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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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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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死亡,活着,死亡。

这个世界对于有意识的事物来说,就是一直在重复着这个循环。我们总是用破旧的东西组成新鲜的事物,比如新生的宝宝,比如刚出炉的热包子,比如一阵抓不住的风,比如分分合合的情感。

我从五十层大厦上掉下来,不是失足,也不是自愿。所以不是跳楼,而是坠落。

在此之前,我一直感觉我会突然不在,没有人会找到我。我想写下一些文字,告诉大家真相,我死于非正常。

此刻我已经处于濒死期,疾风和气流已经使我的心脏开始痉挛,脑干神经中枢深度抑制,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我知道它在一点点消失。

邝天穷时代的来临,其实预示着我给自己搭建死亡祭台的日子开始了。

看到雍阳的时候已经是我到建设局任职一月以后了。

上任第二天,到单位后,我掏出钥匙刚要打开办公室的门,一推,门是开着的。我走进去,看到一个瘦小的女孩子正在躬身卖力地擦我的办公桌,抬头看见我进来,紧张得垂下了手。

邝局长,我是办公室的小蔡,负责打扫你的办公室。

我摆摆手,哦,你在办公室具体做什么工作呢?

小蔡从桌子后面转出来,把毛巾拎在手里,小声说,只是搞劳资。我坐下来,打开了饮水机,小蔡赶紧过来要给我泡茶,我阻止了,谢谢,我来吧。小蔡呀,以后早上你就不要来了。

没想到,这句话把小姑娘给吓住了,局长,我是哪里收拾得不干净吗?以前张局长在的时候,都是我打扫的,这工作干了两年多了。

我在市委办公室的时候,除了市委领导和秘书长外,别的人办公室都是自己打扫。而且我觉得我还年轻,第一天上班不到八点,建设局的师傅唐兴旺就等在了我家的楼下,上下班都是车接车送,到了办公室再连地板、桌子都不用擦,茶都有人泡,我哪里还有机会活动活动呢?这样下去我不彻底成了大官僚了?但是,我看得出来,这是建设局留下的老规矩。我突然不让小蔡来,她乃至所有人肯定是以为我对她有意见了。但是,这个规矩我要从此打破了。有些事情是大环境所致,你无能为力。可在自己的小环境里,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图去努力改变,我想,只要一个个小环境都净化了,整个社会大环境何愁不好?

小蔡,别紧张,我的意思是,打扫卫生这类小事我自己就干了,你尽管把你手头的工作干好,别的事不要管,我会给你们李主任交代的。

小蔡这下算是明白了,她似乎有些不相信似的点了点头,挂好毛巾出门去了。我刚端起茶杯子,办公室的座机电话就响了,原来是雍阳打来的,邝局长,我是雍阳,首先向你表示祝贺!欢迎你的到来,十分抱歉,最近结石病犯了,疼得厉害,在省人民医院做个结石摘除手术,还得在医院缓几天,所以给您告个假,等我出院回来了马上就向你报到。

放下电话,雍阳的面孔在眼前浮现上来。至于他说的是真是假,我已经不关心了。我关心的是,在今后的工作中,他会扮演怎样的一个角色?他会自觉自愿地服从我的领导吗?我隐隐有些担心。

工作局面的尽快打开,靠我一个人单打独斗是不行的,必须要调动起各方面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包括雍阳这个老建设。前不久韩阳市委、市政府召开了全市经济工作会议,市委庞书记在会议讲话中,提出了要建设宜居韩阳、适业韩阳的奋斗目标,要把韩阳建设管理成为省上的样板,在全省叫得响、喊得亮。这样的目标预示着今后建设系统将从此进入到加班加点的忙碌中,繁重的工作任务已经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我的肩上,我的脑子里紧绷着一根弦,肩头也开始变得沉甸甸的。我是市直部门最年轻的局长,因为年轻就会被上上下下轻看,要取得大家的认可,只能靠有为了,有为才能有位。

