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窃贼与最后一战
我们还没飞过火星轨道,马特杰克就弄明白了纳尼亚的真相,还帮我找到了米耶里的踪迹。
“怎么能没了呢!”他举着一本书喊道。这本书开本挺大,紫色封面破破烂烂,上面印着圆形窗户似的图片,画着两军大战。四岁的小马特杰克用双手才能举起来,好不容易把书捧到我面前,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
书名是《最后一战》(1),C.S.刘易斯著。我叹了口气。这本书啊,这下可麻烦了。
几个主观日以来,在我们的飞船“衣柜号”上,小小的主拟境里一直很宁静。马特杰克给我讲过自己的一个梦,梦里有个熏香的、迷宫似的书店,书店里到处都是高高的书架,堆满了五颜六色、大小不同的书本,摇摇欲坠。拟境就是按照这个梦设计的。书店前面有一排橱窗,阳光透过窗子散射进来,照亮了小小的咖啡休闲区。我和马特杰克常坐在咖啡区粗糙的木桌旁看书工作。书店外头(拟境为我们展示在虚拟的橱窗上)是忙乱的太空高速通道,挤满了成千上万的光流、岩石船、沉静船、光束骑乘者,以及各种各样的其他交通工具,都映在“衣柜号”的太阳帆上,犹如无数明亮的星点。书店深处的阴影中存放着蓝银色的书本,那是斯尔的人民、精灵和神祇的分形(2)压缩意识,它们正用纸张的沙沙声轻轻交谈。
这几天,马特杰克一直坐在桌边,拳头托着下巴,安安静静地读着书。这正合我意:我正忙着从地球垂死的呼号中寻找米耶里,没时间管他。
“他们怎么能全死了呢!这不公平!(3)”马特杰克又喊道。
我看看他,让一块透明的翡翠圆盘在手指间转来转去。那是我唯一的高速通道佐酷珠宝,翡翠色中夹着奶白色的花纹,是一位友好的鲸形生物送给我的礼物。
“我说,马特杰克。”我岔开话题,“你想不想看我耍个把戏?”
小男孩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他的眼神热切锐利,逼人的蓝色眼珠跟柔软的圆圆脸蛋实在不相称。那眼神让我浑身不舒服,让我回想起不怎么愉快的经历。马特杰克成年后曾抓住过我,还把我的大脑剥成了一个个神经元。
他专横地交叉双臂抱胸,“不要。我要知道有没有不同的结局。我不喜欢这一个。”
我翻翻白眼。
“我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结局。要是你不喜欢这一本,干吗不换本书?”
我现在实在没心思跟他瞎扯。我的手下——整整一大群老鼠和线虫的遥远后代,具备认知功能,其源代码已经公开——正在太阳系的公共时空模拟视界里搜寻地球灭亡的公开数据。我们古老书店的墙外,蜂拥逃亡的飞船不断传来信息,库扑特(4)数据流就像冰冷的雨点,涌进我的脑海。
每一条信息,就像时钟的指针移动一格,为米耶里的生命倒计时。
谷神星(5)真空鹰的生命流(6)。真空鹰是一种脆弱的无感官太空有机体,它的太阳帆翼上有感光细菌。这一只真空鹰追逐着母鹰飞过地球,身上的感光细菌拍下了粗糙的画面。细节太少。下一条。
萨岗佐酷在木卫三的合成孔径阵列拍摄的时空画面,公有数据。
我的心脏猛地跳起来。这个有希望。几天前拍摄的一整套超光谱数据在我眼前闪过。我仿佛从舞动的北极光中飞过,多层光色描绘出细节逼真的地球表面和周围的太空。每一层中都有黑色的裂缝,那是龙。我没理会龙,一转念,将画面拉到L2拉格朗日点和附近的碎片残骸云团。快点。
“可我还是想知道,”有个顽固的声音远远传来,“皇帝是谁?海那边有什么?阿斯兰为什么不是狮子了?”
