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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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市政府,直奔分管城建的副市长何光荣的秘书小孙的办公室。

因为曾在市委办公室工作,所以市政府这边的秘书大多数都认识,何光荣以前的秘书干了八九年,上次人员变动提拔了个副主任。小孙是三年前从县上考来的,市政府安排他跟何市长做秘书。小孙一看见我进来,就立马从桌前站了起来。父亲常说,人要互敬,但敬人不必卑尽,卑尽则少骨。在机关这几年,我就是这么做的。

小孙,忙呢?我是干过秘书的,对于秘书的辛苦和苦衷深有体会。

邝局长,您来啦,请坐。

何市长在不在?我找他汇报点事。

您喝水,在我这等会儿,民政局李局长刚进去,不到十分钟。

我坐在了沙发上,小孙把一杯茶放在了我对面。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妤洁。

天穷。

你好,我在政府呢。

没打扰吧,我是想问,最近咋样?睡眠,是一切。药一定要按时吃,虽然副作用大。

这个妤洁,不是她打电话过来问,我根本就想不起我还有什么抑郁症。

上次从省城回来,我就很听话地开始服用抗抑郁症药帕罗西汀。吃了不到一周,我感觉到我是真的病重了,难以遏制的恶心让胃部不住痉挛,脸上烧得像一团火,站起来,晕眩不已,一喝水就吐。我趴在沙发上,抱着盆子干呕。戴欣嫚吓坏了,说这是怎么了,撕扯我要去医院,我说不用,一会就好。戴欣嫚在上班之余,一直在忙于她的女子生活馆,很少在家里,抑郁症的事,我从来没有跟她讲起过。

我痛苦万状,找出帕罗西汀的说明书看,上面说,服药七天左右,都可能出现症状恶化的现象,不同的人服用,反应不同。第七天,我感觉我简直快要死了,四肢、头颈血管里的血就像煮沸了,烤得皮肤爆裂,难受极了,就把头使劲地在墙壁上撞,撞得疙瘩遍布。我终于不能忍受着这种煎熬,不得不停止了服药。到建设局上班后,我的大脑一直处在高速运转之中,如何很快地打开局面,一直是我反复思考的问题,不再吃药了,那些让我苦不堪言的症状也好像没有了,我甚至怀疑我本来好好的,都是那个该死的帕罗西汀造成的。

本来我都因工作缘故完全忘记了这一切,不想妤洁的一个电话,让我的脊背忽然又火辣辣烧起来。

妤洁,我好好的,完全不需要吃药。我服从于我的感觉。

天穷,药不能停,我知道会有副作用,但是扛过十天左右就会好的,你一停就会前功尽弃,听话,天穷。

那是副作用?那简直是在要命。妤洁,先不跟你说了,我在忙,闲了再说,好不?

我挂掉了电话,心里无端生出一种咬牙切齿的恨。

小孙听到隔壁门响,就手里握住笔出去看,我听到,有人说话,是小孙跟别人说,李局长,你走好。

我站起来,小孙站在门口,说,邝局长,屋里没人了,走吧,小孙把我带到何光荣门口,非常柔和地敲了一下门,听到里面有一浑浊的声音“进来”后,小孙稍一躬身,推开门,市长,建设局邝局长来了。

小孙一侧身,我就进到里面,小孙小心地掩上了门。

何光荣,小个子,黑脸,微胖。起步和我一样,曾担任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副秘书长,后下派周原县任县长,我大学毕业那年,他已经是周原县县委书记。在周原,他以拆迁闻名全市,民间人称“何黑子”,意思是铁面无私,心黑手辣。昔日破旧的周原县在他的手里土崩瓦解,今天的周原县城,畅、洁、绿、亮,县城容量扩大了一倍多,这也就是何光荣升任副市长的政绩之一。

天穷是周原人吧?何光荣问我。

是啊,周原向坡乡,我知道您曾经是我的父母官,为周原的建设与发展做出了不少贡献。在何光荣面前,我自然算是官场的小辈,以他的资历和手腕,我实在无法望其项背。

周原人淳朴、善良,我在周原工作期间,深有感触。向坡这几年发展也很快,去年全市小城镇建设观摩会议就是在那里开的,是全市新农村建设的样板。

何光荣滔滔不绝,就像每次在主席台上一样,言无不尽。

终于等到他停下来,我说,何市长,我来汇报一下建设局今年的工作思路、打算以及近期一些工作,听取您的指示。

好好,你说吧。

我把到建设局上任以来开展“两查两比”活动和今年“三抓六推进”的工作思路简明扼要进行了汇报,随后,我就近期工作的进展情况逐一汇报,当我说到进士巷步行街项目时,何光荣插话了。

