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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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偷儿和大炮俱乐部(1)


土卫八开始转向南方之际,我正跟大炮俱乐部的长老巴比康在一起,一同欣赏佐酷孩子们的全球热核战争游戏。

我们身处大炮俱乐部佐酷的红铜-黄铜天空列车,坐在镶嵌着桃花心木护墙板的会客厅中,喝着黑茶(2)。天空列车沿着俱乐部围绕土卫八的轨道环行进。轨道环是明亮的金色,列车又稳又快,快到让车厢内生成了舒适的半个G人工重力。我们透过宽大的圆形观景口望着土卫八,景致绝佳。现在,我们正通过卡西尼区,这是一片红褐色的暗色区域,就像白色冰面上的胎记,让土卫八变成了巨大的阴阳符号。我们正下方是直径五百公里的特吉斯陨坑,里面有个缩微地球——一个蓝绿色的碟子——大陆和海洋都被一道闪亮的银圈围在中间。

“他们自称冷战重现协会。”巴比康用巴松管般的共鸣低音开口。他伸出操纵臂,指了指底下的缩微地球。操纵臂上满是闪闪发亮的分形叶子,十分华丽。金属手臂碰到观景口的玻璃,发出叮的一声。

巴比康戴着高顶大礼帽,琥珀色的佐酷珠宝光环围着礼帽旋转,就像个小小的太阳系。头顶光环的巴比康,仿佛古画中忧伤的圣人。跟大炮俱乐部佐酷的多数成员不同,这位长老的主躯体还留着自己原生肉体的一部分。他的头是一位年约五十开外的男士,长着颇为壮观的红色连鬓胡,一个高耸的大鼻子,蓝色的眼睛目光锐利。其余部分则全部是人工合成。躯干是圆滚滚的铸铁,一条操纵臂宛如丛生的灌木,另一条则是更粗壮的圆柱形枪械假肢。他的腿是黄铜桩,也是小小的离子引擎的排气口。他身上混合着微微的机油味、金属抛光剂味以及老男人的须后水味。

“太摩登啦,亲爱的拉乌,实在是太摩登啦!我习惯不了。不过我很欣赏他们的热情。他们甚至手工制作了导弹弹头,用的是老办法——同步加速器和钚!哎呀呀!”巴比康轰轰地笑了起来。

应该说,他们这回还帮了点忙。我微微一笑,想起前几天自己用另一个假身份跟这些佐酷年轻人做的交易。现在,我的身份是拉乌·当德莱齐(3),来自谷神星的军火和古董商。只要把火柴交给孩子,他们肯定会点起火来。这道理亘古不变。

围绕着陨坑陡坡的银环是佐酷的魔法圈子。圈子限定了游乐场的范围,还有其中的物理定律。缩微地球上的北美大陆一片黑暗,只有城市星星点点的亮光。每隔一会儿,就有氢弹爆炸的刺眼光芒亮起,在一秒钟内照亮了整个北美大陆。

“赏心悦目。”我回答。此时,东海岸亮起核爆的星雨。北美的反击也已经上路。数枚弹道导弹划出白色的抛物弧线,直冲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而去,就像一只白骨森森的爪子。

突然,我脑中开始琢磨,当火雨降临的时候,忘川的人们会看到什么景象。

也许是索伯诺斯特干的,至少太阳系的流言这么说。也许是约瑟芬打算掩盖自己的行踪,也许是陈不喜欢这个活跃的佐酷殖民地的存在,尤其是地球这个缓冲带消失后,火星佐酷离内太阳系近得让他不舒服。也许是瓦西列夫和赫辛库不愿把自己劫掠多年的众多忘川人的意识让给别人。

我真希望自己能相信,以上说法中有一条是对的。这样,至少忘川公民还有一线希望,能作为魂灵儿生存在某处。但内心深处,我知道真相远比这些可怕。

我跟他说了别插手!我特地叮嘱过!