时空图像很清晰,能看到太空中这一片小小马尾藻海的时空轨迹,每一片合成生物碎片和死去的纳米制品的历史。可就是没有米耶里的飞船“培蝴宁”。它本该也在那儿的。我压低声音骂了一句。
“你说了个脏字!”我隐隐感到,马特杰克正在扯我的袖子。
真让人懊恼。我能找到的所有公共数据都被小心地篡改过了,就连带着量子水印的佐酷探测器传来的画面也一样。这种画面本该没法伪造的。这根本说不通,除非某个巨大的阴谋正在悄悄运作。我暗自琢磨,难道已经太迟了?
她到底在哪儿?
我揉揉眼睛,派出手下打探高速通道网络,看别人有没有发现这个问题。之后,我把他们发来的库扑特讯息淡化成远远的背景噪音。突然间,我十分怀念“培蝴宁”上的情报魂灵儿,更怀念那艘飞船本身。
“为什么最后他们都要看他的脸?”
“培蝴宁”会知道现在究竟该说什么。
“听着,马特杰克。我现在非常、非常忙。我得工作。”
“我能帮你。我很会工作。”
“你会烦的,”我小心地选择词句,“都是大人的东西。”
他不为所动。
“妈妈也老是这么说。可有一次,我跟她一起去工作,发现她的工作其实很好玩。我搞垮了一个量子衍生市场。”
“我的工作可没你妈妈的这么刺激。”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说错了。
“我不相信,我要试试!”他伸手来抓我的佐酷珠宝。我举起珠宝,让它在手指间翻滚几下,消失了。
“马特杰克,不经允许就拿人家玩具,这不礼貌。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们来这儿是干什么的?”
他垂下眼睛看着地板。
“我们来这儿救米耶里。”他嘟哝道。
“没错,那位长翅膀的好女士来看望过你。我来接你是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所以我们才待在‘衣柜号’里面。我还让你给这艘船起了名字,对不对?”
他点点头。
“那么,谁要害米耶里呢?”
“所有人。”马特杰克回答。
替我照顾她,你发誓。“培蝴宁”说。那时候,索伯诺斯特猎手袭击了我们,她把米耶里射入太空,想救她的命。当时,这似乎是个好办法。
问题是,米耶里为索伯诺斯特服务了二十年,脑袋里还有个始祖魂灵儿。太阳系中想得到她脑中情报的力量太多了,尤其是现在。比如伟大游戏佐酷——佐酷人中负责情报的一支——就想要她。他们一开始可能会以礼相待,可一旦他们发现她的身份,肯定会把她的意识像个橘子似的一瓣一瓣剥开。至于佩莱格莉妮、瓦西列夫、赫辛库和陈,肯定愈发无情。更不必提她在地球上还背叛过某个佣兵公司。
我们一定得赶在其他人之前找到她。已经过了七个基准日了。
即便知道她的所在,如何赶去也成问题。我们这艘“衣柜号”,不过是一团樱桃大小的原始智能物质,裹着一团碳纳米管,靠风筝似的太阳帆牵引,在通往木星的太空高速通道小行星分支上一点点挪动。“衣柜号”是从3000吨级的王氏炮弹中分离出来的。地球垂死之际,我点燃了150吨的核爆炸物,逃了出来。保护飞船的外壳碎片现在还飘浮在我们周围,就像钢和硼做的三维拼图。我们身后还拖着一条用完的减速凝胶带,就像从汽车窗口拖出的厕所卷纸。想在星系里来一次高速追逐,用这艘船可不是好主意。
还有一点。就算我果真发现了米耶里,而且救了她,一旦被她知道“培蝴宁”的事,肯定会有流血事件发生——而且大部分都是我的血。
我轻轻握住马特杰克的肩膀,“没错。所有人。”
“我也想帮助米耶里。”
“我知道。可现在,只要你能安安静静地读书,就算是帮我大忙了。行吗?”
