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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璀璨星光回家,当我爬上楼梯,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非常疲惫,连取钥匙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进了屋,我看见弟弟邝天昊正坐在客厅里吸烟。
哥,怎么才回来?
唉,没办法啊,今天好歹还回来了,昨晚一夜几乎没合眼。现在想干点事真是太难了。
吃了吗?
吃了,陪几个上访的吃的,设计院的旧同事和家属,春节就在家里来过一次,问题不解决,他们还会继续上访的。爸爸那你再去了没?他还好吧?
昨天我去了,身体还行,就是一直念叨你,替你操心呢,你可是好,一人当官,全家操心。人家可都是,一人当官,鸡犬升天呢。
我将头靠在沙发背上,听出了邝天昊话里的意思,我知道他今天来,而且一直等我,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情。从那天东风街进士巷步行街的拆迁现场回来,我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天昊,希望你理解我的难处。
我理解你,谁理解我?我就是搞建修的,好,你不让我修步行街,那就意味着,只要你当建设局长,我就要没活干,没饭吃,不是吗?不知道是你的运气好,还是我的运气差。我怎么会碰到你当这个局长。那张万山当了几年,跟我非亲非故,一直在照顾我,就是那个雍阳,也没少帮我,为什么你的手里就过不去呢?
天昊,正因为我是你哥哥,这事才不能做,就算你通过招标程序中标,也难免授人以柄。
我算是看清楚了,你是怕丢官吧?拿你弟弟一家子的一日三餐保你的乌纱帽呢,可是你又能怎么样?我问你,步行街的方案你扭住了吗?我来不是祈求你的,我是看在你是我哥哥的份上开导你的,告诉你,你左右不了我,我该干的工程会照样干!
天昊,你冷静点,这个世界上,我们一家,除了父亲,我就你一个亲人了,父亲最担心、最牵挂的也就是我们兄弟了,倘若母亲在世……
不要拿母亲说事,母亲希望你当大官,母亲也想让我赚大钱!我知道当初母亲给你断奶,你记恨她,所以今天你给我断奶,这是你心里最真实最隐秘的想法!
天昊!
门被狠狠地摔了一下。
那一声响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我的胸口一阵闷闷的疼。我知道,依邝天昊的脾气,他跟我是彻底翻脸了。
一个人坐沙发上发了一会儿愣。忽然听到书房里有流行音乐传来,我知道戴欣嫚仍在书房上网。我走过去,站到书房门口,看到戴欣嫚的侧影,岁月洗尽了铅华,只留下了一种恒久的熟悉的亲切感,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有了它是很自然的,离开它不能,虽然我和她已经很少交心,很少有过亲密举动,但是依然牵挂,婚姻之于爱,在于忘掉青春的容颜和虚无的声色浮华,存留下一个灵魂。记得一个故事,男的站在女的对面说,我很想念你。女的说,我不就在你面前吗?男的说,可是我还是想念。其实,我想,男的所想的她原本要比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她丰富、内涵要大,那个“她”已经超越了面前这个实物而更加美好,并深深融进了他的精神世界。
我站了一会儿,就走进去,我想对于戴欣嫚,我的妻子,我看到的她与我内心的她不一样,如果说从前一样,那么现在就不一样了。或许是,我还停留在对她过去的记忆里。
上网呢?网上很好玩吗?
戴欣嫚抬起头,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说,你看这句话,我觉得不错。我把头凑到显示器上,我看到她正在一个论坛灌水,一个叫水鸟的人,写了这样一句话:人世间最大的寂寞,不是形单影只,也不是举目无亲,而是琴瑟共鸣,却非相和之曲。
我念完,问,水鸟是谁?
戴欣嫚没有回答我,说,这句话是不是很深刻?我点点头,琴瑟共鸣,却非相和之曲,这的确是一种悲哀。
此刻,你是不是也很悲哀?天昊是你唯一的弟弟,你也能做得出来,像你这样的人,我很担心,哪一天你会把我跟欢欢都给卖了。
欣嫚,你怎么会这样想?欢欢,还有你,那是我的命。
天昊和孟雪能从周原到韩阳城里来,那是多么不容易,最近孟雪帮了我不少忙,把他们银行的同事都拉到我的生活馆了,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亲人之间就该互相照应,连亲人都靠不住,你说还指望谁呢?我就搞不明白,别人家一个个兄弟姐妹好得打不散,你们家就剩你们弟兄俩,打我走进邝家门,你们就一直别别扭扭着。难道真的像天昊所说的,当初你母亲给你断奶,你记恨她,所以今天,你就给他断奶?你的心就这么狠?
欣嫚!别人这样说,你怎么也这样说?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呢?
琴瑟共鸣,却非相和之曲,这也许就是夫妻之间最大的悲哀吧。
不要成天都吊在网上,你知道现实有多复杂?生活有多艰难?工作有多难开展?