火星没了。这世上我所有的朋友、爱人和吵架对手也一起没了。蕾梦黛、艾萨克、吉尔贝丁、雪雪,还有傻乎乎的天才伊斯多,还有我的另一个自己——国王若昂在监狱中的残躯。还有监狱本身、所有的默工和虎怖机,都没了。

他们本来就不是你的。他们是另一个若昂的。那个若昂背叛了他们,离他们而去。你大可不必想念他们。

“培蝴宁”说过,我是个善于扯谎的骗子。这话没错。可是啊,最精心编织的谎言,我是说给自己听的。那些谎言天衣无缝,牢不可破,闪闪发光,就像佐酷珠宝。


我的眼睛热辣辣的,想也没想就伸手捏了捏鼻梁。这时,我发现巴比康正注视着我。

“拉乌?你要不要再来点茶?”

我对他露出微笑,同时在脑中狠狠踢了自己一脚。我得保持警醒状态。巴比康可不是什么蒸汽朋克机械人绅士,他是拥有量子大脑的后人类,特意装扮成机械朋克而已。当然,对佐酷人来说,装扮和真实也没多大区别。在佐酷人看来,一切皆是游戏。屋子里的烟草味,桃花心木桌子和扶手椅,左轮手枪构成的煤气枝形吊灯,还有立山小种红茶的柠檬香味——都是列车圈子定下的规则。我们在游戏中扮演十九世纪的文明绅士,坐在俱乐部房间里谈生意。

“不,谢谢。我只是在想,他们这么小,就已经开始接触这一行了。”

巴比康叹了口气。

“这是佐酷意愿呀,亲爱的孩子,没法反抗。所有的佐酷人都是带着目的出生的!当然,除了我们这些老掉牙的以外。这些年轻人长得太快了,总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老古董。明天,他们就会造出我想也不敢想的异境、圈子和枪支来了。”他皱皱眉,“但愿比这个好些!”

“你好像不太欣赏原子朋克美学?”

“哈!那还用说!不加控制的核爆毫无美感!不过,你的东西就不一样了——”他冲我挤挤眼。

商务谈判开始。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巴比康是个话匣子,刚才整整一个小时,他都在大聊特聊枪支。我根本不想了解这么多枪的知识——尤其是蹲过索伯诺斯特困境监狱之后。在那所监狱里,我亲身体验过众多枪支的射击效果。不过,现在好了,他显然十分有意购买我想出售的东西。

“这么说,你对此有兴趣?”

“拉乌,你很清楚,我绝对不会错过一颗真正的王氏炮弹,特别是从与之相配的150吨的凡尔纳大炮中发射过的炮弹。”

“我以个人名义向你担保,这颗炮弹的确发射过。”

“太好了!”

“不过,还有个小问题,就是价格……”我放下茶杯,交叠双手。

他扬起眉毛,“嗯,我们得问问俱乐部成员对此有何看法。”他眼中有一丝顽皮的亮光,“请允许我出圈片刻。”

我礼貌地偏了偏头,以示许可。我们周围的地板上显出一条银线,这是圈子的边界。巴比康从椅子里飘浮起来,穿过了边界。他的身影微微抖了抖,接着便举起自己的灌木臂。枝叶展开,变成了一棵金黄的树,扫过他头顶光环中的一串宝石,将他的希望编织进佐酷的意愿系统。

我敢肯定,这些都是表演给我看的。作为长老,巴比康已经进阶到所属佐酷的最高等级。能升到今日的高位,全赖他多年忠实践行佐酷的目标和价值观——具体到大炮俱乐部佐酷,就是建造更大更好的大炮,轰掉更多东西。对他来说,利用自己跟其余佐酷成员的缠结,拿到我要求的小小报酬,根本不成问题。我要的不过是一块超越城基础建设佐酷的高等级珠宝,等级高到能在超越城——这座位于土星的佐酷首都——里某个时尚区域中实体化一个属于个人的圈子。

巴比康不知道的是,我的真正目的比这个大得多。

一秒钟后,他微笑着回到座位。

“成了!那颗炮弹已经送到了军械库。现在我们喝杯酒,庆祝生意成功!酒比茶带劲儿多了!你想不想要——”