他撅起嘴。
“公主说我们要出发冒险,她可没说你有这么多工作要做。”
“哎,有些事,公主也不知道呀。”
“这我知道。所以我才来问你。我以为你是我的朋友。”
我突然觉得胸中一下子空了。
虽然不愿承认,但我带上小马特杰克的初衷十分自私:他的迦拿是地球上唯一不会被陈的龙攻击的地方。陈禁止龙碰这个迦拿。
而且,不久前,我还打算偷他的灵魂。这也是事实。
“我当然是你的朋友,马特杰克。这本书哪儿让你不舒服了?”
他的双脚不安地挪动。接着,他用清澈的眼睛望着我。
“我们这儿,是不是也和纳尼亚一样?”他问,“我们俩,是不是也死了?”
我瞪着他。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这讲得通啊。我记得我进了普莱纳先生的白房间,似乎是生了一场重病。房间里有张床。接着,我就到了海滩,又觉得浑身舒畅了。
“在海滩上的时候,我从没琢磨过这个,只是一个劲地玩。妈妈和爸爸说我还能再玩一会儿,他们等下就回来。可他们一直没回来。我就像在做梦,直到米耶里来了,我才醒。
“所以,也许,在真实世界里,我其实早就病了,然后死了。海滩就是纳尼亚,你就是老鼠里普奇普。”
四岁的时候,马特杰克的意识被拷贝进了迦拿。他记得的最后一件真事,就是跟着父母走进上传保险公司,接着,他的记忆就只剩海滩上永不结束的下午。他只知道,他的幻想朋友之一,叫花儿王子的那个,回来带走了他,一起出发冒险。所以,他方才说的话——纳尼亚,死亡之类,并非没有真实成分。这才是最可怕的。
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他父母已经死了几百年,他熟悉的世界已经被龙吃光了——造龙的,就是未来的他自己。
“马特杰克——”
我考虑了半秒钟该怎么做。我可以把他的魂灵儿往回拨几天,让他忘记我,也忘记《最后一战》。我可以重新创造他的海滩,让他在上面永无休止地玩耍。
我深吸一口气。米耶里说得对(没想到,有一天,我居然会同意她的意见),有些事怎么都不能干。我不能让马特杰克也跟我一样,变成被人操纵的魂灵儿。我绝对不会给他造一座牢笼。
我把马特杰克小小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轻轻捏着他的手指,小心组织语言。
“你没死,马特杰克。死亡不是这样的。相信我,我很了解。不过,所谓的‘真实’有很多种。你的父母一直不相信我们的存在,对不对?不相信我,不相信公主,也不相信士兵和海怪,对不对?”
我好不容易才平静地吐出这几个名字。想起马特杰克的幻想朋友——或者说,幻想朋友的遥远后代,昂神——我就觉得不自在。他们说,我是他们的同类,所以救了我,没让地球大气层中的野代码把我吃掉。可他们没救“培蝴宁”。“培蝴宁”死了,都怪他们。
马特杰克摇摇头,表示父母的确不相信。
“那是因为,我们住在他们看不见的世界里。我们住在故事的世界。不过,我们的世界和纳尼亚不一样,一旦找到米耶里,我保证会送你回到真实的世界。但首先,我需要你的帮助。行吗?”
“好。”他抽抽鼻子。我心中松了口气,忍着没吐出气来。
接着,他又抬起头看着我。
“王子?”
“嗯?”
“我总是忘记梦里的故事。孩子们总是忘记纳尼亚。等我回到真实世界,我还会记得你吗?”
“你当然会记得。”
记得。这两个字在我脑中如雷轰顶。我哈哈狂笑起来,举起马特杰克,紧紧抱着他。
“马特杰克,你是个天才!”
