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冥府（二）
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路边偶尔出现两个火把，给脚下细碎的石块染上阴沉的光。而一行人在这条路上走着，连脚步声都只能停留在耳边，穿不透四周死一样的寂静。
大圣走在我前面，天蓬跟在我身后，领头的卫兵一言不发快步疾行，不用猜就知道他等不及要离我们越远越好。
“大圣。”我唤道。
“嗯？”大圣竖起耳朵。
“你想过哪天回去花果山，然后再也不出来吗？”我问。
“没有。为什么？”大圣奇怪。
我低头走了几步，继续问：“如果刚才阎王不让我们找人，你会动手吗？”
“他不敢，”大圣斩钉截铁，“要是他敢，我就能掀翻了这地府。”
“像掀翻五指山那样？”我没忍住。
天蓬凑上前来，在我耳边念叨：“阿紫姑娘，你别怪猴哥了，五指山……”
“五指山是意外。”大圣大踏步往前走着，“那土地老儿如此讨打，俺老孙要是不好好教训教训他，还怎么在满天神佛面前立足？！”
我深吸几口气，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接着问：“怎么样才算是能在满天神佛面前立足？”
大圣扬起头：“至少让他们谁也不敢笑话俺老孙，谁也不敢算计俺老孙。”
“大圣。”我想笑又想流泪。
“嗯？”大圣回头看着我。
我盯着那一片汹涌火海，逼着自己开口：“你赢不了的。”
大圣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我，像是要用眼神把我烤熟。
“佛爷，咱们到了！”我以为会再次看到金箍棒落下，却被领路的卫兵给救了。
“走走走，到了到了，地藏王菩萨等着呢，走走走。”天蓬冲过来把大圣推走，我看着他俩的背影捂住胸口，半天才缓过劲来。
是因为在梦里死过一次吗？近来我的胆子愈发大了，还真当自己是不死之身了。
我忍住化身花藤的冲动，慢慢跟了上去。
道路尽头立着两根火把，火把背后平地里升起一座铁门，孤零零竖在一片黑暗之中。
天蓬伸手敲了敲门上的铁环：“我等三人是从观音大士处来，有一事问询，求菩萨开门赐教！”
悄无声息地，铁门开了。
我们依次走进门内，门里是一个四面铁门的小房间，房间中央放着几个蒲团，蒲团上坐着一个彪形大汉，正打着佛号冲我们点头。
“地藏王菩萨，近来可好？”天蓬弯腰行礼。
“好，好。净坛使者也好？斗战胜佛也来了，还有这位花仙子，请坐请坐。”胡子从僧帽底下钻出来的大汉笑眯眯说着。
他眼里的天地和玄奘大师很像，但在风和日丽的地底下，有一团压不住的黑色雾气，让我一眼就从后背凉到了脚心。
我把蒲团拉到大圣身后，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
“地藏王菩萨知道我们所来何事？”大圣斜了我一眼，坐下和大汉开聊。
大汉点点头：“斗战胜佛近日常拜访大雄宝殿，这我已有耳闻。”
“还拜访呢，”天蓬插嘴，“就第一次进去了，后来再去佛祖根本连门都不开，被我们砸门砸急了就派几个小沙弥出来打发我们。”
“呆子，菩萨消息灵通着呢，不用多说。”大圣冲天蓬瞪眼，转头继续问大汉：“那你肯定也知道我们要找的人在何处？”
大汉仍旧点点头：“那猴子的魂魄无法转世投胎，浑浑噩噩在地府入口飘荡多时，后来被我擒来关在无界中。”
“无界是什么？”我探出半颗头，不敢看其他两人，只能盯着天蓬。
天蓬还没来得及开口，大汉抢先回答：“仙子没听过也正常，无界是天地初开之时孤立于三界之外的一片荒芜之地，后来被地府用于关押不容于三界的魂魄灵体。那地方许久不曾开启，就连地府中人也是不知道的居多。”
“那猴子被关在里面，还能出来吗？”我盯着大汉的胡子问。
“不能。”大汉摇摇头。
不能？我不信。
“不行，”大圣站起来，“我有性命攸关的事要问他，他必须出来。”
大汉冲大圣摆摆手：“魂魄进了无界就如同水滴流进大海，他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来的。”
大圣正要说话，我起身拉住他：“别急，菩萨有办法。”
大汉看了看我，点点头：“仙子聪慧。魂魄自己不能出来，但可以被人带出来。而这个人，必须是世上魂魄与之最相熟之人。”
“我去！”“我去。”两个人异口同声。
大圣甩开我的手：“小阿紫，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比我跟他更熟？”
我心虚地点点头：“那你去，我跟着。反正你去哪里都得让我跟着。”
大圣被我噎住，气哼哼地看着我，半天不说话。
天蓬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转头问大汉：“菩萨，没说只能一个人进去吧？”
大汉想了想：“倒是没有。但这无界中许多规则都和三界不同，我也是一知半解。二位如有意，只管试试。”
