着大群矿工回家——那些小小的黑影两两三三地慢慢穿过银色的田野。

然后,雪地上升起深蓝色的雾霭,暮色降临了。

这期间,一切都很奇妙。雪片突然飘落在窗玻璃上,跟燕子似的停一会儿,然后就消失了,玻璃上滚下来的是一滴水珠。雪片围着屋角盘旋,像群鸽子似的一掠而过。在山谷那边,拉煤的黑色小火车迟迟疑疑地爬行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家境贫寒,孩子们如果能做点什么补贴家用那就是最开心的事了。

除了拾落穗煮牛奶粥之外,最大的收获应算是采黑莓。莫雷尔太太总是在周六买水果做布丁;她同样喜欢黑莓。所以保罗和亚瑟一到周末就会出去找,找遍小灌木林、树林和旧采石场,只要能找到黑莓,哪儿都去过了。在矿村这一带,黑莓尤其少见。但是保罗到处找。他喜欢到乡下去,在低矮的树丛里找。空手回家见妈妈,他是无法接受的。他觉得,这会使她失望,那还不如死了好。

“哎呀!”孩子们一进门她就惊叹地说,孩子们回来得很晚,又累又饿,“你们到哪儿去了?”

“嗯,”保罗回答,“没去哪儿,我们就去了米斯克山。你看这些,妈妈!”

她朝篮子里瞄了一眼。

“哇,这么大呀!”她赞叹说。

“有两磅多——有两磅多吧?”

她拎了拎篮子。

“应该有。”她不太有把握地说。

保罗掏出一支小花。他总是把能找到的最美丽的花枝带回来母亲。

“真美啊!”她说,那语气是女人接受定情纪念品时的惊喜语气。

这孩子走了一整天,路太远,他不愿认输更不想空手回到母亲面前。只要他还小,她对此是体会不到的。她一心想着孩子们长大成人。在她心中占第一位的是威廉。

威廉去了诺丁汉,不常在家,母亲便与保罗相依为命。保罗与有威廉彼此嫉妒,但同时他们又是知心好友。

莫雷尔太太和二儿子更好,显得形影不离似的,或许不像她对大儿子那样关心。五个矿井的矿工都在星期五领工资,但不是每人去领。各矿道的工钱都给工头,他是承包人,由他在酒店,还有在家把工钱再分好。为了让孩子们去拿钱,学校在星期五下午提前放学。莫雷尔家的孩子——威廉、安妮、保罗在没有工作之前都曾在星期五下午去拿钱。保罗多在下午时分出发,口袋里放个小白布包。条条小路上,一群人结伴而行拥向办公室。

这些办公室都相当宏伟:红砖新房子,就像高耸的楼房,耸立在园子里,就在青山小巷的尽头。接待室是大厅,面积挺大,地上铺着青砖,四周靠墙全是座位。矿工们一身脏兮兮的工作装,就坐在这里,他们早就从井下上来了。妇女、孩子总在小路上散步。保罗总是在矿山边沿和矿山斜坡上东张西望,因为那里生长着紫罗兰和勿忘我。人声鼎沸。女人们戴上了只有过节才戴的帽子。姑娘们聊天,叽叽喳喳,小狗到处跑。四周绿茵茵的灌木丛却悄然无声。

房间里挤满了一身脏兮兮的矿工、回家换过了衣服的男人、女人,还有一两个小孩,除此之外还有一只狗。保罗个子小,只有被挤到人群最后的份,靠近炉子,把他烤得厉害。他知道名字的顺序——他们按矿坑号叫。

“霍利德。”从布莱斯韦特先生的嘴里发出。霍利德太太安静的走上前,接过钱,站到一边。

“鲍尔——约翰·鲍尔。”

一个男孩走到柜台前。布莱斯韦特先生,他身体胖,脾气不好,那目光从眼镜上端瞅着男孩。

“约翰·鲍尔!”他说着。

“是我。”男孩说。

“咦,你的鼻子,原先不是这样的。”爱说笑的温特巴特姆先生从柜台上伸出头来说。人们都哧哧地窃笑,不由想到了老约翰·鲍尔。

“你爸来了呀?”布莱斯韦特先生说。

“他身体不好。”孩子尖声地说。

“你该告诉他别喝酒。”那位出纳员说。

“他要是用脚踢你,也没关系。”后面有人这样说道。

在场的男人都哈哈大笑。那位出纳员低头看下一张单子。

“弗雷德·皮尔金顿!”他不太在乎地叫道。

布莱斯韦特先生是公司的大老板。

保罗知道再隔一个人就轮到他了,心跳得厉害。他紧贴着壁炉架。他的两个腿肚子都烤痛了。他并不想挤过那道人墙。

“瓦尔特·莫雷尔!”传来响亮的声音。

“在!”保罗答道,声音尖细的连自己都很难听到。

“莫雷尔——瓦尔特·莫雷尔!”出纳员又叫了一遍,拿着工资条的手,准备送出去。

保罗害怕,不敢大声说话。那些大人把他遮住了。还好温特巴特姆先生帮助。

“他在这儿的。人呢?莫雷尔家的小子?”

