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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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张良(4)

既是为白墨和刘邦的事懊恼,也是因中原战况刻不容缓,分别后我就与师兄断了音讯,全心破除劫难。不想谶言还是成了真,无论是他还是我,都辜负了老师和叔旦的期盼。

喜悦很容易平复,悲伤却极难忘却。人类羡慕妖灵拥有长久的生命,却不知生命每长一分,悲怨也会积累一分,根本不会随岁月的流逝减少,直至将其压垮。所谓妖灵的末路,就是这么一回事。

死亡的确无法抹除过去,但却可以了结你当前难以忍受的一切灾祸,正因如此,才会有那么多人渴求它。

但真的可以就此抹去吗?孤独、愤恨、不甘、绝望,这些足以将人压垮的情感都可以凭借一死了之吗?如果不能,那千百年来的积怨会变成什么?

要怎么,才能真正结束掉它呢?

我一生中三次濒临入魔,三次都活了下来,不得不说是一种奇迹。其间最不为人知的一次,是在我隐居于长沙城北的民宅密室时。发觉空气中的血腥味毫无预兆地浓重起来,我当即从密室冲出赶往长沙王府,然而还是没来得及。番君的亲信家眷惨遭毒手,身着黑衣的汉国士卒还在用兵器戳弄着尸体,检查他们是否死透。

那一刻,我意识到有什么绝对不容有失的东西被永久破坏掉了。我意识到我已再无颜面去见那个人。

那是我第一次被愤怒冲昏头脑。外加重伤未愈,妖气顿时失控。等我再次找回意识,王府内的汉兵已经一个不剩了,靠近河岸的地方,数艘官船碎成几截,燃烧着熊熊火焰。哀痛和悔恨在我身体里胡乱冲撞,让我无暇理会眼前之景。沿河岸走出没几步,脱力倒进江流之中,失去知觉。若非赤松相救,只怕就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付诸鱼肚了。

醒来之时,我躺在不知何处的草席之上。透过没有户棂的窗子,见窗外阳光明媚,山风吹动碧草连茵,杏花树下有一女子正漫不经心地打扫落满花瓣的庭院。身着简单的素色长袍,长发披肩,乡里间随处可见的装束,在她身上却显得熠熠生辉。

我起身下地,稍一用力就被猛然袭来的眩晕感击得几乎摔倒。一阵清风拂过,刚刚还在院中的女子出现在我身前,一脸关切地扶着我重新坐下。嗅到她呼吸间散发出的纯净灵气,我知晓她非妖,更非人类,而是另一种,我从没接触过的存在。

赤松,那女子让我这般称呼她。

“世上竟然真的有神仙。枉我自认活得够长久了,却直至今日才初次见到。”我苦笑道。

她叹了口气,轻声回道:“你入世过深了,这样的妖,我也是初次见到。”

刚刚起身的动作过大,未及痊愈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透过重衣渗了出来,我却似浑然不觉,依旧保持微笑:“那么神仙大人,是来替天行道惩戒我的?”

她的面容平淡无波,抬手将我的上衫解开,又将绷带取下换新,动作轻快而熟练,仿佛没听到我刚刚的话语。

我任由她替我上药,又重新包好绷带,一直到她将一系列工作完成,转身要离开时,才拉住她长至曳地的衣袖,重新问道:“神仙……是怎样的存在?”

她回首看了我一眼,又别过头去,轻轻一叹道:“传言神农之时旱灾严重,赤松氏有一位女子服水玉跃于火中,以自身献祭于河伯水神,求得降雨。死后升仙,号赤松子。”

“传言?”

“自我记忆初始,已是这副形态。生前如何,都是听来我祠堂祭祀的人讲述得知。许多年过去了,这故事也改变了不少。”她偏头浅笑,“我是仙非神,所谓仙,就是这么一回事。”

见我发愣,她又重新来到我身前,弯下身来与我平视,道:“子房,我与你是相似的,拥有别人看得到,自己却看不到的过去。所以我能理解你的痛苦和悲伤。”

素衣女子灰蓝色的眼瞳中如同有星河在脉脉流动。忽然间,比言语更胜一筹的奇感在心底蔓延,让我一下子清楚了那女子的所思所想。在那一瞬,她如何知晓我的过去,又为何要搭救我,都变得不重要了。赤松贴近,头埋在我的肩上,让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觉一缕仙气从鼻尖拂过,浑身伤痛都随之飘到九霄云外。

“子房,你可愿与我同游?离开这嘈杂的人世,忘却那些亦真亦假的过去,去到不沾染半分尘烟战火的神仙之境。可好?”

感受着她肌肤的清凉,倦意随之袭来,我合上双眼,喃喃问道:“那样的地方……真的存在吗?”

“若存在,你可愿陪我一同前往?”她抬起头来,目视我道。

我微微一笑,点头答道:“好啊,等我把该结束的都结束了。”

她错愕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神色跟着一暗,我的心也随之感受到一阵哀痛。

“该结束的?对于你来说,怎样才算结束?”

“是怎样呢……”我重复着她的问话,又是一笑。

收回放在我肩上的手,赤松站起身来,恢复了原先清冷的面容,甚至又多了几分冷漠。见我强撑着从榻上坐起,绷带上又透出血色,柳眉一蹙,背身向外走去。因伤口剧痛而泛起的恍惚间,有光从眼角流过。我定神望去,赤松刚刚踏过的地方,原本已现枯色的杂草重又盈上水珠,水珠折射着日光,散发出分外熟悉的光辉。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我该是改变了许多,探求的东西有增无减,当年误入歧途后许下的小小心愿,也愈发难以实现,甚至可能比师兄的愿望更加遥不可及。

但还没到只能放弃的时候。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讲。”

“「神」又是什么?”

赤松在门外驻足,背对着我,身形一动未动,半晌不语。我静立待她,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低喃一般的声音。

“子房,你相信神的存在?”

我相信吗?名为神的存在。不知为何总有一种感觉,我应该是见过神的,只是那份久远甚至要脱离于记忆之外。

生灵死后化成的鬼魅,受众生念想所染,抛却前尘记忆,即可成仙。而神,是仙的终结。便如魔是妖的末路一般,那是一种她绝对不想见到的存在,赤松这样对我说。

“祂是邪恶的?”

“不一定。只是,祂是绝对的。”

“绝对?”

“意思就是,如果祂是邪恶的,就会是绝对的邪恶。”

有位故友曾如是告诉我——祂的目的,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