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驼背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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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骑着毛驴上任的知府大人

一、不爱海鲜爱煎饼

面对满桌的美味佳肴,新任江宁知府刘墉连眼皮都不抬。他往正位上一坐,向亲随张成招招手:“这公款的吃喝,怕是无福消受,还是把咱山东的煎饼卷臭豆腐拿来,骑了一天的驴,老爷我还真是有点饿了呢!”

春宵一刻值千金,孙朴方跟新娶的第四房姨太太折腾了一宿,鸡啼时才酣然入梦,正睡得香甜,忽然,门口传来急骤的敲门声。

“老爷,老爷……”

孙朴方被惊醒,听出是贴身小厮的声音,气得大骂道:

“大清早的嚎什么丧,有事儿明天再说。”

小厮却没走开,小心翼翼的声音答道:

“老爷,巡抚衙门来人哩,说是高大人要老爷去一趟,有要紧的公事。”

“高大人!”

孙朴方不吱声了,推开四姨太,慌忙坐起身来穿衣服。四姨太也被惊醒了,光着身子爬起来,抱住男人的腰,嗲声嗲气地叫道:

“再睡一会儿么,我还要……”

“姑奶奶,不行。高大人大清早派人来,一定有要紧的事儿。”孙朴方陪着笑脸,没停止穿衣。

四姨太粉脸羞恼,叱骂道:

“高名楼是你爹?你连我也不要了吗?”

孙朴方不恼不怒,反而嘻笑道:

“你说得不错,高大人比我爹还亲呢,没有他,我能混到江苏刑道的位子上吗?宝贝,别生气,回头我一定喂饱你。”说着,在她粉脸上亲了一口,匆忙下床而去。

江苏巡抚衙门的官邸里,庭院深深,假山岩石峻立,清泉叮咚,高大的门墙影壁后面曲径通幽。浓荫如盖的翠竹旁边,亭台楼阁,抱厦回廊。江苏巡抚高名楼没有像往日那样聚精会神地打太极拳,而是面带愁容地在廊前踱来踱去。书办陈力惶恐不安地站在旁边。

往日的清晨,这里的空气最清新。此时却是那么沉闷,令人透不过气来。

忽然,挂在廊上的一只红嘴鹦鹉呼叫道:

“有客来!有客来!”

江苏刑道孙朴方冠带整齐,疾步走近高名楼,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卑职给大人请安,不知抚台大人急唤卑职有何吩咐?”

高抚台手捻胡须,依然是一语不发。孙朴方吃了一惊,抚台大人既没有让他免礼起身,更没有像往日那样温颜嘉语地赐座。莫非出了什么大事情?他憋得一身汗,又不敢再问,只好用袖子不住地擦拭额上的汗珠。

高抚台沉吟半晌,终于吁了一口气,开言道:

“这几年我忙于朝贡,疏于治理,使得本省不甚安定。我固然难辞其咎。可是,根本的原因还是吏治。省里这些府县官员简直昏庸得一塌糊涂!一塌糊涂!”

孙刑道一听,更加惊奇。抚台忽出此言,究是何意?不过,看来事情与自己没有多大的关系,他舒缓一下紧张的神经,试探着陪笑说:

“大人不必自责。也不宜求之过急,管之过严,有些府县政绩还不错。有的还卓有政务!”

抚台冷笑道:

“那些政绩,政声还不是他们自己吹出来的。这种雕虫小技还能骗过本抚台?我不指望他们能做出什么政绩来,只要他们能遮住大面,别捅出什么漏子,本抚台就阿弥陀佛了,本来,此事该由藩台具体来管。可是本抚台乃一省之长,难辞其咎啊!你瞧,跟前的上元县,就给我捅了漏子。清风店血案闹得满城风雨,妇孺皆知,这个草包县令能断什么案,此事传扬开来,岂不影响一省的政声。”

孙刑道听到这里,似乎明白了一半,媚笑问道:

“抚台大人之意是……”

“立即将此案纠正过来,平息舆论,挽回影响。”

“可是,前任知府王元正已经……新任知府还没有到任,如何行使政气?”

高抚台面色缓和,在身旁的竹椅上坐下,说:

“朴方,起来吧,坐下说话。”

孙刑道擦擦酸痛的膝盖,起身在抚台的下首坐了,受宠若惊地说:

“大人有何吩咐,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高抚台自顾说道:

“吏部已行文到省,新任知府不日即到江宁走马上任,你可知他是谁?”

孙朴方挺直身子,不安地答道:

“卑职不知,请抚台大人明告。”

“他就是老太后的干儿子,当今皇上的御弟刘墉!”

“就是那个人称‘铁脖子’的刘罗锅?”孙朴方耸然动容。

“正是他。”高抚台点点头,“万岁这次御笔钦点,把他从安徽学政提升到江宁知府任上,而且特别恩准他可以越过本省先宪及朝中六部直接奏事当今。这样的主儿,就是本抚台也要让他三分。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若过问了清风店血案,等于把一个现成的把柄抓在手里,由此打开豁口,把咱们一省的葫芦、茄子摸个清楚。此时正是皇上整饬吏治的风口,他若奏本上去,咱们一省的官员正撞上刀口,后果可想而知……”

孙刑道一阵战栗,惶恐不安地说:

“大人,这如何是好?”

高抚台沉着地说:

“我召你来,就是要你赶在刘墉到任之前接手清风店血案,迅速破案,法办真凶,平息沸沸扬扬的舆论,不使初到江宁的刘墉嗅到什么。此外,我会命各县迅速清理积案,该遮掩的遮掩,该处理的处理,并敕令他们要检点行为,别让人家抓住把柄,这件事就交给陈书办去办。”

陈书办认真聆听,连连躬身点头,答道:

“大人放心,小人一定晓谕各县遵命而行。”

高名楼还是不放心,特别交待说:

“你还要告诫我那个世侄徐五,让他以后不要再胡作非为。他要是不听,惹出麻烦来,老夫也救不了他。”

“是,大人。”

孙朴方正要奉命告退,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

“不知新任知府何日到任,大人是否安排迎接事宜?”

高名楼冷笑道:

“按行程刘墉该到江宁了。不过,本抚毕竟是一省之长,刘墉不过是一任知府,再大的水也漫不过桥去。本抚及省上的官员断不可迎接他。要迎接就让知府的属吏去接官亭等候吧。眼下关键是遮盖咱们省里的问题,不是巴结他的时候。”

孙朴方附和着说:

“是啊,也不能让刘罗锅把咱们江苏小瞧了去。”

“刘墉是皇上的红人,在江宁任上呆不长,江苏还是本抚台的天下。”高名楼自信地笑了。

阳春三月,金陵城外繁花似锦,春光明媚,离城三里地的官道旁,耸立着一座八角凉亭,红柱绿瓦,雕梁画栋,正面匾额上书写着“接官亭”三个大字。亭下十多名身穿官服的人一个个引颈遥望前方,议论纷纷。

“这位刘大人真是少见!邸报下来半个多月了,怎么还不到任!”

“是啊,从安徽省府到此不过几天的路程,何以半月未到呢?”

“咱们江宁知府可是肥缺,若是别人早该飞过来了。”

凉亭里的官员们着急,亭外的差役们更是着急,江宁府捕快赵武、朱文等一班人不但天天在此等候,还要每天带着茶水、果品侍候那些当官的,早已不耐烦了。此时,他们一个个伸长脖子向官道上张望着。

官道上倒是行人不断,只是没有刘大人仪仗的踪影。

太阳快落山了,众人知道今天没指望了,便准备起身回城,明天再来。

这时,官道上缓缓驰来两头毛驴,驴后还跟着一个人。众人正收拾东西,谁也没在意。那两驴竟下了官道,向接官亭驰来。捕快朱文一见,提着水火棍怒喝道:

“呔,骑驴的瞎眼了。这是接官亭!再往前走,小心把驴腿打折了。”

不料,走在前面的骑驴人哈哈一笑,说道:

“我就是奔接官亭而来的!”

朱文一怔,仔细打量来人,前边这位,四五十岁模样,瘦干巴几的,虽然穿着长衫,却是一身的寒酸相,至多是个小行商。后边的那位,倒是年轻,却是一身仆从打扮,低眉顺眼,一看就知道是做奴才的。最后那位步行者显然是个赶脚的,脸上布满灰尘,被汗水一冲,横一道,竖一道,像个唱花脸的,朱文大怒:

“大胆刁民,竟敢来接官亭胡闹,不怕吃板子吗!”

他话音未落,后面骑驴的年轻人赶到前面问道:

“你们在此接迎的是哪位官人?”

“是从安徽调来的新任江宁知府刘大人。”

“你们看,这位就是刘大人。”

“胡说!”朱文举起水火棍要打人,骂道,“刘大人乃是朝廷命官,一定是八面威风,哪有骑驴上任的?你们敢冒充朝廷官员,不是找打吗?”

这时,赵武等人也围了上来。毕竟是捕头,赵武比朱文稳重一点儿,听对方出语不凡,便仔仔细细地围着两人看了一遍,见那位四十多岁的主子后背隆起,正是罗锅。顿时吓了一跳,慌忙拦住朱文,上前陪罪说:

“得罪了,请问尊驾果真是刘大人?”

“那还有假,张成,取皇上圣旨来。”

刘墉微微一笑。张成在驴背上的行囊里取出乾隆帝钦点刘墉为江宁知府谕旨,当众展示。

“大人恕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赵武、朱文等差役一见当今皇上的圣旨,吓得跪倒一片,磕头谢罪。

有人向凉亭里大喊:

“诸位大人,真的是刘大人来了,快过来接迎吧!”

众官员早已注意到来人,闻听之后,呼啦啦全都迎上前去,跪在道旁:

“不知大人驾到,卑职迎接来迟,望大人恕罪。”

刘墉翻身下驴,连声说:

“不必多礼,列位请起。”

一名官员大声喊道:

“请知府大人上轿!”

一座四人抬的绿呢子大轿停在刘墉面前。刘墉上轿,轿夫们刚要起身,新任知府却挑开轿帘说:

“张成,别忘了给赶脚的驴钱。”

张成早已下驴,正被众差役恭维着,听见老爷的话,慌忙答应着:

“放心吧,老爷。咱少不了他的钱。”

可是等他回头一瞧,哪儿还有赶脚人的影子。原来,那赶脚的一听说客人是新任的知府大人,只好自认倒霉,哪儿还敢要驴钱,趁他们说话的功夫,牵着两头驴走了。

张成可着急了:“我还没给人家钱呢。”往官道上一看,赶脚人没走多远,他抬腿要追,被朱文劝阻说:

“上差何苦呢,您就是追上他,他也不敢要您的驴钱。”

“不行,不行,老爷要是知道了,饶不了我。”张成连连摇头,一口气追了下去。

朱文咧嘴笑道:

“今儿个这位老爷邪了,骑驴上任不说,连赶驴的钱也不少人家。真正的青天大老爷啊!”

赵武不屑地笑道:

“你懂个屁,人家这叫会做官,背后指不定怎么捞银子呢。”

新知府乘坐绿呢大轿,打着满堂执事,被众官员、差役前呼后拥着进了金陵城。此时,天色已晚,城内已是灯火通明。如流的行人一见到知府的执事,慌忙闪在两旁,驻足观看,议论纷纷。

刘墉第一次来到这座金粉古都,坐在轿内挑开帘子观看街景。正看得高兴,忽然大轿停下了。

“怎么,到府衙了?”

轿旁的府丞忙回答说:

“回大人,还没到府衙,到怡香楼了。”

刘墉不明白。

“怡香楼是干什么的?”

“怡香楼是金陵城最豪华的酒楼,还设有小姐作陪的包房。大人初到江宁,卑职等略备薄酒,为大人洗尘,请大人下轿吧!”

“噢,”刘墉明白了,轻轻摇头,“这不好吧,本府初来乍到,便在此吃喝,百姓会有议论。”

府丞陪笑说:

“大人多虑了。这不过卑职等略尽地主之谊,人之常情嘛,有何不妥!”

刘墉:

“这么说,是列位宴请本府的私宴了?”

“啊,这个……,对对对,是私宴。”

府丞想说是公宴,又怕知府大人不愿赴宴,只得顺着刘墉说是“私宴”。

刘墉还是不放心,向拥在轿旁的江宁府众官员大声说:

“列位都愿意宴请本府吗?”

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答道:

“卑职愿意!”