这个肥胖、秃顶、脸红的小个子用敏锐的目光东张西望。他指指壁炉。矿工们低下头看,纷纷让到一边,孩子这才出现。

“他在这儿!”温特巴特姆先生叫道。

保罗走到柜台前。

“十七镑十一先令五便士。叫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回答?”布莱斯韦特先生说。他将装有五镑银币的袋子扔在工资单上,温文尔雅地拿起十镑金币放在银币旁边。金币闪着金光地一连串滑在票据上。出纳员点完钱数,孩子把钱全都捧到温特巴特姆先生面前,由他扣除所有费用。这又给孩子出难题了。

“十六先令六便士。”温特巴特姆先生大声叫道。

孩子太心慌,点不了数。他慌张的把银币与金币推过去。

“你给我多少钱你知道吗?”温特巴特姆先生问。

孩子看看他,没出声。他呆住了。

“你不会说话啊?”

保罗想了想,又推过去几个银币。

“公立小学没教你们数学吗?”他问道。

“只教代数和法语。”一个矿工说。

“还教骗人。”另一个矿工说。

保罗一直让后面的人等着。他用细小的手把钱放进包里,迅速地离开了。每当这种场合他都吃尽苦头。

他来到外面,走在曼斯菲尔德路上,心才放下来。公园墙上的地衣绿油油。一处果园的苹果树下,有些鸡在啄食。矿工们迫不及待的往家走。这孩子害羞地贴着墙根走。这些矿工中,有许多他都认识,但他们满身脏兮兮,他无法辨认。这是他的又一苦恼。

他走到布雷提的那家新酒馆时,他的父亲还没有来。老板娘沃姆比太太认识他。她是外婆的朋友。

“你爸还没来呢,”老板娘说,带有讽刺和嘲笑的意味,这是女人专跟成年男子说话时的口气。“坐下吧。”

保罗坐在酒馆里长凳上。有几个矿工在拐角处“算账”——分钱;有几个走了进来。他们都朝这孩子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莫雷尔终于来了:一身黑黑的跟碳似的,但步子挺快的,蛮像那么回事。

“喂!”他亲切地对儿子说。“你比我先到?喝点什么不?”

保罗和其他孩子都竭力反对喝酒,他当着这些人喝一杯柠檬汁,比拔掉一颗牙还要难受。

老板娘de haut en bas打量他一番,颇有爱惜之心,但对他过于守旧感到恼怒。他悻然往家走。他一声不响地进了屋。星期五是烤面包的日子,通常总给他留个香热喷喷的面包。母亲把面包放在他面前。

他突然很生气地转身对着她,两眼似火烧:

“我再也不去办公室了。”他说。

“为什么?怎么啦?”他母亲吃惊地问道。他陡然大怒,倒叫她觉得很有趣。

“我再也不去了。”他声明说。

“哦,行啊,去告诉你爸。”

他嚼着面包,仿佛讨厌极了。

“我不——我不去领钱了。”

“那就找卡林家的孩子去拿;他们很想挣这六便士了。”莫雷尔太太说。

这六便士是保罗的最后收入。大多花去买生日礼物,但毕竟是收入,他还是很珍惜的。但是——

“让他们挣就是!”他说。“我不要。”

“哦,好吧,”他妈妈说。“那你也别跟我使性子。”

“那些人又粗俗又讨厌,我再也不去了。布莱斯韦特先生说话都不清,温特巴特姆先生连语法都不明白。”

“你不再去,就为这?”莫雷尔太太笑着说。

孩子安静了一会。他的脸色更白了,眼神更加的迷茫了。母亲忙于家务,没有理会他。

“矿工们挡住了我的出路,我出也出不去。”他说。

“我说,孩子,你就请他们闪到一边去。”她回答说。

“阿尔弗雷德·温特巴特姆先生还说,‘公立小学教了你些什么?’”

