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蓬
“找到大圣后，你能为大圣做什么？”老丞相曾经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当时这么回答，“但很多远不如大圣的山野妖怪们身边都有一堆小弟跟着，我总可以当他们其中一员，跟着大圣走南闯北，为大圣摇旗呐喊。”
这话换来老丞相的一声长叹，而等我反问他我该做什么，他又只管摇头。
我能为大圣做什么？即使我现在就站在大圣身边，这问题仍旧没有答案。
“大圣。”打发走樵夫，我回到塌陷的山洞洞口。
大圣一直站在原地，盯着地上的碎石出神。
“大圣？”我又唤了一声。
“嗯？”大圣抬起头来，眼睛看着我，视线却远远落在我身后。
我该做什么？压下强烈的不安，我开口问：“如果樵夫说的是真话，如果他救回去的真是六耳猕猴，那意味着什么？这山下同时压着你们两个？还是只是巧合？”
大圣慢慢摇头：“我不知道。我当时神识被封，即使他真在附近，我也感受不到。”
“但樵夫从来没有同时见到过你们俩，他一直以为你们就是同一个，”我托着下巴用力想，“也就是说，六耳猕猴有可能连露脸的山洞都没有，是大圣你破开山体之后，他才有机会出来？”
“不管什么原因，”大圣咬牙切齿，“总是如来老儿做的手脚，俺老孙这就去问个明白！”
话音刚落，大圣抬脚就要走，我赶紧冲上前大喊：“我也要去！大圣你带上我！”
大圣被我喊住，低头皱眉看着我，半响突然嗤笑一声，抱着双手问：“小阿紫，我这可是去找佛祖打架，带着你干嘛？你能帮上忙？”
我莫名有些生气，气得忘了胆怯：“我能帮忙的！佛祖身边一堆弟子，你身边总不能一个人都没有，我至少能打五个、不、十个！”
“哈哈哈哈，”大圣笑得停不下来，“小阿紫，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拔根毫毛都是身怀绝技的精兵强将吗？”
“那不一样！”我急得直打转。
“的确不一样。”大圣点点头，“你的命没了就是真没了，我可不会再费劲去地府捞人。好了，小阿紫，我要走了，你也回花果山去吧。”
“不行！”这人明明说过等我，怎么又不算了！“你等下！”
我伸手从怀里拿出珍藏的小袋子，又从袋子里抽出一根毫毛，举到大圣眼前：“你说过我有三个愿望，我现在要用第一个！”
大圣挠挠头：“好，你说。”
“我希望，”我得意洋洋，“你不管去哪里都带着我！”
“你，”大圣挠头挠得更用力了，“小阿紫，这可是齐天大圣送你的三个愿望，你能让齐天大圣为你做任何事，你确定要这么浪费掉一个愿望吗？”
我狠狠点头：“我确定！”
“好！”大圣原地转了一圈，一跺脚一挥手，“来，走！”
说着，他拎起我的后脖领子，纵身跳上半空中的云彩，向远处的地平线急速飞去。
适应了空中的风速后，我犹豫着开口：“大圣，你生气啦？”
大圣在我头顶哼了一声，不理我。
“嘿嘿，”我假笑，“大圣你到了佛祖面前，准备跟他怎么说？”
“不知道。”大圣换手拎着我的肩膀，“看他怎么说。”
“哦，”我偷偷攥住大圣的衣角，“那天我们都看到你和六耳猕猴打架了，整座山被你们打散了一半，可把老丞相心疼坏了。虽然后来你们都飞走了，但我知道大圣你肯定打赢了，对吧？”
“嗯，那当然，”大圣回答，“最后也是在如来老儿座前分出的胜负。”
“那六耳猕猴现在呢？”我继续问。
“不知道，我把他交给如来就走了。大概和其他人一样，要么修佛要么散功，任凭如来处置。”大圣说。
“那，”我小心翼翼，“要是大圣你输了，如来也会作主处置你吗？”
大圣又哼了一声：“那时候我还没把师父送到如来面前，他们不会动我。”
“那现在呢？”我大着胆子。
“现在，”大圣的手捏得我肩膀疼，“同为佛门，他们的手段多着呢。”
那这一去要如何是好？我刚想再用一根毫毛劝大圣和我一起回花果山，就看到天边一片金光闪闪，晃得我头晕脑胀。
大圣轻轻落在其中一片金色云彩上，对我说：“西天到了。”
取经人走了十年的西天路，我们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
我跟着大圣往前走，忍不住问：“大圣，玄奘大师走了十年就为了来这里？”
大圣咧嘴笑着：“这里是佛门的西天，我师父取经要去的是人间的西天。那十年，看的可不是时间，而是取经人的赤诚之心。”
