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经典世界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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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莫雷尔失势——威廉得宠

接下来的这个星期里,莫雷尔的脾气坏得更加让人无法忍受。跟所有的矿工一样,他也老喜欢吃药,更奇怪的是,他常常自己掏腰包买药吃。

“你得给我弄点儿硫酸盐酒剂,”他说。“我们在家里连一口都没得喝,你说怪不怪。”

于是莫雷尔太太给他买了他最喜欢的良药,硫酸盐甘香酒剂。他自己也做了一罐苦艾茶。他已经在顶楼里挂了成捆成捆的干草药:苦艾、芸香、夏至草、接骨木花、欧芹、蜀葵、海索草、蒲公英、矢车菊等等。壁炉边的壶架上通常总放着一罐这种或那种煎汁,供他大喝一气。

“棒极了!”他把嘴咂得啪啪响,他喝了些苦药。“好极了!”他劝孩子们也尝一尝。可是孩子们无动于衷。

然而这一次,要治他那“要命的头痛”,什么药丸什么硫酸盐什么草药都失效。他得的是脑炎。自从他跟杰利去诺丁汉,在地上睡过,一直就不好。从那以后他一直酗酒,动不动就发脾气。现在,他病得很重,莫雷尔太太只好照料他。他是病情再糟不过的病人。先不说全家都靠他养活,不论如何,她可从来不希望他死。她心里对他还是有一丝眷恋的。

邻居们对她很好:不时有人接孩子们过去吃饭,不时有人帮她干点家务,有人替她带一天婴儿。但毕竟邻居不能天天来帮忙呀!

钱勉强够用。几个俱乐部每周给她十七先令,巴克和另一同事每到周五把他们挖煤挣的钱分给莫雷尔妻子一份。邻居们做好了肉汤,带上鸡蛋给她送过去,东西不多,是给病人吃的。这些日子,要不是他们这么慷慨地帮助她,不背债是挺不过来的,一背债,她会被拖垮。

几个星期过去了。未抱病愈之望的莫雷尔,竟然病情渐有好转。他体质好,一旦好转就能迅速痊愈。不久,他已能下楼走走了。他妻子在他生病期间有点惯坏了他。现在他要她继续下去。他常常摸着头,嘴角向下一撇,假装头痛的样子。这可骗不了她。开始,她只暗自笑笑。后来,她就狠狠地责骂他。

“上帝呀!当大男人家别总是装哭假泣的。”

这话有点伤他的感情,但他仍继续装病。

“我就不会这么讨人厌,跟小孩一样。”妻子突然说。

他很气愤,像小孩一样小声骂了一句。他从此便恢复常态,不哼哼唧唧了。

家里总算平静了一段时间。莫雷尔太太对他多了份容忍,而他几乎像孩子似的依赖她,很是愉快。他们彼此都不明白,她对他更容忍,是因为对他的爱更少了。不管怎样,直到如今,他依然是她的丈夫,是她的男人。她多少还有点同甘共苦的感觉。她的生活得依靠他。她感情的减弱经过了许多许多阶段,但,确实是在不断减弱。

随着第三个孩子出生,她不再跟他较真儿,无可奈何,只不过如同永不涨起的潮汐,远离着他。接着,她不想他。对他敬而远之,不怎么觉得他属于她自己的一部分而只是她的生活的一部分罢了,不怎么在意他做什么,随他怎样。

接下来这一年,生活毫无起色,惆惆怅怅,好似人将暮年。

在他养病期间,两个人虽然已没有了感情,但也曾努力想把关系恢复到新婚时的程度。孩子们上床睡了,她在做针线活——她所有的针线活都用手工做,做所有的衬衫和孩子们的衣服——他便留在家里给她读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像玩扔铁环游戏似的。她常常催他读快点,预先帮他提示下一句,他便恭恭顺顺听她的。

两人相对无言时,那情景很是特别。有她飞针走线时发出的轻快的“哧哧”声;有他喷烟时的清晰的“噗噗”声,他向炉火里吐唾沫时铁栏冒着热气发出嗞嗞声。她的心思转到了威廉身上。他已经长成了大男孩。他是班上的尖子,老师还夸他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小伙子。在她眼里,他是个男子汉,年轻,充满活力,让她重新感到人世的神采焕然。

莫雷尔坐在那儿,很孤独,没什么可想的,只隐约感到有些不安。他的心灵想要靠近她,却发现她已然离去。他感到某种空虚和深深的失落。他心乱如麻,坐立不宁。他很快就觉得无法在这种气氛中过下去了,而且他也影响到了妻子。每当只剩下他们两人在一起待上一会儿时,呼吸就会感到压抑。那时他便上床睡觉,她则安下心来独自待着,做做家务,想想心事,自得其乐。

