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米耶里和深渊
米耶里站在阳台上。天空宽广得不可思议,浅浅的蓝色,中间有道白线将天空切成两半。照在她脸上的阳光温暖明亮。这是散射的阳光,是设在太空中的巨镜收集并过滤的温和辐射。不知怎么,这让她想起了家乡奥尔特。
跟她家乡相像的,也就只有阳光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她身处的大厦是白色的,由圆形的有机物(像是贝壳)构成,错落分布着露台和阳台。皮肤晒成小麦色的人们在露台和阳台上或躺或坐,沐浴着阳光,身边围绕着珠宝光环。
脚下是条运河,仿佛一条线,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最后消失在迷雾中。两个紫色的气球吊着一艘金色的刚朵拉船,懒洋洋地漂浮在运河上方。运河两岸散布着各种各样、毫不搭调的建筑和街景,被条条银色的线段隔开。她看到一片布设简洁、颜色阴沉的电路场,电路场上却耸立着一座寺庙,还有洋葱形状的宝塔和尖顶;一排珊瑚城堡;远处还有一座裹在雾里的灰色城市;再远处绵延着山脉,还有白雪覆盖的峰顶。长着红翅膀的东西绕着山峰飞翔。那些东西太大了,肯定不是鸟儿。
目力所及的最远处,是一座几乎和天空一样大、高得吓人的宽阔拱门,泛着金属光泽,由细细的白色柱子支撑。视野的左端和右端各有一堵琥珀色云墙,把这个世界突兀地夹在中间。
米耶里有点眩晕。她向来不喜欢行星,于她而言,行星太大了。而且,这颗行星的地平线和天空,还是她见过最高最远的。她收回目光,望着脚下的运河。几百个佐酷真形正沿着运河飞奔。珠宝和雾滴组成漩涡形和降落伞形,像鸟儿一样成群移动。这情景让她突然回忆起带她来到这儿的梦境。
这里就是超越城。
“要不要来杯茶?”
米耶里转过身,体内的系统警醒过来,却没有侦察到威胁。说话的是兔子浪人。她赤着脚,穿着破烂的蓝裤子,还有一件朴素的绿色衬衣。在这儿,她比米耶里个子矮,肤色像牛奶巧克力。以她的脸型而言,她的嘴巴有点儿偏大,但眼睛十分明亮。她正托着一个茶盘,里面放着小小的碗,还有一只绿玉茶壶。她示意米耶里跟她进房间。
米耶里谨慎地照办。两人所在的公寓不大,白墙上装饰着色彩鲜艳的纸张,纸上是古老的二维照片,照片上是些年轻人。照片组成了显眼的大字:马娜亚大厦。公寓中没有智能物质,仅有的几件家具都是木头和手工织就的彩色纤维制成。跟外头的疯狂相比,这地方的简约真让人赏心悦目。当然,这肯定是故意的。
兔子浪人优雅地放下手中托盘,放在小桌子上。接着,她在坐垫上坐下,盘起双腿,“尝尝。这是参茶。要不要加些点心?”
米耶里小心地跪坐在坐垫上。这儿的引力跟地球差不多,比她习惯的大得多。但她仍感觉身轻体健,腿脚也不再因为连日攀登高峰而酸痛。她的衣着跟在“培蝴宁”上一样, 一件黑色托加长袍,还有席丹的珠宝链绕着脚踝。她发觉自己握着救了她命的佐酷珠宝——蓝色的椭圆形宝石,比手掌略小,闪着微光,散发着隐约的花香。她把珠宝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兔子女浪人看着珠宝,笑了。她在米耶里面前放了一只茶杯,斟满热气腾腾、清新好闻的液体。
“对不起,让你在异境中受苦了。”她开口道,“就是那些雪山啊什么的。我现在明白,对你来说,异境里的那些东西肯定莫名其妙。不过,要是有孤儿想回归,我们一般都会这么做。我们会让他们经历一次异境,给他们解决自己心结的机会。之后,他们就能得到叙述权利,可以在我们给定的框架内设置自己喜欢的环境。顺便提一句,你干得太漂亮了。我一点儿也没料到会有这种结局。汗毛倒竖啊。”她用小小的手捧着杯子,细细地啜了一口茶,“而且,我也没料到你的真形居然经过这么多改造,其中某个亚系统甚至开始反抗。我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种军用品——我是个爱人,不是斗士。所以,在你得到异境的结局之后,我觉得还是带你来这儿、重新开始比较好。你觉得呢?”