“如此本府就是盛情难却了。”

刘墉这才下轿,在众官员的簇拥下登上怡香楼。酒店老板早已在门旁跪接。二楼大厅一字排列八桌丰盛的酒席,玉盘珍馐,生猛海鲜,美味佳肴,自不必说。

众人落座。按照惯例,府丞先致词,无非是“欢迎新知府,以后要在府台大人的领导之下好好工作”之类的话,最后一句是“请府台刘大人训谕。”

刘墉礼节性的向两旁点点头,含笑说:

“本府不想多说,刘某若不在江宁干得像样儿,真是上对不起圣上,下对不住百姓,当中还对不住列位的这桌美味佳肴。不过,本府生下来就是穷命,面对美食,只能馋涎欲滴,却无福消受。”

众官员一齐盯住刘墉,不解其意。府丞试探着问道:

“请问大人,到底是为什么?”

刘墉说:

“本府的胃不好,吃不得油腻鲜辣。”

府丞:“大人能吃什么,让厨子去做。”

“本府要吃的东西,你们南方的厨子弄不来,就是我们山东的黍面煎饼卷臭豆腐。”

府丞一听,还真是,在这金陵城哪儿去弄这两样东西。众官员也焉了脑袋,都在心里骂刘罗锅子,放着山珍海味不吃,偏吃煎饼卷臭豆腐,这不是为难人嘛。大家早就盯着满桌的美味,准备美美地吃上一顿,尽管多数人家里也不缺美食,可这是白吃白喝,白吃白喝当然不怕喝坏了肠子撑破了胃。府台大人不吃,其他人也没法吃,所以刘墉招人恨。

刘墉深知众意,轻松地一笑说:

“列位放心,贱内深知本府的肠胃,早就准备着呢,张成,把咱们的干粮拿来。”

张成就在外厅与众差役一席,还没开吃呢,闻听老爷喊他,赶紧出去,把行囊里的干粮全拿过来,往刘墉跟前一放,说:

“老爷,给您搁在这儿呢!”

刘墉说:

“张成,你也喜欢吃咱们的山东的煎饼卷臭豆腐是不,去,叫伙计上两碗热粥,咱爷儿俩陪诸位大人开宴。”

张成一听,老爷要琢磨什么,放着山珍海味不吃,偏要吃这掉渣的煎饼卷豆腐,这不馋人嘛,可是他不能不听命,转身又出去了。

不多会儿,店伙计送上两碗热粥。刘墉向众人抱歉地一笑,说:

“列位别在意,你们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本府作陪,也算是赴宴,对不起,对不起啊……”

众官员放下心来。反正有知府大人在席上,怕什么,吃吧,喝吧。

酒宴开始,气氛热烈而融洽。刘墉吃着煎饼卷臭豆腐,喝着热粥,满面是笑,还不时地劝众人喝酒。众官员吃得痛快,喝得开心,原先在新府台跟前的拘束不见了,有人举杯豪饮,有人放声欢笑,有人甚至去抢刘墉的煎饼卷臭豆腐尝尝新鲜。刘墉毫不吝惜,把所有的干粮都取出来,分给大伙儿。

酒至半酣,府丞向侍候在门旁的酒店老板吩咐道:

“李二,把你们酒店最好的姑娘叫上来,为府台大人歌舞助兴。”

李二慌忙上前,面带愁容,陪笑道:

“对不住诸位大人了,本店的姑娘都走光了。”

府丞面色愠怒。

“大胆,你店内明明有那么多姑娘陪酒,府台大人不知,我们可是清清楚楚,你欺蒙官爷,该当何罪!”

李二吓得变了脸色,跪地乞求说:

“回大人,小店赊欠的账讨不回来,已经无法经营,连姑娘们的月钱都发不出了。姑娘们只好走了。请大人恕罪。”

府丞不信,还要大发雷霆。这时,刘墉劝说道:

“算了,算了。本府想早点回衙歇息,姑娘就不要了。列位大人吃饱喝足,咱们就回府吧。店家请起,门旁侍候。”

府丞见知府大人发话,只得依言坐回原处。李二感激不尽,忙给刘墉磕头谢恩,退到门外。

众官员见没有歌舞,再也无心喝酒,胡乱吃了几口菜,便放下筷子,抹抹油光光的嘴巴意思是酒足饭饱,该回家睡觉了。有人起身,向府台大人告别。

刘墉一摆手,脸上似笑非笑,说道:

“列位大人且慢!”

“府台大人有何吩咐?”

“列位已经酒足饭饱,咱们应该结了账再走。”

“结什么账?”众官员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刘墉也不解释,向门外一招手喊道:

“店家过来!”

李二慌忙上前,垂手而立。

“大人有何吩咐?”

刘墉说:

“天色已晚,列位大人要歇息了。请店家算算账,本府要回衙了。”

“算……算账!”李二不知是真是假,结结巴巴地说,“小人不敢。”

“吃饭给饭钱,住店给店钱,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有何不敢?先从本府算起,本府与张成各吃热粥一碗,煎饼、臭豆腐自带,说是多少钱?”刘墉一本正经地说。

李二一听,真给钱呐,心中高兴,立即唱着喏,喊道:

“热粥两碗,两个小钱!”

刘墉向张成一口努嘴。张成忙从衣内取出两个小钱,放在李二手上,大声说:

“这是我们爷儿俩的饭钱,店家拿好了。”

刘墉又说道:

“店家请算一算这些酒菜多少钱?”

李二忙说:

“大人且慢,小人要仔细算算才好回禀大人。”说着,从旁边取过算盘,噼噼啪啪算起账来。

众官员不知道府台要干什么,但见刘墉脸上没有一丝儿笑容。预感到不妙,府丞试探着说道:

“这等琐碎小事,何必大人亲自过问,明日卑职派人前来结账就是。”

刘墉冷笑道:

“本府身为地方父母官,怎能因为这是琐碎小事而不问。列位大人既然说今天的宴会是私宴,断不会用府库的银子结账吧!”

众官员一听,暗暗叫苦。这才明白刘罗锅吃煎饼卷臭豆腐的原因。看来他是早有打算,要让大伙儿出血。刘罗锅子果然名不虚传。但是,恨归恨,刘墉占着理儿,众人只好乱七八糟地说:

“大人言之有理!”

“卑职愿去府上取银两结账。”

功夫不大,李二把账算清了,向刘墉回答说:

“今天的酒菜是一百零八两银子。还有欠账六百五十七两,一共七百六十五两纹银。”

府丞听完,眼睛一瞪:

“李二,以往的账怎么可以加在今天一起算!”

刘墉一听,忙问李二:

“店家,这六百五十七两银子的欠账是怎么回事?”

李二已经看出新任知府大人是位清官,所以,胆子也大了,不顾府丞瞪眼睛,说道:

“回府台大人,这些欠账都是在座的诸位大人在本店吃喝欠下的。”

“噢,”刘墉点点头,目光威严地扫视众官员,问道:“请问诸位,这些欠账是私宴欠下的,还是公宴欠下的?”

众官员情知不妙,哪敢说是公宴欠下的,乱纷纷地回答说:

“当然是私宴欠下的。”

“好,既然是私宴欠下的,就没有吃喝公款之嫌,本府也就放心了。为官者当爱民如子,岂能敲榨百姓。所欠店家的七百六十五两纹银就请列位大人平摊偿还。不还清者不得离开。”

众官员顿时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说什么。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把他们烧蒙了。这些人都是白吃白喝惯了的主儿,今天要自掏腰包,简直比剜了他们的心头肉还心疼。有的人根本就没带银两。但是府台大人发话,谁敢不从?有人赶紧往外掏银子,如数交给李二;没带银两的,慌忙打发人回家去取,不过半个多时辰,七百六十五两纹银一文不少地交到店家手中。李二又惊又喜,忙又给刘墉磕头:

“多谢府台大人!”

刘墉笑道:

“不要谢本府,要谢诸位大人。明日你要传扬诸位大人之德,让江宁的百姓都知道本府的属官个个清廉,非鱼肉百姓之辈。”

李二说:

“何用小人饶舌,今日之事不到天亮就可传遍全城,金陵百姓人人皆知诸位大人之德。”

刘墉哈哈一笑,向呆若木鸡的众官员说:

“请府丞大人带本府去衙署,其余诸位大人可以回府了。”

众官员早就想离开此地,闻言纷纷向刘墉告辞,府丞一肚子的气,还要强装笑脸,恭恭敬敬地说:

“府台大人,请!”

刘墉出了酒楼,上了绿呢大轿。府丞的蓝顶小轿在前开路,时辰不大,便到府衙。府丞把刘墉迎入,简单地安排了住处,便告辞而去。

府丞前脚刚走,张成就说:

“老爷,您今儿个这一招可太损,得罪人太多了,您没瞧见府丞大人的脸拉得多长。老爷,您新来乍到,人地两生。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您这知府以后还怎么当!”

刘墉不在乎地说:

“老爷我不过稍示薄惩,也没把他们怎么的,只是想让他们知道老爷我的为官之道,以后共事检点些。”

张成点头:

“也是,老爷您当官就是跟人家不一样,每到一处,总得让人家晓得您的不同之处。”

刘墉说:

“天太晚了,别说话了。早点歇着吧,老爷我的骨头都快散了。”

次日,刘墉上任理事,先调出本府案卷,细细阅读,整个案卷读完,不由自言自语:

“前任知府政绩不错嘛,偌大个江宁府竟无一件积案,所结的案件一个个也合情合法。怪哉,怪哉!”

张成在旁倒水,闻听笑道:

“老爷,江宁府治理得这么好,您不就省心了。有啥奇怪的。”

刘墉摇摇头:

“不对,我们在路上就听说江宁很不太平,百姓对官府也颇有怨言,怎么可能一件积案也没有呢?老爷我要弄个明白。来呀,传书办来见!”

差役传下话来。江宁府书办慌忙进来,给府台大人磕头。

“卑职叩见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刘墉放下案卷,温和地说:

“起来说话,本府问你,这案卷上为何一件积案也没有,江宁府真被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书吏陪笑道:

“回大人,江宁府还没治理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地步。不过,江宁乃本省首府,抚台大人坐镇金陵,治理有方,所以没有积案。”

刘墉似笑非笑。

“可是,前任知府王大人却被参奏治理无方,地方不宁而被免职,这是为何?”

“这个……卑职不知。”

“本府再问你,最近可曾听说地方上发生什么事?”

“没……没有,”书办头上冷汗直冒,“大人请想,地方上若发生案件,地保必然报官,所以卑职以为应该平安无事。”

刘墉“嗯”了一声:

“那就好,本府问完了,你退下吧!”

书吏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慌忙告退。

张成见老爷还在凝眉深思,笑道:

“老爷,您甭多心了,人家都说江宁太平无事,那还会有假。”

刘墉翻翻眼皮,摇摇头。

“不对,这里面有鬼。老爷我觉得表面的太平恐怕掩盖着黑幕。是不是官府太黑,百姓有冤不敢告官?”

张成一听,也觉得有理,偌大的江宁府连一件积案也没有。太平得太让人生疑,于是问:

“老爷打算怎么办?”

刘墉叹息一声说:

“真让你说中了,老爷我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如今又得罪了那么多人,连书吏、差役都不同心,你说我能怎么办?”

张成一听,也跟着犯愁了。愁眉苦脸老半天,突然,他舒展愁眉说:

“老爷,小人有一表兄在金陵,叫何英,是个举人,曾在扬州府做过书办,熟悉官场内幕。因为人太耿直,被扬州府开缺。他是金陵人,熟悉地方,或许大人用得着。”

刘墉非常高兴,说:

“此人对老爷我太有用了。若得此人老爷我要好好谢谢你。”

张成双手乱摆,说:

“小人岂敢担待。老爷安心等候,小人去请何英来见。”

天近午时,张成领一中年男子来到衙署。刘墉细细打量,见来人中等身材,相貌忠厚,身穿蓝绸衣袍,足蹬千层底布鞋,一身的清贫。便知是何英无疑。

张成给何英引荐:

“表哥,这位就是我家老爷刘大人。”

何英纳头便拜:

“门生何英拜见府台大人!”

刘墉欠身离座,双手相扶,说:

“你有举人功名,何必行此大礼!”

何英脸上充满崇敬之情说:

“门生不拜刘大人这样的清官,难道要拜那些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的赃官、昏官。”

刘墉闻言动容。

张成解释说:

“老爷有所不知。我表哥赋闲家中,省、府、县有人多次请他去当幕宾,他都不肯。他是钦佩老爷的官声,再加上小人的劝说,才肯来见老爷的。”

刘墉感叹道:

“何先生的人品,本府佩服。请坐下叙话,张成,给何先生上茶。”

何英:“门生告罪了。”斜签着身子坐下,说,“张成说,大人初来乍到,不熟悉民情,门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墉点头道:

“何先生果然直爽。本府就不客气了。本府查阅案卷,发现前任竟没留下一件积案,难道江宁府真的那么平静?”