天穷,我们的工作必须要有延续性,不能谁上来都各搞一套,步行街的项目是去年市长办公会敲定的重点市政工程,关于它的设计方案是已经研究过的,我当时带领万山同志也多次去过现场,当时也下发了纪要,步行街项目方案是现代风格,这是广泛征求了各界人士意见的。

我有些傻眼。原来确定的不是古典风格吗?

何市长,我正是考虑决策的严肃性和延续性,才这样决定的,局里上下都知道,当时是按照古典风格敲定的。

何光荣没再说话,从桌上的一摞文件里抽出一份会议纪要,你看看,这是当时的纪要。你情况还不熟悉,我理解,但是有些情况要及时掌握,做好工作上的前后衔接。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纪要是以韩阳市城市建设指挥部的名义发的,指挥部是前些年市政府为集中开展城市工程建设而成立的一个临时机构,指挥部挂帅的总指挥是一把手市长,何光荣是副总指挥,指挥部设在市建设局,张万山兼任指挥部办公室主任。我到建设局上班以来,为了熟悉情况,近两年来的所有文件都详细翻阅了,为什么唯独没有看到这一份?也从未听到有人说起过有这么一份纪要。

何光荣的那张黑脸有些阴沉,他不容置疑地说,时间过得很快,没几天就进入三月份了,要创造好的条件将步行街项目当作第一要务,早部署,早安排,早调度,拆迁工作要坚持原则,依法依规,和谐、人性化落实到位,要加快手续办理,加快建设进度,加快项目建设步伐,半年的重点工作督查,一定要有形象进度。另外,好多工作,要多听听雍阳同志的意见,他在建设局多年,工作有魄力,是你难得的好帮手啊。

何市长,是我工作不细致,这份纪要我还真没看到,既然市上已经敲定,我就只有抓落实了。

还没走出市政府,我就拨通了边晓云的电话,老边,问你个事。你还记得步行街项目发过一个会议纪要吗?

没有啊,我不知道啊,这个项目一直是雍局长在抓,我印象中没有见过。

车开进建设局,我几乎是小跑着上了楼,我直接去了办公室主任李文斐的办公室,小李,你帮我查下有没这个文件。

我把那份纪要扔在了桌上。

李文斐眼睛有些闪烁,拿起文件看了看,就说,有,有啊,我有印象。

我很意外,真有?

是,有的。

那你给我找来。

你等等,我去内收发那里查查,这个很早了,应该存档了吧。

李文斐出去了,我感觉有些不正常,翻翻纪要,纪要后面的参加人员里有张万山,有雍阳。

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李文斐回来,我有些着急,就准备直接去文档室,刚一出门,李文斐捧着个夹子来了,边走还边在张开的夹子里看,差点与我撞了个满怀。

李文斐看见我,吓得浑身一哆嗦,说话都不利嗦,局长,局长,文件找到了。

我接过夹子,看到了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纪要,上面是李文斐批阅的字样,请张局长、雍局长阅示,日期是发文日期的第三天,而上面却没有张万山和雍阳的签批。

怎么回事?两个局长都没看?

对不起,邝局长,是我工作失职,文档室小胡把文件夹在另一个夹子里给忘记了。不是今天要找,可能还压着。

忘记了?这么重要的文件,就没人过问?办公室就这么管理文件?我仔细看着这份纪要,我忽然发现李文斐的签批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写上去的。

我抬起头看他,他马上垂下了头。

这时候,楼道里传来雍阳的声音:干什么吃的?啊?办公室是一个单位的门脸,连一个文件都管不好?要你干什么,马上滚蛋!……

我来到文档室,看到雍阳正脸红脖子粗地训斥小胡,小胡正站在桌子前面,埋着头,一语不发。

行了,行了,雍局长,这事以后再处理,你跟我来一下。我看见小胡抬头看了我一眼,有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进了我的办公室,我把李文斐给我的文件夹往他面前一递,这份文件,你真没见过?

