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祝圣
修长的手指正在摆弄小小的手枪。
胡桃木手柄、闪闪发光的黄铜枪筒一分为二,一次可以打两发子弹。
但是枪很小,巴掌大小,人称“口袋手枪”。虽然会卡壳,但只要稍加注意,藏入怀中能够带到任何地方。
——真像个玩具。
塔列朗想道。枪身饰以螺钿,称得上是工艺品。感叹同时不禁怀疑,这有用吗?真的能杀人吗?
——别说杀人了,能击中目标吗?
听说枪身越长越容易击准目标。按这个标准来看,眼前的手枪不用指望。枪身甚至比食指还短,不禁令人怀疑能瞄准吗。塔列朗越想越停不下对自己的冷嘲热讽。
装填在枪身里包着纸的弹药没有小拇指大。弹药越小即火药越少。即便偶然击中也没有太大的杀伤力。要是目标穿的外套多少厚些,甚至连擦伤都难说。塔列朗的调侃停不下来,越来越止不住笑。
——和别的无关,这是我自己的事。
拿着这样一把枪我打算干什么呢。防身够用吗,还是单单威胁一下故弄玄虚呢。内心惶恐不安,这并不是我的本意,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塔列朗笑得脸歪眼斜,如同醉汉一般。自己的确惶恐不安。甚至在便笺上胡乱写了几张遗书,托付给弗拉奥伯爵夫人。
弗拉奥夫人是他多年来的情人。对出于政治野心而新结交的爱人斯塔尔夫人,则什么也没有托付。写下遗书此举恰好证明了自己没有任何算计。只是认定了走投无路,沉醉于自身的悲剧之中。这一刻的心境与其说是自暴自弃,倒不如说更接近于决意自杀。
——用这把手枪……
能杀死自己吗?想到这,减轻了自嘲的情绪。原来如此,自杀啊。还有这个用处。用枪对着自己不用担心会打偏。如此近的距离也没必要担心火药威力不足。一颗小小的弹丸杀伤力足矣。越想越觉得这把枪就是为了自杀制造出来的。
——造得越小越好。
塔列朗甚至有些佩服。手掌大小的手枪很容易地能反转过来,不用担心卡住。放进嘴里,只要扣动扳机,一下子弹穿透脑袋……
“啊,主教,不要!”
声音回响,十万火急赶到身旁的是巴比伦主教迪·布勒。不要这样,欧坦主教。自我了结什么也解决不了。
塔列朗收起手枪,巴比伦主教眼眶浸润。塔列朗吃惊于他当真的神情。有什么可慌张的。谁要自我了结。原来是在担心我。
——你是说我要自杀?
这回塔列朗忍不住笑出声。怎么会有如此可笑之事。我要自杀,这绝不可能。像我这样惜命的人不在少数。
有理由误解我的意思。虽然没想要自杀,但写下遗书倒是事实。不仅如此,在巴比伦主教看来,我都把手枪含到嘴里了。
想来对方当了真也不奇怪,搞错了也很正常,没办法的事。啊,对了,倒不如利用一把眼下的状况。
塔列朗忍住笑。正好可以演一场戏。塔列朗作出一脸阴郁的表情。不,不,巴比伦主教请不要阻止我。我放弃自杀也改变不了不得不死这个残酷的事实。
“有人要杀我。”
“……”
“‘要是这么做就杀了你’,巴比伦主教你那儿不是也收到了这样的恐吓信吗?”