“平静?”何英冷笑道,“江宁府十个知县有八个是花钱捐来的官儿。如此酒囊饭袋之徒只顾捞钱,不顾民生艰难,百姓颇有怨言。地方疏于治理,奸邪丛生,案件不断。可是,百姓告状,不管是输是赢,都要花钱,有钱人家尚且难以承受、寻常百姓更不能轻易打官司。如此以来,官府案卷上的积案反而极少,江宁府被省上称为‘治理有方’的楷模。”

刘墉说:

“果然不出本府所料。何先生,最近江宁可有案件发生,本府要找个缺口把江宁府的葫芦、茄子摸清楚。”

“最近上元县发生的清风店血案已闹得沸沸扬扬,满城议论,妇孺皆知,只有大人您初来乍到不曾听闻。”

刘墉一怔:

“到底是怎么回事,请先生细细道来。”

何英说:

“门生曾在官府做过事,对此类案件非常关注,所以,知之甚详,说起此案,已是半个月以前的事了——”

五更鸡啼,一弯晓月西沉,残淡的月光笼罩着上元县北关路东的一家小店。一盏纸糊的灯笼挂在店门口,在夜风中孤零无依地飘动着昏黄的灯光照着大门横匾上“清风店”三个字。门框两边贴着一副对联:“金陵城北一座店,神州千里客来投。”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店主李有义手提风灯起来了。因为昨晚一位住店的山西布商曾经嘱托,一定要在鸡叫时刻把他喊醒,以便及早赶路。

李有义来到布商的房门口,轻轻敲门。布商醒来,向李有义道谢,然后收拾行装,准备赶路。

李有义走大门口,拉开门栓,启开两扇大门,回头招手说:

“客官,请上路吧!”

两辆装满布匹等物的大车,缓缓从院里赶出来。山西布商出了大门,回头向店主致谢:

“老哥,多多打扰了,真不好意思。”

李有义笑道:

“客官说哪里说,出门在外,赶早不赶晚嘛!”

布商与随行的人赶着大车,吱呀呀地向远处走去,渐渐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中。李有义等他们走远,把门两旁的杂物收拾收拾,伸手把大门关上。

天色将明,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李有义正在打扫院子,忽然大门外又传来山西布商的声音:“老哥,请开门!”

李有义忙丢下扫帚,打开店门,见布商满头大汗,问:

“客官,怎么又回来了?”

布商喘着气说:

“临行匆忙,把一个口袋忘在客房里了。”

老实忠厚的李有义一听着急了,忙取过风灯说:

“我领你回房去找?”

布商住的是上等房,在后院二层楼。两个匆忙上楼。布商推开自己原住的房间,店家用风灯为他照亮。找了半天,布商才在床底下找到那只口袋,用手一摸,硬硬的银子还在,才放心。

李有义也放心了,两人出了房门往外走。当走到隔壁一间店房前时,发现房门大开着。李有义知道这间房住着一对夫妻,怎么不关房门呢?他随手将风灯往里一照,顿时吓得“哎呀”一声倒在地上。

跟在他身后的布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忙拉起他问:

“老哥,你怎么了?”

说话的功夫,他借着灯光往里一看,顿时也惊叫一声。

只见房内满地是血,那血显然是从床上流下来的。

两人乍着胆子,提着风灯走近一看,只见一具男尸倒在床上。

店主李有义吓得说不出话来:“这,这……”

布商毕竟走南闯北,胆子大一些,说:

“怎么会出这等事,我住在他的隔壁,怎么夜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听见?”李有义哆哆嗦嗦,说: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布商安慰道:

“事情已发生,怕也没用。快找地保来,天明去县里报案。”

天刚放亮,李有义和两名地保就来到上元县衙大堂的堂鼓前,五十多岁的李有义还是第一次来县衙,不知如何是好。地保催促说:

“拿起鼓槌敲吧!”

“哎,”李有义胆怯地拿起鼓槌,比试两下就是不敢敲。另一地保不耐烦地说:“你倒是敲呀。”

李有义终于敲响了堂鼓,浑厚的鼓声响彻县衙。

刚刚花钱捐了个上元县正堂的知县胡栾听到鼓声,心中大喜,暗说捞钱的机会又来了,立即吩咐升堂。

衙门大开,李有义跟着地保战战兢兢地走到堂上,两排衙役喊着堂威,李有义更加胆怯,扑通一声跪在堂下。

知县胡栾端坐大堂,大声问道:

“何人击鼓?”

李有义头也不敢抬,哆哆嗦嗦地说:

“小民李……李有义,前来向老爷报……报案!”

“报什么案?”

“小民店里,昨夜发生一起凶杀人命案,没有被告,也没有原告。因是在小民店里发生的,所以,小民请地保一同前来县衙报案。”

胡知县一听泄了劲,没有原告,也没有被告,我跟谁捞钱去?便有气无力地问地保:

“果真如此吗?”

两名地保齐声说:

“回老爷,的确如此。”

胡知县又向李有义问:

“被杀者何人,凶手是谁?”

李有义:“小民不知。昨天傍晚,小店来了一男一女投宿,自称是夫妻,要一上等房间,小人把他们安排到后院二楼之上。五更天时,住在他们隔壁的布商要起早赶路,后来因为落下东西回来寻找,结果发现隔壁房门大开,用灯笼一罩,见一具男尸卧床上……”

胡知县也听入迷,问:

“那个女人呢?”

“已经不见踪影!”

“这就奇怪了,一个女人能跑到哪里去?你没有在店里寻找?”

李有义:“小人遍寻不见,有地保作证。”

地保忙说:“店内外都找遍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胡知县闻听,眼珠子转了几转,问道:

“李有义,本县问你,你可认识这一男一女?”

“小人不认识。”

“你何以知道他们是夫妻?”

“是那男的说的,小人不便细问。”

“这个女人长得怎样?”

李有义答道:

“小人只记得是中等个儿,白嫩脸庞,二十多岁,生得端正清秀。”

胡知县一阵冷笑:

“这就对头了!”

李有义不解其意:

“大人什么意思?”

胡知县“哼”了一声,说:

“意思明摆着,是你贪图美色,居心不良,夜里要行不轨,被她男人撞见,你就下手将她男人杀死了。”

李有义一听,如五雷轰顶,一时忘记了害怕,辩解说:

“大老爷,我一把年纪的人,可有缚绳之力?还会有贪色之心吗?”

胡知县大怒:

“大胆刁民,还敢狡辩,小心老爷的大刑。”

地保也没想会是这样的结果,忙为李有义辩解:

“知县大人,李有义开店几十年,从无不轨之处,确实是老实本分的良民,更不要说杀人了。”

胡知县把眼睛一瞪:

“你们懂得什么,那是他没有遇见绝色之美。这次让他撞见了,他就一改常规,顿生邪念,这样的事情,老爷见得多了。来人呀,把李有义押入大牢。”

李有义大呼“冤枉”。胡知县不理。两旁的差役不由分说,如狼似虎,冲上前来,给他戴上枷锁,推入大牢。

当天夜里,胡知县遣一心腹差役来到李有义的家里,向李妻索要五百两银子,答应放人。

老实巴交的李有义家里只有老妻和一个傻儿子,仅靠祖上留下的房子开店赚几个小钱度日,家里哪有这么多银子。就这样,李家拿不出钱,胡知县便不放人。

刘墉没等何英讲完,“啪”地一拍桌案,愤怒地说:

“好一个狗官,竟如此滥施淫威,草菅人命。为民父母者,不但不怜恤子民,扶正诛邪,反而为了一己贪欲,把人命当儿戏。江宁有这样的贪官,百姓谁敢告状、报案?”

何英说:

“就是因为这位胡知县胡乱断案,清风店血案已惹得金陵满城议论,连抚台大人都惊动了。”

刘墉点点头说:

“不错、江宁乃是江苏首府,上元县又是江宁的首郡,都是城圈子里的事,民声一起,抚台大人焉能不知,只可惜,本府初来乍到,双眼一抹黑,竟不知此事,若不是何先生相告那班书吏差役不知隐瞒本府多久。本府有意留先生在身边,不知尊意如何?”

何英欣然同意,高兴地说:

“门生钦佩的就是大人这样的清官,能为大人效命乃我平生夙愿。”

刘墉见他答应得爽快,兴奋不已,对张成说:

“快去弄几个小菜和一坛烧酒,老爷要陪何先生痛饮几杯。”

张成笑道:“老爷总算开荤了,还是我表兄有面子。”说着,赶紧下去。不多时,将几样小菜和一坛烧酒端上来。刘墉说:“张成,你也一起坐吧!”

张成也不客气。三人围坐一起,边吃边说。刘墉又问了一些金陵地方的风土人情。何英说:“大人初来乍到,人地两生,连书吏差役都敢欺瞒大人。门生斗胆向大人推荐一人,可为大人所用。”

“谁?”刘墉停筷问道。

“此人姓陈,名大勇,金陵人,曾做漕运千总。因一次漕粮丢失,受牵连丢官。陈大勇乃武举出身,有一身的好武功,若为大人所用,必是得力臂膀。”

刘墉高兴万分,连声说:

“有此忠勇之士,何先生快快引来相见。文有何先生,武有陈义士,本府在江宁何愁干不出一番事业来。”

何英见大人求贤若渴,不待喝完酒,便告辞而去。不过一个时辰,便引领一名好汉来到府衙。刘墉见此人大约三十五、六岁,生得五大三粗,相貌魁伟。简短询问数语,便知这陈大勇生性耿直,已是十分的喜爱。

新知府得了左膀右臂,心中有底,便决定给江宁府的那班书吏、差役一个下马威,以树立自己的威严。第二天一大早,刘墉升堂,三班衙役排列在大堂两旁。新知府端坐“爱民如子”的横匾下,威严地叫道:

“传书吏来见!”

差役传下话去。江宁府书吏上堂,给知府大人施礼。

刘墉一拍惊堂木,怒斥道:

“大胆书吏,你可知罪?”

书吏不知何故,惶然问道:

“卑职何罪之有?”

“前日本府问你本地可有案件发生,你说没有。可是,清风店血案已扰得金陵沸沸扬扬,尽人皆知。”

书吏慌忙辩解说:

“回大人,清风店一案已由省刑道孙大人主管,何劳大人操心。所以,卑职没有禀明大人。”

刘墉大怒:

“嘟!大胆奴才,分明是你故意欺瞒本府,还敢巧言狡辩。来呀,给我重打二十大板。然后轰出府衙,永不留用。”

书吏大惊,连连磕头求饶。

“求大人饶恕,卑职再也不敢了!”

刘墉不理,大声命令说:

“给我打!”

两旁差役都知道书吏是刑道孙朴方的远房亲戚,平时大伙都不敢得罪他。这会儿见新府台动真的了。不由分说,上前摁倒在地,打板子的托起板子,噼噼啪啪就是二十大板。打完之后,把他推出府衙大门。

刘墉惩治了书吏,目光扫视两旁,说:

“本府乃是当今皇上钦点的知府,承圣恩,吃俸禄,自然要为国为民办事,以报效君恩。以后,如有敢阳奉阴违,欺瞒本府,抗命不遵者,本府决不轻饶。本府今日任命何英为书办、陈大勇为捕快。诸位要与他们一起合作,协助本府管理地方。”

何英、陈大勇就站在大堂下首,两人上前与众人一一见礼。

引见已毕,刘墉说:

“本府今天就过问清风店血案。朱文、赵武!”

朱文、赵武上前齐声应命。

“小的在!”

“本府命你们速将上元县知县和清风店店主李有义带上堂来。”

朱文、赵武不敢怠慢,口中称“是。”立即赶赴上元县衙,把知县胡栾与店主李有义带上江宁府大堂。

胡知县给府台大人见礼:

“卑职上元县知县参见府台大人,不知大人传下官有何指教。”

刘墉说:

“你不必着急,先在一边坐下。”

李有义一进大堂,匍伏在地,泣不成声:

“青天大老爷,小民冤枉啊!”

刘墉面色平静,说:

“李有义,你是否冤枉,本府自有公断。我来问你,那夜你店里发生凶杀人命案可是有的?”

李有义忙说:

“有,有!是小民亲自到县衙报的案,可是……”

“被杀之人是谁?因何被杀?凶手是谁?你要从实说来,不得欺骗本府!”

