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张良(3)
人之所愿,是生存之依托,亦是痛苦之源泉。鸟飞得越高,失去翅膀后坠的越深。倒不如乡间野雉,扑索索飞过灌木,便昂扬得足以啼鸣一曲。
妖灵和人类的区别,在寿命之长短,术法之强弱,亦在于人遭逢痛苦时,或隐忍或暴怒,而妖灵却只有末路一条。
我是妖非人,无所挂心,又自觉存在于世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伤痛。注意到的时候,末路近在眼前。
据说猫犬寿尽之前会为自己寻个隐蔽之所,静静离世。我欣赏此法,听老师说百里外有一伙盗匪甚是猖獗,便明白那地方再合适不过了。
那时的我虽不懂何为入魔,亦能隐隐猜到妖灵失却本性后,必然危害极大。若是可以借着最后的癫狂之力除去恶徒,在彻底失去理智之前自裁于斯,也算不负老师对我的收留之恩。
下定决心的我,眼见从周身溢出的妖气愈发不受控制,来不及和老师告别,当即奔赴那处已被我划为墓地的贼洞。
百里来路说长不长,至落日余晖下孤雁啼鸣,我才从不知何时陷入的恍惚中逐渐清醒。树影的漆黑比夜中更甚,篝火将燃未燃,青烟徐徐融进雾里,被烟尘遮掩住面目的人群中走出一个脸上刻了刀疤的壮汉,一边喝问一边抬手朝我推去。我合目,再睁开眼时就见血飞漫天,从地底骤然刺出的枝蔓之间,瞠目结舌的人脸在空中碎裂,扑面而来的液体粘稠而滚烫。我低头看手上的殷红一片,顺着掌心纹络流淌着的,是名为人类的一部分。
原来,人的里面是这个样子。
有人持刀朝我冲来,撕碎。又有人扑来,撕碎,撕碎,撕碎……有人逃走了,我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
没有沾过血肉的地方在我眼中也染上了绯红,灼痛如蚁噬般袭遍全身。黑气弥漫四周,越聚越浓。我惊声尖叫,进而长笑,心底悲凉宛如决堤。死亡原来这么简单,我先前到底在犹豫什么?
我一边笑着,一边从腰间抽出老师赠我的佩剑,倒握在双手中,剑尖直抵胸口。只需稍一用力,便可轻而易举地结束了。
王不会再因为我受到威胁,叔旦不会再因为我被人责怪,老师也不用再为那个影子而伤心了……就这样结束吧。
可正当我将要刺下之时,手心中传来一阵钝痛。佩剑只一闪,便消失在夜空中。
有谁突然出现,将我的剑踢飞。我还没来得及诧异,身体已不受控制地向他扑了过去。
理智模糊成混沌一片,我能感受到的只有獠牙刺入对方体内的畅快,以及将他撕裂的渴望。粘稠的血液流入口中,腥甜腻人,一直烫到胃里。后来火焰在我身上燃烧起来,我如野兽般嘶嚎,终于连最后那点感觉也消失殆尽了。
意识飘散到身体之外,漠视下面兀自挣扎的魔物躯壳,两者就像是完全无关的存在。
那个满身倒刺的丑恶怪物,是我吗?为什么我会露出那么痛苦的表情?明明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为什么还在挣扎?那个将我压制在地上的人,又是谁呢?他在对我吼些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将我了结掉呢?
手心一暖,我望向旁侧,一名少女出现在身畔,双足悬空,身体透明,面孔精致如仙,眼眸中闪着星星一般的绚丽光彩。
是谁?我在心底问她。
——是谁呢?
她笑着重复,羊角状的发髻调皮地晃了晃。
我不明就里地偏了下头,她笑得更欢畅了,那是仿佛能抹去一切悲伤的笑容。
——子房,你觉得人世间最美丽的东西是什么?
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指,一字一点。
——是生命哦。
我不明白。
她朝着虚空一捧,散在空中的血沫经她点化,忽地生出几颗花苞,颜色是如她一般的通透浅白。
——是生命哦。
她掌心的小花一点点开放,又一点点衰败,最终化为空中的星星点点,消失不见。我的心情也跟着绽放,低沉,最后难过得直落泪。
可它一点也不美丽,它只会让人难过啊。
少女摇了摇头,又从空中摘了一滴血液,幻化成另一朵晶莹剔透的花苞。
——不是哦。让人难过的,不是生命。让人难过的,是死亡。
可正因为活着,才不得不体会痛苦。不单自己痛苦,还会让身边人跟着痛苦……
——那些痛苦,也不是生命带来的。
——子房,带来痛苦的,是过去。死亡,不能让你从过去中逃离,相反,它会让过去成为你的全部。
——而生命能带来的,是未来啊。
少女眼中的光,使我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不要因为过去的痛苦就否定你的生命,那样就太可怜了。
少女悲伤得垂下了头,她掌心的花再一次枯败下去,萎缩的花瓣散落在她的衣裙上。可即使是如此伤感的画面,依旧美丽得让人目眩。
是这样吗?生命,是美丽的吗?