与此同时,又一个婴儿降生,这是感情日渐疏远的父母在仅有的平静与温柔之时的结晶。新生的婴儿出世时,保罗已经一岁零五个月。他胖乎乎白皙皙的,文文静静,眼睛湛蓝,眉毛微蹙,颇为可爱。最小的孩子也是男孩,一头金发,逗人喜爱。她知道自己怀上这个孩子时,心中很是懊丧,一则出于经济原因,二则因为她已不再爱她的丈夫;倒不是因为这孩子本身。

他们给孩子取名亚瑟。他很漂亮,一头金色鬈发;他从一开始就喜欢父亲。莫雷尔太太对此很高兴。他一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就伸出小胳膊咿呀咿呀叫。

如果莫雷尔心情特别好,就会立即用热烈而温和的声音回答:

“怎么啦,我的小宝贝儿?我一会儿就来抱你。”

他一脱下工服,莫雷尔太太就给宝宝围上个小兜兜,把宝宝递给父亲。

“瞧孩子那样儿!”她有时惊呼道,抱回孩子,只见宝宝脸上全是父亲吻过摸过留下的黑印子。莫雷尔则开心得哈哈大笑。

“他成个小矿工啦,上帝保佑这小家伙!”他大声说。

在生活中这快乐的时刻,孩子们使父亲在她心中也占有一份地位。

在这期间,威廉又长大了,更壮了,也更活泼好动;保罗却总那么文弱宁静,个子更瘦长,像影子似的跟着母亲。他大多也还活泼,对什么都有些兴趣,但有时情绪会很低落。母亲常会看见这个三四岁的男孩坐在沙发上哭。

“怎么啦?”她问道,却没有回答。

“怎么啦?”她一定要问清楚,很不高兴。

“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抽泣着说。

她便竭力对他讲道理,叫他别这样,或者逗他开心,但都没有用。这简直要使她精神崩溃了。父亲,急急躁躁,便从椅子上纵身而起,嚷道:

“你再哭,我就打得你不哭为止。”

“你干什么呢,”母亲平静地说。她带孩子到院子里,口扑通一下把他放在小椅子上,说:“要哭就在这儿哭,小冤家!”

随后,大黄叶上有只蝴蝶引起了他的注意,要不就是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他的情绪也不是总很低落,却在莫雷尔太太的心有种怪怪的预感,她对待保罗和别的孩子也不一样。

一天早上她正朝河洼地的小巷张望,等卖酵母的小贩,忽然听到有人叫她。是身穿棕色丝绒衣的瘦小的安东尼太太。

“喂,莫雷尔太太,我想和你谈谈你们家的威利。”

“哦,是吗?”莫雷尔太太答道。“到底怎么了?”

“有一个孩子抓住另一个孩子,撕烂了他的衣服就跑了,”安东尼太太说,“好像自己挺有能耐似的。”

“可是你家的阿尔弗雷德跟的威廉年纪差不多呀,”莫雷尔太太说。

“这倒不错,可他也没权利抓住别人的衣领,把衣服扯破呀。”

“哦!”莫雷尔太太说,“我从来不打孩子,要打也得先听听他自己怎么说。”

“狠狠打一顿也许能叫他们变乖点,”安东尼太太反驳道。“扯破人家的衣领,是有意的——”

“我肯定他不是有意的,”莫雷尔太太说。

“那你是说我撒谎啦!”安东尼太太嚷道。

莫雷尔太太转身回去,关上院子的门。她拿着装有酵母的杯子,两手直抖。

“我给你家男人说去。”安东尼太太接着嚷道。

午饭时,威廉吃完饭打算再出去——他已经十一岁了——母亲对他说:

“你为什么要扯阿尔弗雷德的衣领?”

“我什么时候扯他衣领啦?”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他妈说是你扯的。”

“噢——那是昨天的事了——本来就破了呀!”

“可你一扯,就更破了。”

“哎!我用一个野果子连赢了十七个——他一个都没赢,就说:

‘亚当夏娃抓住我,

下河一起来比赛。

亚当夏娃淹死了,

谁会得救你猜猜?’

我就一把拽住他,他可气坏了,一把抢走我的野果子撒腿就跑。我赶紧就追,抓他时,他一闪身,衣领就撕破了。不过我拿回了我的野果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拴在一根绳子上的黑乎乎的老七叶果。这孩子颇为他这个大获全胜的老手得意。

“但是,”莫雷尔太太说,“你知道,你怎么能扯人家的衣领呢?”