“是,是,大人容禀。那天夜晚,小店来了一男一女投宿,说是一对夫妻,要一间上等客房。小民把他们安排到后院二楼上,隔壁房间里住的是山西布商,他睡前曾向小民言明,明日要急着赶路,贩运布匹返回山西,鸡鸣时刻便要登程,让小民到时为他打开店门。第二天五更梆子刚响,小民便叫醒布商,看他们套好车马,离店而去。小民把店门关闭,收拾一会儿家什,正要返身回房,又听见布商在外叩门,小民开门,问他因何返回,他说忘记一个口袋在房里。小民便领他回店房寻找。找到口袋后正要下楼,小民无意中发现隔壁房门打开,布商用风灯往里一照,发现一具男尸倒在血泊之中。”

刘墉问:

“当时房中只有男尸一具吗?”

李有义答:

“只有一具男尸,别无所见。”

“与那男子一起的女子呢?”

“回大人,那女人踪影皆无。”

“那布商后来如何?”

“布商的两辆大车在路上等候,他要小民找地保一同报官,就匆忙赶路去了。”

“你是如何到县衙报案的?”

“小民心慌害怕,天刚放亮就与地保去县衙报案。谁知知县大人不由分说就判小民贪图美色而杀人,把小人打入大牢,小民蒙受奇冤,求大人为小民做主啊!”

刘墉转向胡知县,问道:

“胡知县,你是如何审理此案的?”

胡知县慌忙站起说:

“卑职以为,人死在李有义店中,必是店家见色动心,对女客无礼,被男客撞见,便羞恼成怒而动杀机。”

刘墉面色凝重,说:

“胡知县,依你之见,李有义是为贪图美色而动杀机,却为何又放那女子逃走?”

胡知县辩解说:

“一定是那女子趁他们厮杀之机,逃脱而去。”

刘墉冷“哼”一声:

“店门紧锁,一个弱女人如何逃脱?”

“这……,也许……”

“本府问你,李有义杀了人为何不掩藏尸体,却要故意敞开店门,让人一眼望见尸首,天底下有这样愚蠢的凶手吗?”

胡知县头上冷汗直冒:

“大人,他这是贼喊捉贼。”

刘墉面现怒容。

“本府再问你,死者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李有义杀人凶器何在?那逃走的女子为何不为其夫告状鸣冤?”

“这……这,卑职未曾细想。”

“胡知县,这么多问题没弄清。你无凭无据一口断定李有义是杀人凶手,到底为哪般?”

胡知县面色灰白,无言以对。

这时,李有义说道:

“府台大人,小民还有下情回禀。”

刘墉说:

“讲!”

“小民被关入大牢的当晚,有一位姓张的公差来到监狱,向小民说,只要拿出五百两纹银,便可判小民无罪。”

刘墉一听,怒视胡栾:

“胡知县,可有此事?”

胡知县矢口否认。

“回大人,决无此事。李有义这是含血喷人。”

刘墉转向李有义:

“李有义,你还认识这位姓张的公差吗?”

李有义异常肯定地说:

“小民当然认得。”

刘墉叫道:

“赵武、朱文!”

“小的在!”

“你们速去上元县衙,把凡是姓张的公差都带上堂来。”

“是!”

赵武、朱文遵命,很快带一名差役到堂,复命说:

“禀大人,上元县姓张的公差只此一位。”

上元县差役慌忙给刘墉磕头:

“小的张贱叩见抚台大人!”

刘墉向李有义问道:

“李有义,你可认得此人?”

李有义忙说:

“回大人,他就是向小民索要五百两银子的公差。”

刘墉闻听,“啪”地一拍惊堂木,怒喝道:

“大胆张贱,你为何向李有义索要钱财,若不从实招来,休怪本府不客气。”

张贱目光扫视着胡知县,不知所措。

刘墉冷笑说:

“张贱,你可要想清楚了。是说实话免受皮肉之苦,还是欺蒙本府,尝尝本府的板子?”

张贱犹豫再三,终于向胡知县告罪道:

“胡大人,小的背不起这个黑锅,只好对不住您了。回禀抚台大人,小人是受胡大人之命,向李有义索要银钱的。”

刘墉冷眼看着胡栾:

“胡知县,可有此事?”

胡知县连声否认说:

“决无此事,都是张贱对卑职心怀不满,故意诬陷。”

刘墉怒喝道:

“休要狡辩,若不是受你指使,张贱敢收了银子放人吗?本府暂不追究你的责任,待本府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再一一禀明抚台大人,另行处置。退堂!”

回到后衙,刘墉与书办何英商议案情。刘墉说:

“不知道省刑道孙大人为何越过本府直接过问此案?”

何英笑道:

“这都是官场内部的事儿了,刑道乃是省里的衙门,越过知府直接过问此案,一定与巡抚大人有关,高巡抚也许有自己的想法……”

刘墉说:

“本府不管他们怎么想,此案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让真凶伏法,使良民免遭冤屈。但不知孙刑道如何审理此案?”

“孙朴方也是花钱捐来的官,靠着高巡抚作后台才爬到刑道的位置,这样的官儿,如何断案?”

“他是如何审理?”

何英说:

“大人容禀——”

孙刑道遵照高抚台之命,迅速接手清风店血案,他调来案卷细细阅读,猛然一拍书案说:

“胡知县糊涂,店家冤枉,真凶乃是布商!”

当即传命,速拿山西布商到堂。

苍山落日,古道荒凉。山西布商一行赶着两辆大车,缓缓前行。正行之间,忽然身后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四、五匹快马如旋风般赶到大车前面,身穿官服的差役跳下马来,不由分说,提起镣铐就把布商锁了。布商大惊,分辩说:

“公差大哥,我是一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一向守法,何以锁拿我?”

公差:“你可是前天夜里住过清风店的山西布商?”

布商想起清风店客房里的那具男尸,方知自己受了牵连,慌忙辩解:

“小人虽然住过清风店,可与凶杀案无关,求差爷放小人赶路。”

公差不由他辩解:

“少说废话。见到我们刑道大人再辩解吧!”

省城刑道大堂,三班衙役一声吆喝,公堂大门启开,差役们手持水火棍两旁站立。江苏刑道孙朴方端坐公堂,命道:

“来呀,带人犯!”

两名差役押解布商上堂。布商跪倒在地,连呼冤枉:

“青天大老爷在上,小人实在冤枉,小人是个买卖人,没做过犯法之事。大人把小人从半路拘来,真是天大的冤枉!”

孙刑道不为所动,说:

“你先不要喊冤,本官问你,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做何营生?”

布商忙答道:

“回大人,小人于连贵,山西太原府人氏做布匹买卖,此次是专门从江南贩运布匹回山西。”

孙刑道点着头:

“本官再问你,你可曾在清风店住宿过?”

“三天前,小人在那店里歇过一晚,天没亮就动身赶路了。”

“既在清风店住过,你可知清风店发生了凶杀案?”

“小人当然知道。那被杀的男子还是小人和店家先发现的。”

孙朴方面露满意之色:

“你是如何发现的?仔细讲来。”

于连贵便把自己去而复返,寻找钱袋,意外发现男尸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孙朴方冷笑一声,突然一拍惊堂木,喝道:

“大胆刁民,我问你,你去而复返,难道只为那只口袋吗?”

于连贵吃惊地答道:

“那口袋里有小人买布剩下的散碎银两,小人才返回店里寻找。”

“既然发现男尸,为何又匆匆离去?”

“因小人急着赶路,两辆大车还在路上等着呢。所以,小人建议店家找地保来,一同去县上报案。自己就匆忙离去了。”

孙刑道怒道:

“全是一派胡言!被害人住在你隔壁,那边杀了人,你会一点儿动静都听不到?分明是你见财起意,半夜杀人,怕天明被人发觉,所以趁天黑逃走!”

于连贵大惊。

“真是天大的冤枉,若是小人杀人逃走,还返回干什么?”

孙刑道冷笑道:

“你这种雕虫小技还想瞒过本官。你明知杀人难逃,故意把店主早早唤起,又早早领他到杀人房间去,让他脱不了干系。一箭双雕,嫁祸于人,何其毒也!”

于连贵浑身是口也说不清楚,急得连声呼叫“冤枉!”

孙刑道恨声说:

“你还冤枉?你设下的圈套,已经把店主李有义套进去了。他去上元县报案,已经被胡知县拘起来,险些屈打成招,问成死罪!”

于连贵更加吃惊。

“什么?李店主被拘,他可是个好人,真是天大的冤枉!”

“你也知道他冤枉。就因为他的这场冤枉,金陵城里民声鼎沸。若不是本官细心,险些让你这个真正的凶手逃脱。于连贵,你速速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隔壁杀人,小人实在是一无所知,何以招供?”

孙刑道:“你还嘴硬,可知人心是铁,官法是炉。今天本官非把你这块铁给熔化不可。来呀,给我重打四十大板!”

两旁差役如狼似虎,把于连贵拖下堂去。只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打板子声和一声连一声的惨叫声。不多时,于连贵被拖回来,已是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孙朴方再问:

“说,你是如何杀人的?”

于连贵忍着皮肉之痛,喘着气说:

“大人,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小人没有杀人,如何胡乱招供!”

孙朴方面露惊愕之色,冷笑说:

“刁民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呀,给我上夹棍。”

于连贵闻听,大惊失色。他见多识广,早就听说夹棍的厉害,受刑之人,十有八、九命丧黄泉。

差役取过刑具,把夹棍套在于连贵的手指上。孙朴方高叫:“行刑!”夹棍拉紧,十指连心,于连贵连声惨叫,痛得满头大汗。孙刑道得意地说:

“你是招还是不招?”

于连贵害怕命丧刑具下,只得道:

“大人饶命,小人愿招。”

孙朴方命人松开刑具,喝道:

“快说!”

于连贵只得胡乱招供。

二、装神弄鬼赚玉莲

“天灵灵,地灵灵,过往神仙听分明。我今画下符一道,保佑施主得安宁……”刘墉歪着脖了斜着眼,假模假式地哼叽半天,才提起笔来了个鬼画符:“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逗得一旁当仙童的刘安张成把屁都笑出来了。

刘墉听完何英的述说,气愤地说:

“孙刑道无凭无据,严刑逼供。如此草菅人命,践踏王法,百姓岂不遭受冤屈?何书办你去办个文书,将布商于连贵押解过来,由我江宁府大堂重新审理。”

何英摇头说:

“大人如此做恐有不妥之处。刑道是省上的衙门,既然已将此案提去审理,在大人上任后又不主动交接,咱们不便到上面去讨啊!”

刘墉不满地说:

“刑道既然是省里的衙门,何以直接插手本府地方的案子?他这是漫过锅台上炕,于理不合呀。”

何英说:

“刑道那里自然好说,此事恐怕牵扯到抚台大人。孙刑道是受抚台大人之命接手此案的。”

刘墉愤愤地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说:

“你说的话也有道理。本府在没查明真凶之前,无凭无据,也不便开罪上司。唯今之计只有尽快擒拿住杀人凶手,才能使含冤者洗雪冤屈,让奸邪之徒伏法受刑。”

何英皱眉说:

“此事既无原告,又无被告,好似大海捞针,一时恐难真正破案。”

刘墉停住脚步,说:

“查明此案说难也难,说不难就不难。”

何英不解:

“小人愚钝,请大人明示。”

“说它难,如胡州知县、孙刑道那样高高在上,不深入现场,不走访百姓。要拿真凶,势必登天还难;说它不难,是因为被杀者是本地人,且此案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市井之中必有议论,只要用心查访,不难发现线索。”

何英闻听,钦佩不已,问道:

“下一步,大人打算怎么办?”

刘墉狡黠地一笑,说:

“本府要脱去官服,微服私访,不查出真凶,誓不罢休。张成,把老爷的那一套道人家什拿来!”

张成答应一声,慌忙去里面取个包裹出来,打开之后,取出道袍、道冠、丝绦、水袜、云鞋、两片毛竹板,还有一本《百中经》,用蓝皮包着。

刘墉怎么会有这一套东西呢?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他在北京的时候,就喜欢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在他看来,只有微服,贴近百姓,才能真正了解社情民意。当官的坐着大轿,摆着仪仗,威风十足,老百姓谁敢跟你说实话。所以,刘墉来江宁上任,还带着这套行头。

刘墉脱去官服,换上道士装束。往铜镜里一看,还真有点儿仙风道骨的味道。张成忍不住“口扑哧”一笑。何英却说:

“大人,你一人出去不安全,是否让陈大勇跟随,暗中保护?”

刘墉摇头说:

“本府初到江宁,没有几个人认识,便于查访,不会有什么危险。大勇是本地人,熟人多,他跟着反而坏事。”说着,又向张成吩咐说,“老爷出去之后,若有人来访,就说老爷病了,概不会客,衙门里事找何书办。”

何英、张成齐声说:

“大人放心,小人知道怎么做!”