邝局长,你什么意思?我见了就见了,没见就没见,我为什么要说假话呢?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发誓,我要他妈见了这文件,我就是狗娘养的。

行了,行了,那我问你,这现场办公会议你参加了?

参加了呀,当时意见不一致,我以为就按万山同志的意见执行呢,没想到纪要上是这样定的。你看这事,一个小文件,毁掉一个大工程,办公室该好好整顿了。

难道会议最后,何市长就没有拍板?那你觉得这个会议有意义吗?

邝局长,是这样,会上,张万山局长态度很坚决,说步行街必须要符合南片街道的总体规划,采取古典的建筑风格,保留旧有的历史遗迹和文化。这一点刚开始何市长也是充分肯定了的,后来一个拆迁点出了点事,我向万山同志打了招呼,就提前离会了。后来听万山同志讲,会议上定的是古典风格,你也知道,你一来大家都这么说的,包括我刚从省城看病回来,第一件就是给你这么汇报的。我要是知道有这份纪要,我怎么还会那样给你汇报呢?

真是言之凿凿啊。

好了,你先忙去吧,既然有纪要,我们就按纪要办。

雍阳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转身离开了。我又一次端详那份李文斐签批过的文件,联想李文斐的那一副神态,我已经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忽然感觉我正处在重重包围之中。看似大家对我毕恭毕敬,实质上我仍然处在外围,有一股莫名的势力正在压迫着我。

我拨通了财务科的电话,喂,小卞在吗?

哦,局长,卞科长不在,去财政局办事了,我是陈小婷。

我知道陈小婷是财务科的副科长,但是为了避免尴尬,我来之后,还从未和她单独交谈过。尽管在这个机关,中层人员中,比较熟悉的也就是她了。

哦,是你呀,那你到我这里来一下吧。

不大工夫,陈小婷就敲门进来了。

这么多年不见,陈小婷对于我来说已经变得很陌生了。经历过生活的风雨,以前的那些情愫也都云淡风轻,难起波澜了。她一进来就有些局促,我知道,除了上下级的关系,曾经的恋人关系还在她的心里留着阴影。

我招呼她坐下,先打破沉默,还好吧?好多年都不见了。

她低着头,脸庞微微泛红,她的这种状态让我心里萌动出一种别样的情绪,说风淡云轻也许只是对我而言,她在我面前的那种状态依然在提醒我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是啊,应该有十二年了,时间真快。

你父亲身体咋样?我记得好像有糖尿病。

是啊,糖尿病几十年了,现在卧床不起也已经有三年了,唉,没啥希望了。

说这话时,她愁容满面,一副疲惫之色,我心有所动,关切地问:我记得你们姊妹五个吧,谁照顾老人呢?长期卧床,身边离不了人啊。

我一个哥哥在云南工作,几年回不了一次,三个姐姐都出嫁了,县上一个,省城一个,还有一个在韩阳,但是婆家那边也离不开,有孩子和老人,哪能一直待在娘家?所以呢,只有我了。你也知道,我父亲从小就最疼我。现在他这样了,我不能不管的。

那你丈夫和孩子呢?我很想知道这个跟我谈了一年恋爱的女人,在嫁了那个大型国企的副厂长之后过得怎么样。我和戴欣嫚结婚后,外界的事很少关心,加之时间不长我就调离了设计院,对陈小婷的情况确实不了解了。

不怕你笑话。婚后,他不常回家,我也听任他自来自去,父亲看的人,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是他每次来我家都给父亲买好烟好酒,父亲看得上他,我也就稀里糊涂地过。后来别人告诉我,他的车上经常拉一个女的到处跑,当我知道他早就和他们厂的出纳好上时,我什么话也没说,就跟他去离了婚。父亲觉得对不住我,一直托人给我介绍男人,但是我已经心灰意冷,不想再找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所以,我也没有孩子,一个人好多年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秦素梅在我跟前一直表扬她,说陈小婷是上班来单位最早,走得最迟,也经常加班的一个。

也许是她看到了我微蹙的眉头,就淡然一笑,摇摇头转了话头,不说这个了。看到你干得很出色,我很高兴,当市委那天来宣布你就任时,我就在心里想,事实证明,我陈小婷看准的人没有错。事实上,当你考到市委的时候,父亲就开始后悔了,他觉得我这一辈子让他给毁掉了,因此他一直责怪自己。我觉得谁也不怪,都是命。

果然,这句话已经完全表明了她的心愫,我依然在她心里,这么多年还没走出来。在同一个单位偶遇,这种关系有点麻烦。我没有接她的话,只淡淡说了一句,大家都不容易,哪天我去看看你父亲吧,好歹他也算设计院的元老,我的老前辈。

不用,不用,你那么忙的。对了,邝老师还好吧,他的腿怎么样?

