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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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夕第一个来拜访我的,不是别人,是我的弟弟邝天昊一家。我能为天昊来我家做客感到非常高兴。虽然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去监狱探望过他之后,我们僵化的兄弟关系开始慢慢解冻,但是一直以来,我们之间还是像隔着什么,要完全走近、达到亲密无间的程度还是很难。近年来,父亲一直不停地周旋于我俩之间,他就像是一副润滑剂,不停地润滑着涩滞的螺丝。我深深理解,年龄越来越大的父亲,最希望看到的就是身边的两个儿子和睦相处、相亲相爱,在意外来临时,能够互相支撑,紧紧地抱成一团,合力抵挡外界的风风雨雨。

俗话说,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也许是我和弟弟性格、爱好甚至为人处世方式迥异的缘故吧,这么多年,我们宁肯与其他人称兄道弟、热烈似火,也不会与自己的亲兄弟坐下来聊会儿家长里短。这的确是一件悲哀的事。

但是今天邝天昊的到来,却让我有些不是滋味。不是不愿意见他,而是因为我的身份的变化,使我明显感到每一个试图接近我的人身上都是揣了不同的武器,也包括一奶同胞的兄弟。在好多人看来,我这样的想法完全是一种神经过敏的表现,但是,设身处地地看,邝天昊除了是我的弟弟,更为重要的是周原朝天建筑集团公司驻韩阳办事处的经理,从事着与建筑有关的营生。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多少让我心存顾忌。我马上意识到,这时候的亲情就不再是亲情,而演变成了最有力的武器。

邝天昊高大的身体晃进我屋里的时候,我都感到我的屋顶有些低了,现在的人装修房子都喜欢吊顶,本来好多楼房都偷工减料,层高有所缩水,一旦吊了屋顶,便会感觉十分压抑。我的屋顶不低,是近一米八的天昊进来,在我视觉上感觉屋顶低了。他虽是我的弟弟,但是他的个头却比我要高出三厘米,我一直把这归于他自小得惠于母亲母乳喂养的结果。

大冬天的,邝天昊穿了件蓝色的牛仔裤,一件圆领T恤上只套了件藏青西装,显得十分干练洒脱。

他带着妻子孟雪和五岁的儿子邝克刚。

孟雪,我是从高中时就认识的,是周原县中学天昊一级的同学。当年邝天昊就是为了她而打群架致人残疾被判刑入狱的。要说是单纯为了她也不是,天昊不是为争夺女人而跟人大打出手,主要还是因为江湖义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说起来,孟雪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邝天昊服刑期间,连我都没去探望,孟雪每月都去,她以自己的柔情和悉心关爱支撑邝天昊度过了八年煎熬的劳改日子。我听高中同学说,邝天昊入狱后,县财税局的常副局长找过她,说要是她跟他们家常宽好了,他可以保证孟雪高中毕业后参加县里的招工,进财税局工作,诱人的条件没有能打动孟雪,自以为能够呼风唤雨的常副局长遭到了孟雪的断然拒绝。

邝天昊入狱后,孟雪上了两年高中,考进了韩阳农业学校,三年后她从农业学校毕业,由于她的母亲在银行工作,就以银行子女的身份招进了周原农业银行。不论是在学校上学,还是后来在银行上班,她都一直坚持给邝天昊写信,给他织毛衣,每月都会不远千里去探望他,鼓励他好好改造,并且郑重告诉邝天昊,等他回来以后要和他结婚成家。尽管她那也在银行当职员的母亲苦苦相劝、百般劝阻,亲人朋友无一支持,她都是义无反顾,毅然决然,声称邝天昊不回来,她绝不谈婚论嫁。

当时我听到别人说起,就打心眼里敬佩这个孟雪。看似柔弱的女子,却有着意想不到的坚强,她能够顶着种种压力不离不弃,爱其所爱,真是太难得了。我为邝天昊感到欣慰,也对我这位弟弟增添了不少好感。孟雪在周原农业银行上了三年班,邝天昊就出狱了。二十六岁的邝天昊和二十四岁的孟雪喜结良缘。父亲在我结婚的时候,没有给戴欣嫚买任何金银首饰,却给孟雪买了一条金项链。我知道,孟雪对邝天昊的付出,那是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这个小小的项链包含着邝家对孟雪深深的感激之情。

今天再次看见孟雪,我觉得她还是那么漂亮,虽然少了当初的清纯,但又添了几分成熟母亲的风韵。邝天昊本事也不小,自从做了朝天公司在韩阳的部门经理,他就通过农行韩阳分行把孟雪调到了韩阳市所在地逸城区支行。