房间另一头冒出了一扇异境之门,空气随之流动,传来微微的臭氧味儿。门是亮闪闪的蓝色,直径两米。一个佐酷真形穿门而出:亮闪闪的功能雾团,中间是一张高傲的脸,佐酷珠宝曼荼罗围绕着那张脸旋转。不速之客走进圈子,施罗德技术锁咔嚓一声锁上。雾滴咝咝作响,排出废热,聚合成一位高个子女士——起先只是水晶雕塑,接着慢慢血肉丰满起来。还没等完全成形,她就大步走向巴比康,带来松树味儿的温暖微风。

“凡尔纳在上,你到底在干什么?”她喝道。

她的头发是蜂蜜金色,穿着布料吝啬的飞行员制服:短短的鞣革飞行夹克,腰身裸露。她足蹬沉重的靴子,戴着帽子、围巾,还有飞行员护目镜。她的脸呈三角形,眉毛墨黑,衬托出她的冷艳。此刻,红艳的嘴唇紧紧抿着,就像一条直线。

“我在干什么?我在干什么?我可是拿到了一件重要的历史遗物!”巴比康不敢相信地望着她,“亲爱的契诃娃,你实在太唐突了!太不尊重客人!这位拉乌先生可是绅士!”

“我知道他是谁,长老。”契诃娃回答,“问题是,你知不知道?”


我在主观时间一周前变成了拉乌·当德莱齐。那时候,我在“衣柜号”的拟境里,离“鲍勃·霍华德号”到达土星还有四天。

我坐在常坐的桌子旁边,面前摆着一面念镜。念镜是一块浮在空中的玻璃圆盘,实质上是拟境制造器,接入我后背的生命流。镜中,我是个有零星白发的中年男人,眉毛像铅笔勾画,太阳穴凹陷,还有双彼得·洛(4)的眼睛。慢慢地,这张脸变了,皮肤变黑,年纪变轻,更加粗鲁。当然,只变脸是不够的。我的手下已经布下了精心安排的数据踪迹——而这只是开始。

“你在干吗?”马特杰克问。

我朝他皱皱眉。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清理好“衣柜号”的拟境。趁我不在的短短时间,马特杰克让拟境忠实重现了辽阔的纳尼亚的景象,把“衣柜号”那点可怜的计算能力逼到了极限。我花了大把宝贵的时间,才抹掉独腿人居住的岛屿,抓住半人半马怪物,还有会说话的佩剑老鼠。我不知道这些生物有没有抓完,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办到的。但他可是未来的索伯诺斯特天穹建筑师,现在就能黑进索伯诺斯特风格的拟境(拟境是我在飞船古老硬件的基础上建造的),这实在不足为奇。依我猜测,昂神也帮了忙。

我设计了一个沙盒,把他关在里头。之后,他就待在里面生闷气,呆呆地望着我们虚拟窗户之外的微蓝景色。窗外,枝丫横斜的彩色零重力珊瑚礁慢慢飘过,还有长着鲸鱼尾巴、皮肤光滑的类人生物穿梭其中,留下一串串银色的泡泡。王氏炮弹和“衣柜号”正安安全全地待在“罗卡复仇号”盛着许多水的肚皮里。“罗卡复仇号”是一艘鲸类生物飞船,目的地是土卫八,正在进行运输工作所需的改造。

或者说,去掉运输工作不需要的部分。

“我正准备变成其他人。”我冷冷地回答。我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这么冷,可马特杰克似乎并不介意。

“为什么?”

我的手指抚过镜面。我的脑海也跟镜面一样,一片光滑空白。自从接到伊斯多的库扑特讯息后,我不得不动用超我,才能平静下来。他最后随消息寄来的数据我还没能进行分析。那是一堆量子信息,“衣柜号”上的硬件没法应付。

“每个人时不时都会想变成其他人。”

内心深处,我真想大醉一场,或者大喊一通。我想把念镜摔成一百万个碎片,我想把拟境扯个粉碎,扯到天穹为止。我的太阳穴刺疼。

“我就不想。”马特杰克说,“我喜欢做自己。”

“你不是也喜欢跟绿色士兵玩战争游戏吗?”我轻声问,“你不是也想变成沉默吗?”