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遭到天昊的一通抨击后,满希望戴欣嫚能给我一些安慰,没想到她也推碌碡下坡,要置我于路断人稀之境。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事情,你以为是为对方着想,而事实上,对方往往会恨你。只是因为,她想要的,不是你付出的。
奇怪的是,戴欣嫚没有站起来大发雷霆,而是点了一下鼠标,从我的文档里打开了一个网页的剪贴件,冷静地说,我知道你工作难开展,因为你在四处树敌,今早韩阳门户网论坛里有人发了个帖子,现在已经被管理员删除了,但是我把它原样剪贴存下来了,因为今天就这个帖子我已经接到四五个电话了。
字体虽然很小,但我还是很清楚地看清了一行字:韩阳市建设局领导与女职工陈某乱搞男女关系,并且利用职务之便,提拔陈某为财务科科长。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太卑鄙了!这是谁干的?目的是什么?
是你老情人陈小婷吧?旧情复燃了?我提醒你,别惹火烧身,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女人都可以染。我的女子生活馆就像是一个女子俱乐部,啥样的女人都有,啥样的消息都会知道,尤其是官员的风流韵事,那可是最叫场的谈资。你不考虑我,也该想想你的政治前途。
QQ响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已经很晚了,戴欣嫚还在网上,这会不是灌水,是在热聊了。我怎么也睡不着,在床头柜子里四处找药,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于是顺手拿起床头上的一本书《我的抑郁症》。这是美国著名作曲家、剧作家和导演伊丽莎白·斯瓦多写的,妤洁推荐给我的。拿回来后一直没看,主要是心理上一直在回避。
我拿起书,翻开封皮,看到了作者简介和内容提要,伊丽莎白·斯瓦多,以实验音乐剧《逃亡者》闻名于纽约前卫戏剧的舞台,曾三次获得奥比奖,五次获得东尼奖和美国国家基金会艺术终生成就奖等。她在她所钟爱的行当里干得有声有色,但却被严重的抑郁症困扰了三十多年!在与抑郁症这个心理恶魔孤军奋战了许多年之后,她决心寻求帮助——她借笔宣泄,完成了这本精彩、辛酸却别有趣味的一个抑郁症患者的自述!她以独特个性的语言和极富感染力的素描,讲述了一个抑郁症患者如何与这种最常见的疾病做斗争的经历。全书真情流露,又不失幽默风趣,在美国出版后引起轰动,被誉为“一部让人摆脱抑郁的杰作”。
以前实在睡不着了,就翻书,事实上,看书更加让人彻夜不眠,最终头疼欲裂。妤洁告诉我,常失眠的人一定要注意生活规律,晚上十点左右上床,早上六点起床,睡前不喝刺激性饮料,尽量少在床上看书、打电话、看电视,不要把白天的烦恼带上床。所以我也就不怎么看书了,加之近来失眠的症状有所减轻,我就把床头上的书全部整理到书房了,却不知怎么,这本书却一直压在枕头下面。
书是崔永元做的序言,著名作家王安忆翻译的,后面还有好多名人的推荐语。妤洁推荐给我,自然是觉得它对我有益。可是最近我的精神一直处在高度紧张之中,根本没有看书的心境。工作这么多年,从没遇到这么多的事,上任伊始,给自己定了计划和思路,现在来看,好多根本无法落实,不是有难度,而是没精力,我就像一只陀螺,被别人和一件又一件事情推着转,毫无选择的余地,直到转得晕头转向,才发现时间已过去多半,好多计划还在搁浅。
胡乱想着,我终于稀里糊涂地睡去……
一个全身穿白衣、戴白帽的人凑到了我的床边上,我看到一张脸,扭曲着,狞笑着,他离我那么近,那么近,他的鼻子几乎要碰到我的脸。我看清楚了,虽然扭曲,我还是认出了,梁工,那个多少年坐在我对面的人……天穷,你走了,上天堂了,却把我们扔地狱了,你管不管?
梁工的身影刚刚淡去,忽然又一个高大威猛的人出现了,他的脸我很熟悉,因为他的脸上有我的特征,他也凑近了我,大笑,小时候你就不是我的对手,这次你也赢不了……我的腮帮被他死死地拧住了……
我伸手去抓他的手,他不见了,坐在我床边的又变成了雍阳,他在微笑,他的微笑比仇恨更恐怖。雍阳的牙齿很白,白得阴森,牙齿间吐出的话一样阴冷,你该放手了……
天穷。天穷。
我惊叫一声,睁开眼,是陈小婷?她正端庄地坐在我床边,小小波浪的头发披在肩上。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长出一口气,对面端庄的女人忽然就变成了戴欣嫚。
《我的抑郁症》?你怎么看这书?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
几点了?
快一点了。睡吧,把枕头垫得高点,没有什么的,这种事真真假假,别放在心上,再说贴上去不到五分钟就被网站管理员删除了。
我又怎么能睡得着呢?短暂的睡眠却是这样的恐怖、凶险,不到一个小时那么多人都跑来了,再不醒来,不知还会有谁来凑热闹?我打开手机,翻了翻号码,想起了妤洁,不知道她睡了吗?于是编辑了一个短信,发出去。之后便又后悔,这么晚,怎么能打扰?
吱吱,手机响了,打开来,是妤洁。
睡不着?把手伸给我。
睡了会,做噩梦了,不敢再睡,特别清醒,就像喝了浓烈的巴西咖啡。
你走投无路,必须接受药物。但是你要知道,药物除了副作用,也是滞后的,可是你别无选择。天穷,别气馁,别沮丧,坚持就是胜利,你要经得起各种起落磨难,别害怕,别着急,做到一无挂虑,则会心神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