到建设局以来,我明显感到机关干部职工普遍存在消极情绪,工作热情不够高涨,等、靠、观望的思想十分普遍。对于这种现状,我十分焦急,要知道,这样的精神状态断然是难以适应繁重的建设任务的。思想是行动的先导,经过几天的考虑,第一个月,我叫来分管机关的副局长秦素梅,让她提一个方案,在全系统干部职工中深入开展“两查两比”活动,进一步明确各自职责,查每一个人是否存在骄傲自满、故步自封的问题,是否存在推天度日、不思进取的问题,通过两查,比“比职责缺位在哪里?比别人差距在哪里?”在更高的目标、更高的位次上争创一流。在全市建设系统第一次干部职工大会上,我满含深情、充满紧迫感和责任感地讲了两个多小时。

不用问,我的讲话自然是掌声雷动。台下坐满了人,一个个表情相似,但我知道心态必定是各异的,面孔上虽然看不出什么,但眼神会泄露一切。不过今天对于我来说,却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里程碑,毕竟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听众讲话。为了今天的讲话,我昨夜几乎一夜未合眼,自己亲自列了提纲,哪里要展开阐述,哪里要一带而过,都讲进行了充分的考虑。学生时代,最怕的就是在人前面说话,记得都是高中时候了,我参加班级的演讲比赛,站在台上我憋得满面通红,稿子都烂熟于心了,我却像是被施了魔咒一样,硬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嗓子眼就像是被什么给死死掐住了。最后上了大学,也没多少改变,真正促使我发生变化,还是进了市委机关,那种环境逼得我不得不学会上到台面,走到人前,学会应对各种发言、讲话和汇报。

邝局长,你讲得简直太好了,大家都在讲话,但是层次和水平差别太大了,从一个人的讲话中能看出他的学识、思路和心理素质,还有对工作的熟悉程度,我能听出,你刚来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把情况吃得这么透,把今年的工作安排得清清楚楚,真的很不简单,不愧是学专业的啊。边晓云拍上了马屁。

连边晓云这样不会说话的人都这样说了,我对自己确实有了信心,我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用心,啥事都难不倒的。一个月以来,我加班加点学习、调研、座谈,了解全市城市建设情况,找准工作的突破点,谋划好今年的工作思路。可以说,我是下了功夫的。思路一旦确定好,全年工作就有了抓手。我打算经过党组会议讨论通过之后,向分管何市长、庞书记进行汇报,作为今年工作行动的总纲。

雍阳敲开我的门进来,腋下夹了一条中华烟。

邝局长,我回来了,来向你报到。他把烟扔到我桌上,满面红光,丝毫看不出做了手术的样子。

快坐,这么快就出院了?下周省上有个经验交流会议,我正打算顺便去看看你呢?恢复得怎么样了?

不用,不用,小手术,疼了多年了,一直不想做,最近疼得实在撑不住了,心想,长痛不如短痛,干脆,牙一咬,就做了。他坐下来,取出一盒中华烟,用手指在盒子底上弹了弹,就跳出两根来,把烟盒递到我跟前,让我抽出一支。我摆摆说,谢谢,我不抽烟。

雍阳自己抽出一根,叼上,用一只银色的打火机点燃,说,建设局这单位忙啊,一年四季不得闲,也处在风口浪尖上,随时被领导惦记着。好在你是大院子里出来的,上上下下的路子都通,干起工作来得天独厚。

我是给领导搞下服务的,这抓经济还真是外行,以后还要靠你这个行家里手呢。

哪里哪里,都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你尽管放心,今后我一定会给班长抬好轿子的。

说过一些闲话后,雍阳说,邝局长,有个事要给你汇报一下,进士巷步行街项目去年三月挂牌,年底开始拆迁,现在正在扫尾,三月就可以开工建设了,这项工程是去年市政府确定的最大的城建工程之一,也是韩阳城建的亮点工程之一。最初呢,步行街商业广场有两个设计方案,一个是古典风格,一个是现代风格。万山同志当时提出采用古典风格,我觉得古典风格与周边建筑不太协调,建议还是用现代风格比较好。

我知道,不同的方案选择意味着不同的造价成本、不同的工期长短和建筑面积。我没有马上拍板,说,这两天,你来安排时间,我们到现场去看看,坐在办公室谁也说不好。

没想到,下午回家,父亲邝野带着周朝天来了。

原来步行街承建单位是周原朝天建筑公司,周朝天是向坡人,乡里乡亲,又是父亲的学生,虽然很熟悉,但是从未打过交道。一番寒暄后,周朝天抛出他来的目的:希望我将步行街方案确定为现代风格。因为现代风格的设计方案建筑面积大,造价相对较低,且易于销售,对他来说,当然更容易赚钱。

邝局长,这忙帮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周朝天说着将一个档案袋放在了沙发上,我明白那是什么。在他走时,赶忙拿起来塞给他,这是你的,别丢下,但是这事我们得从城市建设的全局来考虑,完了要深入现场召开办公会议现场研究,你的想法我也理解,城市的整体形象也要维护,等我们研究了再说,好吗?