“那全是演着玩儿的。”

“这也一样。只要演得够真实就好。”

我摆弄了一下鼻子的形状。我从前见过巴比康,所以我得格外小心自己的伪装。伪装必须足够接近我的本来面目,免得自己认知失调(5)。 “那,你打算演谁?”马特杰克问道。

我让拟境改变我的意识壳。宽肩膀,更有军人风度,面孔更黑,花哨的制服,带金链的背心。我从前挺喜欢扮演拉乌这个角色。我在火星上用过这个身份,不过稍加改造。

马特杰克的眼睛瞪大了。

“这就是拉乌·当德莱齐,”我用新的声音说,“古董商。”

突然,不知怎么的,我鼻中传来了火柴的味道。撒迪厄斯的呼吸。我跟蕾梦黛共饮的第一杯酒。该死的旧梦拟境。细节不够,没法真正感受饮酒,只有回忆。

我晃晃脑袋。演得更真实些,若昂。

“他很无聊,”马特杰克说,“你干吗要变成他?”

“就是无聊才好。他得看起来值得信任。有点儿疲倦,经验老到,很能干,见多识广。他累了,只想过舒服的生活,而且愿意为此扭曲一点儿规则。”

“真无聊。但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变的。告诉我。”

“不行。目前来说,你玩拟境已经玩够了。”

我恢复了平常的意识壳,把镜子放在桌上。“你为什么不去……”我想不出能让这孩子做的事情,卡壳了。这下惨了。

“这儿真无聊。你真无聊。鱼人也无聊。我也想变。”

“我跟你说了,这不——”

“我要我要我要!”

拟境的结构起了涟漪。马特杰克开始变了。他的面容流动起来,变成了镜子里的第一张脸——我的漫画形象。

“看哪!”他得意洋洋地喊道,“我自己想出来的!”

太阳穴的刺疼变成了白噪音。我胸中某个黑暗带鳞片的东西张开了爪子。我扬起手。马特杰克的眼中闪过恐惧。我的拳头砸在镜子上,在脑中吼出军阀苏曼古鲁(6)沾满血的始祖代码——死去的孩子,铁锈,火和血。

拟境时间停顿。马特杰克吓呆了,恢复了平常的意识壳。无数镜子的碎片浮在空中,锋利闪亮,就像高速通道的飞船。

我胸中的怒气退去。苏曼古鲁的代码在我脑中的回音也淡去。我无法直视孩子脸上的恐惧,转开了脸。


几乎同时,天穹负责运行拟境的软件干了件我没想到的事。软件读取了一段隐藏的缓冲存储,执行了一段我没搞懂的复杂命令。我深深吸了口气。

这孩子连天穹也去过了。

马特杰克开始动了,而且越来越快。一瞬间,他就在书架之间冲来冲去,还绕着桌子飞跑,我根本追不上。他就像一道灰影。

“马特杰克,等等!”我同步了我们的主频。

“请别生气,王子。”他说,“对不起,我弄出了纳尼亚。你当时不在,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你说我也能帮助米耶里,可你一直一个人工作。”

我从袖子里变出一块丝绸手帕,擦擦他的脸,“我知道,马特杰克,我不该发火。这不是你的错。发生了……发生了一件坏事,我一直抛不开这件事。”

“什么事?”

“小事。”我笑笑,“不过,你刚刚玩的时间把戏可真不错。你能告诉我怎么玩的吗?”

他耸耸肩,“以前,在海滩上,无聊的时候,我经常玩时间游戏。我得预备着这种触发器。万一我的速度变慢,它能帮我提速。这样,万一我眨了眨眼睛,也不会错过世界末日。”

哎呀,糟了。


本来,我的计划是把“衣柜号”的拟境装进沙盒,然后调慢马特杰克的主频。这样,我去土卫八干活的时候,他就不会察觉我外出了。现在看来,这计划显然行不通。虽然我能想办法设计更安全的拟境,但目前时间不够。而且,我开始怀疑,我能设计的所有结构,恐怕都困不住这位小祖宗。