刘墉交待完毕,来到衙署后门,命张成打开门,悄悄出了府衙。

金陵不愧为六朝古都,街头店铺鳞次栉比,车辆行人穿梭不绝,摊点上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落,热闹非凡。刘墉着云鞋,敲着竹板,走在街上,嘴里念念有词地唱着:

“算卦喽,算卦来!男算求财问福,女算月令高低。要知日后吉凶祸福,一向山人便知。山人我通晓天地人三界,勘破阴阳五行,能除妖魔邪祟,保你流年大吉。山人刘三生,吉凶祸福尽在我手掐口念之中。算卦喽,算卦来!”

刘墉不止一次扮过道士私访,这套词早已熟练于心。他博读强记,有学问。知天文地理,通古今典籍,对于易经八卦亦有研究。一般的算卦先生还不如他算卦算得准。

吆喝了没多会儿,还真招来几桩生意。刘墉一边一本正经地给人家算卦,一边探问查访,倾听路人议论。转了半天,没有任何线索。他也不急不躁,信步向北关走去。清风店就在金陵北关,兴许会有收获。

一座临街而开的茶馆出现在眼前,门前挂着牌匾,上写“君来游”三字。店铺里分三排摆列着几十张桌子。座上人满为患,生意兴隆。浓浓的茶香充溢在店内。茶博士手提大茶壶来回奔忙,为客人沏茶添水。

刘墉想,茶馆酒楼都是人们吃饱了扯闲篇的地方,兴许能发现点线索。便大步进店。

店小二一看来了位道人,慌忙上前招呼:

“师傅,我们这儿是几十年的老茶馆,您请里面坐。”

刘墉收起竹板,走到里面找了个闲座坐下,把包裹往桌上一放,一招手说:

“小二,给贫道来一壶西湖龙井。”

茶博士答应着,给刘墉送过茶来。刘墉双眼半睁半闭,似乎在品着茶。两只耳朵却支楞着,留神四座客人的议论。

忽然,一个人的说话声引起了知府的注意,说话的是东面靠墙的一排茶座上,一个精瘦的中年人。那人啜了一口茶说:

“噍咱们金陵城这阵子的骚乱。清风店里那件案子,县、省里头都出动了。不过一具没主儿的男尸,倒抓住两名杀人的凶手!也弄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瘦子话音未落,旁边一个胖子接茬了,说:

“听我说,于老七,一个也不是真的!”

于老七与众茶座好奇地看着胖子,齐声问:

“你怎么知是没有一个是真的?”

胖子颇为得意,说:

“你们想哪,那李有义开店几十年就住在北关,在座的就算有不认识他,也该听说过吧!这人,一辈子的大老实人,连树叶掉在头上都怕砸着。如今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突然老来少心,见色动心,竟在自家屋里强奸人家,还把那男的杀死?”

不少人闻听点头:

“言之有理。李有义不是那种人。”

又有人说:

“那李老汉我认识。最是厚诚,怎么会干出那种事!”

胖子接下去说:

“咱再说那个布商,大老远的从山西来到咱们这丝绸之地,已经贩买整整两车布匹,正急着赶回山西销货,怎么会为着几百两银子杀人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置可否。胖子自觉理由还不充分,进一步补充说:

“你们想,若是他杀了,跑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傻乎乎地再返回找那只口袋,还挑明说那里有一个尸首,叫店家去报案?”

众人心悦诚服,纷纷说:

“有道理,看来这两人都不是真正的凶手!”

胖子却有惊人之语:

“虽说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凶手,可官府恐怕要把他们当作凶手办罪。”

众人又是一惊,于老七抢先问道:

“那是为啥?”

“这还不是明摆着。官府里的事儿,从来都是只有错抓的,没有错放的。何况,一个小小的人命案,对官府来说算什么,又无原告追盯,怎么会从县里一直惊动到省里、县、省两级齐抓凶手,莫非他是钦犯不成?”

众人听得直了眼,齐声说:

“是啊,到底为什么?”

胖子摇头叹息说:

“你们问我,我也是草民一个,哪里知道官场里的事,反正是官衙里在勾心斗角呗!”

这边于老七接过话茬儿说:

“如今咱们江宁又来了位刘知府,听说还是个罗锅,不知他插在县、省之间,如何办理此案。”

西墙根下一位络腮胡子的茶客不屑一顾地说:

“这位刘知府恐怕也是草包一个。上任都三天了,连死人的身份都没查明。”

胖子摇头晃脑地又发言了:

“可不是嘛,张审李审,县判省判,闹腾半天,被害人的身份还没弄明白,就把无辜百姓判定了两个。如今的世道,民命如草啊!”

于老七站起来,跟胖子对上了劲:

“我说胖大哥,这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之理,难道人家两口子没留下姓名,就该白白被杀。”

胖子轻蔑地说:

“你小子就爱钻牛角尖,懂得个屁!”

于老七胀红脸,走过去要与胖子理论,这时,络腮胡子开口了,说:

“什么两口子,那小子没娶过亲,哪来的老婆!”

众人一怔,于老七和胖子也齐转过来问他道:

“怎么,你认识那男的?”

络缌胡子小心地打量着周围,好一会儿方压低声音说:

“实不相瞒,验尸时我去看过。那男的是我的邻居伊小六,这小子,从小不学好,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把他殷实的家业折腾得精光,他爹妈双双被活活气死,所以,三十多岁了连个媳妇也没混上。”

于老七摇头说:

“不对吧!验尸时我也去看了,看他穿着不错,不似你说的那么穷困潦倒的样子。”

络腮胡子说:

“我正要说这个话呢。这小子如今不那么穷困潦倒了,敢情让他撞着财神爷了。原来,这小子在京城里有个亲娘舅叫季三,现今在内务府大臣和坤府上做奴才。季三仗着和珅的势力,聚敛无数钱财,在京城金鱼池大街开了个大字号的买卖,去年就把他外甥伊小六招去,让伊小六帮他料理买卖,大伙儿想,这种官商还有不发财的嘛!”

胖子点头,表示赞同,说:

“那是,咱们金陵城的官商不也是那样。恶虎村的徐五爷不就是仗着与抚台大人的关系发了财。如今,金陵城里半拉子的生意都是他徐家的。”

于老七说:

“那还用说,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有权有势再经商,那还不是跟死人赌钱——你的也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有人不耐烦地说:

“别打岔,听这位大哥说下去。”

络腮胡子见众人感兴趣,更加得意,忘记了害怕,声音提高了八度,说:

“就这样,不过一年光景,伊小六就鲤鱼跳龙门,从一个穷光蛋变成了富商,风风光光地回到金陵,又买房子又置地。如今,柴火市那条街,从土地庙往东,有一半人家都成为他家的佃户了。”

胖子打断他,问道:

“伊小六既无妻室,那与他一起住店的女子是什么人?”

络腮胡子思谋半天方说:

“我也纳闷儿,这小子在金陵无亲无故,从北京来也没带什么人,哪里来的女人跟他到客店投宿。”

于老七笑道:

“这有啥不明白,有银子嘛,找那种烟花女还不容易!”

胖子不以为然,说:

“你晓得个屁,那种烟花妓女值得拐到客店去吗?在哪儿不能解决问题!”

于老七挠挠头:

“那不怪事,不是他老婆,又不是妓女,莫不是哪个贪财的女人甘愿冒充他的老婆,去跟他到客店奸宿?”

胖子这回赞同于老七的观点:

“这话差不多。如今的世道,谁不喜欢钱,良家妇女见到白花花的银子,也就不‘良’喽!”

半天没吱声的络腮胡子突然说道:

“我到清风店问过几个店伙计,听他们说那女子长的模样,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大伙又是一惊奇,很多人离座凑上前,追问道:

“是谁?”

络腮胡子欲言又止:

“好像是我们柴火市的……”他突然发现这么多张面孔围着自己,心里一阵害怕,慌忙改口说,“这事儿牵连大了,难说,难说。”话没说完丢下一个铜子的茶钱,径自离店而去。身后留下一片议论声。

刘墉一字一句听得真切,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下,按捺住心中喜悦,出得茶馆,打听得柴火市的方向、径直寻来。

柴火市坐落金陵北关的一条大街上,大街中间坐落一座土地庙,算是这条街最热闹的地方了。刘墉来到庙前,打定主意,见地上有散落的木炭,便捡起一块,在一块平坦地上写下几行字:

寻财能指东西方向

寻人能知路程远近

求婚能言良辰吉日

求子能排月令高低

写完把木炭一扔,包裹一放,一屁股坐在包裹边,叫道:

“算卦来,算卦!我刘三生算得不准,分文不取!”

很快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念着地上的字说:

“嘿,这老道非比寻常,也许有真本事。”

一个半大小子挤进来,说:

“喂,老道!你算算我求财能否有望?”

刘墉抬头打量着来人,点点头,又摇摇头说:

“本该求财有望,可惜呀,可惜!”

半大小子不明白,问:

“老道,你是啥意思?”

刘墉说:

“说卦辞你也听不明白。打个比方说,你去井边提水,水桶已经提到井口,不想井绳咔吧一声断了,连桶连水掉进井里了。”

半大小子一听,气得直跺脚:

“嘿,这不是狗咬猪尿孵——瞎喜欢嘛!老道,你有办法不让那井绳断掉吗?”

刘墉又点点头:

“有,从此以后,你多行善事,多积阴德;必有巨财落到你家。”

半大小子高兴得不得了,丢下两个大钱,连连作揖说:

“我听您的!”

又有一位近前问道:

“道长请给我算算命中可否有子?”

刘墉一看,对方身体健壮,如同牛亡牛,问道:

“成亲几载?”

那人说:“两年多了!”

刘墉说:“放心吧,不出三年,连得贵子。”

那人高兴地离去,逢人便夸道士算得准。柴火市一条街的人都知道土地庙有个道士会算卦,有问吉凶祸福、求财求子的都聚拢来。刘墉算了一卦又一卦,始终没发现有用的线索,心里有些着急了。这时,一个大嗓门的女人声音说道:

“喂,我说老道,你算得真那么神吗?”

刘墉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从外面挤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生得又矮又胖,相貌丑陋,两只小眼睛陷进肉窝窝里,傻乎乎的一看就知道是个短心眼的主儿,刘墉笑道:

“丑大姐,我算得准不准,你可以问周围的。”

丑姑娘嘴巴一撅,不高兴地说:

“老道,你也喊我丑大小姐,咋不看看自己生得啥模样!”

刘墉说:

“我这模样有啥不好?”

丑姑娘撇着嘴说:

“好得很哪,你出门保准饿不着,走到哪儿都能现做饭吃,你背后背着一口现成的锅啊!”一句话说得围观的人轰然大笑。

刘墉心想,这姑娘虽说丑陋,嘴巴却不饶人。算了吧,谁让自己先喊人家丑大姐的。忙歉然说:

“贫道失礼了,请问大姐要问什么卦?”

丑姑娘也换上了笑脸说:

“不是我要算卦,是我姐要算卦。”

刘墉问:“你姐来了没有?”

丑姑娘傲然说:

“我姐长得那么漂亮,哪能随便抛头露面让人家看?你得去我姐家。”

刘墉差点儿笑出声。心说,就她这副尊容,其姐恐怕也漂亮不了多少,本想不去,可是自己失礼于先,说不过去。只得收拾东西起身,说:

“我跟你去,不过,太远了不行。”

丑姑娘高兴极了,说:

“放心吧!远不了,一会儿就到。”说完,迈动两只鲶鱼脚,叽哩呱哒地跑开了。

刘墉紧走慢跑在后面跟随。果然,没多会儿,丑姑娘就跑进一家院子里。他也到跟前,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责怪说:

“青儿,你又疯到哪里去了?”

丑姑娘的声音回答:

“姐,我可不是疯去了。我找了个道士为你算算心事。”

这时,刘墉一脚迈进门去,往院子里一看,只见一个手拿扫帚的端庄少妇正与丑姑娘说话。

那少妇身段苗条,容貌秀丽,与站在跟前的丑姑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刘墉惊愕,这一对决不会是同胞姐妹。

这时,那少妇也看见刘墉了,忙收敛满脸怒意,说:

“都怪傻丫头多事。不过,道长既然来了,我就问上一卦吧!青儿,还不给道长看坐。”

青儿忙去屋里取出两只凳,请少妇与道士坐下,刘墉说:

“请问夫人是寻财还是寻人,是求婚还是求子?”