我一直在公共数据中寻找米耶里的下落,这些数据都被未知力量篡改了。但太阳系中有个地方会记住一切。而且,那地方最擅长保守秘密。
想跟火星之王进行匿名库扑特通讯并不容易;不过,总算是个切实可行的计划。所以,我热切地投入工作,丝毫不觉疲惫。我怂恿马特杰克去对付一本二十一世纪晚期出品的奇幻小说,这本小说基于算法,能自动修正,以适应不同读者的神经结构。但愿这部书能让他忙上一阵子。
我们离火星只有几光分(7)远,所以我减慢自己的主观时钟,模拟实时对话。我制造出一个慢时亚拟境,走了进去。这个拟境没什么出奇,不过是我访问老地球时,在赫辛库的祖先模拟中经历的片段。那是巴黎的一间地下室酒吧,挤满了平静友好的背井离乡者。
我等了片刻,细细品味手中的螺丝刀鸡尾酒。确切地说,我和火星侦探算是对手;所以,我不太情愿找他帮忙。更何况,他还是我的老情人蕾梦黛的儿子。我最后挣扎了一分钟,思索着有没有其他办法,随后得出结论:没有。于是,我送出第一条库扑特讯息,没忘记加个笑脸。
你好吗,我的国王?
别这么叫我。他的回应来了。你根本不知道当国王有多苦。这条讯息还附带了应答者此刻的感受——伊斯多正恨得直咬牙。我笑了。
这头衔可是你赚来的,伊斯多。你该热情拥抱它才是。
你想干吗,若昂?我以为不会再有你的消息了。可别告诉我说,你还想要你的命表。
很明显,这孩子翅膀硬了。
命表归你了。我好像记得你约会总爱迟到;反正琵可茜是这么说的。我本想让他好好品品这句话的味道,可惜时间有限。我想要的是其他东西。我需要你的帮助。很急。
地球到底怎么回事?他的语气中充满求知的渴望。你有没有插一脚?
你还是别知道太多的好。至于地球是怎么回事——我也正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写了一份寻找米耶里经过的概要,改成火星共同记忆的协议格式,传给他。
伊斯多,有人篡改了我能找到的所有公共数据。唯一可能逃过他们眼睛的,就是忘川的外记忆。既然你们的加密办法对索伯诺斯特来说太麻烦,对其他人也一样。我需要这段时间内,地球和太空高速通道所有的观察数据。
伊斯多的回应兴致高昂。这简直就像伪造过去的火星王国事件(8),只不过尺度更大!我得用密钥才能拿到这些外记忆。为什么会有人不怕麻烦,改动这么多数据?
也许因为人家害怕感染龙,怕得厉害。这是我的手下在高速通道聊天资料中找到的最佳答案。我在心里补充道:或者,是因为人家想藏住米耶里,不愿让别人找到。不过,动用这么多资源,只为藏住一个奥尔特人?我实在想不明白。就算她是约瑟芬·佩莱格莉妮的仆人,也犯不着啊。
请尽快,伊斯多。而且,别插手。你有颗星球要统治。索伯诺斯特内战已经打响,人家不会再讲究礼数。要是他们发现你有钥匙,肯定会追杀你。你当国王已经够忙了,别多事。
我说过,你根本不知道当国王有多苦。伊斯多回应。给你。一大段密集压缩的共同记忆,通过库扑特链接,洪水般涌来。我把这些记忆存档,待稍后详加分析,同时心中庆幸我仍然保留着瓦西列夫制造的外记忆模拟和黑客工具。这些工具都是最近造访忘川的时候弄来的。那次造访虽然短暂,却波澜重重。
谢谢,伊斯多。我欠你一份情。顿了顿,我又用库扑特道:替我向蕾梦黛问好。我喝了口柠檬伏特加,把辛辣的酒味通过库扑特传过去,以掩饰自己想起这名字时甜苦交织的情感。
好的。可是,若昂,你干吗非得找米耶里不可?她跟蕾梦黛并肩作战,她的飞船从虎怖机(9)手里救了我们大家,所以我们都感激她。可你,你欠她什么?在我看来,你现在已经自由了,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这次,轮到他话中带着苦涩味道了。我认识的米耶里,根本不需要别人来照顾。你干吗这么急着救她?
这问题让我措手不及。我把时间调到正常速度,好让自己有思考的余地。伊斯多说得没错。我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想做什么人就能做什么人。我可以去土星,也可以去更远的地方,找个人照顾马特杰克,然后就又能做赌王若昂了。
“培蝴宁”曾问我,等我们的任务完成,我打算干吗。现在想起来,“完成任务后该干吗”这问题,就像站在悬崖峭壁边朝下望,让我害怕得肚肠翻绞。现在这个我,从监狱中出来后,脑中的记忆已经少得可怜;要是连承诺都守不住,我这个人,还能剩下些什么?