我望着马特杰克,望着他的一头乌发(这头乌发在青少年时期就会开始变白),望着他翘起的小鼻子,还有认真的小嘴巴,胸中荡起一阵奇异的温暖。

我得找个临时保姆。要是我能拷贝一个自己,然后留在飞船上,事情就简单多了。可惜约瑟芬给我下了限制,我这个白人男性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没法分出其他魂灵儿来。当然,我可以做部分分身,但马特杰克可不是部分分身能对付的。斯尔的人民都被压缩成了数据,要等我完成使命才能复原。从外头找人也不可能。马特杰克,这个索伯诺斯特始祖的早期魂灵儿可是人人抢夺的目标。

那就只剩下——

我叹了口气。没别的选择了,我只能跟昂神谈谈。

我小心翼翼地收拾起念镜的碎片,放到桌子上,“这样吧,我有个拼图游戏给你玩。要是你能把镜子复原,我就把镜子送给你。我得离开干点活,很快就回来。我一回来就给你做点热巧克力喝,怎么样?”

马特杰克装出乖乖的样子,在桌边坐了下来,胳膊肘放在桌上,用一只食指开始移动玻璃碎片。

“小心点,碎片锋利着呢。”我叮嘱道。

说罢,我朝书店深处装着斯尔的书架走去,一路上几乎能听到小家伙的脑袋开足马力嗡嗡运作,琢磨其他恶作剧的声音。


书店深处很黑,唯一的光源只有一排排夜蓝色的书本脊背上闪着微光的银色字母。在这儿,一切都像梦境一样柔软模糊。到了边缘,拟境已经放弃了对物理现实的详尽模拟,转而求助于大脑的自欺功能。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隐在暗处。我走在书架之间的狭道上,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昆虫,被压在沉重的书页之间。

我吞了口口水。我对昂神没有多少了解。依他们自己说,马特杰克在大崩溃之时(或者之前很久)释放了他们。他们宣称我是他们的一分子,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兄弟。我不知道该不该信。我从没觉得自己是神。我只知道,一见到他们,我就直起鸡皮疙瘩。而且,唯一能跟他们交谈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变成你。

我伸出手指,抚过一排排书籍,找到我要找的那一本,打开。书页中袅袅升起非人类的地球之神,就像光之蛇,蜷曲又松开,虚幻的光芒照亮了身边的书堆。

我闭上眼睛,放他们进入我的身体。

进入我身体的这一位名唤烟囱公主。她开口跟我说话,就像我自己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你好,兄弟。

我不是你兄弟。

你是来加入我们的吗?

不是。

你是来把我们的孩子送到我们的新家去的吗?

不是。现在还不行。我揉揉太阳穴。斯尔。地球上最后一座城市,从龙的大嘴中被我和昂神好不惊险地抢救出来。我不只要照顾一个孩子,还要照顾一整个文明。我答应了塔瓦妲我会拯救她们的城市。我也只剩下承诺了。我咬咬牙。

你天生就是编织谎言的,兄弟。我们希望你没有忘记你的承诺。

我没有。你们会有新家的,斯尔的人民也会有新家。不过,我有些事得先做。

你有些东西要先偷。

对。我得离开拟境一阵子。所以,我需要你们帮忙照看那孩子。让他分分心,给他讲讲故事,别让他闲着。

这次你要偷什么?记忆?故事?灵魂?梦境?

这跟你们无关。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会回来?你之前就曾弃我们而去。

因为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三位昂神全都在我脑中升起:海怪、绿兵和公主,我脑中响起思想的雷暴,雷暴用闪电卷须缠住我的大脑。

承诺很好,他们用雷鸣般的声音说道,恐惧更好。我们永存,我们永远倾听。别背叛我们。

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昂神离开了我的意识,积尘的黑暗重新包围了我。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我的耳朵嗡嗡直响。即便身处梦境意识壳,我也浑身筛糠。

“知道吗,”我说出了声,“我已经有点相信你们了,相信你们说我是花儿王子、是你们的一分子这事。家人果然是最可怕的。”

公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轻柔得像雨滴。

我们会为父亲编织梦境,就像我们许久之前做过的那样。不过,他总有一天会醒来。

“对,现在别醒就行。”


“他的名字不叫拉乌·当德莱齐。”契诃娃直勾勾盯着我,问道,“对不对,上校?”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长老,这位是斯巴明托上校,来自泰迪熊路边野餐公司。这家公司是斯尔市的雇佣兵组织,位于地球。您的意愿冲动传来的时候,我被指派核查他的背景。他的背景是伪造的。”