少妇长叹一声说:

“我一个妇道人家,还求个什么婚,寻个什么财?我要让道长给一个人算算命。”

“此人是男是女,请报上生辰八字来。”

少妇说:

“是男的,二十三岁,属牛的,腊月十八子时生。”

刘墉心中一动,是否与清风店一案有关,于是,故意掐指嘟嚷一番说:

“二十三年,属牛的,这是丙子年,癸卯月乙亥日丙子时。哎呀,这个时辰不好呀!正逢白虎星压运,吊客星穿堂,流年非常不利,眼下就有性命之忧。”

少妇顿时花容失色,一声惊叫:

“天啊,果真如此。当初我就担心,几次劝他不要出门,可是他就是不听!”

刘墉问道:

“夫人,但不知卦中是你什么人?”

少妇哭泣说:

“奴家白玉莲,他是我丈夫富全。还请道长仔细看看他还有救没救。”

刘墉又是一怔,怎么不是伊小六?莫非这白玉莲没说出真名。看来还得套套她的话,便说:

“请夫人说得详细点儿,说得越细卦越准,心越诚则卦越灵。”

白玉莲含泪点头说:

“我丈夫富全,一年前与我表哥出门去做买卖,原说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就回转。谁知至今音信皆无,让我如何不着急!”

刘墉安慰道:

“夫人且慢悲伤,待贫道仔细看看有无破解之法,让你丈夫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白玉莲赶紧擦去泪水,起身便拜,说:

“难得道长如此用心,我这里先谢谢了!”

刘墉闭目屏息,掐着指头,口中念念有词。念着念着,突然停下了,睁开眼说:

“哎呀不好,你丈夫的灾气原可化解,可惜当中又犯小人了。”

白玉莲吃惊地问:

“这小人是谁?”

刘墉故意卖关子:

“贫道说出来,恐怕你不相信。”

白玉莲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连声说:

“我信,我信,我既有求于道长,怎么会不相信呢?”

刘墉说:

“小人就是你那位表兄。不知他是怎样一个人?”

白玉莲坐回原位,说:

“果真是他。一年前他硬拉着我的丈夫外出做买卖,我根本就不愿意。”

刘墉问:

“为什么?两弟兄在一块,有啥不放心的?”

白玉莲摇摇头:

“不是他表弟,是我的姑表兄弟。道长有所不知,我的这位表哥,噢,对了,就是青儿的哥哥。他从小就不学好,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样样都会。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家也没有,愣把他妹妹青儿寄养在我家里。好在青儿有趣儿,不惹我生气。我丈夫富全从来没做过买卖,是我表哥硬拉出去的,您说我能放心吗?”

刘墉一听果然那丑姑娘与她不是同胞姐妹,又问道:

“富全原是做何营生?”

白玉莲叹息说:

“他这人本分,除了种地,啥也不会。可是,连田地也没有,只有租人家地种。”

刘墉突然想起来在茶馆里,络腮胡子说的话;柴火市那条街,有多半人家是伊小六的佃户。便问:

“租种谁家的土地?”

白玉莲突然神色大变,支支唔唔地说:

“我……我不知道,都是我丈夫外出联系的,他没有跟我说过,我当然不知地主是谁!”

刘墉心头疑云顿起,但仍不动声色说:

“你竟不知地主是谁?”

白玉莲好像在故意避开这个话题,焦急地说:

“道长就请明告,我丈夫能否得救?”

刘墉见她不肯说,也不便再追问,只好决定从别处突破,便又装模作样地掐算着说:

“贫道再仔细算算!你的这位表哥叫什么?”

白玉莲没回答,突然站起身来说:

“我有点儿不舒服,这卦今儿个就不算了。青儿,取五个大钱来,送这位道长出门吧!”说完,竟自顾自回屋里去了。

青儿跑进屋,拿了五个大钱,放到刘墉手上,不高兴地说:

“你这道士真是,算卦就算卦呗,怎么啥都问,惹我姐生气了吧!换上别家,你这算卦的钱甭想要了。”

刘墉一看,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只好接过钱来,边往外走,边故意问:

“青儿,你叫什么?”

青儿“口扑哧”一笑,说:

“你这人,还算卦呢,明明叫我青儿,还问我叫什么。”

刘墉说:

“我是问你姓什么?”

“姓钟,钟青儿!”

“你哥叫什么名字?”

青儿不耐烦了,说:

“你这个啥都想打听,怪不得我姐生气呢。我说你还是两个‘山’字垛一起——请出吧!”说着把刘墉往外一推。

刘墉还想仔细探问,可是人已在大门外了,他灵机一动,又有了主意,就回头向正要关大门的青儿说:

“钟青儿,我告诉你,你们家这院子凶得厉害,夜里要闹鬼哩。”

青儿伸出头来,啐了他一口说:

“呸,好丧气。你们家才有鬼呢!这是怎么说的,叫人怪害怕的,滚吧你,臭道士!”咣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刘墉左右瞧瞧,门对过有四颗枣树,门楼子是青灰抹的,记准之后,才溜达着回府衙了。

江宁府后衙,何英与张成正等得着急。毕竟刘大人是第一次来江宁私访。人生地不熟,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两人正心急火燎,刘墉回来了。张成赶紧迎上去,说:

“我的爷,可把您盼回来了,有收成吧?”

刘墉连连摆手,说:

“少废话,快拿点吃的来,老爷我饿了一天,肚子都扁了。”

张成笑道:

“我怎么忘了,老爷是一个大子儿都舍不得花的主儿。”赶紧去把饭端了上来:几个馒头,一碗萝卜缨子熬小豆腐。刘墉拿过一个馒头,一掰两半,正要往嘴里送,忽然停住了:

“张成,赶快把陈大勇找来!”

“是,老爷!”

张成答应一声,出门而去。

何英等刘墉吃了个半饱,方问道:

“大人此次私访,可有收获?”

刘墉笑眯眯地说:

“收获大了。今天老爷出外私访,在柴火市土地庙旁的一户人家遇一女子。她说话躲躲闪闪,吞吞吐吐,十分可疑。特别是一说死在清风店的伊小六,她就神色大变。老爷本想顺藤摸瓜进一步深入,不料,她起了戒惧之心,把我赶出来了。”

何英钦敬地说:

“大人察访案情,小人十分钦佩。但不知大人下一步怎么办?”

刘墉胸有成竹地说:

“老爷我已有了主意,下一步就由陈大勇行动了。”

说话之间,刘墉吃完了饭,张成也把陈大勇叫来了。陈大勇给府台大人施礼:

“不知大人见召,有何差遣?”

刘墉说:

“本府命你今夜前往柴火市土地庙旁的一户人家去。那家的门楼子是青灰抹的,对过有四颗枣树。你乘着黑夜,来个见缝插针,暗中弄鬼,不怕她有话不说。”

陈大勇为难了,这不跟做贼一样吗?算什么差事。便说道:

“请大人明示,小人如何下手?”

“附耳过来。”

陈大勇附过身去,刘墉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说出一番话。陈大勇连连点头说:

“大人放心,小人即刻动身,照大人吩咐去办。”

日暮时分,陈大勇就到了柴火市。因为他是本地人,熟人多,怕被人认出坏了府台大人的事,就换了一身庄稼汉打扮,戴了个草帽,帽沿压低,遮住大半个脸。然后才往土地庙走来,果然,离土地庙不远就有一家门楼是青灰抹的,对过有四颗树。确定是富全家。因时辰尚早,他没有行动,而是又折回土地庙。直到二更天,柴火市一片漆黑,寂静,这才悄悄摸到富全家的门口,轻轻将身一纵,跃上墙头。

陈大勇借着夜光看去,院子里空落落的。正房三间屋子只有最西边那间屋子的窗口透出灯光。

他猫腰站起,顺着墙头走到西边墙头上,飘然落地,竟一点动静也没有。一下地,就是窗户根下了。他站在那儿瞧了瞧,听了听,虽然有灯光,却听不见说话,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屋内传出一声女人的叹息,又不言语。

陈大勇等得不耐烦,索性凑近窗户,用舌尖把窗户纸舔破,睁一眼,闭一眼,往里面看。

屋内孤灯清影,俏佳人白玉莲愁眉紧锁,双手托腮坐在灯下发呆。两滴清泪挂在香腮上。有两只灯蛾子绕着油灯乱飞,有一只竟然噗的一声扑进灯罩里面,顿时冒出一缕清烟。

白玉莲看着化为灰烬的灯蛾子,不由得又长叹一声,然后慢慢起身,向东屋里喊道:

“青儿,铜盆呢,我要洗手进香。”

东屋里传出青儿含混不清的声音:

“姐,铜盆在桌子底下呢,你自个拿吧,我目困得睁不开眼哩!”

白玉莲只得自己拿了铜盆,倒水净手之后,端起油灯到了外屋。原来外屋的正堂上供着关公神位。白玉莲拈出三柱香,在灯上点燃,小心插在关公像前的香炉里。

她双手合十,低声祷念着:

“关公爷在上,弟子求您保佑我在外的丈夫平平安安,早日回家,夫妻团圆。”说着,嘤嘤啼泣,跪倒在蒲团上,又说道,“弟子罪孽在身,自然瞒不过神灵,可是,弟子并非淫奔之女,只为恶人所欺,酿成罪孽,害得我无脸做人,只想做鬼!想不到,我一个弱女子也要棒打恶狼,难道神灵也是欺软怕硬,只对善人降灾,不敢惩罚邪恶吗?”

陈大勇从西屋窗外走到门口,通过门缝,侧身静听。虽然他听得似懂非懂,却把白玉莲的话字字句句记在心上。

白玉莲哭泣了一阵,又说道:

“弟子而今别无所求,只求尊神保佑我丈夫平安回家,只要让我夫妻早日团聚一面,弟子情愿以死赎罪。”

陈大勇在外边又听了多时。白玉莲已起身端灯移步进了西屋,坐在床头,大勇知道再也不会听到什么了。便蹲到西墙根下,从地上摸到一块瓦片,一扬手,摔到门口。瓦片落地,发出“嗄吧”的声响。

西屋里的白玉莲听见响声,吓了一跳,坐在床头没敢做声,两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窗外。等了一会儿,听外面没有动静,才哆哆嗦嗦地站立起来,朝东屋喊:

“青儿,醒醒,快醒醒!你这丫头睡得怎么这么死!青儿!青儿!”

好半天,东屋方传出青儿懵懵懂懂的声音:

“啥事儿呀?”

“你听,院子里好像有人哩!”

青儿迷迷怔怔地跑出来,揉着眼睛说:

“姐,人在哪儿,我拿顶门杠打他。”

白玉莲连忙说:

“青儿,开不得门,别乱来,让我再听听。”说完,走到窗户前,侧耳细听,又听见院内响起脚步声。有青儿作伴,她壮起了胆子,正言厉色向窗外说道:

“外面的歹人听着,你想必听说我男人不在家,半夜三更入宅,前来行苟且之事。恶徒,我并非水性杨花之人,你就绝了淫念吧!”

陈大勇一听,没把鼻子气歪了。心想刘罗锅派的这个差事给我,我就成采花贼了。不过,他还真佩服女子的贞节。仍按刘墉所授之计,不停地走动,并搬动柴禾,发出沙沙的声音。

窗内又传出白玉莲的声音:

“是了,我知道你是个贼,想来偷东西吧,我告诉你,你这是烧香走进砖瓦窑——找错庙门了。我天天度日尚且艰难,哪有余财让你偷,赶早去别家吧!”

陈大勇一听,不行,她先把我当作淫贼,后当盗贼,装神弄鬼的目的没达到。他略一思忖,干脆纵身跳到屋檐上,踩掉一些檐瓦,弄出一片哗啦啦的落地声,又用手贴嘴搭出喇叭状,发出“呜哇,呜哇”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屋里的两名女子吓得浑身乱颤。白玉莲竟吓破了胆地喊道:

“啊,原来是你这死鬼,死了还想来糟蹋我。你觉得你死得不明不白是吧,你咋不想想自己作了孽!你既然前来,我岂怕一死?等我丈夫回来,与我见上一面,我就同你森罗殿上辩个明白就是。”

陈大勇仍在外面发出“呜哇”的惨叫。

白玉莲的声音竟毫无惧意了,冷笑说:

“你这个万恶的死鬼,我和你阴阳两世,誓不两立,有什么能耐尽管使出来吧!”