米耶里紧紧盯着这姑娘。她体内的索伯诺斯特强化装备的确还在正常运行。于是,她派了几个情报魂灵儿扫描周边环境。它们即刻回报。果然不出她所料,她身处土星赤道附近,在高密度智能物质构成的狭带上。这条狭带长达几千公里,宽度则为几百公里。不过,它们没法进入当地的时空模拟视界——要么因为她在防火墙内,要么因为她没有正确的协议。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米耶里问道。
“因为在这里,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首先,喝点茶怎么样?你还没碰过呢。对了,在这个圈子里,我的名字是辛达。”
米耶里皱皱眉。她只在战斗中接触过佐酷人,那也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协议战争时,她在超越城的几个拟境中受过模拟被俘训练。但那几个拟境跟这儿完全不同。她身上探测器的数据表明:一直到分子层面,这间公寓都跟表面看起来的一样。只有辛达是个化身,是雾滴和佐酷珠宝的混合物。虽然只是化身,但她的模拟人类躯体还算可以,拥有内脏的外形,还有消化系统。
“我想知道我的飞船怎么样了。”
“啊,这个我们等一下再说。”辛达回答,“不过,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你来这儿,是因为彩虹圆桌佐酷找到了你——顺便说一句,你就属于那个佐酷。他们不知道该拿你的意愿怎么办。他们处理的大部分都是路由器和异境之门之类的事情。比起人类,他们对极微技术更感兴趣。所以呢,你的意愿就传递到了我们的佐酷——马娜亚大厦佐酷来了。这么说吧,我们负责照顾……失散的羔羊,愿意回归的人。”辛达温和地笑笑,“比如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米耶里小心翼翼地尝了口茶。这东西的口感跟外表一样,有点苦,而且有点凉了。尽管如此,米耶里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这味道,“我不能留下。我得回我的飞船上去。”
“哎呀,天哪!”辛达正色道,“当然,你随时都可以走。可你对珠宝发出的意愿却是留下。那时候,你想回家。现在,你已经到家了。”
米耶里慢慢站起来。
“我的名字是米耶里,卡尔胡的女儿,家住奥尔特的沉静柯多。我跟你们毫无关系。”可是,她身体深处却升起一股寒意。当作什一奉献(1)的孩子,太阳工匠之子,跟小太阳一起被送到柯多,由柯多保护和珍惜。
“佐酷意愿是个很有趣的东西。”辛达回答,“珠宝不是简单满足我们的要求,而是满足更明智、更聪慧、见闻更广的我们的要求。佐酷作为一个整体,不会只看你要的是什么,而是在所有成员福利最大化的前提下,推断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给你举个例子。告诉我你最喜欢的某样东西,食物之类。”
米耶里犹豫一下,“这毫无意义。”
“哎呀,别这么严肃嘛!”
米耶里叹了口气,“甘草。我喜欢甘草。”
“太好了!那么,比如说,我有两个盒子,A盒子和B盒子。”她把两个杯子倒扣在桌面上,“A盒子里有甘草。我知道你很喜欢甘草,而且想要。而你却让我打开B盒子。那么,我该打开哪个盒子呢?”
米耶里眨眨眼睛。
“看来你明白了?”辛达问道。
“这不是一回事。”
“当然,意愿计算要困难得多。真正的意愿推断难得令人发指,总有PSPACE(2)难度吧。所以我们通常都走捷径,只算个大概。也许现在的你不想待在这儿,但未来的某个你想在这儿。”
“我不这么认为。”米耶里回答。
辛达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照料孤儿回归这事我干过很多次。你现在会困惑,这很正常。干吗不先试试,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呢?我们又不是索伯诺斯特人,不会夺走你的自由——看得出,你跟索伯诺斯特人待了不少时间。我们只会给你一个量子自我,让你的意识延伸更广。我觉得,你很容易就能适应。”她给米耶里和自己的茶杯都斟满茶,“你在异境里的时候,我们对你进行了细致的研究。你的身体和意识都带着清晰的佐酷设计风格——要我猜,应该是木星艾贡佐酷家族。木星爆发前,他们跟奥尔特人曾有贸易往来。我不想打探你的隐私,不过容我问一句,你难道真的从没想过这个?”