“他们没教他多少,”莫雷尔太太说,“事实是——规矩和智慧都谈不上——天生诡诈。”

她就这样以自己的方式安慰了他。他那高度敏感的神经让她心痛。他眼中的愤怒有时激励她,使她睡着的灵魂得到片刻欣喜。

“发了多少钱?”她问道。

“十七镑十一先令五便士,扣了十六先令六便士,”儿子回答说。“这星期还好,我爸的零用只扣了五先令。”

这样,她便知道丈夫挣了多少,要是交给她的钱数不对,她便能追问他。莫雷尔一向对每个星期的收入保密。

星期五晚上是烤面包,也是上集市的时间。保罗总是在家里烤面包。他喜欢呆在家里画画和读书;他很爱画画。安妮一到星期五晚上就“欢乐不已”;亚瑟跟平时一样过得很快活。所以家里就剩保罗一人。

莫雷尔太太喜欢上集市买东西。山顶的小集市正是通往诺丁汉、德比郡、埃尔克斯顿和曼斯菲尔德的四条大路的交汇处,货架很多。四轮大马车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市集上全是妇女,大街上全是男人。看到街上到处是男人,真令人惊异。

莫雷尔太太老跟卖花边的女人拌嘴,问价时虽说话很客气,但态度很冷淡。

“不知道这个盘子多少钱,”她说。

“七便士,你拿走。”

“谢谢。”

她放下盘子就走了;但是她要把它买到手才离开集市的。她又走了回来,瓶瓶罐罐摆在那里,她朝那个盘子偷看一眼,假装没看见似的。

她个子小,身着黑衣,头戴户外软帽。这帽子都戴了三个年头;安妮看它很不舒服。

“妈!”女儿恳求说,“不要戴这顶帽子了,难看死了。”

“我还有哪一顶戴呢,”妈妈大声地说。“我觉得很漂亮嘛。”

她又瞄了那盘子一眼。她和她的敌人——陶器商——都觉得很不习惯,仿佛要发生什么事似的。他突然大声问道:

“五便士,要不?”

她下定决心;但还是弯腰拿起盘子。

“我要了。”她说。

“倒像是你帮了我一把,嗯?”他说。“你朝它吐口唾沫得了,就像白送给你的东西那样。”莫雷尔太太不情愿地付给他五便士。

“你不是白给我的,”她说。“你如果不愿卖,我出再多的钱你也不会卖给我。”

“这地方人太多了,能亏本卖点儿就算不错啦。”他发牢骚地说。

“是啊;生意时好时坏嘛。”莫雷尔太太说。

但是她谅解了他。他们像朋友一样。现在她敢用手去摸陶器了。

保罗在等她。他喜欢看见她回家来。她这时任务完成,人也很累,拿着大包小包,心情却好极了,感到精神百倍。他听见她步子轻快地走进门,他停止画画,抬起头。

“哎哟!”她叹口气,站在门口对着保罗甜甜的笑着。

“真没想到,你手里全是东西!”他说着放下画笔。

“是啊!”她喘着气。“安妮这毛丫头还说去接我呢。真沉哪!”

她把所有的放在桌上。

“面包烤好了吗?”她说着来到烤炉前。

“只剩下这一个了,”他回答。“你不用看。我没忘。”

“咳,那个卖陶器的呀!”她说着关上烤炉的门。“我以前说他可坏,你知道吗?而现在觉得他并不很坏。”

“是吗?”

孩子聚精会神地听她说。她脱下小黑帽。

“可不是嘛。我看他没赚到钱吧——唉,如今人人都在叫苦连天——使他很生气似的。”

“换了我,我也会这样的。”保罗说。

“嗯,对此谁也不会感到吃惊。他卖给我了——你猜,这个多少钱?”

她从一张破报纸里拿出盘子,美滋滋地站在那儿看着盘子。

“给我看看!”保罗说。

两人站在一起看那盘子,心里好不痛快。

“我喜欢有矢车菊形状的东西。”保罗说。

“对呀,我当时就想到你给我买的那只茶壶——”

“一先令三便士,”保罗说。

“五便士!”

