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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该休息了。
我还记得当时我对妤洁说的话,我甚至能看见自己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忧伤、落寞。
我真的该休息了。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小李子突然说,邝主任,缓下来也好,这些年,看你黑明昼夜地熬,我都看不下去了,人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啊。
我把头靠在座椅的后背上,宽大的丰田越野在翻浆的搓板路上,也不显怎么颠簸,难怪这些年,大院里的轿车全部换成了高排量的丰田越野车。小李子的话让我有些心神不宁,现在这种人事变动的消息像流行感冒,传播是最快的了,当事人还蒙在鼓里,外边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了。
其实小李子这样的话,我在一周以前就听到了,尽管这样,我还是明知故问,到哪儿缓去呀?你听谁说的?
小李子还是聪明,毕竟在市委开了七八年车,头脑灵光,听我这么问,反倒把问题抛给了我。说实在的,邝主任,现在空缺的好几个位子,市委机要局长、市委机关工会主席、宣传部副部长,你觉得哪个划得来去呢?
这不是你我操心的事。
我显然有点不高兴,不想再继续这样的话题。小李子也便知趣地不再说话,专心开他的车了。
当时,正是二十三岁的好年华,我从一家设计院招考到市委机关当秘书,由一名普通秘书干到秘书科副科长、科长,再到现在的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那是付出了多少心血与不眠的日日夜夜才换来的啊。
至于我要缓下来的说法不知道从何说起,这种话一般不会空穴来风,我开始闭上眼,认真梳理近几个月经历的细枝末节。
有一次,在市委周学亮书记的私人接待宴会上,我喝了两盅酒,感叹一句,周书记呀,写同志们写了十多年,还没有多少机会让我讲同志们,却已经落得个失眠落发痔疮疼啊!周书记哈哈一笑,小邝啊,工会马主席要退休了,我看你去接替他比较合适,让你好好给职工们讲讲同志们。市委组织部乔玉川部长也在座,他马上接口说,虽然升了正处,但是邝主任才三十来岁,正是干事的年龄,不能去不能去。于是一阵随声附和的哈哈笑。
还有一次,下午上班,我发现办公室几乎没有一个人了,问值班的小陶秘书,他说,你不知道啊,今天黄秘书长父亲八十大寿,人都去祝寿了。我想想今早我一直在办公室,怎么就不知道这事?第二天,问起其他人员,大家异口同声,说看到我闭门草拟市委周书记在全市干部作风整顿大会上的讲话,就没打扰,我是忙人啊。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随后几次与黄腾云秘书长碰面,他都要说,邝主任忙啊,太辛苦了,要注意休息。
大家一致认为,我太忙太辛苦,要休息!
回到韩阳市的第二天,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周学亮书记找干部谈话,我是其中之一。
小邝啊,到办公室多少年了?哦,十年啊,俗话说,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当副主任也就有四五年吧,四五年就提拔正处,也不多见,主要考虑你这些年工作勤奋,任劳任怨,才破格提拔你担任机关工会主席。对了,记得你上次说过,你患有严重失眠,老黄也多次提出要照顾你,我想,工会主席这个位置很适合你呀,到新的岗位一定要好好干,同时也要注意身体,这些年你身体透支严重,要争取把它补回来。
一个厚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明显感到了一股被向门外推的力量。
我知道,工会的老马主席一两年了都没来上班,我知道就是来了,也没多少事情,无非一年举办一次职工运动会,慰问一次老职工,都是些软任务,干了没人说好,不干也没人说不好。
回到办公室,我马上得到了一个新的消息:位次排在我后面的市委办公室副主任王向春要到市委组织部担任副部长。
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由得气冲顶门,一推桌子,站了起来,一把将刚拟好的一份材料撕成了碎片。看着纸张的碎屑在地上哭泣,我内心有了一种异常荒凉的感觉……