米耶里慢慢坐了下来。
“他们为什么要把孩子送人?”她轻声问道。
“原因很多。我们每个人都是佐酷意愿系统的一部分。佐酷孩子都是带着目的出生的。制造孩子也是佐酷的游戏之一。也许你父母想让你过一种不同的生活,不受佐酷意愿的左右。如果你希望,我们可以想办法找到他们。不过,要是他们原本生活在木星,那可就……难了。”
从前,席丹曾拿这个开玩笑,说米耶里就像某本祖先留下的书里的角色,一群还没发展出智慧的猴子中间的女王。米耶里只知道她是个什一奉献来的孩子,交由奥尔特人抚养。这是给柯多提供小太阳的合同的一部分。所以,她小时候一直待在布里汉奶奶的房子里,足不出户。等她长到一定年纪,才和柯多的其他成员共同生活。不过,除了席丹,从没人提过这件事。而父亲卡尔胡也毫不在意。可正因为这个,她总是比其他孩子更努力。她不停地练习瓦奇歌曲,直到声音嘶哑。她是完成大工程的年龄最小的人。她还从阿利内带回了先祖的灵魂。
我一定要找到“培蝴宁”。米耶里摇摇头。她提升了战斗系统的准备级别。于是,感官变得十分敏锐,锐利得刺痛了她的大脑。她正需要这种痛苦,免得自己惦记辛达的话。这一切也许都是陷阱。偷儿教过她,什么叫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面前这个佐酷生物的每一句话可能都经过精心设计,目的是从她身上套取信息。她记起了跟自己一起爬雪山的浪人辛达。那时候,她可以轻易将性命托付给她。就算现在,也很难不相信她。不过,话说回来,这正是佐酷人的目的。
她盯着辛达。“你知道,协议战争的时候,我杀过你的族人,”她说,“足有几百个,可能更多。我还用一枚奇异夸克团炸弹轰掉了木卫十六。你们真的想要我跟你们一起生活吗?”
“哦,我们可没那么容易死。我自己就死过好几次。麻烦当然麻烦:重生以后,你还得以幽灵的形体去拿回自己的珠宝和其他手工制品。大多数人都把这些东西放在佐酷银行里,以防万一。死的时候,你还能看到平常看不到的东西,就像某个游戏中的游戏。死神佐酷本想重新设计死亡,但没什么人响应。我个人觉得可以在死亡中引入叙述元素,在宽度为几个世纪的空间中玩这个游戏。你每死一次,都会推进故事的进展。这岂不是很妙?不过,艾贡和阿利家族可不会听我这个小小叙述佐酷成员的话……”她摇摇头,“抱歉,我扯远了。我想说的是,死亡对我们来说并不算大事。可能会有人怀恨,不过,你加入的任何佐酷都不会。而且,要是你在协议战争中真这么厉害,也许这儿还有你的拥趸佐酷也说不定哩!”
辛达用手指笃笃地敲敲桌子,“对了,我们得给你多弄点缠结。哪怕你暂时不打算加入任何佐酷,也得弄一颗超越城珠宝。没有超越城珠宝,在这儿寸步难行。你的那颗彩虹圆桌珠宝没什么用。”她托出一个金叶子似的盒子,里面装着一颗小小的绿宝石,“有了这个,你在这儿就会方便多了。”
米耶里警惕地接过珠宝。跟其他宝石一样,这颗宝石摸起来也很温暖。
米耶里,你这个傻瓜,佩莱格莉妮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你不记得我跟你说的话了?