“不止吧,妈妈。”

“是不止。你知道,简直是赚了个便宜。我一路花钱太多,没钱再买东西了。再说,他要是不愿意也不会卖给我。”

“是的,他是可以不卖。”保罗说,母子二人恐怕有从那陶器商手里白拿之嫌,互相安慰着。

“我们可以用它放水果沙拉。”保罗说。

“放食物也可以。”母亲说。

“还可以放一些蔬菜。”他说。

“别忘了那个面包哇。”她说,那话语里充满喜悦。

保罗看看炉子里,轻轻地拍了拍炉底上的面包。

“好了。”他说,把面包递给她。她也把面包拍了拍。

“是好了,”她回答说,然后去开口袋。“哎,我花钱大手大脚,是不对的,到最后就会分文不剩的。”

他急切地跑到她身边,看看她这一次买的东西。她打开另一包报纸,几株紫罗兰和雏菊的根都掉了出来。

“花了四便士呢!”她小声地说。

“真便宜!”他叫道。

“可不,按说不该花钱买它的,没什么钱了。”

“它们漂亮极啦!”保罗叫道。

“可不!”她大声说,满脸笑容。“保罗,你看那枝黄的,像不像——老头儿的脸!”

“真像!”保罗叫道,弯腰去闻。“好香啦!就是上面还有点泥。”

他跑进洗碗间,拿来绒布,十分轻地把那株三色紫罗兰反复的擦着。

“现在再看看,它湿湿的!”他说。

“是啊!”她赞叹说,高兴极了。

斯卡吉尔街的孩子很好。莫雷尔家里,孩子不多。少就更合群。男孩女孩一起玩,女孩子爱玩些动作粗野的游戏,而男孩子也玩跳舞、转圈和过家家的游戏。

孩子们都喜欢冬天不下雨的夜晚。他们待在家里,等到工人回家,等到天黑了、街上无人。他们便围上围巾出去,大衣他们是从不穿的,矿工的孩子总是这样。路口很黑,路的尽头都看不清,在一凹地处,灯光闪着,十分散乱,那便是敏顿,正对面的远处便是赛尔比。那最远处的微弱灯光就像把这黑夜不断地延伸下去。孩子们在路上焦急地望着田间小径的路灯柱子。如果这小小的一方光亮之地也没有人,这两个男孩真有伤感之情。他们站在路灯下,两手放在口袋里,背对黑夜,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些黑色的房子。忽见一位上身穿件短外套、下着裙子,两腿修长的小姑娘迅速跑来。

“比利·皮林斯,你们家的安妮,还有艾迪·达金,在吗?”

“我不知道。”

不过,这也没关系——现在有三个人了。他们在路灯下玩起了游戏,直到别的孩子有说有笑的跑过来。游戏玩得很开心,孩子们都溶入其中。

这里只有一根灯柱子。后面漆黑一片,仿佛被黑夜包围着。前面,一条宽阔、而宁静的路通向山顶。有些人从这里走小路去田野里。走不了十几码,就浸入到黑夜里了。孩子们继续玩游戏。

他们相处都很亲密,这是他们远隔凡尘所致。一旦吵起架来,游戏就结束了。亚瑟很容易发脾气,比利·皮林斯——其实是菲利普——更坏。保罗得站在亚瑟一边,爱莉斯站在保罗一边,埃米·利姆和艾迪·达金总是向着比利·皮林斯。这六个孩子吵吵闹闹,搞得互相仇恨,简直仇深似海,然后慌张的各自回家去。保罗永远不会忘记,在吵闹之后,他看见从山顶上那条荒凉的路上,慢慢地、缓缓地升起一轮美丽的明月,像一只大鸟。他想起《圣经》上说那月亮会变成血。第二天他赶紧去跟比利·皮林斯重归于好。于是,在黑夜笼罩之下的路灯柱子旁,好玩的游戏再度开始。莫雷尔太太只要走进起居室,就能听见孩子们使劲地唱:

“西班牙皮鞋穿脚上,

丝织的袜子亮光光;

个个手指都戴着戒指,

我用牛奶洗身子。”

他们做游戏都聚精会神,随着那歌声从黑夜里传来,他们不由感觉到了在旷野里唱歌的乐趣。歌声打动了母亲;他们在八点钟到家,都脸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都想抢着说话,她完都白了。

在夏天,矿井并不全日开工,特别是烟煤矿井。住在莫雷尔太太隔壁的达金太太,走到篱笆边,把炉边地毯打扫干净,这时她会发现一些人慢慢走上山来。她马上认出他们是矿工。第一个走上来的人走到梯磴前。他把栅栏门推得“嘎吱”直响。

“怎么,你们不工作了?”达金太太大声问道。

“是的。”

