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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穷。
谁叫我?是她。除了妤洁不会有别人了,我是她的课题,是她最有信心的课题。
而现在,她却要眼睁睁看着我这个课题毁于一旦,她的呼唤有别于以往任何一次的呼唤,苍凉、绝望还有些撕扯的破碎感。一直以来,她唤我的声音永远回响在我的耳畔,那么淡定,那么幽静,当我感到胸闷、急躁不安、无法自在呼吸的时候,这声音就会响起。
天穷。
我只要拨出一个号码,不用发出任何声音,这个低唤就会从很远的地方,透过电波,穿过我的耳膜,像甜丝丝的溪流一样,注入我的心田。我会闭上眼睛,等待全身的肌肉缓缓松弛下来。
妤洁。我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我无法想象妤洁面对我的离去,该是怎样的破碎表情?我们也曾在一起无数遍讨论过死亡,但是死亡在她的口中就像是说起任意一个普通的事件一样,轻描淡写,就像说起早上了吃了什么饭,下午街心花园里又遇见那个遛狗的白头老人一样自然而然。
因为妤洁坚持不懈地相信,我是不会与这个词有关的,六年了,她把六年的时光花在了我的身上。我将成就她博士毕业以来的第一份荣誉。
六年前,我因为睡眠不好,就开始了和戴欣嫚不停争吵的日子。因为睡不着,我就养成了在深夜翻书的习惯,戴欣嫚最不能容忍的是在她睡觉的时候周围会有一些哪怕很轻微的响动或者哪怕很细微的灯光。第一次发生争吵,铺天盖地,轰轰烈烈,五岁的邝欢第一次被吓得瑟瑟发抖,争吵的结果是我永远离开了那张大床。
我清楚记得,那次大吵不久,一次去省城开会的路上,我突然感到胸闷、呼吸困难,有一股气郁结在胸部和腹部,满满地、生生地疼,继而开始头晕,恶心。师傅小李子吓坏了,起初以为车开得快,有些晕车,中间停了几趟车,让我休息会儿,喝了瓶农夫山泉。我知道这与晕车无关,最近一段时间,莫名烦躁,而且失眠加重。小李子诚惶诚恐,好不容易把我拉到省城第一医院。
排队、挂号,中国所有医院里该有的一切程序全部走完,小李子跑得气喘吁吁,做生化全套、动态心电图、X光、胃镜、脑电图,甚至连CT和核磁共振都做了,除了儿科和妇科没去,别的都跑遍了。第三天去看结果,那些片子、数据均显示一切正常。
我感觉我的心脏明明在暗自哆嗦啊,我有些奇怪,难道今天的一切不适都是做梦?那个戴眼镜的中年大夫面对我的质疑,从牙缝里挤出半句话:精神病吧?小李子火气大,攥起拳头,刚要变脸,就被我一把拉扯在了一边。我说,这不是在韩阳市,这是省城。我后来才知道,大夫并无恶意,他的意思是我这属于神经官能症,体虚。出了医院,很奇怪,一切不良的感觉一下子全部没了,难道真被这大夫言准,精神出了问题?
与妤洁意外相遇就是那次去省城。
后来我一直想,也许我遇不到妤洁,我就不会成为一个病人,相反而言,妤洁遇不到我,她也就不会由一个心理学博士成为一个很好的心理科医生。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是这样,谁遇到谁,谁就变成对方的对应物。
我和妤洁互为对应物。
那个中午,我突然感觉很烦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打开电视,也嫌闹得慌。刚刚装修过的王冠大厦到处都在散发着化学的味道,我怀疑自己中了甲醛的毒。还是出去吧,出去透透气,也许就好了。
我出门,进了电梯,下楼,来到街上。
街上人永远是那么多,车永远是那么多。楼永远是那么高,我的职业病根深蒂固,好像这辈子都改不了了,在西北大学建筑系学了四年,一直梦想着用自己的手为每一个美丽的城市创造一个好的建筑。记得在大学里,教授一直说,好建筑有四个原则:简洁、和谐、秩序、个性。优秀的建筑对提升城市形象、培养市民精神有着无可比拟的作用。
而这座我所熟悉的省会城市,不断出现一些花里胡哨的建筑,不断地建,不断地拆,一些老城区的建筑物更是“见缝插针”,不留余地,重复建设,浪费资源。我记得教授还在课堂上告诉我们说,城市是一部永远不会完成的交响乐,我们每个人都要以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去谱写城市交响乐中的新篇章。
然而这种使命似乎于我越来越遥远,青年时期的理想也许只能成为一个梦。如今的城市不能说不繁华,不能说不欣欣向荣,但是随意规划建筑的高楼大厦把人们逼到了更加萎缩、困顿的境地,走在这样的人群中,我的呼吸无法自由,我的情绪无法高涨。
我很讨厌这种情形,我甚至厌恶自己为什么要挤在这种热闹里,给这个本来就乱成一团糟的世界再添乱。于是我的心情一下子又掉进了深渊,比起刚出门的烦躁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额头上都冒出细细的汗珠来。
就在这时候,妤洁迎面向我走来,本来那条路上步行的人就不太多,所以我的目光直接领受到她目光里的清澈。她是在看我,分明是在看我,毫不掩饰,毫不避讳。想来很奇怪,第一眼看见妤洁,我就感觉亲切和温暖。
是妤洁先说的话,我能认识你吗?