这时,她体内系统警报大作,报告渗透。她的超脑皮层向她展示,有许多细细的卷须正从珠宝中伸出,挤进她的神经元中,粘住她脑中的决策中心,还企图在她的希望和梦想中扎根。
她放开珠宝,站了起来,开始预热武器。
“哎呀,别!”辛达叹道。
“这肯定又是个游戏。”米耶里说,“这一切都是游戏。你想用这一套来博取我的信任,对不对?你也是伟大游戏佐酷的一员。你不是来照顾孤儿的,而是来处理战利品、收集情报的。”埋在她右手中的Q粒子枪已经启动,“行,我就给你点情报。你本该把我放在安保措施更强的环境里。现在,你很快就会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改进那个死后的幽灵游戏了。”
“不,等等!你不明白!你干吗非得打破圈子不可?我是说,对,我是伟大游戏佐酷的一员不假,但我也是马娜亚的一员。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们隶属许多佐酷,我们身上有多个佐酷的叠加态,同时位于这些佐酷之中。我只想帮你。”
辛达眼中含着泪水。
“是你的到来激活了我。说实话,要应付你,我真有点不够格。你能不能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我实在不想跟你打,米耶里。可我也必须遵从佐酷意愿。要是你非打不可,我有个战斗怪物化身可以奉陪,但我讨厌他身上的味道。”
“我要走了。战利品也好,责任也好,随你便。”米耶里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又硬又冷。
辛达深吸了口气,“就等一分钟,好吗?你得明白,在这儿的不仅仅是我。为了分析你,我们还创建了一支小小的佐酷。我们对你很了解,米耶里。只要我们希望,就能摧垮你的精神。”她吸吸鼻子,“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刺耳,但这是真话。我们可以设计某个异境,让你变成对我们俯首帖耳的奴隶,说出你知道的所有秘密。但我们不想这么做。我们需要你。”
“需要我做什么?”
“哎呀,现在可是战争时期!始祖们正以死相拼呢!据我们所知,占上风的是陈。下一步,他们就会找上我们了。陈一直是我们的威胁。协议战争后,长老们原本谋划让陈这一族……保持中立,但——”她咬住下唇,“算了。不过,你了解地球上发生的情况,了解佩莱格莉妮和陈,还有他们的科技之类——这些都对我们有用。不用担心你脑中的饵雷或者防卫系统什么的,只要你愿意,花点时间我们就能破解。
“更不用说你还能加入伟大游戏。你知不知道加入伟大游戏佐酷有多难?首先,你得先找到他们。我花了好多年才找到。我在等级佐酷、易萨吉佐酷和一大堆其他佐酷里都争取了缠结,才能分析他们留在我们叙述佐酷中的暗示。就算这样,我也不过是个潜伏间谍而已。可你,你能做个前线特工,亲身跟存亡危机做斗争,干大事。你甚至可以拯救世界,就像带翅膀的007詹姆斯·邦德。”
米耶里眨眨眼睛,“谁?”
“你说好不好?快答应吧,这好玩着呢。”
米耶里在指尖形成一粒Q粒子。“不。”她回答,“给你十秒钟时间,告诉我我的飞船在哪儿,还有我怎么离开这颗行星。”
“啊,这个嘛——”
“九。”
“你真的想知道——”
“八。”
“我会呼救哦。”
“七。”
“好吧,好吧,冷静一点。”辛达叹了口气,“我本来想等到你安顿下来,再告诉你的。我们跟踪了你的原始矢量,结果看到了这个。”她一挥手,一幅小小的Q粒子屏幕出现在桌子上,上面显示了地球,还有另外一样东西。她立刻认出,那是“培蝴宁”。“培蝴宁”被包围在名为猎手的索伯诺斯特匕首武器群中,就像夹在风暴当中。她的嘴巴发干。你这蠢姑娘,怎么会干出这种蠢事来。
飞船呈蜘蛛网状,连着各种模块,夹在一对太阳帆中间。猎手袭来,飞船散开,快得就像光芒闪过。猎手每攻击一次,扫描光每闪一次,飞船就被削掉一块。