“他们怎么把你解雇了,真可惜呀。”她讽刺地说。

“倒也是,”那人回答说。

“哪儿能啊,你们就做梦都想上井来。”她说。

那人走着。达金太太来到院子,发现莫雷尔太太出来倒垃圾。

“我看,敏顿被解雇了,太太。”她大声说。

“这下可不行了!”莫雷尔太太愤怒地说。

“我刚才看见约翰·哈奇比了。”

“也好,能省下一双鞋的钱。”莫雷尔太太说。两个女人各自进了屋,都很讨厌对方。

这些矿工脸上还没有弄黑,就又结伴而行地回家了。莫雷尔不想回家。他喜欢阳光明媚的早晨。但是他刚去上工就被打发回家,心里很生气。

“天哪,这么快呀!”他一进门,他的妻子就尖叫道。

“这能怪我吗,老婆?”他大声叫道。

“饭不是太多啊。”

“那我就吃我带下井的面包,”他大声吼道,挺可怜的。他觉得自己很没用。

孩子们都到家了,见父亲在吃他带下井去又带回来的两片黄油面包,都呆住了。

“我爸干嘛吃面包啊?”亚瑟问。

“不吃,又该冲我大声叫”莫雷尔低声着说。

“净不负责的!”他的妻子说道。

“让它坏掉?”莫雷尔说。“我不像你们爱花钱,净浪费。我要是有面包,我都会高兴死的。”

“老鼠会吃的,”保罗说。“不会浪费。”

“好好的黄油面包可不能喂耗子的,”莫雷尔说。“吃了总比没吃好,管它脏不脏呢。”

“让耗子吃也没什么,只当你喝酒花光钱呗,”莫雷尔太太叫道。

“哦,是吗?”他叫着说。

那年秋天,他们生活有点紧张。威廉刚去了伦敦,母亲希望他寄钱。他寄回过一两次,是十先令,但初去那里,花费很大。他每星期都给家写信。他给母亲的信写得很具体,告诉她他的生活,如何交友并跟一个法国人相互学习,何等喜欢伦敦。母亲觉得他是跟她在一起的,就像他在家时一样。她每星期回信给他,写得简单明白、风趣极了。一天到晚,她打扫屋子时总牵挂着他。他在伦敦:他会干得很棒的。几乎可以说,他就像她的骑士,身佩她的徽章出阵了。

圣诞节他要回来住上五天。家里的人都忙碌着。保罗和亚瑟四处在找冬青枝和常青树。安妮按土办法做了些漂亮的纸环。家中准备的食物之丰盛也是以前所没有的。莫雷尔太太做了一个挺大的蛋糕。她还教保罗如何将杏仁煮白去皮,洋洋得意得有些像女皇。他很小心地剥去这长长果仁的皮,点点数,缺一不可。据说在冷的地方打蛋,蛋才打得好。于是这孩子站在洗碗间里,那里的温度接近零度;他在那里打呀打呀,蛋越打泡越多,变得像雪一样白,这时他高兴地跑到母亲跟前。

“瞧啊,妈妈!不是很漂亮吗?”

他小心的放在鼻尖上,用力一吹飘到空中去了。

“唉,别浪费呀。”母亲说。

大家都高兴极了。威廉将在圣诞前夜到家。莫雷尔太太把放吃的地方仔细查看一遍。只有从她做事的专心上才看得出她是如何的高兴。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他说几点钟到?”莫雷尔第五次问道。

“火车六点半到。”她肯定地说。

“他在七点十分就该到了。”

“哎,算了,中部地区的火车有晚点的习惯。”她冷淡地说。莫雷尔去门口到外观望着。然后他回来。

“哎呀,你这个人,”她说。“你就像只老母鸡在那里。”

“你给他作点饭吧?”做父亲的说。

“时间还早。”她回答说。

“我看时间不多了。”他回答说,有些急了。她开始准备起来。水壶噗噗地响。他们等着,等着。

三个孩子都到了塞斯利桥的站台,塞斯利桥在中部干线上,离他们家挺远的。他们等了一个钟头。火车开来——他不在车上。铁路那头的红绿灯闪着。天又黑又冷。

“去问问他,从伦敦来的车到了没有。”他们看见一个戴着有遮檐的帽子的男子时,保罗对安妮说。

“我不去。”安妮说。“你别说话——没准儿他会要我们走的。”

但是,保罗非常想让此人知道他们在等从伦敦乘火车来的人:这听起来该多好啊。然而他又怕跟任何人说话,更不用说去问一个陌生的男子了。三个孩子都不敢去候车室,怕给赶出来,又怕他们离开站台会出事。他们仍在黑夜中等着。