那时候我跟陈小婷谈恋爱,几次把她带回家见过我父亲,她对我父亲也很熟。

很好的,现在也在城里,闲了带一帮孩子教毛笔字呢。一直没问你,你是啥时候调来建设局的呢?

三年前,你知道,设计院改制了,我失业了,父亲整日忧心如焚,他拖着病残的身子四处上访,还睡在市政府的大门口整整一天,我拉都拉不回去。后来我就调到局里了。可是我没想到你也会来建设局,世界真是太小了。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财务科长卞新生。卞新生看见陈小婷在,错愕了一下,说,邝局长,我有点事来汇报一下。

我招呼他坐下,说,我正要找你呢,你不在,我就让小婷来了。是这样,下午局里打算欢送一下老局长张万山,我来都快两个月了,一直忙得把这事给耽搁了。你去看着买个纪念品,既不要太奢华,也不能过于小气,然后订一桌饭,十个人吧。下午饭你俩都参加。

快下班的时候,我驱车去了市人大。

人大真是个好单位啊,一层楼都静悄悄的,我敲响了我的前任,现在是市人大经济委员会主任张万山的办公室门。

敲了几下,没有反应,我听到了隔壁有人说话,于是又去敲了隔壁房间的门。门被人打开,让我十分意外的是,开门的竟然是我同学钱前钱疯子。

哈哈,大局长来了,整天日理万机,连人影都不见,今天咋有空跑到这清水衙门来了?

我看到里面两张桌子拼在一起,铺着画毡,有个人正在那里挥毫作画呢。原来是原文化局的豆局长,在我调离市委办公室那次,他调到市人大,任的是教科文卫委员会主任。

哦,邝主任啊,你好,你好,快来指导一下。

老同志都那样,现在人员职务变动快,他们的思维显然已经跟不上了,所以依然在叫我的旧职务——邝主任。殊不知,一年内,我已经由邝主任变成邝主席,又变成邝局长了。

呵呵,两个大画家是在切磋呢。我走近画案,看到豆主任正舒腕挥毫画梅花呢。我知道那是他的专长,韩阳画山水、花鸟虫鱼的画家不少,但专攻梅花的可不多。从他的用笔和走势,乃至所勾勒线条的境界,我能看出他的心是平静的,多年官场风云早已在他心中淡如薄云了。

疯子,你要向前辈学习呢,你看这才叫画画呢。哪像你,心浮气躁,大笔一挥,满纸是黑墨块,正看反看谁也不知道你画的啥。

豆星亮微微一笑,小钱那是现代派,我也要学习的。早些年,我笔不离手,自从搞了政治,也不知道自己一天都干了些啥,画画都荒了,现在看来,得不偿失啊。人人都说我画的画太死板、缺乏创新,要是能吸收点小钱的风格,也许会有所突破呢。其实,刚才你进来之前,我们就在讨论这个问题,哎,对了,你这大忙人来,有啥事吧?

我是找张万山主任呢,屋里没人,听到你这里热闹,就敲开了你的门,打扰你创作了,不好意思啊。

他呀,刚来人大,不适应,坐不住,估计是回家抱孙子了。你没见,他呀,把个孙娃子爱的,手机里全是给孙子拍的视频,逢人就放出来看,眼睛笑得都让皱纹给吃掉了。

我哈哈大笑起来。我想,做多大的官,总有退下来的一天,如何过渡好这个阶段,还真不容易呢。想想也是,原来的生活状态突然间发生了变故,人际环境、生活环境都有了天上地下的差别,一时不能适应是很正常的。据说几年前有个局长退下来之后,先是在家里发表讲话,最后对着墙讲话,把家里人吓坏了。