这时,飞船慢慢掉头,朝地下的蓝白球体俯冲而去。顷刻间,它就变成了燃烧的火团,从地球表面划过,就像添了一道火焰伤疤。然后,它越过了地平线,消失了。
“之后我们就失去了它的踪迹。”辛达说,“再以后,龙就攻击了地球。对不起,给你带来坏消息。我很难过。”
米耶里闭上眼睛,可世界却没有消失。她的增强系统为她描绘出一幅冰冷的、幽灵般的景象。公寓的四壁就像她的颅骨,挤压着她的大脑。
她发出无声的呜咽,跑到阳台上,展开双翅,跃入空中。
米耶里漫无目的地飞着,把翅膀中的微型风扇开到最大,一直升到空气稀薄之处。脚下的狭长区带仿佛变成了一条条狭窄的道路,消失在地平线外。这样的狭带居住区一共有几百条,纵横交错,像带子似的紧紧捆在这颗巨大行星的表面。许多爱玩耍的佐酷真形想跟着她一块儿飞。但她逼着自己越升越高,让大腿上的聚变反应器哀鸣不已,这才远远甩开了佐酷人,飞到了天空蓝色渐渐褪去、黑色降临的地方。在这里,她能微微感觉到虚空黑神熟悉的触摸。她渴望这种熟悉感,渴望绝对真空,渴望那儿的辐射和气压剧降,渴望在滚烫的奥尔特桑拿后扑面而来的刺人黑暗。但是,土星不肯轻易放她走。
“培蝴宁”没了。猎手来的时候,飞船对她说,我一直爱着你,爱得比她更深。然后就把她连同佐酷珠宝一起射进了太空。
她任由行星的重力拉着她快速滑翔,一直滑到世界的尽头。
世界尽头有一堵墙,像是晚霞般的云团,从地面一直升到天顶,足有二十公里。凑近了看,这堵墙由充了气的细胞构成,被细细的智能物质线悬吊着,竖在居住区边缘,维持着居住区中的大气层。
在极为稀薄的空气中,她逼着不住哀鸣的双翅飞到墙顶,看到了墙外的深渊。从这里望去,支撑狭长区带的柱子密密麻麻,仿佛蛛网,不断延伸,最后消失在脚下黄赭色的土星雾中。土星表面刮着剧烈的风暴,就像巨杯中冰蓝色的奶油漩涡。
也许,像“培蝴宁”一样掉下去,也挺好。
这都是她的错。可是,她当时的选择是对的。在地球上,她死了一千次,才有了勇气直面佩莱格莉妮。她画了一条绝不会越过的红线,不允许他们偷走一个小孩子的自我。她当时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
她应该让土星把自己带走。她应该跳进脚下的深渊,跳进铵离子水晶云团和水蒸气中,直到这颗行星深处坚硬的金属氢给她一个应得的结局。这多简单啊:她的动量足以带着她翻过墙顶,落到风暴和风眼之中。这儿有一连串的超级风暴,每个风暴都有奥尔特彗星大小,就像珠子穿在线上。就像珠宝。
就在这时,比重力更强的东西——从心底升起的记忆——攫住了她。席丹。
她抵抗着动量,减缓速度,收起翅膀,一头扎了下去,落在墙顶。翅膀里的微型风扇过载,吱吱作响。她像只受伤的鸟儿,重重摔落在墙顶边缘,一路翻滚。云墙很柔软,也很滑,如水般吸收了她带来的冲击。她在这堵巨大的气袋墙上激起了涟漪,涟漪慢慢荡漾开来。云墙表面只有肥皂泡这么薄,却足够支撑她的重量。一时间,她就这么躺在墙顶,气喘吁吁,疼痛不已。这儿的空气就像掺了水的牛奶,稀薄无味。
片刻后,她站起身。脚下的气袋不停地律动,她每走一步都会弹一下,挺滑稽的。她慢慢走到边缘,坐下来,双手抱膝,望着眼前的土星表面那无垠的浅黄色。气袋轻柔地载着她上下摇晃,就像坐在母亲膝上。
用稀薄空气中几不可闻的声音,她向库乌塔和伊尔玛塔祈祷,祈祷他们的力量能延伸到这个万物不停变化、毫无真实可言的黑暗地方。
稍稍平静后,米耶里听到了脑中的呢喃。是彩虹圆桌珠宝在对她说话。不知为什么,这颗珠宝还留在她袍子的褶皱里。她皱皱眉:她不记得自己捡起过这东西。她拿出珠宝细看。珠宝告诉她,附近有路由器和异境之门,同时在脚下的质量投射流和Q管中为她精确标出位置,让她产生了去修正其中的质量投射流缓冲控制器的念头。
她给超脑皮层下达指令,迅速扼杀了这念头。她感觉到珠宝十分不满,其中的缠结也开始松散。她没理会,把这东西从边缘扔了下去。她注视着下落的珠宝,直到珠宝从视野中消失。
“我觉得这挺滑稽的。”一个温和的声音开口道,“你一直固执地向自己的神祇祈祷,可唯一回应过你的神明,却是我。”