“哦。”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等下次再见到我师父，让他跟你好好解释解释。”大圣说着，突然伸手拦住我，“停下，前面有人。”
我顺着大圣的目光看过去，在高低起伏的金色云彩后面，隐隐约约有个黑色身影。
“咦，他怎么在这儿？”大圣说着，又拎起我往前冲，直接冲到那黑影面前。
“八戒！”大圣不等站稳就喊起来，“呆子！你怎么在这儿？”
被唤作呆子的这人，身披袈裟头戴僧帽，正盘腿坐在地上，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呆子！”大圣蹲下在他耳边喊。
这人终于慢慢睁开眼，看向前方。
奔涌的河流绕过我身旁，水流中席卷着无数枯萎的花瓣。
我眨眨眼，也跟着大圣一起蹲下。
“阿弥陀佛，大师兄。”这人转头看着大圣，“你我再见，是为有缘。”
大圣伸手揪住这人的耳朵：“呆子，说，你在这儿干嘛？”
这人耳朵被提得老高，却也不挣扎，只继续平静说着：“我在此处修行。”
我看不下去：“大圣，你先把手松开。大师，你叫大圣做大师兄，你也是玄奘大师的弟子吗？”
“师父？”这人回头看着我。
“对，玄奘大师，我也见过他了，就在长安城。”我冲他点头。
“长安城？对，师父取经之后回大唐了。”这人盯着我，嘴里不停念叨，“取经路走完了，我也该回去了，我该回哪里去呢？”
“你没地方可以去吗？”我有点可怜他，“你可以跟我和大圣一起回花果山啊。”
“花果山？”这人摇摇头，“我和花果山没有因果。”
大圣一巴掌扇在这人头顶，差点把他的僧帽打掉：“你个呆子，别去花果山浪费粮食，回你的高老庄吧。”
“高老庄？”这人眼睛亮了起来，“对，大师兄，猴哥，我得回高老庄，翠兰还等着我呢！”
“翠兰？”我想到了那些枯萎的花瓣。
“翠兰。”这人反复念叨着这名字，突然笑了，清秀的脸上总算有了神采。他放下双手，正了正帽子，笑嘻嘻盯着我：“我是佛前净坛使者，也是统管天河水军的天蓬元帅。不知姑娘是？”
“啊，”第一次被叫成姑娘，我有点不好意思，“我叫阿紫，是大圣的同乡。”
“阿紫姑娘你好，”天蓬拉住我的手，“幸会幸会。猴哥这人嘴严，都没跟我提起过花果山还有这么好看的姑娘，害我刚才失礼了。”
“去去去！”大圣把我拉起来，又一把把天蓬推倒在地，“小阿紫，你别听他胡说，他早就不是天蓬元帅了，这呆子叫猪八戒，成佛之前就是只猪妖。”
天蓬一个跟头从地上翻起来，叉腰叫着：“猴哥，不带你这么揭人短的，我怎么不是天蓬元帅了？！”
我有点好奇：“对啊，大圣，他怎么又是猪妖又是元帅的？”
“诶，我来说我来说！”天蓬凑到大圣身边，耷拉着嘴角，“猴哥没跟你提过我？猴哥，你怎么都不跟她提起我？你在花果山都跟你的猴子猴孙们说些什么？”
“我提你做什么？”大圣作势又要动手，天蓬连忙躲开了。
“好好好，”见大圣把手放下，天蓬笑嘻嘻又凑回来，“不提也好，免得给我添油加醋的瞎说一通。阿紫姑娘，我的故事可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你要是中途想哭，来，我的衣袖借你。”
“你说不说？”大圣的手又举起来了。
“说说说！”天蓬抱着头，“猴哥你还是这么爱动手，不然人家封你个斗战胜佛呢，像我这种心地善良以和为贵的，就是在武将圈子里混不下去啊。”
我躲在大圣背后偷笑，被大圣拎出来：“你要问的，你来听他说。”
天蓬咳嗽两声，扶正帽子，做足派头：“阿紫姑娘，想当初，我从一名普通仙官做到天蓬元帅，统管天河水军，可谓是苦尽甘来风光无限。在天庭虽说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是大权在握的高级将领，就连蟠桃盛宴上都有我的席位。”
“就是大圣去过的那个蟠桃会吗？”我插嘴问。
“对对，”天蓬点头，“猴哥去的那年我也去了，不过当时给猴哥敬酒的人太多了，我就没挤进去。后来，嘿嘿，后来猴哥就跟天庭闹翻了，玉帝派天兵天将下界抓猴哥的时候我也在，不过没轮到我天河水军动手。猴哥，我可没趁机打压过你啊。”
“哼，你倒是敢。”大圣冷笑。
“不敢不敢。”天蓬连连摇头，“那些年除了猴哥这事，也没个正经活给我们干，每天除了巡逻就是到处抓思凡的仙女们。这事见得多了吧，我就琢磨她们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能放弃当神仙，去和凡人甚至妖怪当夫妻？凡人修炼多年就是为了成仙，结果神仙一个个的却吵着要下凡，嘿，说出去谁信！”
