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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披夜色,我匆匆赶到医院,陈小婷正在大门口焦急地等我。我跟她走进了急救室,看见老陈躺在床上,全身插满了管子,心电图显示的曲线正在趋于微弱。
这个我原本是很熟悉的人此时此刻已经瘦得脱了人形,没有我记忆中的一点影子了。灯光下,陈小婷显得脸色蜡黄,她摇摇老陈的身体,说,爸,他来了。
陈叔,你感觉怎么样?
小邝,是你吗?我有事求你,求你,你要答应我,好吗?
陈叔,你说,我答应你。
小邝,我们的设计院完了,完了,几十年的家也完了,也完了,我女儿也完了,完了,小邝,救救设计院,救救我女儿,救救小婷……
老陈的话语十分混沌,说到最后已经不大能听清了。陈小婷把我扯出了病房,她似乎有点担心我能听清他父亲话里的意思,不太希望我继续留在这里。她眼睛肿肿地说,要不你先回去吧,一夜未合眼,天都快亮了,你抓紧再睡会,明天还有工作呢。
看着陈小婷那副像要栽倒的样子,我突然就像看见了十多年前她伏在我的怀里啼哭的样子。我拍拍她的肩,转身默默离开。我感觉到渐渐褪去的夜幕中隐含着人生太多的阴郁与怆然,也隐含着太多人生不可知的悲剧因子。
第二天一上班,陈小婷就打电话来:父亲去了。
没想到,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原设计院的买断工龄职工及其家属上百人全部披麻戴孝,把太平间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并且打出了横幅:逼死老职工,血债要偿还。
我带着雍阳、边晓云、秦素梅赶到那里的时候,陈小婷的哥哥、姐姐、姐夫们正把棺材围成一团,形成人墙,阻挡着异常激动不断涌上来的人们。他们纷纷上前闹嚷嚷地要抬棺材去市委门口静坐。局势已经进入白热化状态,我让边晓云赶紧报告公安部门,并通知信访局派人协助,做好群众的思想稳定工作,以尽快控制混乱局面。
我挤向人群的时候,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从前容光焕发的他们现在一个个都形容憔悴、衣衫不整。在他们中,我也发现了梁工,梁工正被几个青年推推搡搡着,弄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我认出那几个青年中一个是设计院一名退休副院长的儿子。我拨开人群,走向了放棺材的地方,我看到陈小婷的哥哥惊恐万状地瞅着我。我拍拍他的肩膀,招手让梁工过来。
梁工一脸无奈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我小声问,谁是领头的?找几个代表,我们跟他们谈。
梁工回过身指着那一个青年和他周围的几个中年人,说,就他们几个,听说老陈死了,就一起串联说要讨个说法,说老陈死于病困交加。
我登上了搁置棺材的水泥台,清楚地看到了集会在一起的每一个人的表情,人是集会在一起的,但是他们表情却并不一样,有激昂的,有悲愤的,有落寞的,有无奈的,也有的苦着脸,面无一丝表情,于是我心里有了底。
我一挥手放开嗓子喊道:
各位老同事,叔叔阿姨,兄弟姐妹们,我是韩阳市建设局局长邝天穷,是你们的老战友,我们曾在一起工作、学习、生活,这次我代表市建设局来跟大家谈,如果大家相信我,就请你们选派的代表过来,我们坐下来面对面心平气和地谈,有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我解决不了的,我努力向上反映,你们跟我说好吗?要是不相信我,你们就一起上来,把我从这里踢下去,你们抬棺材去市委闹事吧。不过请你们想想这样做的后果,抬尸闹丧、扰乱社会秩序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而且,老陈跟大家一起工作那么多年,就像大家的亲人一样,如今老人家不幸病亡,你们就忍心让他死后也得不到安宁吗?