即使需要经历万分痛苦,也是美丽的吗?
即使最终迎来的必定是死亡,也是美丽的吗?
即使,从来没有人因为它的存在而高兴过,也是美丽的吗?
——你不想知道吗?
——不想知道你的未来吗?
——不想知道如你一般的人,活下去的话会迎来怎样的未来吗?
——不想看看,那些拼命努力的人,最终得来的结局吗?
少女轻柔地笑着,纤纤玉手指着下方正拼尽全力压制住那具被我舍弃的躯体,并以自身修为帮它克制魔气的赤发男子。
——他的未来,你不想知道吗?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果然还是想知道啊。
少女眨了眨眼睛,而后毫无预兆地,倏地消失不见了。我浑身一震,跟着眼前一花,直朝身下无止境的深渊坠落下去。耳边轰隆隆响彻着嘈杂的声响,唯一能听清的只有师兄喊到喉咙嘶哑的那一句:
“给我,活下去!”
再次醒来,已是数日之后。一睁眼,就见到陌生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单薄的仕女图。布景只有零星几点梅瓣,正中的人却是我认识的。
没有过多猜疑,我已了然。那个在我弥留之际现身的女子,名叫阿玖。
门外传来琴音,丝丝缕缕,扣人心弦。我踩过满地的梧桐叶片,走到院落之中,正对上武吉投射而来的目光。依旧是让人不自在的异样目光,但这次我明白了,这异样源自于那双眼中映出的人只有我。不带任何偏见和影子,只是名为「张良」的我。
我走到他面前,躬下身去,按住他的胸口,喃喃道:“原来,你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她——一直还活在这里。”
他一脸讶异,拨弦的手不自觉停住了。
“师兄,你的愿望是什么?”
“你……都听说了什么?”见我面露悲伤之色,他恍然明了。
“我想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我又对他说了一遍。他将琴放在香炉旁,睫毛下垂,遮住了眼底的波澜。
“我只愿亲手造就一个世界——一个若阿玖在世,能平安幸福生存下去的世界。”
平淡间道出的言语,却让那一刻在我的记忆中深深扎了根。
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平民不会无辜惨死,女子不再是交易的筹码,国与国之间不用靠尔虞我诈相互征战吗?师兄之所愿,不如飞鸟般高远,却亦在万丈绝壁之上。无进路亦无退路,回首即是无底深渊。
所以师兄才会在周国建立之初就毅然放弃了所有兵权,写信劝说王对天下罢兵。所以他才会在得知叔旦被朝臣诸侯排挤之后那般暴怒,甚至与老师产生了隔阂。
从周国的王道,到秦皇的法道,再到项羽的霸道,一遍遍地尝试,一遍遍地失败。每一次,都会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便如他对我和仲云都说过的,即使要颠覆天地,他也会实现那个世界,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可以牺牲掉任何人。
我敬佩他的决心,却也在暗暗惧怕。当初为了跟上他的曲调而学箫,至今无论他弹奏任何音律,我都可以立刻读懂其中曲义,并与之和得天衣无缝。但是琴箫之间的冲撞,旁人也许听不出来,在我和他看来,却是无论怎样也忽视不了。
这冲撞到白墨被杀的时刻,终于再也掩饰不住了。
他们两个是如何闹得生死不容,细节我也不甚清楚。最初派白墨跟着他,只是因为听闻师兄和秦皇结交,担心他应付不了秦人的心机。不想白墨却不齿于秦国镇压四海的手段,特别是始皇帝对至亲手足的残忍,冲动之下生了杀意,趁秦皇东巡时大闹了一场。师兄闻之自然大怒,直找到我头上,认定我派白墨跟随他是意图不轨。我无从辩驳,干脆一口承认,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可即使如此他仍不愿放过白墨,甚至对我也产生了猜疑。诱我交出白虎后,彻底与我分道扬镳。
也许白墨的死不是一切的开端,从更早时起,在我救下因误伤人命而濒临崩溃的白墨之前,甚至在我认识师兄之前,一切就已经注定了。如果我能更早一点觉察到就好了,觉察到当年那个拼命叫我活下去的妖灵,自己已放弃活下去了。
这样的他,我实在不知该怎么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