邝天昊坐在客厅跟我拉着家常。戴欣嫚不等孟雪屁股坐稳当,就把孟雪叫到了卧室,不用问,她又在不失时机宣传她的女子美容馆了。戴欣嫚的女子美容馆已经开业三个月了,她一碰到熟人,就牢牢抓住对方,不停地宣传她的美容业务,不管对方是什么人都竭力拉生意,像是个搞传销的。这种做法我很不苟同,我觉得这样做生意只能适得其反。我要是个女人我都会觉得厌烦而远避,生意哪是这么做的?但是,自从几次吵闹之后,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僵,夫妻感情就这样越吵越淡了。一段时间,我基本不管她的事,她呢,也不太过问我的事,两人唯一的话题除了吃饭,也就是女儿邝欢了。

邝天昊坐在沙发上抽烟,跟我说着父亲的事。他说,父亲已经自作主张把阿姨辞退了,一日三餐都是自己做,早上熬面糊,下午馒头或者一碗面条,虽然我们不忍,但是他自己倒觉得挺惬意的。我几次和孟雪去接他来我家里住,父亲都不肯。我叹了口气说,你是知道的,在咱们小时候那些日子,父亲不就一直是一身面粉吗?炒菜、烙馍、擀面、炖肉,啥都能做,做啥都很香。我们兄弟几乎都是吃父亲做的饭长大成人的。

天昊说,是啊,如今到了我们伺候他,轮到他享福的时候,他却还要坚持自己动手给自己做饭。

我说,他要是愿意去你那,当初也不会从这搬出去。

哥,我这次来,除了带小雪和刚刚给你拜个早年,主要是来请你,我在金山酒店订了一桌年夜饭,我希望我们两家人能和父亲一起过个热闹、团圆的除夕。

还是天昊想得周到,这么多年,大年三十,父亲不是在我这,就是在他那,要么就一个人待在他自己的楼房里。我有些惭愧,小时候看到父亲弓着背,拖着一只跛腿,不停给我做这做那,我就暗暗想,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大学,让父亲过好日子。如今大学都毕业了,日子也越来越好了,可是父亲还在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

我来买单吧。我说。天昊笑了,你如今位置显赫,还是别给人留话柄。再说,咱爸,谁买还不一样?

什么话?在市委我位置就不显赫,出去部门当个局长就位置显赫了?你们这都什么观念?我话一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打官腔了。

果然,邝天昊用嘴角冷笑了下,说,你们当官的事我不懂,这几年,我一直在和建设局打交道,人的情况大致有个了解,给你说说,没准对你有用,三把手副局长边晓云为人忠厚,比较务实,值得信赖。副局长雍阳那人黑着呢,胆大心狠,张万山那么老辣的人都拿他没办法。

邝天昊说的也正是我担心的。雍阳其人的确不好掌控啊。不过也只能等任职以后再静观其变,实在不行,只能汇报庞书记组织调整他了。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风水轮流转,留一步让三分,不仅给别人留一条活路,也可不着痕迹地拓宽你的人际资源。诸多的经验教训告诉我们,这是职场中不断锻造自己护身符的有效手段,能不得罪的人还是尽量少得罪。

腊月三十的上午,我家里又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个不到三十的小伙子,他自我介绍说,他是市建设局的财务科长卞新生。小卞没太说话,只说来认认门,给新局长拜个年,年轻人,学着工作,以后还请局长多提携云云。

正好,就建设局领导班子情况,我不妨探探口风:小卞啊,你觉得局班子还团结吗?

团结,团结,是一个团结务实的班子。

呵呵,下一句还是我替你说吧,也是一个有战斗力的班子。

邝局长,我一个下级,不好对上级领导评头论足,对不?再说,我只用心做好手头的具体事,他们团结不团结,我也不大去关注。

那我换个问题,你自己觉得,张万山局长人咋样?我指的是领导能力,当然包括抓班子带队伍和推动工作的能力两个方面了。

不错,不错,张局长经历丰富,关心职工,干了不少事,这都是大家公认的。

那,雍局长呢?他怎么样?

雍局长工作力度大,敢下硬手,尤其善于处理各种急难险重的问题,是个干事创业的人。

我不再追问了,只是点点头。心里想,他简直就是在应对组织部的考察小组,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看来这年轻人年纪不大,头脑很清楚,言语之间,分寸、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很懂得行政之道。不过言辞之间,我还是听出了些什么,什么叫工作力度大,敢下硬手,这是一个副职的所作所为吗?

很奇怪,仅仅见了第一面,而且对于他的言行我并不很认可,可我还是对这个卞新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我们一直说,在工作和用人上,不能掺杂个人感情,不能感情用事,但是人就是个感情动物,不受感情左右可能吗?机关人事和社会、家庭中一样,谁和谁相处好,那是要看是否有机缘,性情是否相投?看着是不是顺眼?这个卞新生,就这么很简单地入了我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