青儿吓得缩成一团,一会儿看看她姐,一会儿听听窗外的声音,说话也结结巴巴了:

“姐……姐姐,怪不得白天里,那罗锅子老道说这院子里邪气重,夜里要闹鬼。赶明儿个再把老道找来,让他来驱鬼。”

白玉莲胆气更壮:

“行,行!明天我就把老道找来,让他捉拿你这个恶鬼,把你压在阴山下,永世不得脱身。”

陈大勇在檐上听得一清二楚,刘大人交待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将身一纵,飞到墙上,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此时,已是四更天了。

白玉莲与青儿被“鬼”闹腾得一夜没睡,直到天光大亮,两人才放下心来,青儿往床上一倒便鼾声如雷了。白玉莲也是两眼酸涩,歪斜在床头睡着了。

不知何时,院外又传来“呱嗒、呱嗒,”敲竹板的声音,有人高声唱道:

“求财问喜来会我,道吉言凶下神坛,六王神课瞧灾福,净宅除邪保安然。《麻衣神相》分贵贱,行人音信来问俺,算着只要钱一个,算不倒罚一百钱。”

白玉莲心里有事,睡得不沉。懵懵懂懂中听出是罗锅子道士的声音。忙睁开眼睛,用脚一蹬床上的青儿,叫道:

“青儿,青儿!起来,快起来!”

青儿一骨碌爬起来,眼睛没睁,就双手乱舞,叫道:

“姐,咋的,又弄鬼哩!”

白玉莲说:

“不是闹鬼,你听,那算卦的道士又来了,你去把他请来,驱驱昨晚的那个恶鬼。”

青儿细听,欢喜地说:

“是他,他的神卦真灵。我去叫他来。”

刘墉还是昨天的那身道士装束,手敲卦板念念有词。刚走到富全家门口,就听见门响,从里面走出丑丫头青儿,向他一招手叫道:

“罗锅子老道爷子!”

刘墉一听,这话不怎么地,可是比昨天客气多了,便故意拿派,说:

“丑大姐,又要赶我走!”

青儿凑到跟前,小眼睛挤出笑容说:

“道爷别生气。咱们是老主顾了,一回生,两回熟,是不是?”

刘墉说:

“你别兜圈子了,有话就说,想干什么?”

青儿忙说:

“道爷的卦还真灵呢,你不是说这院子里邪气重,有鬼嘛。谁知昨夜还真闹鬼哩,又是哭,又是叫,还扔砖头摞瓦,把尿盆都给打碎了,今晚就没得用。还请道爷给驱驱鬼吧!”

刘墉暗笑,那鬼就是我派来的。不过,嘴上却说:

“出家人讲的都是积德行善,我也不计较了。咱们进去吧!”

两人刚进院子,白玉莲就从屋里出来,亲自搬过柳木椅子,请刘墉坐下,说:

“道爷,昨天多有得罪了。我这里陪礼了。请道爷瞧瞧我这院子,是何物作怪?”

刘墉站起来,东瞧瞧,西看看,拿腔作势,沉吟了老半天,才说:

“夫人,依贫道看来,不是怪物,竟是怨鬼作祟啊!”

白玉莲吓了一跳,忙又问:

“道爷瞧他是男鬼还是女鬼?”

刘墉说:

“是个男鬼。年纪还不大,三十岁的光景。”

“真的是他?”白玉莲惊叫一声。

刘墉一怔:

“怎么,夫人认得那男鬼?”

“不,不!”白玉莲矢口否认,说,“我怎么认识那恶鬼。”

刘墉察颜观色,已是心中有数。只听白玉莲又说:

“道爷既知恶鬼作祟,请快施法力,把冤鬼驱走,恩有重报,义不敢忘,我有重要的卦礼酬谢。”

刘墉说:

“夫人放心,我们出家人岂容鬼怪作祟,快取高桌前来,贫道好画符咒,捉拿怨鬼。”

白玉莲满心欢喜,叫青儿把桌子搬来,放在道士面前。刘墉把随身包袱打开,取出笔砚,准备画符咒。他是故意套问那怨鬼的名姓,便说道:

“贫道虽然能算出怨鬼的性别,年龄,可不知其姓名。符咒之上只有写上怨鬼姓名,才能把他降伏住。夫人想一想,可曾得罪过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如今已经死去。”

白玉莲不觉产生疑惑,看了刘墉几眼,说:

“我一个妇人家,何曾得罪过三十岁的男人!道爷非要写上姓名吗?”

刘墉解释说:

“只有写上怨鬼名姓,才可超度他去脱生,宝宅以后保安宁。夫人请放心,我们出家人从不过问尘世间的恩恩怨怨。”

白玉莲还是不放心,犹豫了半天,终于有了主意,说:

“道爷,这么着吧,您照旧写好符咒,只把写姓名的地方空出来,待我烧符咒前,再把那姓名填上去。”

刘墉不由暗吃一惊,这女人真聪明,居然绕过去了。不过,你有你的招,我有我的计,不把死鬼的姓名套出来,我就不是刘罗锅子。他二话没说,抓起笔管在黄裱纸上胡乱画了起来,白玉莲看不懂画的什么玩意儿。其实刘墉也不知道自己画的啥,他是瞎蒙的。

画完之后,他把纸递给青儿放好,又说道:

“我再画几道灵符。不过,这灵符不是烧的,要贴在门窗上,确保宝宅安宁。同样要写上怨鬼的姓名。”

青儿一听,高兴地说:

“道爷想得真周到,您就多画几张灵符,把茅厕的门上也贴一张,省得我夜里上厕所害怕。”

白玉莲骂道:

“傻丫头,胡说什么。快去屋里取五个大钱来,等道爷画完符咒,好打发他去做经营。”

青儿住了嘴,转身进屋去了。等她把钱拿来,刘墉也把灵符画完了,接过卦钱,又叮嘱几句,便走了。

天近黄昏,青儿就手拿画符说:

“姐姐,你快把那鬼的名字写上,我好去烧,还有这灵符,也要贴在门口。不然那鬼一闹腾,非把咱们吓个半死不可!”

白玉莲坐着没动。说:

“天还早着呢,慌什么!”

青儿央求说:

“好姐姐,你就把他的名字写在上边吧,有罗锅子道士帮咱们,你还怕什么?”

白玉莲凄然一笑,说:

“傻丫头,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若不是为着见上你姐夫一面,我早就死了。”

青儿听不懂她的话,说:

“姐,你是被那鬼吓傻了吧,怎么说话云山雾罩的。快把他的名字写上,罗锅子的符咒一显灵,咱们就不怕死鬼了。”

白玉莲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说:

“你去把笔墨取来!”

“好嘞,”青儿高兴极了,把画符小心地放在桌子上,转身到里屋取出笔墨,并主动磨起墨来。

白玉莲等她磨好墨,才提笔在手,蘸了几次墨,在画符上比划几下,就是不敢落笔。青儿着急地说:

“姐,你倒是写呀。是不是不会写那鬼的名字?”

白玉莲犹豫半天,咬着牙,终于在画符的空档写上“伊小六”三个字。

青儿高兴极了,她不认得字,便问道:

“姐,你写的啥名字,念给我听听。”

白玉莲没理她,却把画符抢在手里,说:

“这些画符我来贴,你趁早睡觉吧!”

青儿巴不得呢,高兴地拍手说:

“这回好了,鬼不敢来了,我可以睡安稳觉了。”

夜幕慢慢降临。白玉莲走出院外,打量着四周,确信无人之后,才把那张写有伊小六名字的灵符贴在门楣上一个不显眼的地方。

当天夜里,有条黑影出现在白玉莲家的墙头上。那黑影轻轻跳上屋檐,一个倒挂金钩从上面垂下来。接着一伸手,把那画符揭去了。

当晚,江宁府后衙的书房里,知府刘墉与书办何英正在商议案情。刘墉说;

“经过本府两次暗访,发现白玉莲说话吞吞吐吐,情绪反常,尤其一提到被杀人伊小六她就神情大变。种种迹象表明,她的嫌疑最大。”

何英:“依着大人的判断,白玉莲就是那天与伊小六一起去清风店投宿的那个女人?”

刘墉点点头:

“应该不错,等大勇回来,便可进一步证实本府的判断。”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陈大勇穿一身夜行衣走了进来,双手献上灵符。

何英接过,仔细一看,高兴极了:

“伊小六!果真是他。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刘墉却没有太多高兴,凝眉深思,说:

“本府还有一事不明。如果白玉莲是被迫强奸,她就不会心甘情愿地同仇人假扮夫妻夜晚投宿,如果她是通奸私奔,为何男的被杀,她却一直隐匿不报?”

何英钦佩地说:

“大人所虑极是,这个难解的扣儿只有传唤白玉莲才能知道。”

第二天,江宁府大堂堂门大开,三班衙役分班站立,知府刘墉发下传票:

“传柴火市街白玉莲到堂问话!”

白玉莲大清早发现贴在门楣上的符咒不见了,便知不妙。等到差役上门传唤,她反而镇静如常了,吩咐青儿看守门户,便随差役来到府衙,步行款款上堂,向刘墉施一大礼说:

“不知大人何故传民女上堂?”

刘墉仔细打量白玉莲,见她一个民间女子初次来到江宁府大堂,言辞举止竟丝毫不乱,不由得暗暗称奇,便说道:

“白玉莲,你可知这里是江宁府大堂,本府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不得有半句虚言。”

白玉莲说:

“大人要问什么,民女一定据实回禀。”

“本府问你,有个伊小六你可认得?”

白玉莲心头一惊,果然是因为这死鬼,只是不明白知府大人何以知道得这么快。她稳住心神回答道:

“民女一妇人,深居简出,不认得此人。”

刘墉冷笑道:

“不认得?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将那张驱鬼灵符扔到堂下。

白玉莲捡起来一看,顿时大惊失色,猛然发现堂上的府台大人好面熟,好像前两天去她家算卦的罗锅子老道。她发觉自己上了当,一时又羞又怒,葱指上指说:

“怎么,大人就是那个老道?”

刘墉微微一笑:

“不对,应该说那个老道就是本府。”突然脸色一寒,“啪”地一拍惊堂木,喝道,“白玉莲,你如何认识伊小六,还不从实招来!”

白玉莲一看,再说不认得不行了,只得说道:

“伊小六是我家的地主,每年下来催租因而民女认得此人。”

刘墉又是冷冷“哼”一声,说:

“记得本府到你家私访时,你一口咬定不认得地主,今日为何又说认识?”

白玉莲惊悸了一下,也觉察到自己前后言语背谬,不由得低下头去。

刘墉不容她有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怒喝道:

“白玉莲,你做下什么犯法之事,还不从实招来!”

白玉莲慌忙矢口否认。

“伊小六不是我杀的!”

刘墉反问道:

“本府也没说伊小六已死,你怎么知道他被人杀死?”

白玉莲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个错误,慌忙解释说:

“是……是邻居们都在传说,验尸时有人去清风店看过。”

“你不是一向深居简出吗,何以听到外面的事情?”

“回大人,是青儿说给民女听的。”

刘墉暗暗惊叹,好机灵的女子,嘴巴够严的,又问道:

“本府再问你,伊小六死后,为什么天天到你家闹鬼?到底是真闹鬼,还是你心里有鬼?”

白玉莲美目流转,答道:

“可能是我家欠他的租子吧!”

“难道别人家就不欠他的租吗?”

白玉莲也觉得有些勉强,思忖半晌,又答道:

“还有,我家欠他的银子。我丈夫和表哥出去做买卖,用的本钱就是伊小六的,共有纹银三百两。他们一去音信皆无,想必那伊小六死后还惦记那三百两银子,故而来我家纠缠。”

刘墉一听,这女子竟回答得滴水不漏,看来,一时还无法让她招供。他扫了何英一眼。何英摇摇头,表示没发现白玉莲回话有何破绽。刘墉一拍惊堂木:

“退堂!”

回到后衙,刘墉与何英一边吃饭,一边商议案情。何英说:

“那白玉莲虽然巧言善辩,不过,以大人所掌握的证据,完全可以稍加刑讯,逼她招供。另外,大人还可以提来店主李有义,让他当堂辩认女客白玉莲,看她还有何话说。”

刘墉用一块馒头把小碗里的臭豆腐抹净,放进嘴里,咽下肚去,才说道:

“以本府的手段,迫她招供不是难事。我不忍心这么做。白氏与伊小六有着扯不清的恩恩怨怨,她杀死伊小六一定另有隐情。我是可怜她,希望给她一个自首的机会,以便日后判刑时有一个从轻发落的理由。”

张成在旁边“扑哧”笑出声来,说:

“老爷对女色一向不感兴趣,没想到也会怜香惜玉了。”

刘墉一板脸,斥道:

“少胡说,小心老爷我打你的嘴巴。”

何英抑住笑,说道:

“大人一片仁慈之心可敬。可是,白氏如此善辩,她肯自首认罪吗?”