“哎哟!我的好妈妈,”他回答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他那是旧橡胶领,早就穿破了。”

“以后,”他母亲说,“你可得更小心些。要是你回来,我看见你的衣领被人家撕破了,我也会生气的。”

“我才不管,好妈妈;反正我又不是故意的。”

这孩子挨了训,怪可怜的。

“话不能这么说——算了,以后注意就是了。”

威廉赶紧跑开,总算被原谅,高兴极了。莫雷尔太太不愿意跟邻居们伤和气,打算向安东尼太太道个歉,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是那天晚上莫雷尔从矿上回来,一脸怒气。他站在厨房里四下张望,好一阵子不吭声。后来:

“威利在哪儿?”他问道。

“找他干吗?”莫雷尔太太问他,她已猜到几分。

“等我找到他,他就明白了。”莫雷尔说着把下井用的水瓶嘭的一声往厨柜上一放。

“听我说,安东尼太太已找着你,把阿尔弗雷德的衣领的事儿向你胡扯了一通。”莫雷尔太太讥诮地说。

“别管谁我着我没找着我,”莫雷尔说。“等我找着他了,我要打得他浑身骨头格格响。”

“净是胡说,”莫雷尔太太说,“你怎么一下就站到说我们孩子坏话的泼妇一边啦。”

“我得教训教训他!”莫雷尔说。“不管谁家孩子,也不能像他那样想干什么干什么。”

“想干什么干什么!”莫雷尔太太说。“阿尔弗雷德拿走了他的七叶星果,他追过去,一不小心抓住了那孩子的衣领,因为那孩子老是躲躲闪闪——安东尼家的人就是这样。”

“我知道!”莫雷尔恶狠狠地嚷道。

“我还没说,你就知道了。”他的妻子讥讽道。

“你不用管,”莫雷尔大怒,“我自有分寸。”

“那可不好说,”莫雷尔太太说,“就怕有的人嘴碎,弄得你要打自己的孩子吧。”

“我知道,”莫雷尔又说了一遍,“我自有分寸。”

他不再吭声,坐下来,一肚子火。突然间威廉跑了进来,说:

“可以吃茶点了吗,妈妈?”

“有你吃的!”莫雷尔吼道。

“别咋呼,我说,”莫雷尔太太说,“瞧你那副可笑的样子。”

“等我收拾了他,他那副样子才可笑呢!”莫雷尔说,站起来瞪着儿子。

在威廉这年龄,他个子算是高的了,不过他特别敏感,早就吓坏了,看着父亲。

“出去!”莫雷尔太太命令儿子。

威廉吓得根本不敢动。莫雷尔握紧了拳头,一弯腰。

“我来让他‘出去’!”他发疯似的吼道。

“什么!”莫雷尔太太大声喊道,愤怒不已,气喘吁吁。“你不能听那个女人饶几句舌就打他,你不能这样。”

“我不能?”莫雷尔喊道。“谁说我不能?”

他眼睛瞪着孩子冲了过去。莫雷尔太太抢先一步站在二人之间,举起拳头。

“你敢!”她大声说。

“你!”他嚷道,一时不知所措。“你!”

她急忙转身冲着儿子。

“快走!”她狂怒地命令他说。

孩子好似被她催眠了,立马转身跑了出去。莫雷尔冲到门口,已经晚了。他转回来,怒气冲冲,就连满是煤灰的脸都顿时变得苍白起来。他的妻子此进也已经怒不可遏。

“只要你敢!”她厉声地说,声音洪亮。“只要你,先生,敢碰那孩一指头!我叫你后悔一辈子!”

他怕她了。虽然他火冒三丈,却也只好坐下。

等孩子们长大到她可以脱身时,莫雷尔太太去参加了妇女互助协会。这是个小型的妇女俱乐部,是批发合作社的附属机构,每逢周一晚在贝斯特伍德“合作社”杂货铺楼上长长的房间里开会。妇女们要讨论合作社的好处和其他社会问题。有时让莫雷尔太太读读报纸。孩子们见一向只会干家务活儿的母亲坐在那儿洋洋洒洒地写,又是思考又是查资料,接着又写起来,都觉得很是奇怪。每当此时,孩子们都会对母亲产生无比的尊敬。

当然,孩子们也喜欢这个互助协会。她只有去这儿,孩子们才会舍得——一则因为她喜欢这地方,二则因为孩子们从那里得到了欢乐。有些丈夫怀有敌意,觉得自己的妻子未免也太自主了,于是把协会叫做“叽叽喳喳”店——或者说是闲话店。

孩子十三岁时,她给他在“合作社”办公室找了份差事。他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人又很坦率,容貌豪犷,一对充满真诚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碧蓝色眼睛。

“你干嘛让他去办公室打杂呢?”莫雷尔说。“只会把裤子磨破。能挣几个钱?刚开始能发多少?”