“是挺奇怪的。”我点头。
“对吧。”天蓬叹了口气，“我也是好研究这些。后来听说月宫的嫦娥就是从人间逃出来的，为了成仙还抛弃了她丈夫，我就特别想让她去跟那些思凡的仙女们聊聊。为了请她帮忙，我还经常去月宫找她，谁知道，一来二去的，唉，仙女们没劝动，倒是我，思凡了。”
“啊？你跟嫦娥吗？”我又失望又好笑。
“嗯。”天蓬把脸埋进手里，“但她没说，她本来就是把成仙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不可能为了我放弃月宫。我也知道，只是气不过，就在蟠桃会后堵住她说了几句重话，结果就被她告到玉帝那里，判了我个思凡罪，把我罚下界去了。”
“你。”我无话可说。
“活该！”大圣说了。
“啊，”天蓬捧着脸摇头，“下界也就算了，为什么让我投了猪胎？我的罪过有那么重吗？投了猪胎也就算了，为什么又要我护送取经人？护送取经人也可以，为什么要拆散我和翠兰？我的翠兰啊，我和她都已经拜过堂了，为什么要拆散我们？”
“大圣，他说的是真的吗？好像的确很可怜啊。”我悄悄问大圣。
大圣瞪了我一眼：“你也信！那个高翠兰，高老庄的大小姐当的好好的，根本不可能嫁给一只猪妖。我和师父到的时候，她爹哭着喊着求我们打妖怪救人。”
“那是她爹！”天蓬瞪着红彤彤的眼圈，“她爹不希望我们在一起，翠兰自己早就答应我了，她根本不在乎我是妖还是人。如果不是要取经，如果不是耽误了这十年，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那，”我努力给他出主意，“你现在可以回去找她啊。”
“回去？”天蓬呵呵笑着，“不，我现在是佛门中人，是真佛金身，她连待在我身边都会折寿，更不用说和我一起生活了。”
“那你可以给她延寿啊，”我不明白他怎么放弃得这么快，“随便什么仙家丹药仙果，讨来给她吃不就好了？”
“阿紫姑娘，你不懂。”天蓬咧嘴笑，“你知道这一路上为了消除我的凡心，神仙们都做了些什么吗？他们让红颜在我面前变白骨，让我顶着猪头猪脸受人唾弃，让我一次次动心又一次次死心。结果现在取经人送到了，没人再盯着我了，我却还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永远等着被人从幻象里叫醒。”
“阿紫姑娘，”天蓬这时候的表情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我再也回不去了。”
天蓬说的没错，他这故事听得我还真有点想哭。
“行了，”大圣拍拍我的肩膀，“故事也听完了，该走了。”
“别走啊，带上我啊，你们要去哪儿？”天蓬跟上来问。
“大圣要去找佛祖。”我回答。
“哦，那你们不用去了，佛祖不会见你们的。”天蓬背着手，故意卖关子。
“你怎么知道？”我问。
“因为我刚去找过他啊，”天蓬挑着眉，“他座前的护法说他最近不见任何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当真？”大圣停下脚步。
“当真！”天蓬点头，“你也可以再去试试，反正被人赶出来的时候记得我提醒过你。”
大圣看看天蓬，又看看我，随即伸手拎起我，一边往前冲一边对天蓬喊：“你在这儿等着，我试过回来找你。”
话音刚落，大圣就拎着我冲到了天边两扇巨大的黄金门扉脚下。
大圣上前敲门，门开了，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僧侣，冲我们躬身：“阿弥陀佛，佛祖知道斗战胜佛前来，让我们转告：要事在身不能相见，请回。”
“佛门有何事，耽误佛祖抽空见我？”大圣问。
“不知。请回。”那两个僧侣保持着弯腰低头的姿势，一前一后把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这架势我还真见过，守着玄奘大师的僧侣也是这种堵门法，果然出自同门。
大圣后退两步，双手叉腰冲门缝里大喊：“佛祖！六耳猕猴出自五指山，俺老孙也是近日知晓。佛门瞒得我好苦！可知他现在何处？”
不一会儿，门缝里传来回音：“让他进来！”
随着这声佛音，黄金门扉缓缓向里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