而且,米耶里还有救。她这辈子,一直在追逐失去的爱人,却总是徒劳无功。但凡佩莱格莉妮看上的人,都逃不过这种命运。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因为,这是赌王若昂会做的事。我对库扑特链接轻声说:别插手,别找麻烦,伊斯多。
然后,我切断了连接,把自己埋在数据里,终于在花儿的记忆中找到了米耶里。
数据来自默工制造的分布式望远镜。跟忘川的其他技术一样,这东西更像是一件艺术品——众多的合成生物花儿,有感光的花瓣,加在一起就变成了巨大的成像设备。这些花儿种在城市留下的脚印中(10),遍布整个火星,就像巨大的复眼,始终注视着火星天空——直到被虎怖机吃掉。
数据来自忘川外记忆,所以加载数据就像回忆。突然,我记起在天空中看到了一个小点。不过,跟普通记忆不同,我越是聚焦,图像就越清晰。最后,我终于看到了“培蝴宁”带翅膀的蜘蛛网外形。我一转念,就移到了关键时刻。一道光闪过,飞船上有个小东西射了出来,在虚空中翻滚。
找到她了。我用花儿的眼睛跟着她的动向。
米耶里穿着黑色托加长袍,在虚空中不断翻滚。然后,一艘船——佐酷飞船,就像玻璃做的太阳系模型——朝她驶来。船上涌出许多佐酷真形(人类的脸,四周围着功能雾滴云,还有珠宝光环),把她团团围住。接着,她就消失了。飞船开始加速,加速度达到整整一个G,朝高速通道驶去。
我召唤出手下。没多久,他们就在公共高速通道时空视界中完成了辨识:拯救米耶里的飞船名为“鲍勃·霍华德(11)号”,隶属彩虹圆桌佐酷,是佐酷人维护路由器网络的系统管理飞船之一。但现在,这艘飞船跟平常不同,正朝着土星飞去,而且还乘着昂贵的一瞬千里光束,大约七天内就能到达超越城。一艘佐酷系统管理飞船,去超越城不用异境之门,实属效率低下。更何况,内太阳系的交通状况如今已然混乱不堪;占用一瞬千里光束,更是浪费资源。
我支起手指,指尖相对,思考。无疑,米耶里已经到了伟大游戏佐酷手里。在斯尔市,我险些被他们暗杀;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这一支佐酷人在地球附近也有出没。彩虹圆桌佐酷里肯定也埋伏了他们的众多间谍。救下米耶里后,其中的某一名间谍察觉到,这是个收集情报的好机会,于是向上峰汇报,并得令将米耶里送到土星。当然,他们本可以直接把她塞进异境之门,让她变成量子信息,利用路由器网络,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送到土星。可惜米耶里身上植入了军队级别的索伯诺斯特技术,一旦穿过异境之门,就有可能自毁。所以他们不敢这么做。他们要把她完完整整地送到土星,完整到原子层面,很可能还会维持她的生物状态。
我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朝椅背上一靠,任由酒吧的轻声语浪将我淹没。还有时间。我脑中已经萌发了新的计划。但“衣柜号”速度不够快,不可能及时到达土星。我对这艘迦拿飞船的意见可不止于它的外表。
另一方面,伊斯多说得有理。我现在的确自由了。除了恼人的、顽固的防拷贝保护,约瑟芬加在我身上的认知锁几乎全部消失了。从我们离开地球开始,我就一直想着自己的另一艘飞船,真正的飞船——“勒布朗(12)号”。我记起来了,它正藏在大炮俱乐部位于土卫八的军械库中。要是我能及时拿回“勒布朗号”多好——
等等。既然我快不起来,我可以让佐酷的飞船慢下来呀。
所有的疑惑都消失了。我自信满满,专心计划。我还需要某些工具。一个量子金字塔骗局(13),两具肉体,一块计算质(14),几个纠缠的EPR(15)对,还有几颗非常特别的氢弹……