“刚开始多少不要紧。”莫雷尔太太说。

“不要紧!让他跟我下矿井,少说一周也能挣十个先令。可你认定坐凳子把裤子磨穿才挣六先令也比跟我下井挣十先令强,我知道。”

“他决不去矿井,”莫雷尔太太说,“这种活儿干到头了。”

“我下井挺好,他怎么就不能来下井了?”

“你十二岁时你母亲送你到矿上去干活,这不能成为我也把孩子送到矿上的理由。”

“十二岁!连十二岁都不到呢!”

“管它呢!都一样。”莫雷尔太太说。

她很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他上了夜校,又学会了速记,十六岁时,除了一个人,他已经成为当地最好的速记员和簿记员。后来又到夜校做教师。但他性子挺火爆,好在人本性善良、个子又高大,起到了保护作用。

凡是男人干的事——正经事——威廉都行。他跑起来快得像风。十二岁那年赛跑就得了冠军:得了一个玻璃墨水台,形状像个铁砧。它骄傲地竖立在厨柜上,给莫雷尔太太带来了无尽的欢愉。孩子是为她才赛跑的。他手里捧着那个铁砧飞快跑回家,气还没喘上来就是一声“瞧啊,妈妈!”这是他献给母亲的第一件真正的礼物。她如皇后一般接过它。

“好漂亮呀!”她惊叹道。

之后,他很有志气。他把挣到的钱都交给了母亲。当他一周挣十四先令的时候,她就退给他两先令,他又不会喝酒,觉得自己可有钱啦。他跟贝斯特伍德的中产阶级市民做朋友。这小镇上地位最高的人是牧师,接着是银行经理,然后是医生,商人,最后是矿老板。威廉开始结交药剂师、教师和商人的儿子。他在机械工会本部打台球。他还不顾母亲的反对去跳舞。贝斯特伍德的种种娱乐,从教堂街上的便宜舞会到运动比赛和台球,他什么都爱。

他对保罗描述过的女人可谓林林总总,五光十色,而在威廉心中她们大多如同采下来的花一样,只能持续短短两周。

偶尔还会有情人上门来追求她那行踪不定的“王子”。莫雷尔太太在门口就见到过一位陌生姑娘,她当时就发觉事情不妙。

他一回到家,很生母亲的气,她太厉害了,把姑娘打发走了。他这人漫不经心,却又为人热情,总是迈着大步走路,偶尔也皱着眉头,常常一高兴便把帽子往后一推,戴在后脑勺上。今天他就是皱着眉头进家门的。他把帽子往沙发上一扔,一只手托着下巴,瞪着母亲。她个子小,头发朝后梳着。她显得平静而有威信,却又极其亲切。她知道儿子在生气,她心中也难免有些焦虑。

“昨天是不是有位小姐来找过我,妈妈?”他问道。

“我不知道有位什么小姐,是有个姑娘来过。”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我忘了,就这样。”

他有点生气了。

“很漂亮的姑娘——看上去就像位尊贵的小姐?”

“我没看她。”

“大大的棕色的眼睛?”

“我没看。去告诉你的那些姑娘们,儿子,她们想要追你就追呗,但是别上家里来找你。把我的话告诉这些——你在舞会上认识的那些轻浮丫头。”

“我肯定她是个好姑娘。”

“我肯定她不是。”

争执就此结束。母子二人为跳舞的事大吵过一回。威廉说他要去赫克纳尔托卡德——被认为是个下等小镇——参加化装舞会时,分歧达到了极点。他想化装成苏格兰高地人。他有一个朋友正好有这样的衣服,他穿着恰好合适,可以租来用。服装送来,莫雷尔太太收下,态度却很冷淡,不愿意打开包。

“我的衣服送来啦?”威廉喊道。

“前屋有个包。”

他赶紧跑过去,割断了绳子。

“妈你想想,你儿子穿上这身衣服会是什么样啊!”他说,兴高采烈地把衣服拿给她看。

“可是,我根本不愿想你穿它是什么样。”

舞会的当天晚上,他回家换衣服,莫雷尔太太正穿上大衣戴好帽子。

“你不想待在这儿看看我吗,妈妈?”他问道。

“对!我不想看。”她回答。

她面色如土,满脸横秋。她担心儿子会走上他爸爸那条路。他迟疑了一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焦急。接着他一眼看见了那顶有彩带的苏格兰高地帽子。他兴奋地把帽子拿起来,立刻便把她忘了。她转身走出去。