佩莱格莉妮从深渊中缓缓升起。高高的个子,赤褐色头发,一身白色衣裙,双臂展开,仿佛要拥抱米耶里。
米耶里瞪着这位索伯诺斯特女神,“走开。我告诉过你:我不再替你卖命了。”她心中既冷又空。即便是这位在她脑中待了这么多年的女人,也激不起她的愤怒。她心中只有闷燃的余烬,越来越暗。
佩莱格莉妮翻翻白眼,“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花了这么久才摆脱那块荒唐的珠宝。在这之前,我不能冒险出来,免得被人发现。在异境里,我试过对你说话。但很明显,你根本没听进去。”她打开身边的小包,拿出一根恶心的白色小棍子,用雕刻精美的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接着,她优雅地把小棍子伸到一边,弹了弹烟灰,落到脚下土星的风眼中。
“至于我们目前的关系嘛——你怎么说都行。但要我离开没这么简单,米耶里。我在你脑袋里,是你让我进来的,记得吗?”她又吸了口小棍子,“现在,平静下来想想,我得承认,你在地球上表现出的骨气真让我刮目相看。只是,你选的时机实在不对,真可惜。
“这样一来,我们就落到了这里。你被抓的时候,我本该自毁的。但我被做成魂灵儿的时候,年纪已经大了。所以,采用这种极端的手段对我来说很……难。”她笑了笑,“看来你也一样。虽然失去了这么多,也没能自毁。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们俩都算是上了一条船啦。”
“我可以向他们告发你。”米耶里说。
“当然可以,但这并不明智。别看他们现在既礼貌又友好,一旦发现你脑袋里有个索伯诺斯特始祖的魂灵儿,他们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我弄到手。而我藏在你脑中极深处,只有把你撕开,才能弄到我。”
“也许我并不害怕被人撕开。”
“你不怕死。这你已经多次证明过了。但这不是死亡。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自己也审问过魂灵儿。再说佐酷人也不会制造备份。他们会把你运到某个异境里,用游戏的办法一点点把我切割出来。而你呢,会被彻底改变。相信我,你不会喜欢那种办法。”
米耶里打了个哆嗦。虽然佩莱格莉妮为了达到目的什么谎话都会说,但她有种感觉,这一次,这位女神没有说谎。
佩莱格莉妮用白色小棍子发亮的那头指了指。
“而与此同时,我却需要你。我一直需要你。跟我的若昂一样,我答应过的事就会做到。我终有一天会把你的小席丹还给你的。”
米耶里紧咬牙关,“‘培蝴宁’一直告诫我,从一开始,席丹想要的就不是我,她想要的只是逃出奥尔特。没有她,我会过得更好。”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翻过边缘坠落下去?还戴着那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她指指米耶里脚踝上的珠宝链。这条链子是米耶里和席丹一同建造的大工程的缩微模型,是一条不断舞动的彗星链,用Q粒子纤维连在一起。突然,米耶里觉得这条珠链冰凉刺骨。
“让我告诉你吧,米耶里。当你获得永生、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后,你就会疑惑,自己当初干吗想要这东西。席丹很后悔放开了你的手。她想念着你。”
她在撒谎。米耶里紧闭双眼,用翅膀裹住自己。她不会再替佩莱格莉妮卖命了。“培蝴宁”会怎么说?会让她做她自己。飞船从前一直想让她放弃寻找席丹的无尽使命,去过新生活。
新生活。究竟什么是新生活?我这样子怎么能回奥尔特?偷儿说得对。我已经不再属于奥尔特了。我已经被女神改变了。