我要把她从你身边带走,约瑟芬。我要把她偷回来。
没想到,金字塔骗局竟是计划里最简单的部分。
你已升级到第四级导航员!高速通道佐酷给我发来库扑特讯息,伴随着令人满意的缠结(16)震动。经过土星拉格朗日点的轨道时起了冲突,而我发现了新的协调平衡办法,解决了这一冲突,所以获得了奖励。他们自然不会知道,这个冲突,原本就是我利用僵尸网络制造出来的。
投标竞争您的质量投射流集运合约(收集某段时空画面指定的碎片,并将所有碎片引至土卫八)。出价:土卫八通道准入权的组合竞拍,或者同等级的高速通道缠结。有艘鲸类生物飞船——被合成生物细胞膜包裹的巨大水泡,由人鲸混血动物驾驶——希望接手我挂出的工作合约:把王氏炮弹的碎片收集起来,运到土星。我在脑中设好提醒,等一下再细想。现在没时间理会。
表达,渴望,集体,参加。这条库扑特讯息是一千个声音一同发出的。这个可是个大手笔赌客:一座金星漂浮城临时改装成了宇宙飞船“维帕加号”,里面装载着索伯诺斯特级别的计算质。我花了几毫秒,把这艘飞船吸引过来,发给它一份量子合约。这座城市没读合约的附属细则。细则很难——属于NP困难问题(17)——至于核实合约的结构,那更是不可能完成的计算任务,一直到宇宙寿命尽头都做不完。
看到地球毁灭,小行星带的众多世界认定:索伯诺斯特终于发动了战争,要强制吸收其他世界了。所以,高速通道已经超载,挤满了难民船,大家争夺着飞出内星系的低能快速轨道。像我一样有创意头脑的人,都想到了一个点子:朝附近的飞船发送集体计算的建议,大家一起争取飞出内太阳系的高等级快速通道,同时赢取高速通道佐酷的缠结奖励。不过,我在合约里玩了个小把戏,埋了一个简单的量子程序。这个程序会从每个集体成员获得的奖励或资源中提取一小部分,聚集到我手里。我则利用这些资源,做出极有吸引力的算法标书,投标竞争某些特定轨道。
熊形生物岩石船尤基-14正在攻击谷神星飞船“羽毛轻”和“诚实号”。
我一哆嗦。真是个不该出现的副作用。一艘熊形生物岩石船——长得像把燧石斧,足足几公里长,由合成生物和聚变火焰雕成——拒绝承认在轨道竞标中失利。谷神星轻飘飘的蛇发飞船扑向熊形岩石船。高速通道佐酷尽力维持秩序,减轻破坏程度,派出自己的Q飞船重置通道入口光涡,引导涌来的飞船绕过不断扩展的战斗圈子。
土星通道的质量投射流混乱。流船“冒泡泡号”正在购买质量投射流队伍中的靠前位置。
火星轨道的光涡不可用。
请求土星一瞬千里光束的庞加莱(18)不变表面进入许可。
购买土星一瞬千里光束进入期权的衍生物。
我屏住了呼吸。佐酷人就这点好:他们的珠宝会强迫他们服从全体佐酷人的意愿。我满意地看着高速通道佐酷将“鲍勃·霍华德号”移到了比较慢的光束通道里。这能给我争取额外的时间。不多,大概一周,但足够让我紧随着彩虹圆桌佐酷飞船抵达土星。但愿伟大游戏佐酷在这么点时间里,不会彻底摧垮米耶里的精神。
总之,现在我已经有了足够的缠结等级,可以用来交换我需要的工具,然后就去土卫八执行计划。
我面带微笑,回到“衣柜号”的主拟境。
书店里正在下雪。大片大片的白色雪花,从天花板的阴影中降下,积在书架上,书架就像被雪覆盖的大树。咖啡桌不见了,变成了高高的路灯柱,顶上挂着铸铁煤气灯,洒下晕黄的光芒。我呵气成雾。真冷。没有马特杰克的影子。
远远传来轻轻的铃铛声。一串小小的脚印延伸到书架中间的阴影里。地上有一张银紫色的糖纸,映着白雪分外显眼。土耳其软糖。
“马特杰克!”我喊道。在雪地里,我的声音发闷。没人回答。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把拟境搞成这样?
