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重逢
“轰隆!”云层之上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雷鸣,响彻长安城。
要下雨了。我盘腿坐在石板大道旁的大树下,深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这棵树在这个位置待了将近二十年,被作乱的兵丁错手砍伤过,被痴心的女子折枝送人过,被听讲的民众攀爬踩踏过,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污迹斑斑。
但就要下雨了,植物借助雨水总能焕发新的生机,何况还有我在。
第一滴雨水落在树叶上,大树迫不及待地通知我,我点点头,催动雨水带来的天生灵气为它修复树身。它开心地抖动叶子,将更多的雨水引流到我头顶,也让我在树下淋个痛快。
好久没这么自在地淋雨了。跟着商队的时候,他们总想尽办法躲雨,就好像雨水还能伤到他们。也只有在这些时刻,我才真心觉得人妖殊途。注定无法互相理解,因为生来道不同。
雨越来越大,密集的雨帘把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块流动的幕布,幕布上映出的全是往日的旧影。
“我要先去报恩,再去报仇。”大圣扯开的嘴角像戴着面具。
“此次西行,了结了我们之间的因果。”玄奘大师模糊的脸上没有表情。
“大师兄和佛门的恩怨没有了结。”空洞洞的黑色眼眶浮在半空中。
“阿紫,你要懂得这世间的因果缘法。”明明是玄奘大师的话,却从老丞相的嘴里说出来。
我猛地睁大眼睛,有什么从思绪里浮现又飘走了。
“阿紫阿紫,你怎么在这儿?我都要被雨淹死了,快让我躲会儿!”小红从天上一头栽进我怀里,躺在我手臂上抖成一团。
我替他梳理好羽毛,又把他塞进衣领里裹住,努力让他能暖和一点儿。
“你怎么淋成这样?就不知道找个屋檐下躲着吗?”我有点生气。
“别,别提了,”小红把嘴伸出衣领,“还不是那个大胡子教的,教的我什么口诀,我念着念着就糊涂了,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特别舒服,根本没听见打雷下雨。这不刚清醒,就被这风从塔顶上刮下来了。”
“人家教你的是呼吸吐纳修炼的法门,是我花了上百年才领悟的修行基础,你自己不注意修炼过头了,还怨别人!”我戳了戳小红的尖嘴。
小红没精打采地垂着头:“我这不是想早点修成人形么,就可以和阿紫你作伴啦。”
“修成人形有什么好的。”我叹着气,“你多好,有翅膀可以日行千里。如果我也能飞,肯定早就找到大圣了。”
小红跟着我叹气:“阿紫你说,大圣到底会去哪儿呢?他为什么不回花果山?”
“因为他因果未结。”我脱口而出。
“什么因果未结?”小红懵懂地追问。
我却突然明白了:“他和佛门的因果未结!”
“小红!”我从地上蹦起来,“我知道了!我的问题问错了!”
一手捂着领口,我告别大树冲进雨中。塔楼就在不远处,楼上的窗户仍旧透着微弱的烛光。
冲到塔楼门口,我用尽全力砸门:“开门!大胡子!沙悟净!开门!”
门开了,还是那两个和尚,一前一后堵住门口:“施主,法师正在休息,不能见客。”
“我不找玄奘大师,我找沙悟净!沙罗汉!”我低头想冲进塔楼,这两人一人一手压住我肩膀,脚下纹丝不动。
“施主,请回吧。”他们轻轻一推,我脚下不稳退开两步,他们趁此机会退回门里,把门关上了。
见砸门没用,我干脆站在塔楼底下冲楼上喊:“沙悟净!沙罗汉!我有问题问你!你出来!”
不一会儿,门里传来大胡子的声音:“你问。”
“你为什么说大圣和佛门的恩怨未结?”我对着门缝问。
门缝不屑于回答:“因为本就未结。”
我想了想,再问:“大圣和佛门有何恩怨?”
门缝仍旧冷漠:“恩怨深远,多说无益。”
我狠狠拍了下门,缕清思绪重新问:“大圣送取经人去西天,是报恩。他说过还要报仇,按你的说法应该是找佛门报仇。他找佛门报什么仇?佛门有何亏欠他?”
门缝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大师兄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玉帝请佛祖出面收服他。佛祖见他戾气太重,恐他死后灵魂不灭,仍将作乱天下,于是作法将他镇压在五指山下,何时戾气全消,何时放他出来。”
我捏紧拳头:“那他现在被放出来,是戾气全消了吗?”