这时候,钱疯子说话了,天穷,你升了官,没少回去跟嫂子吹牛吧。

我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说,升啥官呢,不还是县处级。

我不跟他们瞎掰了,他们闲,我还有一大堆事呢。于是拨通了张万山的电话,果然,电话里传来小孩啼哭的声音。

我说了我的意思,问他家在哪,我让车去接他。张万山说,要不等会直接去酒店吧。

饭前,我想跟你聊聊呢,方便的话,我让车接你来单位吧。张万山答应了。

出门的时候,钱疯子嚷,老同学,别始乱终弃,失意了想起我,一旦得意就脸上长满狗毛,不记得老同学了。

张万山到单位后,我看到他的羊毛衫上还留着牛奶的洇渍。忙乎了一辈子,闲下来享受一下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也是一种幸福啊。

市建设局长和人大专门委员会主任虽是一样的级别,但是张万山的办公室却只有狭窄的一间,一张桌子一放,就很拥挤了,所以也就只有一对双人沙发了。

坐下,我直奔主题,老局长,我资历浅,刚接上这大摊子,有些事感到很为难,您经验丰富,当局长多年,所以,免不了要向您请教,还请您给我指点迷津。

你太客气了,建设局涉及面广,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确事情不好干,我觉得你有点太急了,先推着走,看看再说,俗话说得好,欲速则不达。

你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说我有点急功近利,我这不是年轻嘛,年轻人的通病。对了,有一件事我想问问,就是进士巷的步行街项目,据我所知,当初您是坚持采用古典风格的。为什么在现场办公会之后变了呢?要知道,我是坚持您的意见的。

张万山的眼睛里掠过一缕惊愕,继而又归于平静,我是坚持古典风格的,说明我们看法比较一致,这也就说明你很孤立,我是顶住了,变了也是你变了啊。

我变了?决定这件事的会议纪要可是在您手上发的啊。我不过是执行者。

不瞒你说,我可从来没见什么会议纪要,也没听说有任何会议裁决步行街的设计方案。我本来的打算,是要邀请专家对两套设计方案进行设计评审的,不是没来得及嘛。我觉得,在项目建设上,要尽量听取专家的意见,避免行政过多干预。好好干吧,工作要推进,政治也要讲啊,要知道,大人物和小人物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制定规则,而后者只能遵守规则。

下午欢送张万山的晚宴如期进行。

事先通知参加的人员除了我,还有班子成员副局长雍阳、边晓云、秦素梅,纪检组长郭金鹏、工会主席王得贵和财务科的卞新生、陈小婷。结果我拉着张万山刚刚出了市人大的院子,雍阳就打电话给我,说从前的一位老领导来韩阳了,这位领导对他有知遇之恩,如今退休了,他要不去陪,老领导心里会有想法。所以,让我给张局长解释下,他就不能来参加了。

人已经不来,只在电话里打声招呼,我能说什么呢?我总不能撵过去把他提溜来。张万山笑笑,我知道他不会来。

老局长,平时再怎么着,这时候不来就说不过去了,人和人哪,能在一起共事那是缘分,就算有磕磕碰碰的,也应该没有啥过不去、放不下的个人恩怨。您说呢?

你还不太了解我,我这个人本来就是个不太怎么跟人计较的人,能过得去就行,所以啊,雍阳我也是尽量用,要说刚开始还有所牵制和提防,但是这几年,只要他提出来的意见和要求,我都会考虑的。不瞒你说,原来都说的是他要接替我的,所以后期我几乎撒手不管、听之任之了,我当局长,他干下的工作还不都是我的?我何苦费心费力呢?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事干到头,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能理解喽。按说我也是对他挺不错的,我问心无愧,至于他不来,那是他的事,无所谓的。

坐在饭桌上,我就晚宴的主题简单说了几句,就开始吃菜、敬酒,我到局里这一段时间,也能听到一些大家对张万山的评价,大家一致的说法是,张万山能力、水平都有,就是有些老滑头。事实上,就像他自己说的,今年以来局里的大小事其实都是雍阳说了算。不过今天张万山显得很高兴,也放开肚量喝酒,只要大家端过去敬的,他都不折不扣地落实到肚子里了。