父亲邝野说,朝天啊,能帮的尽量帮,帮不了你也别怪天穷,他刚上任,也很难啊。

周朝天走后,我对父亲说,那就是说这步行街是天昊修了?父亲说,对,去年中的标。我说,虽然是去年中的标,但是今年在修,也就是说在我的任上,我的弟弟在干活。这不好啊。

父亲明白了我的意思,说,那我给朝天打个电话,让他交给别人,他的人多着呢。

我知道这样做,邝天昊肯定对我充满了怨气。想起今天雍阳找我谈这事,我就知道周朝天肯定与雍阳接上火了。

这是韩阳市规划建设的第一条步行街,位于韩阳东风街进士巷。

东风街是韩阳城南的一条老街,偶尔可见一些老字号的招牌。进士巷则更显其沧桑感,那些木门的条纹中隐约可以窥见许多浓浓的往事沉淀其中,随意而自然,如同一位老人,将所有的往事都融入额头上那几条深深的皱纹之中。深巷子里有许多古韵犹存的老宅,镇东殿、观音堂、邱氏祠堂是人们精神的依托之地,人们到这儿烧几炷香,许几个愿,与祖先们交流交流,心里就踏实得多。这条巷子在明清时先后出过四个进士,进士巷因此而得名。小巷的人们已记不得这几位进士的面孔了,但人们却留住了这条狭窄的小弄堂。

我带着雍阳、边晓云和市政建设处的毛处长来到进士巷,现场确定步行街的风格选比方案。我看着这曾经辉煌的地方已经成为瓦砾一片,不由在内心发出一声叹息。我知道每一张瓦片中都融入进士的传说,残旧的往事如同残墙碎瓦的点缀。进士们曾经走在这条小巷中,我还能想象出当年进士回乡时的神采飞扬,岁月模糊了有关这个进士的种种传说,这条古巷让进士的英姿定格于巷名之中,如今老宅倒塌,小巷不在,进士巷的门牌与遗迹会在哪里出现呢?

这里属于老城区,往南延伸,还能看见老城墙,进士的老宅虽已败落,但还能看出原先三合院的格局,半截进士牌坊上还能清楚地看见精雕细琢的动物,一块破旧匾挂在头顶的电网上,显得孤单凄楚。看来,东风街的拆迁是个错误的决策,关于步行街规划的方案,张万山是对的,建一个古典式的步行街,才比较符合这里的实际。

我的心里有些沉重,建一个步行街容易,恢复一个古街道难啊。我站在一堆废墟前,让大家发表意见,也许他们看到了我凝重的表情,一时都没有人说话,我瞅了瞅边晓云。边晓云会意说道,这个问题张局长以前就讨论过,算是定了的事,要我说,我觉得还是现代风格好,古典式的建在这里,有点不伦不类。他的话似乎是给别人定了个调子,话音一落,雍阳就开始附和,是啊,这事虽然原来议过,但是我一直觉得不符合实际,城市将来的整体规划是把韩阳建成一座现代化都市,再说我们搞的一些仿古式建筑都毫无特色,缺乏人文内涵。