门缝叹了口气:“不。他现在被放出来,只是因为佛祖需要将真经传到中土。”
我点点头:“好打算!所以大圣仍旧记恨佛门。”
门缝不再出声。我换到最后一个问题:“五指山在哪儿?”
“出城向西五百里,西行路上第一站。”
我转身要走,又忍不住停下:“大师知道吗?”
门缝低声回答:“师父乃天生佛子,悲悯众生,若他知道,定不会放大师兄出来。”
我想骂人,却回忆起玄奘大师给我看的那片草地,终究是骂不出口。这世界连生死之仇都无关对错,只是道不同。
告别塔楼时天刚蒙蒙亮,下了一整夜的雨终于停了。城里的灵气因为这场雨变得浓厚很多,路边树木重新苏醒过来,争先恐后地帮我出主意。最终在墙里墙外几棵槐树的帮助下,我从一个未关严的院子里偷偷牵出一匹马,同时把姚老二给我的银子留在了院子里。
翻身上马,向西疾驰,不一会儿长安城就被远远甩到身后。来的时候成群结队,却前途未卜;走的时候孤身一人,却目的明确。相比于前方的五指山,这一个月的商队生活反而更像是一场大梦,梦醒恍如隔世。
小红在我怀里歇了将近一轮日月,才终于有力气重新飞上天去探路。之后我们走走停停,在不知几轮日月后,广阔的平原尽头出现了一片山脉,山脉中隐隐约约矗立着五座山峰。
“阿紫阿紫,”小红探路回来,激动地上下蹦个不停,“前面就是五指山!你快点快点!”
我翻身下马,将这匹差点被累死的可怜马儿放生,自己跟着小红跑向大山,边跑边问:“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五指山?你问过当地人了?”
小红猛冲一阵又停下等我,急得上蹿下跳:“不用问,你上去就知道了,快点快点,跟着我!”
我连跑带爬,跟着小红钻进树林,往最中间的山峰顶上狂奔。
小红这家伙故作神秘,其实早就被我看穿了。而一想到那种可能性,我根本冷静不下来:手脚并用往上爬,心却早就跳出体外,和小红一起飞到山顶上去了。
第无数次踩着碎石抬头仰望,眼前总算不再是看不到头的树林,再往上一步,就能站上山顶。
我突然有些头晕,一手撑住旁边大树一手捂住胸口,再迈不开脚步。
“你别停下呀!”小红飞到我耳边,低声急切地喊,“马上就到了!你不知道,山顶上、山顶上!”
“我知道。”我只挤得出这一句话。
我知道,都已经这么近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为什么就是无法再往前走这一步,我不知道。
“来者何人?”懒洋洋的语气,熟悉的声音。
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双手撑地翻上山顶。
相比于上山这一路崎岖,山顶上反而平坦很多:没有遮挡视线的树木,仅仅是一片荒草丛生的草地。
在草地中间,大圣正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养神。之前在花果山穿的宽袍长袖换成了僧衣佛带,左肩还披着半边红色袈裟,头上斜斜扣着一顶黄色僧帽。
“大圣。”我唤了一声,走近几步。
他抬头看向我。
火焰依旧熊熊燃烧,但没有颜色也没有温度,我在一片火海里浑身冰凉。
“啊,小阿紫!”所幸他还记得我。
“大圣。”我又唤了一声,“我不再是小娃娃模样了,你还认得我?”
大圣咧嘴笑:“你那一身奇怪的仙气,再不可能认错。”
我刚松了口气,大圣却突然换了表情,满脸疑惑不知道是问我还是问他自己:“这里难道是花果山?不不,什么花果山,什么小阿紫,我又着相了。”
我掐住自己的手臂,用尽全力笑着:“大圣,这里当然不是花果山,你连花果山都不记得了吗?”
大圣看看我,又笑起来:“小阿紫,我当然记得花果山。老丞相他们还好吗?还有妖怪欺负你们吗?”
我摇摇头:“没有,大家都过得很好,就是都很想你。”
大圣收起笑容:“世人因念生妄,因妄而痴,痴人苦啊,苦不可解。”
我在大圣面前蹲下,耐心问他:“话虽这么说,大圣,你不想念花果山吗?你真的,成佛了吗?”
大圣的表情在困惑和狰狞间快速变幻着,最终停在那个不变的笑容上:“成佛?师父成佛了,他们叫俺老孙也成佛,但我不能成佛,我怎么能成佛呢?”
“你为什么不能成佛?”我盯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大圣拍着自己的脑袋,“师父说我偏执太过,要先消了执念才能成佛。但我连自己的执念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如何消得?”