巴比康什么都没说,眼睛瞪大了。

“那么,上校,”契诃娃接着说,“跟我们讲讲你的故事吧。”她交叉双臂抱胸,居高临下地斜乜着我,就像个动了怒的性感女教师。

我双手一摊。

“我能说什么呢?被你逮住了。我的确曾在泰迪熊待过。虽然名叫泰迪熊,里面的佣兵却并不全是熊形生物。当然,如果你喜欢蜂蜜,那更好。抱歉我说了谎,我只希望我的前雇主不会知道我的去向。熊有很多优点,宽容却不在其中。而且我跟他们……分开得很突然。”

给佐酷人设骗局是门精细的艺术。如果说他们有弱点,那就是认定一切都有谜底,认定任何问题都和游戏一样,既明显又清晰。还有,只要你让他们相信自己已经成功解开了谜底,他们就会放弃继续深究的努力。我的假身份中还藏着另一重更加牢不可破的假身份。上校这个身份有米耶里收集来的数据支持。她真的在泰迪熊公司干过。万一你钻得够深,还能戳破斯巴明托上校这重身份,看到下一重假身份。不过,我打赌契诃娃不会这么干。特别是现在,她正急着给长老留下深刻印象呢。

“这么说,你是个逃兵喽。”她开口道,“那么,你到底是怎么找到一枚有两百年历史的凡尔纳大炮炮弹的?”

“我想您一定知道,那时候,地球的形势有点儿……不稳定。”

“如果你说的不稳定,指的是被递归自进化非尤达意蒙(7)的介质吃掉,那么,没错,我知道。这是我的职业兴趣。”契诃娃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渴望。

“嗯,在陈到来前几周,我和我的小队就嗅到了麻烦的味道。我们带着炮弹,还有野代码沙漠上挖来的其他货物,逃了出来。我们虽然在遵守命令这个问题上自由发挥了一下——我想你懂我的意思——可好歹我们总算活着出来了。泰迪熊公司的大部分佣兵都没那么幸运。”

我望着巴比康,“您刚才不是说,我们来喝一杯吗?我想用这杯酒敬我的同志们,那些可怜的兔崽子。不过,我很骄傲,自己曾跟他们并肩战斗过。有些人牺牲后,还留有家人要照顾——如果这些家人能去超越城,一定能过上美好的新生活。”最后这句话也是真的:米耶里有个牺牲的小队队友,在小行星带上还留有熊崽。“特别是现在,索伯诺斯特已经打定主意,要吃掉火星轨道以内的一切。所以我们才来这儿。不过,我想,现在这些都没意义了。”

巴比康叹了口气,就像风箱吹出了一股强风,“哎,上校!这可真是个曲折的故事!不过你够坦诚,也许我们还有办法做成生意。”

巴比康从椅子里浮起,飘到一个铜球旁边。铜球上刻着老式的地球地图。不过,铜球的主轴倾斜度很怪——南极居然靠近了赤道。他用操纵臂灵巧地打开铜球,拿出一瓶暗琥珀色的液体,还有三只玻璃杯,倒满,然后严肃地盯着我。

“名字并不重要!对我们来说,缠结才重要。你给我们的这件时空产品临时简版(8)让人印象深刻,我仍然很有兴趣。”

“正相反。”契诃娃反驳,“要是上校的商品是真的,的确是刚从地球运出来的,我们就应该尽可能地远离这东西。”

巴比康疑惑地扬起眉毛。

“你知道伟大游戏佐酷最近盯我们盯得多紧,”契诃娃解释,“要是他们发觉我们弄了件新东西,而这东西有可能感染了龙,会有什么后果?”

巴比康撇撇嘴。

“没错。”他说,“伟大游戏佐酷,那些该死的家伙!”

“伟大游戏?她在说什么呀?”