酒喝到后场,我有些激动,言辞就活跃起来,对于机关人事藏在心底的那些想法就开始跳出来。我的年轻和缺乏历练的不足在这时候就明显暴露出来,我旗帜鲜明地点到了几个人,张万山打着哈哈,频频与我碰杯,不断岔着我的话头,我意识到了,但还是有些压制不住,就附到张万山耳边小声说,老领导,给您汇报个事,我想换掉办公室主任,您给个主意。没想到张万山把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声腔很大地说,那个不知大小的狗奴才,早就该撸掉了,我是一直在忍啊。好,我举双手赞成。

我的话一下子激起了张万山压抑太久的怒火,老成持重的张万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的话把在座的大家都吓了一跳,一时都不知道我们在说谁。

看到大家面面相觑的样子,我清醒了许多,就有些后悔。尽管那份会议纪要的事一出,我觉得办公室主任李文斐已经不能用了,换掉他的念头已经在心里产生,但是什么时候换,换谁,都还不确定,今天我贸然将这个话题说在这里,的确是犯了个错误。我不由在内心无限自责,年轻就是没经验的代名词啊,看来要学会成熟老道还需要磨炼。

我看到张万山这么激动,才知道李文斐也没有站到他的队伍里,为了压住这个话题,我对秦素梅说,赶紧给老局长敬酒啊。

秦素梅以前在设计院给我当过几天副院长,也算个老相识。当时副院长一共四个,她排名比较靠后,也没分管到实质性的工作,所以我们打交道不是很深。而且,她在我来局里以后也没主动说起过我是她下属的事。当你还是一缕霞光站在太阳身边,你永远做不到光芒四射,而当你成为太阳的时候,你在内心深处就很忌讳别人提及你还是一缕朝霞的昨天,除非由你自己说起。这样看,秦素梅是聪明的,她很懂得人的心理。但是我知道,设计院改制引起的后遗症始终是悬在我头顶的一把剑,关于改制情况我想秦素梅应该是有一本账的。这一块工作,今后我想依靠她来做。

看着秦素梅正笑语盈盈地给张万山敬完酒,边晓云、郭金鹏、王得贵都过去轮流敬酒,我感觉张万山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就提议大家结束。我知道,这种场面要是再继续下去,难免会出事情。跟像钱疯子这样的朋友、同学在一起,喝多少都无所谓,跟同事下属在一起,一定要把握住局面,酒这东西,可以让领导变成群众,失却身份,也可以让群众变成领导,指手画脚,特别是在我主持的场合,面对不知道自己是谁、变成领导的群众,谁拿他也是没办法的。

酒桌上的时间往往过得很快。一个人要想去浪费时间,要么打扑克搓麻将,要么和最喜欢的人在一起,要么就去喝酒。吃完饭后,我安顿师傅唐兴旺专程去送张万山回家,并让卞新生一路陪上,一再叮嘱他俩一定要把老领导送进家门。

我们坐在酒店的大厅里等车,边晓云、郭金鹏说他们家离此不太远,就步行回家了。陈小婷去结账,我跟秦素梅、王得贵坐在大厅说话。我说,现在人事调动很频繁,谁都不可能在一个单位待一辈子,而且谁也说不好两人还能碰在一起,比如说秦局长吧,多年前我们就在一个单位啊。所以,我们一定要做到以诚待人,团结合作,相互关心。

得贵啊,今天才知道你是万山同志的老部下,没有万山同志,你也提拔不起来啊。这就说明张万山是个很重情义的人。

工会主席王得贵是从林业局科长提拔过来的,原来是张万山从前在乡镇工作时的老下属,这个我也是这次饭桌上才知道的。人人都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因此跟领导走得太近了不行,离得太远也不行。跟得太近了怕站错了队,一旦大树倒掉,大难就会临头。离得太远了,好处永远轮不到,坏事少不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此乃机关人员,特别是有一官半职的机关人员挥之不去的烦恼啊。从秦素梅、王得贵甚至边晓云的身上,我明显感到了这一点。边晓云、郭金鹏的先行离去,哪里是家离得近,分明是对我的一种敬而远之。

本来我打算,一年内不调整中层干部的。

但是,由于在欢送张万山的酒桌上,我不慎出言,引起了大家的猜测与不稳定。人事调整是最敏感的事,一旦有些风声了就不可耽搁时日,为稳定考虑,我不得不马上着手进行干部调整。特别是对于办公室主任这么重要的岗位,必须果断进行调整,不然不能整肃风纪,以儆效尤。我深知,这些人可以什么都不顾,但是绝对顾及他的位子。