我冲大圣一阵点头：“我们试试！”
大圣刚要答应，突然疑惑地盯着我：“小阿紫，你不觉得奇怪吗？”
“怎么？”我问。
大圣摩挲着下巴：“你为什么这么想放那猴子出来？”
我顿住，想了又想：“因为和他相处过五百年？”
大圣摇摇头：“照你的说法，你亲眼看着他挑唆我争勇斗狠，甚至会为了当齐天大圣跟我不死不休。你明明这么讨厌我争强好胜，那猴子比我更加暴虐成性，为什么你会想让那猴子回来？”
“我不讨厌……”话说一半我就说不下去了。我讨厌的。那为什么呢？
只要一想到能放猴子出来，我就像忘了他所做过的一切。这的确很奇怪。
“自从那场梦，”我努力梳理着，“就好像有人在我耳边不停提醒我，要我找到猴子，至于找到之后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梦是那老家伙让你做的，且不说真假，只说结果，”大圣一字一句的说着，“结果是你心心念念要找到那猴子，这就是他的目的。”
我就像被凉水从头浇下，整个人清醒过来：“那我们一直在按着他的想法走？”
大圣咬牙切齿：“对。”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还找猴子吗？”我没了主意。
“找！”大圣又开始咧着嘴笑，“怎么不找？不就是无界，俺老孙还没有不敢去的地方！”
“可是你进去了还能出来吗？”我拽住大圣的衣袖不敢放手。
“仙子不必担心，”蒲团上的大汉慢悠悠站起身来，“以斗战胜佛的本事，自然是能进就能出的。”
“你不是对无界一知半解吗？你能做什么保证？！”我冲大汉呲牙。
“这……”大汉笑了笑，“自然是揣测，揣测。”
我恨得牙痒痒，刚想发作，大圣拦住我，和大汉两个人面对面笑得格外开心：“那就劳烦菩萨，帮我们开门吧。”
“好好好。”大汉走到侧面的铁门前，边念咒边伸手开门。
“猴哥，”天蓬背对铁门，压低声音问，“你们真要去？那什么鬼无界，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会不会是佛门给你下的套？”
“他们下的套我哪次逃得了？”大圣轻声回答，“这次也一样。”
逃不了吗？可以逃的！我们可以回花果山待着，永远都不出来。幸好这种话我已经不会再说了。
“几位，门开了。”大汉笑眯眯站在门边等着。
我走到门边往里看，门那边除了一片灰白，什么也看不见。
大圣和我并排站着，转头看看我：“走了？”
我点点头，把后领递给他：“走吧。”
只要跟着大圣，总有办法回来的。
大圣拎着我，作势往门里走，才刚迈步，就听得一声“砰”，大圣的头撞在那一片灰白上，直接弹了回来。
“哎？”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叫了出来。
大圣又试了试往门里伸手，竟然也是按着那一片灰白不得寸进。
“这怎么回事？”我和天蓬又各自试了一遍，都是进不去那扇门。
“菩萨，你耍我们呢？”天蓬气得直跺脚。
大汉看起来也一脸茫然：“不对啊，其他人进不去还情有可原，斗战胜佛不应该进不去啊。”
大圣拿出金箍棒敲在地上，盯着大汉问：“什么叫其他人进不去，只有我进得去？”
大汉狠狠揪着自己的胡子：“其实无界还有个规则，我忘了提了。”
“菩萨的记性还不好，”大圣咧着嘴，“你好好想想，最好能把你忘了的全都想起来。”
“这个，其实对你来说不算规则，”大汉跌坐在蒲团上，满面愁容，“无界毕竟是孤立于三界之外的地方，三界生灵轻易是进不去的。但有几种情况特殊。一是三界驱逐的魂魄，比如六耳猕猴。二是和天地一同成形的生灵，比如花果山上的神石。”
“但我进不去。”大圣蹲在大汉面前，直勾勾盯着他，“佛门想让我进去，就得给我想出个办法。”
大汉看了看大圣，又看了看天蓬，欲言又止：“还有一个办法。”
“你说。”大圣笑眯眯。
大汉咬咬牙，开口：“还有一种人，既能进入无界，也能带任何一个魂魄出来。就是修行中走火入魔，陷入法相皆无的修行者。这种人表面上毫无异样，但魂魄已失，五识已灭，修为再高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我眼前闪过一串铜质佛珠，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哦？”大圣问，“这种人我去哪里找？佛门知道吗？”
“我知道，”我盯着大汉，理解了他之前的欲言又止，“你们佛门肯定也知道。”
大汉垂下头，一言不发。
大圣和天蓬看向我，我突然有点语塞。
“阿紫姑娘？”天蓬催我。
我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大圣：“咱们去找你师父吧，他也知道的。”
大圣愣了片刻，回过神来，瞬间瞪大双眼：“是他？”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