十九岁那年,他突然离开了合作社办公室,在诺丁汉找了一份差事,一周可以挣三十先令而不再是十八先令。还经常加薪。他的父母高兴坏了。莫雷尔太太希望靠他的扶助来帮帮两个小儿子。安妮现在正上学,准备当老师。聪明的保罗也很不错,正跟他的教父学法语和德语,就是那位牧师,他现在仍然是莫雷尔太太的女子朋友。非常娇惯,长得又漂亮的亚瑟,在公立小学上学,听说他想要争取拿到去诺丁汉上中学的奖学金。

威廉在诺丁汉干新差事干了一年。他刻苦学习,人也沉稳了些。好像有什么事让他烦恼。他依然出去参加舞会和聚会。但他不喝酒。晚上他很晚回家后还要再学习很久。母亲劝他保重身体,要么做这个要么干那个,不要把有限的精力分散在太多事情上。

后来他在伦敦找了份工作,一年能赚一百二十镑,简直是巨款了。他的母亲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他们让我周一到莱姆街去,妈妈。”他一边看信一边喊,目光炯炯。莫雷尔太太里一沉。他念信:“‘是否接受,请于礼拜四前回复。您忠实的——’他们要用我,妈妈,一年一百二十镑,连要先见见我这话都没说。我可以的,不是早就告诉过您了吗?想想,我,去伦敦啊!我一年给你二十镑,妈。我们要在钱堆里打滚啦。”

“是啊,我的孩子。”她悲戚地回答。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为他获得成功而来的喜悦远不及她为儿子即将离家而产生的悲伤。她是多么爱他呀!不仅如此,她也曾对他抱有深深的希望。她几乎是在为他而活。她喜欢为他做事;喜欢给他端茶,给他熨平衣服,他也以此自豪。儿子为他的衣领自豪对她而言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现在她不能再为他做这些了。他要离开自己了。她仿佛觉得他将要离开她的心。他离开她却似乎并无依依不舍之情。她悲伤、痛苦,正是为此。他几乎连人带心都走了。

离开的前几天——他正好二十岁——他把他的情书都烧了。这些情书原本放在厨房碗柜上的文件夹里。他曾给妈妈读过几封情书里的某些段落。有些信,她不怕费事,自己拿出来读过。大多很琐碎。

到了周六的上午,他说:

“使徒来,我们来好好看看这些信,你会看到花和鸟的。”

莫雷尔太太在星期五就把星期六的活儿干了,因为那是儿子在家的最后一天。她在给他做他爱吃的米糕让他带走。儿子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母亲有多痛苦。

他抽出第一封信。是一个淡紫色的信笺,上面画有紫绿色的蓟花。威廉闻闻信笺。

“好香啊!你闻。”

他说着就把信凑到保罗的鼻子下。

“哟!”保罗说着,吸个不停。“你说这叫什么味啊?你闻,妈妈。”

他母亲纤巧的鼻子急忙闪避开信笺。

“哪来的那些废话,我才不闻呢,”她轻蔑地说。

“这女孩的爸爸,”威廉说,“富得像克利萨斯。她管我叫拉法耶特,因为我懂法语。‘你会明白,我已经原谅你了’——我喜欢她原谅我。今天早上我跟母亲谈到你了,她想请你在礼拜天来我家喝茶,不过还要得到爸爸的同意。我真希望他同意呀。我会让你知道这是怎么产生的。不过,如果,你——”

“‘让你知道是怎么’什么?”莫雷尔太太打断问道。

“‘产生’——哦,是的!”

“‘产生’!”莫雷尔太太嘲讽地重复一遍。“我还以为她读过不少书!”

威廉觉得有点不自在,不再谈这姑娘,顺手把有蓟花的信角给了保罗。他继续念了一些信的段落,有的逗乐了他的母亲,有的却让她伤心也为他担心。

“孩子,”她说,“她们都太精明。净给你灌迷魂汤,你就对她们像个小狗一样服服帖帖,人们挠挠它的头它就乖乖的了。”

“嗨,她们可没法永远挠下去,”他回答。“她们一挠完,我就走了。”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脖子上套了条绳子,你想去也去不了啦,”她回答。

“我才不会的!我跟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比都不相上下,妈妈;她们用不着那么自以为是。”

“是你自以为是吧。”她平静地说。

不久,地上已是一堆烧卷了的黑纸灰,那一扎香喷喷的书信变成了纸灰;另外就是保罗从个个纸角撕下来的三四十个美丽花签——有燕子、勿忘我和常春小枝。威廉去伦敦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