我从不在街上跟陌生人搭讪,也很少见女人在大街上主动跟男人搭讪,当然那种不时在昏暗灯光里随时出现的站街女除外。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一身斯文,气质高雅不俗,显然不是那类除外者。
我没有说话,仔细打量着她。
又是妤洁说,请别介意,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话想跟你聊聊,去那边的紫炫咖啡店吧,我请客。
我认识你吗?我讷讷着,不像是给她说,而是像在问自己。我不由自主跟着她走进了这家小小的像是专门在等我们的紫炫咖啡店。
若有若无的音乐,是葫芦丝。我感觉我走进了一种故事,后来的事实证明,妤洁就是这个故事的女主人公。
我叫妤洁。心理学博士,刚从澳洲回来。
你好,我叫邝天穷,政府公务员,来省城出差。
两杯咖啡,一杯卡布奇诺,一杯蓝山,冒着袅袅热气。
幽暗的淡蓝色灯光下,她的脸庞柔和而宁静。我从未见过这么宁静的表情。我被这种表情所深深吸引。后来当我和她已经很熟悉了的时候,我一再讲给她我当时奇异的感受,我的母亲过世好多年了,我很少能想起她。人常说,慈母严父。但是对于我而言,却是慈父严母,母亲的严厉让我从小看见母亲就会浑身发抖,因为母亲很少对我们笑,一张冰冷的面孔让人不寒而栗。我对母亲的怕似乎与生俱来,没来由地不能接近,不能接近也便感受不到母爱的柔软与温暖。
母亲过世这么多年,我却很少想起她,她给了我生命,却没有给我多少爱。我还罢了,我的大弟弟邝天昊从小就与母亲水火不容,要不是母亲后来病逝,否则绝对是唤不回他心底那份亲情的。邝天昊读高一的时候跟人打群架,用一把砍刀削掉了一个社会青年的三根手指。邝天昊逃亡在外,是母亲一个电话骗他回来,把他送进了监狱。自始至终,母亲没有流一滴泪。
我记得我给妤洁说,你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妤洁一笑,很是慈祥。我可没有孩子,那就把你当我的孩子吧。
后来我知道,虽然妤洁只长我三岁,但是和她在一起,我就不自觉变小,变得温顺,像一个孩子蜷缩进母亲的怀抱里。
别说话,让我猜猜。妤洁专注地看着我,是那种很职业化的眼神,然后她说,你入睡困难,入眠晚,睡眠浅,醒得早,而且会做噩梦。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妤洁莞尔一笑,实不相瞒,我刚从卫生局出来,我今天跑了几家单位,办好了所有手续,“妤洁心理慰疗中心”就要挂牌了,你已成为我第一个顾客。
你的意思我是你第一个病人?我对“顾客”这个词进行了纠正。
可以这么说,因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心理疾患。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事实就是这样。当城市里的人越来越多,我们面临的健康风险也就越来越大,要知道,城市居民过多的环境压力是造成大脑活动过激的直接原因,同时也是许多心理问题产生的根源。拥挤的公共交通、繁忙的人行道、高耸的建筑物都是造成环境压力的罪魁祸首。
你要好好休息。你的工作压力有点大。
我对妤洁已不知不觉失去了心理防范,我叹了口气,我真的该休息了。
沙,握不住它,不如扬了它。你说呢?
我似乎是梦游一般,不知不觉地,就被妤洁拉进了一类需要疗救的特殊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