跟在一边的毛处长一看两个副局长这样说,也随声附和起来。

我觉得这事有些棘手,显然,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一股无形的压力顿时压满了我的全身。我迅速在心里做着决断,看似一个单纯的方案选择,背后涉及的是人事,是利益,是摆不上台面的交易。这是我上任以来的第一次决断,如果怕触及矛盾而听之任之,必然在以后会形成惯性,让我的权威性和工作力度打上折扣。如果力排众议,断然否决,我初来乍到,势必陷于孤立。于是,我想了想说,在进士巷,我看到了祖先给我们留下的一些很珍贵的文化,遗憾的是,像这样的文化正在逐步地消失。选择什么样的风格一定要因地制宜,刚才听了大家的意见,我觉得也有道理,古典风格是一种革新,需要大量细致的修复和还原工作,人工投入多,施工缓慢,工期长,出力不落好。而现代风格则是一种彻底的革命,打破一个旧的,创造一个新的,自然场面宏大,便于机械化推进。至于具体选择哪一种,还需要再做具体的研究分析,我个人觉得之前万山同志的意见值得考虑,他认为要凸显进士巷的历史文化和传统特色,在步行街广场建设一座体现韩阳历史文化和明清建筑风格的牌坊,建立进士图和龟背雕塑,在全街两侧加建具有韩阳历史文化特色的琉璃瓦长廊,统一店铺招牌风格,丰富步行街的文化内涵。不知大家研究过万山局长的创意吗?尽管这个创意里还有些现代性符号植入的弊端,但是基本定位很可取,进士巷是韩阳的一个文化符号,这里的所有建筑风格都应该体现这一文化内涵。这样,既彰显了中华民族独特的科举文化,又能够以城市载体的形式激励后人,传承文脉,使步行街成为具有历史文化、旅游观光、休闲购物和经营特色的文化用品专业街,让古老的街巷焕发出新的活力,为老城区旧街巷的改造探索出一条新路。当然,老街既然已经拆迁,这样呢,就得做一些弥补工作,大家想想看,在步行街的设计上,如果按照突出历史文化背景、延续传统商业文明、凸显韩阳文化特色的规划,重新铺设街内路面,改造排水沟渠,增加消防设施,对全街建筑采用古典式风格粉饰,增设照明灯饰系统,这里将来会是怎样一副样子?能在一个城市里保留一点让外来人记住的东西不是很好吗?

我虽然没有直接表态,但是拉出张万山做挡箭牌,充分肯定一个不在场的人的意见,态度显而易见。我的话让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在他们看来,采取现代风格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我作为新任局长,在一个续建项目上没有必要再做大的思路调整。尤其雍阳,他一脸错愕,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也丝毫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表态,因为他不相信,我会坚持根本在他看来毫无坚持必要的观点。说白了,我放弃现代风格,就是残忍断掉自己一奶同胞的弟弟邝天昊的财路。

雍阳正要说什么,忽然一个穿着棉花翻卷的旧军大衣的佝偻老头不知道从哪里冲过来,“扑通”跪在了我的面前,捶胸顿足,天哪,还我房子!

雍阳见状,冲那人大喊,又是你,老家伙,起来,死狗什么,不是钱都给你了吗?还闹什么?

我拦住了雍阳,双手扶起老头,说,你起来,慢慢说,怎么回事啊?你是进士巷的老住户吗?

雍阳说,他姓吴,和儿子住在进士巷的一家民房里,社区多次上门做耐心的说服工作,但在规定时间内,他们拒不搬迁,因为各项法律程序都履行到位了,只好提请逸城区人民法院对他的房屋进行依法征收。征收刚一开始,老吴和他的儿子就爬上屋顶,手舞菜刀,乱扔砖头瓦片,百般阻碍。逸城区拆迁办的小邓生怕闹出人命,就爬上屋顶去做工作,不慎踩上旧瓦,失足跌下,造成锁骨骨折。吴家父子看出了事,一时傻了眼,征收工作以血的代价顺利推开。

谁都有家啊,你们拆的是我们的家,毁的是我们老祖宗的基业啊。吴老头哭得让人心痛。

我问他,没有给你兑付钱吗?应该给你兑付或者解决安置房啊。

钱倒是赔了,才赔了几个子儿啊,说是按去年的房价赔的,但根本买不起一套房,眼下我们全家人没有地方去,在街上睡,这简直就是强盗么,土匪么!

我回过头对一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边晓云说,老边,把这个情况记下,回去摸一下去年的廉租房,想办法给老人家安排一套,不安置好这些拆迁户,下一步的工作怎么开展下去?还有,下去认真摸个底,进士巷改造项目里,像这样的情况还有吗?统一提一个解决方案,千万不要闹出乱子来。

由于拆迁引起的恶性事件层出不穷,如今我当了建设局局长,还要面对很多这类问题,看来这个雷区不得不蹚了。想到此,我的胸中有了几分悲壮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