在市委办公室十来年,前后给三任书记写材料,每次会议前,人家在宾馆推杯换盏,我在灯下熬夜奋笔,有时候一个讲话,三四十页,废稿要堆一尺多高。近几年电脑和网络普及后,年轻人习惯利用粘贴复制炮制讲话稿,很少有人再动脑子了,只有我被大家嘲笑着还坚持多年用笔的习惯,我始终觉得电脑和网络会把人的思考力降低,事实也是这样,自从有了网络,好多人写出的材料千人一面、人云亦云,毫无创新和特色。为了带一些新人,我常常抽调几个年轻人,组成一个写作班子,由一个人主笔,其他人坐在旁边苦思冥想,发挥集体智慧,一句话一句话地写;我要求大家力求不用旧词,使每一次的讲话稿都有新词,有新鲜感。我的这种办法得到了领导的赞赏,却也引起手下的不少抱怨,他们说,人家都粘贴复制,为啥咱就要另搞一套?有时候为一句话,熬半个多小时,简直要把人逼疯了。
每天我都要仰望两次市委办公大楼,早上来上班望一次,下午走时回望一次,两次看到的大楼都不一样。早上来时大楼清晰,棱角分明,稳稳当当,只是猛一看,有些血色,刚开始以为是晨曦染上的,后来才知道是我眼睛里的血丝。一段时间,因为熬夜,眼睛一直处于充血状态,看什么都布满了血色。而下午的回望,主要是为了体会我的身体状态,在文字里埋头几个小时,常常上班来,泡一杯茶,到下班才发现一口未喝却早已凉透。出了楼门,院子里的一切都是模糊和晃动的,这时候我就要下意识地去回望办公大楼,这时候的大楼不再清晰,不再有棱角,也不再那么稳当,而是模糊不定,漂移浮动。
出了大门,我掏出手机,想打一个电话,却突然不知道该打给谁?号码簿里那么多活生生的人,而这时候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去说话。突然,随着号码簿的翻动,妤洁的名字出现了,我看到一张安详的面孔浮现在手机屏上。
大拇指一动,妤洁就来了:
你好,天穷。
这就是信息社会,很远的人突然会变得很近,把耳朵贴近电话,你仿佛都能听见对方的鼻息。
你好,妤洁。我听你话,我真的要休息了。
呵呵,听起来好像有怨气?这可不好,记着我说过的话,沙,握不住它,不如扬了它。记住,你不仅要听,还要继续听我的话,这对你好。一周之内,你来一趟吧,我必须见你,我真的替你担心。
口气不容置疑。我挂掉电话,妤洁的声音依然回响于耳边,这个女人有一种神秘的、巨大的力量,看来我不得不成为她的病人。后来我一直想,多年里对她的某种心理依赖是不是就是因为自己内心的虚弱?
这个晚上,我再次失眠。在市委办公室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全部涌现在眼前,我想到每一个人,想到了王向春。王向春,这个小我三岁的年轻人,是在我当秘书科长的时候调进来的。我成为市委办公室副主任的时候他还是后勤事务科副科长,因为科长调走了,他履行着科长的职责。两年后,机关竞争上岗,他顺势而上当了后勤事务科科长,前年年初才突然提拔为市委办副主任,分管后勤事务。
对于王向春,我打心眼里瞧不上,第一次见他,我就感觉他华而不实,嘴尖皮厚,不是个干事的材料。我一贯有个被人称道的缺点,就是不善于逢场作戏,喜怒形于色,好恶显于言,所以在和王向春共事的这段日子,我的脸上明显写着:我不看好你。
我不看好人家,自有人看好,不然他不会升得这么快,我知道黄秘书长就对他很是看重,走一步都带着他。现在,王向春终于走上了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这个显赫的位子。王向春!王向春!我在心里一面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一面给自己说,管他去,你当你的部长,我当我的主席,但是头脑却不听话,这个该死的王向春还是硬生生地往我的大脑里钻。
我开始了我惯常的做法,盯着天花板四边的贴角线开始数上面的花纹,我知道那是九百九十七个,因为我已经数了不知多少遍,只有数这些花纹我才能让自己不去想该死的王向春,我才能不知不觉地睡去。我十分感谢装修工,给我的屋顶贴上有花纹的石膏角线;我也感谢那些花纹,是它们,让我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近几日,我明显感觉我已经病得不轻了,除了失眠加重外,经常疲乏无力,胸闷,口干,手脚发凉。
我这是怎么了?我邝天穷难道因为一个正常的工作变动就被打击成这样?怎么会?我的性格中秉承了母亲那种不屈不挠的基因,这么多年,一路拼杀,从不退缩,怎么会因为这么一点小挫折变成这样?这要是让人知道,该会怎么看我?我分明看到大家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看得我的毛孔里都渗出了细细的汗。
我一遍遍在心里安慰自己:没有的事,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哪有闲心管你?但是,我这种不良状态的确像魔鬼一样折磨着我,让我不能安生。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不能,我要好起来,尽快好起来,我要让大家看见一个依然神采飞扬、踌躇满志的邝天穷,而不是一个面容枯槁、一蹶不振的邝天穷。
沙,握不住它,不如扬了它。
是妤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