米耶里从脚踝上拿下珠链。不知道偷儿当初是怎么轻轻松松就拿下来的。得给这串奥尔特珠宝唱一支特别的短歌,连着的线才会松开。她现在离边缘很近,只要一松手,珠链就会掉下去,掉到土星张开的大嘴中。这张大嘴仿佛饥饿的巨兽,等待着喂给自己的孩童。她用手抚摸珠链。每颗珠宝的颜色都不一样。她们俩所做的选择,还有当时的回忆,穿在线上,一颗一颗历历在目。她记得她们俩的初吻:那是在冰洞里,席丹的防护服打开,流动着生命维持液,温暖湿润;还有她们坐着“培蝴宁”离开奥尔特的那一天;还有金星,金星上的奇点吞噬了席丹。米耶里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她的脸,脸上挂着哀伤的小精灵般的微笑,随后就被安慕托黑洞的信息风抹去,就像倒进咖啡中的牛奶,却仍然望着自己。
朝后望着。
席丹朝后望了。
米耶里攥紧了手中的珠链。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把珠链慢慢重新绕在脚踝上,哼唱短歌,让智能珊瑚连成牢不可破的整圈。
“你要我做什么?”她问佩莱格莉妮。
佩莱格莉妮扯了扯嘴角,红嘴唇抿成的直线弯了起来,“这问题真有意思。我们被困在这儿,东躲西藏,也没办法联络我的姐妹。她们肯定已经开始了终极游戏——这是个后备计划,以防你和若昂偷窃陈的卡米纳里珠宝失败。”
“什么计划?”
佩莱格莉妮叹了口气,“该怎么让始祖们联合起来?当然是树立一个共同的敌人。你从困境监狱中救出的不只若昂、米耶里,还有个叫作终极背叛者的家伙——就连萨沙的阿尔肯也拿它没办法。它好像是游戏理论的畸形产物,我也不太懂。不过魂灵儿告诉我,在龙之后,这东西就是宇宙中最危险的生物。内太阳系的混乱表明,我在若昂脑中的姐妹已经用上了这家伙。固伯尼亚也要燃起战火啦。”她皱皱眉,“我真想知道,为什么我的姐妹没能先拿到珠宝。要是她拿到了,我们都会知道的。整个宇宙都会知道的。”
米耶里做了几个深呼吸,命令超脑皮层在自己的情绪上浇盆冷水,让自己恢复冷静坚定。之后,她会再好好花时间哀悼,为“培蝴宁”创作歌曲。
“辛达提到,”她说,“伟大游戏佐酷认定陈是威胁,还策划过什么阴谋除掉他,不过没能成功。与此同时,偷儿已经打探出,陈是从木星遗迹附近的佐酷舰队中弄到卡米纳里珠宝的。”她深吸一口气,“所以,珠宝会不会是佐酷人有意给陈的?”
佩莱格莉妮哈哈大笑,声音就像珍珠相互碰撞。她在米耶里身边坐下,一只手捂住眼睛,乐不可支。
“想必如此,理所当然。”女神擦去从眼中笑出的泪水,“哎呀,我的若昂,你把我骗得好苦。”
米耶里发觉自己想着偷儿。在失去“培蝴宁”的刻骨痛苦之中,他的逝去激不起她多少情绪。不过,尽管他们有分歧,但仍然合作愉快。而且,有时候,她几乎觉得能够理解他。想到他也跟“培蝴宁”一起葬身地球,或者被陈折磨,她心中也有几分刺痛。
“什么意思?”她问道。
“这已经不重要了,亲爱的。重要的是,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可怜的、过度自信的马特杰克,不知怎么,被伟大游戏佐酷耍了一次。他们让他以为自己弄到了卡米纳里珠宝——也就是说,卡米纳里珠宝其实还在佐酷人手里。”
佩莱格莉妮摸摸米耶里的面颊。她手上的戒指碰到米耶里的伤疤,冷冰冰的,“我亲爱的、美丽的米耶里,我们还有机会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及别的一切。不过,首先,你得先高高兴兴地继承自己的家族产业——你得加入伟大游戏佐酷。”
(1)什一奉献(或什一税、什一捐)在欧洲封建时代,指教会向成年教徒征收的宗教税。
(2)PSPACE,是计算复杂性理论中的难度概念,Polynomial SPACE的简称。计算复杂性的难度分类依次为NL,P,NP,PH,PSPACE……后文还会提到NP完全难度。围棋的计算复杂性就属于PSPACE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