我看到人群中有人开始骚动,大家开始了交头接耳。这是一个很好的迹象,我像着了火一样的内心也开始降温并逐步平缓下来,我有了更多的信心。我趁热打铁,继续喊道:请大家选出代表来,跟着我,我们去局里面座谈。
这时候,有隐约的警笛声自远处传来,人群中不断开始骚乱,有好些人已经开始脱掉白色的孝衣,扔在地上,悄悄地离开了人群。我知道,老百姓永远是胆小和善良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冒险集会这样冲动行事的。
我不失时机地说,大家不要慌,警察是医院叫来稳定秩序的,我们毕竟在这里影响了人家的工作环境,你们的问题,我们可以采取其他方式尽快解决,请推举出的代表跟我走,大家尽快散去,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请相信我。
梁工留下了。
那个青年留下了。
一个老头留下了。
一个中年男人留下了。
一个中年女人留下了。
人群终于散去,现场一片狼藉。
韩阳市建设局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我和边晓云、秦素梅、郭金鹏与五个代表的对话已经进行了八个小时。
我让卞新生给会议室里摆放了水果、香烟和上好的茶叶,并承诺座谈完毕请他们吃饭。一个下午,他们情绪激烈,怒骂与倾诉,揭露与批判,诅咒与报复,悲伤与绝望,各种情绪得以尽情宣泄。我们耐心地听着,秦素梅按照我的要求在认真做着记录。
梁工说,我一直不明白,市上和局里处心积虑地谋划改革,好像就是为了把职工踹掉。建院几十年的利润好歹也有一些,但是领导却一直欺瞒上面说连年亏损、没有项目,银行贷款压得喘不过气,哪有钱添置新设备、改造旧房子,我想问,钱都去哪了?账目敢公开吗?设计院的职工大都是终身制职工,顶替父母安置的比较多,大部分文化素质不高,但是也都在岗位上尽心尽职地干了几十年,为单位付出了将近一生的心血,突然间被通知参加院里的职工会议,说改革方案已经被市政府批准执行,短短几十分钟的会议,领导的一句话,就让这一百多号职工、一百多个家庭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那个青年说,我父亲是副院长,卖掉设计院的时候刚刚退休一年,他在设计院二十多年,只拿到了四万多元的补偿费,从此断绝了同单位的一切关系,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失业保险通通要我们自己缴纳。四万多元钱算什么,物价飞涨的今天,全家三年的生活费都不够。我只得到处打工挣钱,养活一大家子人,我都三十岁了,连个媳妇都娶不下。像我父亲这样的大部分中老年职工一下子被踢给社会,哪里能找到适合他们年龄的工作,他们除了做本行什么都不会,无非是帮人看大门什么的,就是看个门还要找关系。
那个中年男人说,暗地里的你们看不见,明里的你们都长着眼睛吧?左义邦接手了设计院,凭什么就坐奥迪车?秦院长你是知道的,以前你们四个院长就一辆切诺基。他左义邦靠什么暴富?今年他又把国家划拨给设计院的地卖了六百万元,被开发商用作商品楼的建设,马上就要动工。邝局长,你知道,就我们住的那些平房子都保不住了,开发商让我们尽快搬迁,往哪里搬迁,是要搬到大街上吗?为什么我们住了几十年的土地,说卖就卖了?
那个青年接上说,我跟你们算一笔配股账,你们就知道左义邦是怎么致富的,保留23%的国有股,为董事长所占,也就是一千多万,职工持股会占20%,外来法人股占35%。这样,他就成了名义上的千万富翁。实质上,我们多方调查了解过,他自己只拿了二百五十万元就拿走了设计院的一切。
那个中年女人说话了,老陈为什么死?难道是简单的疾病吗?陈小婷为什么能调到建设局?就因为他们父女先后都在财务科工作,他们是承受不住压力才死的死,走的走。
那个青年又说话了,我听说你们还要把设计院改革作为先进在省上炫耀,这简直是用我们的血在染你们的红顶子嘛。
中年男人、妇女、梁工一起嚷起来,有没有这回事?要是真是这样,我们要集结起来到省政府去上访!不信就讨不回个说法。
我被满屋子的烟雾弄得头晕目眩,可能是中午没吃饭的缘故,感觉一阵恶心难受。我喝了几口茶,尽量保持一种心平气和的状态,我在内心暗暗劝告自己,这时候一定要做到任它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我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根烟,让他们稍微平静下。然后对他们五人说,你们说了一下午,我也听明白了,就你们反映的问题,我在这里给你们做个小小的归纳,你们听听看有遗漏吗。第一,关于工龄补偿金的问题,我仔细查阅过有关规定,当时执行的标准的确是很低,后来国家提高了标准,但是我们改制在先,提高标准在后,只能按照当初的政策执行,这个问题恐怕难以解决,如果再追加,今后国家每年都提高安置标准,不可能每年都给你们补偿,所以这个政策如此,我们谁都没办法,只能从其他方面,比如困难职工生活补助啊,大病医疗补贴啊等等其他渠道想办法了;第二,关于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失业保险的问题,公司欠你们的,我会积极协调,尽可能地给你们补齐,需要你们自己缴纳的,你们还是要想办法的。今后在工会方面有困难补助资金的,我会尽量给你们争取;第三,关于住房问题,我会尽快与设计公司联系,督促他们不能强拆,要先安置,再拆迁,起码要在原地新建的商品房中以成本价优先解决拆迁户的住房问题;第四,关于改制中存在的腐败问题,我们不能随便说,要有过硬证据才行。如果真有确凿证据,我欢迎大家可以向任何一级检察机关进行举报。如果我个人在任何方面有腐败行为,我也欢迎大家以任何形式向纪检监察部门反映。
我的答复虽然没有让梁工他们很满意,当然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一时半会这么复杂的问题不可能一一得到解决,给他们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但是我的真诚显然已经打动了他们,可见长期以来他们缺少的不是施舍,而是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