巴比伦主教抱起头,强忍住呜咽。脸上仿佛抱着必死的决心,这下伸开双手说,欧坦主教,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现如今老实呆在家里。不要外出。更不要去暗杀者有机会行凶的地方。”
“就是说,我要不顾国家赋予的使命。”
“我没那么说……”
“使命就是使命。必须有人站出来。”
虽然塔列朗坚持强硬的立场,但他也并非不懂现实的严峻。
——教会分裂,还是发生了。
日历翻到一七九一年二月二十四日。预想中最坏的情况变成了现实。
拒绝承认《教士公民组织法》、拒绝向宪法宣誓的教士不在少数。
以包括巴黎在内的法兰西岛地区为中心,包括皮卡第、贝里、勃艮第、普罗旺斯、加斯科涅等地区在内,宣誓派好歹占多数。但在阿尔萨斯、洛林、布列塔尼、普图瓦、安茹、缅因、鲁埃格等地区,拒宣誓派占主流。
这样下去,到剥夺拒宣誓派教职、俸禄之前,他们还能作为事实上的教士留在各教区。居民一下没了神父会相当困扰。没有神父执掌教务,各区宗教生活无法展开。信徒们不得不接受拒宣誓派,这是当下的现实。
虽然议会对利用现实情况继续占着位置的家伙感到不痛快,但办法只有加速选派新教士。派出继任者执掌圣务,那么拒宣誓派便失去容身之所。
——话虽如此,可是……
二月二日选出九位立宪主教。司祭也将陆续被选出,但到了各教区,一大半教区认为立宪派教士是冒牌货。
“不忠于主却向宪法宣誓的神父没有用。教会里要敬神奉主,要听法律的话该去法院。”
这是众人的辩解。
不接受宣誓派,即便接受,拒宣誓派仍然存在。一个地方存在两个教会的情况也不罕见。
教会分裂的事态更加复杂。自称任同一个职位的两位教士开始争吵——我才有资格在这个教堂里举行圣餐仪式,你这家伙没资格。丈夫去宣誓派教会,妻子却参加拒宣誓派的集会。这下又开始争吵,丈夫怒斥妻子这样会受到天谴的,妻子则回应你只重外表、毫无虔诚可言。
家庭的闹剧这样还没完,危机可能继而发展成国家内乱。不能小看宗教。
——教会分裂真可怕啊。
议会当然没有放任事态发展,必须想办法纠正立宪派教士是冒牌货这种看法。要按照所有信徒认可的步骤将教士派到教区。在这一判断的指引下,推进教会改革的斗士们被赋予了十分困难的使命。
“那只能我们为他们举行祝圣仪式。”
塔列朗继续说。“他们”指的是前几天选举选出的新主教——艾克斯丕和马诺二人。但按道理讲包括所有由人民选出的立宪派教士。
单单向宪法宣誓还不够,需要通过不多见的仪式为之增添神秘色彩,议会决定在派出主教前举行祝圣仪式。
——这多么滑稽。
塔列朗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呆若木鸡。这不是图省事么,耍小聪明。但嘲笑的对象不光是议员。能断言这样可行的人也包括在内,都蠢得可以。
塔列朗感同身受。也不见得是蔑视祝圣。对于激发宗教情感,通过祝圣、圣秩、圣礼添加神性、圣性、神秘性的骗人手法出乎意料得重要。
恐怕那些根本不信主的高级教士们不肯舍弃这些仪式。塔列朗马上回过神来,对象是无知愚昧的平民信徒的话,这说不定很有效果。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吧。而且那些家伙也没打算认真做过。
“可是,这种带有侮辱性的轻佻态度会不会触怒拒宣誓派?”
巴比伦主教说完没有退下。是啊,这里是立宪派的阵地,在巴黎不太容易感受到,但到了地方气氛为之一变。传出立宪派主教接受祝圣的消息就能激起众怒了。
塔列朗坦然回答。这点不用说我也知道的。
“所以我收到恐吓信,说是若进行祝圣要杀了我。宗教里有些疯狂的信徒。我也认真考虑过,这可能不会止步于威胁或玩笑。哪怕是为杀鸡儆猴,或许真会有人秘密从地方来到巴黎,窥探暗杀的机会。”
“这样的话……”
“既然是这样我也不会放弃。巴比伦阁下。若我不去完成这项使命,下次我们说不定会在议会上被暗杀……”
塔列朗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事一样不再言语。当然这不过是他的演技,他也并非没有后悔这有点过头了。可是巴比伦主教好像被他骗住了。面对他故意制造出的紧迫气氛,没能马上回话。
在议会上被暗杀这当然是夸张了。但仅有一点清楚的事实,那就是对方也不会再轻易让步。
前天二月二十二日的议会上强行决议,只要是法兰西人的主教,他们执行的祝圣全都有效。无论如何要将立宪派的新教士派到教区的决定被强制推行下去了,没有任何妥协、没有任何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