我把手塞到胳肢窝底下取暖,在脑袋里翻找我的始祖代码,以修复这位未来的太阳系众神之王搞出的破坏。
一个雪球打中了我的后脑勺。
刺骨的湿冷沿着脖子滑下,害我不停眨眼。马特杰克在黑暗中某处大笑。库扑特讯息传来的时候,我还在揉自己的脑袋。
伊斯多?
若昂!你肯定不会相信我的大发现!我好不容易才接收下一段外记忆:道道闪光在火星的天空中飞翔,明亮的星星在某人的手指缝里闪耀。不只这次的地球,木星爆发也是这种情况,大崩溃(19)也是!你一定得看看——
侦探的声音淹没在图像洪流中。火卫一从天空落下,地平线上升起光柱。大地震动,整颗火星像个铃铛似的摇晃起来,忘川失去了平衡。
然后,一片寂静。
(1)《最后一战》是C.S.刘易斯的《纳尼亚传奇》系列最后一本。该系列第一本名为《狮子,女巫和魔衣柜》,故飞船得名“衣柜号”。
(2)又称碎形,通常被定义为“可以分成数个部分的几何形状,每一部分都(至少近似地)是整体缩小后的形状”,即具有自相似的性质。
(3) 此处以及下文中小孩的话都与《纳尼亚传奇》的内容相关。
(4)作者杜撰的一种信息传送方式。
(5)位于太阳系小行星带的矮行星,曾被认为是最大的小行星。
(6)约等于生命的数据记忆。
(7)在真空条件下,光一分钟走过的距离。一光分约一千七百九十九万公里。
(8)“火星王国伪造事件”详见第一部《量子窃贼》。大致是,所谓的火星王国时代,其实并不存在,是佐酷人伪造出来的。
(9)火星内战后散落的智能纳米机器,自我设计、自我繁衍了上亿个虚拟世代。对人类满怀恶意,不断攻击忘川,并破坏人类的地球化努力。
(10)火星城市忘川建在众多机械脚上,能在火星表面不停行走。
(11)应指Robert Ervin Howard (1906-1936),美国通俗小说家,涉猎奇幻,恐怖,历史等等。“野蛮人柯南”便是他的创造。
(12)莫里斯·勒布朗,法国侦探小说家,“绅士大盗亚森·罗平”之父。对本书主人公若昂意义非凡的《水晶瓶塞》一书就属于“绅士大盗亚森·罗平”系列。
(13)即我们熟知的“招来越多下家越赚钱”的传销骗局。
(14)即可编程的物质。
(15)在这里,EPR可以简单理解为量子纠缠态,即两个粒子哪怕相距遥远,其坐标、动量等仍相互关联。
(16)即量子纠缠态:两个粒子互相纠缠,无论相距多么遥远,一个粒子的行为都会对另一个产生影响。本书中的缠结是佐酷人生存、生活的基础,储存在佐酷珠宝中,可以通过完成佐酷意愿指定的任务赢取。缠结越多,等级越高——就像游戏。
(17)NP-hard,NP(non-deterministic polynomial)即非确定性多项式。在计算复杂性上,简单来说,P级别的问题,能在某一段时间(多项式时间)内解决;NP级别的问题,无法用已知方法快速得出答案,但可以在多项式时间内检验某个答案的真伪;而NP困难级别的问题,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最难的NP问题”。小说后面出现的NP完全问题,也属于NP困难级别的问题。
(18)法国著名数学家。“庞加莱猜想”为千禧年七大数学难题之一:任何一个封闭的,并能柔软延展的三维空间里面所有的封闭曲线如果都可以收缩成一点,则该空间一定能被吹涨成一个三维圆球。
(19)指地球上的量子经济全面崩溃,之后佐酷人离开地球,反对意识脱离肉体上传的运动彻底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