“大圣,”我轻声说,“我见过你师父了。”
“是么?师父他老人家现在何处?”大圣双手扶着头。
“在长安。”我接着说,“我还见了沙悟净。他告诉我,你和佛门仍有恩怨未结。”
“恩怨?未结?”大圣死死盯着我。
我鼓足勇气:“你记不记得,在花果山,你说要先报恩,再报仇?”
“报仇?”大圣的脸色又狰狞起来,“对,我记得。送取经人是为了报恩,杀上西天是为了报仇。”
他猛地站起身,头上僧帽不留神掉了,他低头看着僧帽,突然后退两步又跌坐回去。
“呵呵,”大圣垂着头,声音似乎从胸口传出,“小阿紫,你见过长安城里的猴戏吗?”
我摇摇头,大圣也不看我的反应,自顾自往下说:“如果遇到格外不听话的猴子,只要在他脖子上系一个活扣,越挣扎越紧。几次之后,他就会记得这个道理,即使不套上绳子也不再逃跑,老老实实当一只听话的好猴子。”
大圣用手指着自己的额头,笑着说:“小阿紫,你见过他们给我戴的金箍吗?那就是我的活扣。现在他们给我摘了,我却觉得它还在那儿,日日夜夜死死咬在我头皮上。”
我揉揉眼角,扯着嗓子喊:“报不报仇的无所谓,咱们可以大人有大量放过他们。大圣,你跟我回花果山吧,回去教毛毛他们法术。等整座花果山的猴子们都学会了你的本事,这天底下就再没有人能欺负我们了。”
大圣摇摇头:“既然和佛门的因果未结,我去哪里都不会安宁。更何况,我的机缘不在花果山。”
我急了,追问:“那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啊,”大圣重新站起身,捡起僧帽扣在头上,“总不能一直在这儿待着。小阿紫,你见过我沙师弟,他还说什么了?”
我摇摇头,把大胡子的话重复了一遍。
“戾气未消,不该出来?”大圣念叨着,伸手揽住我肩膀,冷不防直接腾空而起,带着我向山脚下飞去。
大圣的速度比小红快多了,几乎是眨眼间就到了山脚,停在一片乱石旁边。
我才反应过来,捂住胸口后怕:“大圣你教我飞行法术吧,不然总拎着我飞来飞去,一不小心手松了怎么办?”
理所当然地没有理我,大圣指着旁边高耸的岩壁:“这里是我待了五百年的地方。当年取经人揭下佛印放我出来,这半边山头都被我撞成了碎片。”
我点点头,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瞻仰旧日巢穴,试图看出其中玄机。
正在我盯着石头走神的时候,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大圣回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告诉我:“凡人,可能是附近山野樵夫。”
不一会儿,一个背着斧头在山间赶路的人就走到了我们眼前。他直勾勾盯着大圣,边挥手边喊着:“猴子!竟然真的是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见大圣完全认不出他是谁,这人又拍着胸脯补充:“怎么?十多年不见就不认识我了?我是经常喂你桃儿吃的小孩儿啊,我爷爷的爷爷还跟你是老邻居呢。十多年前,还是我和我爹把你从这山缝里拖出来的呢。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大圣恍然:“啊,小辫儿!我记得你,你和你爹常常来陪我说话解闷儿。”
被叫小辫儿的高大樵夫有点脸红:“嗨,我长大啦,你这猴子倒一直没变。怎么穿了一身和尚衣服?你不是最讨厌和尚,还说要找佛祖算账吗?你这猴子,走了就没半点音讯,我可一直等着你算完帐回来给我当牛做马报恩呢!”
“报恩?报什么恩?”我插嘴。
樵夫指了指旁边的乱石堆:“喏,就是这里,十年前这座山头莫名其妙塌了,把这猴子砸伤压在底下,我和我爹听到动静赶过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从石头里挖出来。结果他一醒来就要走,说什么救命之恩日后再报,他得先去报仇。怎么,你报完仇啦?”
大圣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我当年是自己从山底下撞开石头冲出来的,哪里来的砸伤,又哪里见过你们?”
“诶你这猴子,翻脸不认人啊!”樵夫有点生气,“你可不用抵赖,村里那么多人都看见我们抬你回家了,村东头王大夫还出诊给你治过伤呢!”
感觉这里面有些蹊跷,我拉住想要辩驳的大圣,问那樵夫:“你们挖出来的那个,那个猴子,有什么特征吗?”
樵夫想了想:“能有什么特征,就和他一模一样呗,除了嗓子因为受伤,说话声音粗了点。”
我和大圣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六耳猕猴。”
这一声虽声音不大,却好似半空里压下一块巨石,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