世界说起来很大,中国人说起来很多,但是每个人迫切需要处理和对付的,其实就是身边周围的那么几个人,相互琢磨的也就那么几个人。我把每个科室的科级干部都在脑子里过了一下,给了自己一个大致的方向。李文斐嘛,是不能用了,给他一个小科室让他面壁思过去。办公室主任人选嘛,我看卞新生可以,他春节来我家里初次接触让我感觉很不错,更关键的是在这次张万山的欢送宴会上,我进一步发现了他是个搞办公室工作的料子,所以,坐在办公室是看不出一个人的所长的,这也就是常说的在事中看干部、用干部了解干部的原则吧。

当然,这个意见要变成现实,需要通过组织的名义落地,所以,我必须首先得跟几名党组成员沟通一下。

几乎是没有过多的考虑,我首先选择了副局长秦素梅。这个老成持重的人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比较中立的态度,不是在送张万山的宴会上我主动说出她曾是我在设计院的老领导,是没有人知道这一点的。

秦素梅进门后,我直截了当,找你来是想跟你沟通一下意见,关于干部调整的问题。我觉得关于个别干部的问题不能再拖了,步行街项目的事你也许听说了,这分明就是一小部分人在煽风点火,左右局面。

秦素梅说,其实张万山局长在的时候就有局部调整的想法,只是考虑到自己干不了几天了,不愿惹人,就一直拖下来了。你说说看,怎么调整?

我说,我到任时间太短,调整也是个别的,纯粹是工作急需,我初步考虑是想让卞新生来当办公室主任,让李文斐去法制科。你的意见呢?

嗯,我觉得卞新生可以,其实要我说,所谓领导的左右手就是一只助手和一只打手。想管理好一支队伍,关键是把正确的人放在正确的岗位上。他们有的时候是天使雷锋,有的时候是妖魔鬼怪。其实,我们原本都是普通人。李文斐这人呢,平时对我们这些做副职的一直不正眼相看,早该调整了,建议卞新生走后,可以提拔陈小婷同志担任财务科长,她呢,在这里工作多年了,我还是比较了解的。

这个秦素梅,很聪明啊,只有她知道我和她,还有陈小婷曾经在一个单位,也只有她知道我和陈小婷曾经谈过恋爱。好的,陈小婷搞财务也好几年了,从工作的延续性上来讲,她接替卞新生比较合理。

接下来,我又叫了边晓云,把我跟秦素梅沟通的意见谈了一下,他说,对于卞新生和陈小婷的安排我没意见,只是李文斐这些年在办公室也是出了不少力的,法制科谁不知道是个养老科室。

这样吧,下午要开党组会议,你的意见可以在会议上提出来,大家再议。我心里想,边晓云只要能同意办公室换人,就已经不成问题了。

我没有叫雍阳,我不想给他喘息的机会。我知道,关于李文斐的调整他会极力反对。果然,党组会议上,当我提出人员调整方案后,秦素梅、边晓云、郭金鹏基本都表示了同意,雍阳对于这次人员的调整提出了完全不同的意见。

我谈点个人意见,我觉得干部问题必须谨慎,李文斐在办公室这么多年,政务事务一起抓,经常加班加点,好多大型材料,都是他亲自在写,这样对待一个年轻干部,恐怕让干事的人会感到寒心啊。卞新生呢,确实素质不错,但是我认为在办公室工作,不太适合,一呢,他没写过材料,二呢,没有办公室工作经验。这样的人事安排我觉得欠妥,请大家再好好考虑。

边晓云说,我觉得卞新生适合当办公室主任,不过对于李文斐的安排是有些不公允,文斐是有功劳的,我建议可以考虑让他去城乡建设科,城乡建设科的老黄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可以解决个主任科员,给个待遇,休息下来。

雍阳孤掌难鸣,难成气候。我感觉到这样的结果还算满意,当然我还是没有过于残忍,适时给了雍阳一个台阶,采纳了边晓云的意见。

我最后拍板:卞新生任办公室主任,李文斐任城乡建设科科长,陈小婷任财务科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