“晚了一个半小时了。”亚瑟痛苦地说。

“嘻,”安妮说,“圣诞前夜嘛。”

他们都低下头去。他没有来。他们朝铁路的另一头望去。那远处就是伦敦!似乎很远似的。他们心想,一个人从伦敦来,在路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他们都烦恼不已。他们又冷又饿,只好默默地在站台上靠在一起。

过了两个多钟头,他们终于看见一辆火车隐约出现在远处的黑暗中。孩子们的心跳加速,赶紧倒退几步。一列开往曼彻斯特的火车停了下来。两个车门打开,从其中一个车门里走出来的正是威廉。他们向他跑去。他高兴地把几个小包递给他们,立即说这趟特快在塞斯利桥这样的小站停站都是因为他要在此下车:在此是不停站的。

这时在家里的父母担心起来。桌子已经摆好,排骨已做好,一切准备就绪。莫雷尔太太围上黑围裙。她身上穿的是刚买的衣服。然后她坐下来,假装看书。时间一分一秒的走着对她都是折磨。

“唔!”莫雷尔说。“都快一个半小时了。”

“孩子们耐心等呢!”她说。

“火车怎么还没到吧,”他说。

“我告诉你,在圣诞前夜会晚几个小时。”

他们彼此都很生气,所以心情很着急。屋外,那棵白蜡树在刺骨的寒风中呻吟。

人从伦敦回来的茫茫黑夜啊!莫雷尔太太苦等着。时钟那轻微的滴答声使她坐立不安。天越来越暗,这一切令人越来越不舒服。

门口终于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

“他来啦!”莫雷尔叫道,急忙跳了起来。

然后他又退了回来。母亲向门口跑了几步静静地停在那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门打开。威廉站在那里。他扔下包,把母亲搂在怀里。

“妈!”他说。

“我的孩子!”她叫道。

她抱住他亲了亲,放开他,回过神来用十分平常的口气说:

“你这么晚才到啊!”

“可不是嘛!”他大声说着看着父亲。“啊,爸!”

两人对手紧握着。

“啊,我的儿子!”

莫雷尔都流下泪了。

“我们还以为你到不了呢,”他说。

“哦,这不回来了!”威廉叫道。

儿子又回头向母亲。

“你看上去挺好的。”她很愉快的说着笑了起来。

“是啊!”他高兴地说。“我想是这样——回家了嘛!”

他是个壮小伙,高大直挺,一副精神百倍的样子。他转身看看常青树和让人欢喜的想抱住的冬青枝,还有炉边锡器里的小馅饼。

“哎哟!妈妈,是那样漂亮!”他说,仿佛松了口气。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他突然跑向前,从炉边拿起一块馅饼就吃了起来。

“唔,你在别的地方没见过这种农村土灶吧!”父亲大声说。

他给他们带回了不少礼物。他把挣的每一分钱都花来买礼物上了。屋里充溢着一种温暖气氛。给他母亲买的是一把白柄镀金的伞。她到死都保留着,别的东西都可不要,但这个是不能不要的。人人都有一份礼物;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糖果:土耳其糖,菠萝冰糖等一些的东西,孩子们心想,这些东西只有声名远播的伦敦才有。保罗在朋友们面前对这些糖果赞美不已。

“真正的菠萝,切成一块一块的,跟水晶似的——真好!”

家里,人人都欢天喜地。家总是家,不论有过多大困难,他们都爱到极致。举行了晚会,也庆祝过了。人们都来看望威廉,看看伦敦使他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们都发现他“好一个绅士,好一个小伙子,真没想到”!

他又要离开时,孩子们都独自的待着、哭泣着。莫雷尔悲伤的睡着觉,莫雷尔太太觉得像被什么药物弄麻木了似的,心灰意冷。她爱他如命啊。

他在律师事务所工作,该事务所跟一家航运大公司有联系,这年夏天,他的上司同意让他乘该公司的轮船去地中海旅行,花费不多。莫雷尔太太写信给他:“去吧,去吧,我的孩子。这种机会不要放过,我想到你要去地中海旅行,比想到你回家还兴奋。”但威廉还是回家住了两周。地中海美丽的风光吸引着年轻人去旅游,那美丽的南方也使他这样的穷家小子为之惊讶,然而就连这地中海在他可以回家探亲之时也阻碍不了他。这给了他母亲在感情上最大的补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