“佐酷中的一支,守卫者!保护我们不受生存危机威胁!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是木星爆发后新近崛起的势力。”巴比康脸色阴沉下来,“他们招安了某些年轻的大炮俱乐部成员。但凡我们进行稍有野心的实验,这些成员都会向他们汇报。嘁!”他忧郁地盯着手中的酒杯,“不过我得承认,上校,契诃娃说得有理,现在可是敏感时期。”我看着契诃娃。她到底在耍什么把戏?难道她跟伟大游戏佐酷有关?我不想冒险直接跟他们起冲突,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我花了很长时间、很大力气才为此次任务做好准备,我不能放弃。米耶里已经等不起了。

“我也有同伴等着我照顾,长老。”我开口,“正巧,超越城的另一支叙述者佐酷(9)对此也有兴趣。我想,他们会把这东西运进异境,用它做背景,炮制某出限定空间的戏剧之类——反正我是没听懂。”

巴比康嗤之以鼻,“把这东西给叙述者!荒唐!这可是核火焰造就的物质,生来就要大派用场的!”

“可我们必须考虑——”契诃娃还没说完,巴比康枪支臂一挥,打断了她。

“把它变成——某种暗喻,这是对它的莫大侮辱!”他吼道。

我打算给他的怒火上再浇点油。

“我是认真的。我久闻大炮俱乐部的大名。正是你们的霍金黑洞船及时终止了协议战争,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我听说,黑洞船是唯一能干掉固伯尼亚的东西。可现在,你们居然告诉我,你们害怕另一支佐酷,怕他们认定你们在玩火?”我缓缓摇了摇头,“我觉得我还是去跟叙述者谈生意好了。在我看来,你们玩核战游戏的孩子,都比你们有勇气。”

我说话的对象不止他们两个。我在对整支佐酷说话。面前的两人不过是佐酷在列车圈子里的化身而已。

“我给你们送来一件历史文物,是前大崩溃时期建造、有史以来最大的大炮发射的炮弹。可你们居然不想要,只因为它可能被污染?拜托。”我站起身,“我这就去别处谈生意。”

巴比康升到空中,慢慢旋转,推进器腿在椅子的饰面上烧出了洞。他的眼睛紧闭,正紧张思考。接着,他转过身来,枪支臂直对着我的脸。

“啊哈!我有办法了,上校!我们彼此都退一步,就能满足佐酷的意愿!这位契诃娃是龙专家,她会在军械库中检查这颗炮弹,一直查到分子水平!这样就不会有危险了。这下大家都高兴了吧?”

是啊,大家都高兴了,只有我不高兴。我可是在炮弹里藏了一具缩微身体,里面有能发库扑特讯息的EPR态。我本打算用这具身体从军械库中偷回我的飞船。

但我没露声色,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同时开始思考B计划。


(1)文中为佐酷人的一支。“大炮俱乐部”出自儒勒·凡尔纳的名著《从地球到月球》,是美国内战后建立于巴尔的摩的俱乐部,研究各种枪械,尤爱大炮。在俱乐部主席巴比康(本文佐酷“大炮俱乐部”长老同样叫巴比康)倡导下铸造了一颗载人炮弹,由特制大炮成功发射,射向月球。

(2)借助微生物酶的后发酵茶,如熟普洱。

(3)《亚森·罗平被捕》中的人物。《亚森·罗平被捕》是勒布朗的“侠盗罗平”系列第一部,故事发生的地点便是横渡大西洋的邮轮“普罗旺斯号”(下文还会出现这艘船)。拉乌·当德莱齐便是亚森·罗平的化名。

(4)匈牙利-美国影星。

(5)心理学名词,用来描述在同一时间有着两种互相矛盾的想法,因而产生了一种不甚舒适的紧张状态。

(6)索伯诺斯特始祖之一。

(7)希腊神话中的善精灵或天使。此处类似良知。“非尤达意蒙”意为非良知。

(8)Spime,科幻作家布鲁斯·斯特林首创的科幻概念,由空间(space)和时间(time)两个词集合而成。指人类制造物的下一个阶段(此前分别是手工制品、机器制品等阶段)。到了这个阶段,人类的任何造物都是非物质化的信息集合。这里的信息,包括时间和空间两个方面,因此,在任何给定的时间或空间,其实体化呈现都只能视为该造物的一个临时简版。

(9)和伟大游戏一样,都是佐酷中的支派。下文中还会出现更多的佐酷支派,不再一一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