刘墉思忖片刻说:

“老爷我已胸有成竹。不过,最近皇上致力整肃吏治,已命吏部行文各省,从严考核官员的政绩,如有徇私枉法,贪渎不法者交部严议处置。江宁乃江苏首府,本府又是皇上钦点的知府,不能不从严对所辖十县的官员详加甄考,以报效皇恩。所以,此案还要有劳何先生帮忙。”

何英一抱拳,说:

“大人放心,小人一定不负重托。不过,小人才疏学浅,有待大人教诲。”

刘墉说:

“你放心,本府早有打算,你只须如此这般,那白玉莲必会投案自首。”

何英眉开眼笑:

“大人妙计,小人自愧弗如。”

白玉莲从江宁府大堂回到柴火市的家里,心里忐忑不安。府台大人私访,掌握那么多证据,岂能善罢干休?说不定哪天又有差役上门,把自己锁拿归案。死,对于她已没有丝毫的恐惧。自从手刃仇人的那一天,她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只是因为要见着丈夫一面,才苟活至今。此刻,她更加思念生死未卜的丈夫富全。

可是,一连三天,江宁府既没有传唤,更没有差人来锁拿她。直到第四天的上午才有人敲门,青儿出去开门。

门外,江宁府书办何英与两名差役押解着脚带镣铐的李有义。何英问道:

“请问白玉莲在吗?”

青儿一见是差役,吓得扭头就往回跑,一边喊着:

“姐姐,不好喽,衙门又来人了!”

白玉莲从屋里出来,毫无惊慌之色,迎着青儿说:

“青儿别怕,有事姐姐担着。”不慌不忙来到何英等人面前,双手一伸,说,“差爷是奉命锁拿民女吧,请!”

何英淡然一笑说:

“刘大人没有命我等前来锁拿你。是这位店主要见你。”说完,问李有义说,“店家,这位是不是你要见的女子?”

李有义移动镣铐上前仔细端详白玉莲,连连点头说:

“正是此人!”

白玉莲此时才认出李有义来,顿时大吃一惊,连忙否认说:

“不,不!我不认识他!”

李有义吃惊地说:

“女客官,你真的不认识老汉了。老汉我是清风店店主李有义!”

白玉莲还是摇着头:

“不,老店东,您认错人了!”

李有义老泪纵横,啜泣说:

“才隔十多天,哪会认错人呢,我眼睛不花,脑子也没有糊涂到早起忘记晚上的事。女客官,你可知清风店血案害苦了老汉。上元县错把我当成凶手,严刑逼供,判成死罪。老汉我一世清白,想不到老了还要蒙受奇冤。我如今身陷囹圄,可怜老妻和惟一的傻儿子何以谋生……”

白玉莲听得眼圈发红,鼻子一酸,美目中滚出两颗珍珠来,情不自禁地叹息道:

“老店东,你好可怜啊!”

李有义说:

“女客官若有怜悯之心,老汉就求生有望了。”

白玉莲只顾掉眼泪儿,没明白他的意思,问道:

“老店东此话怎讲?”

“女客官与那被杀的男子同到小店投宿,以夫妻名义同住一室,一定清楚凶案的真相,只有女客官能证明我是无辜,不是杀人凶手。求求你,老汉全家求你救命啊!”李有义哭诉着,突然跪在白玉莲面前,连连磕头。

白玉莲痛苦矛盾,万分为难,迟疑了半天,才俯身搀起李有义,慢吞吞地说:

“老人家,我一定尽力帮你。”

李有义惊喜万分,拭去泪水,说:

“你承认老汉没认错人了?”

白玉莲艰难地点点头。

李有义又说:

“我想问一句,店门关闭,女客官何以走出客店?”

白玉莲一旦作出决定,反倒平静了许多,回答说:

“老人家有所不知,我是趁着布商出门时的混乱,偷着溜出门外的。”

李有义长叹一声说:

“你这一走不要紧,人们只当你已经死了。你却几乎送掉两个无辜的性命!”

白玉莲诧异地问:

“怎么,除了您,还有谁蒙冤?”

“就是那个山西布商。”

“他,他如何蒙冤?”

“因为只见男尸,不见女尸,省刑道孙大人便猜测是住在隔壁的布商怀有歹心,图财害命杀死你男人,又贪恋女色,抢走女客。如今他已押解在刑道衙门,屈打成招,问成死罪。”

白玉莲更加吃惊:

“他是怎么招供的?”

李有义说:

“他说是用迷魂香将你们迷昏之后,进屋杀死男人,把女子装进口袋、用大车运出去、行至野外,连口袋带人,一起推下桥去。”

白玉莲义愤填膺,恨声道:

“胡言乱语,分明是严刑逼供所致。官衙如此糊涂,滥施刑罚,当然易生冤案。我就可以证明布商是无辜的好人。”

李有义问:

“你愿去衙门做证吗?”

白玉莲摇头说:

“不,我要去官府自首,揭开清风店血案的真相,让无辜者洗雪冤屈。”

李有义又惊又喜,再次拜谢。

何英和两位差役也深为白玉莲的大义之举所感动。何英由衷地说:

“白夫人义薄云天,敢做敢当,足以令须眉汗颜。我也实说了吧,我们大人早已明了案情真相,也有足够的证据把你锁拿归案,可是他老人家知道你有难言之隐,情不得已杀人。没有缉拿你,就是留给你一个自首的机会,以便作为日后量刑,从轻发落的根据。”

白玉莲愕然醒悟,怪不得江宁府迟迟不来拿人,原来是刘大人存心要救自己活命。她内心对刘墉私访的反感,霎时变为钦敬和感激之情,含泪说道:

“刘大人这样为犯妇着想,犯妇还有何话说。诸位差爷请放心,犯妇明日就去堂上自首。”

江苏巡抚何衙书房里,高名楼坐在太师椅里,手拿鼻烟壶,不时闻上两口。刑道孙朴方恭恭敬敬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向巡抚大人汇报工作:

“刘罗锅果然非同凡响,一上任就过问起清风店的案子,还把胡知县狠批了一通。不过也仅此而已,此后就再没见他有何动作。一定是头三脚没踢好,把脚脖子踹歪了。听说还在家装病呢。”

高名楼非常满意,高兴地说: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刘墉不是人称‘铁脖子’吗,咱们不跟他斗硬,凡事避开他,让他做几年太平知府调离江苏,以后,这里还是咱们的天下。他不是批胡知县吗,我就先把胡知县撤了,看他还有何话说。”

孙朴方竖指恭维道:

“大人高明,卑职自愧弗如。”

高名楼掩饰着得意之色,转口说道:

“清风店的案子,我让你抓在前头,就是借机夺他江宁府的权。如今,你总该明白了吧!”

“卑职明白了,大人真是高明啊!”

“听说清风店的案子你已经有了结果?”

孙朴方取出布商于连贵的供词,双手捧到高巡抚面前说:

“回禀大人,经过卑职连日的穷追猛审,此案已有结果,布商于连贵贪财害命,杀死男客,劫走女客。这是他的供词,请大人过目。”

高抚台接过供词,反复看了几遍,一直没有说话,孙朴方一直注视他的表情变化。好半天,高抚台才把供词放在桌子,问道:

“怎么连被杀之人是谁也没有弄清楚?那女人又在何处?孙刑道,你的这份供词全是靠严刑拷打出来的?”

孙刑道说:

“没有棍棒,哪有供词?大人放心,凶手是于连贵无疑。至于那对夫妻是什么人,似乎无关大局。”

高抚台未加可否,只是说道:

“以后办案要多重证据,少用刑讯逼供。有刘墉在江宁,凡事小心点儿,别留下把柄。还有,最近皇上说要整顿吏治,吏部已行文各省考核各级官员。咱们江苏要特别小心,别撞在刀口上。”

孙刑道连连点头:

“大人教诲的是,卑职一定小心。”

两人正说着话,陈书办走进来,施礼说道:

“禀抚台大人,徐五来了!”

高抚台脸色不悦,说:

“他又来干什么?”

陈书办:“小人没敢问。”

孙刑道一见,忙起身说:

“抚台大人若没有什么吩咐,卑职就告辞了。”

高抚台挥挥手,孙朴方告辞而去。高名楼才说:

“让徐五进来!”

不多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年近三十的五短汉子,身穿锦锻长衫,外套青缎坎肩。那一身华服把高巡抚都给比下去了。五短汉子一进屋就给高名楼跪倒磕头。

“侄儿给世叔请安!”

高抚台眼皮也没动,有气无力地说:

“徐五,这里是后宅,不必行此大礼,你来干什么,说吧!”

徐五爬起来,陪笑道:

“侄儿能干什么呢,多日没来看望世叔了,今天来问个安,顺便给您带来件好玩的东西。”

高抚台眼皮抬起来了,两眼放光,问:

“什么东西?”

徐五往外喊道:

“拿进来吧!”

从外面走进一个家丁来,双手捧着一个一尺高东西,用红绸布盖着。徐五上前,把红绸布揭开,得意地说:

“世叔请看!”

高抚台只觉得眼前一亮,一块玉石雕成的仙鹤呈现在眼前。惊得站起身来,睁大眼睛,仔细打量,并用手抚摸,判断玉石的润滑程度,他是鉴赏玉石的专家,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块黄白相间的昆仑玉。白色部分雕成一只仙鹤,黄色部分雕成一只小鹿。此玉玲珑剔透,白的柔和,黄的耀眼,红的鲜艳,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宝贝。

“世侄,此物你是从哪儿弄来的?”抚台大人脸上没有了矜持之色。

徐五凑到他身边,故作神秘地说:

“世叔有所不知,此物叫做玉玲珑,是当年康熙爷赏赐江宁织造曹玺的,后来,曹家被抄,败落下来,曹家的奴才就偷出这件宝贝卖给珠宝商。辗转几手,被侄儿我花五万两银子买回来的。”

高名楼闻听,不由得重新打量一下他的这位世侄。徐五的父亲徐昆做过一任两江总督,是自己当年的顶头上司,自己能有今天,全是徐昆的庇荫之功。因此,高、徐两家交往甚厚。后来,徐昆一病而死,其惟一的儿子徐五不通诗书,仕途无望,但头脑活络,依仗与抚台之间的特殊关系,大量贩运私盐,几年下来就发了大财,成了江苏全省著名的盐商。徐五不仅贩运私盐,还在金陵开设店铺,赌场、妓院,什么赚钱干什么。挣下的家业是其老子的二十倍。

当然,他没忘记高巡抚的庇护之功,白花花银子以及珠宝古玩等没少往抚台衙门送。不过像今天这样稀奇的宝贝,高抚台还是第一次见到。

徐五见巡抚大人高兴,便趁机说明来意:

“侄儿最近在生意上不太顺利,想请世叔帮忙。”

高名楼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许多,眼睛盯着玉玲珑,说:

“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省油灯,什么事儿,说吧!”

“侄儿有批货想销往淮安、扬州等地,可是淮安府、扬州府盘查很严,所以请世叔给当地官府打个招呼,通融通融。”

高名楼笑容尽逝,面露难色,说:

“又是私盐,对吧。世侄啊,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不是时候,你就给我一座金山,我也无能为力啊!”

徐五大吃一惊,不解地问道:

“为什么这次不成?世叔乃一省之长,难道淮安府、扬州府不买您的面子?”

高抚台摇着头:

“问题不在他们那儿。如今全省都是你贩卖的私盐。江苏的财政因此少收入三成,这么大的财政缺口,你让我如何填补。更要命的是新来的江宁知府刘墉,他是老太后的干殿下,当今皇上的御弟,人称‘铁脖子’油盐不浸。皇上把他放在咱这儿,就是对我这个巡抚有所察觉。若是此刻被刘墉抓住什么,一本参奏上去,我这巡抚当不成,世侄的财路也断了。所以,我劝你避开这个风头,做点儿正当生意。还有,你的那些恶奴一定要管好,千万不要弄出什么事来。因小失大,悔之晚矣。”

徐五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傻愣愣地站在地上,两眼盯着桌上的玉玲珑,半天没说话。

高抚台明白他的意思,只得说道:

“世侄,要不你把这玉玲珑拿回去!”

徐五极善机变,立刻换上笑脸说:

“世叔哪里话,侄儿这是孝敬您的,岂有收回之理?侄儿在想,刘罗锅真的是油盐不浸,我就不相信世上有不爱银子的官儿。明儿个我就试他一试。”

“千万不可胡来!”高抚台正色道,“他若真是油盐不浸,你这么做岂不是授人以柄。听世叔之言,忍耐一时。让他做几年太平知府调离本省。你们就可再敲锣鼓重开张。”

“什么,要等上几年……”徐五脸拉得老长,像吃口苦瓜似的。

高抚台怒道:

“听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可妄动。只要刘罗锅离开,你要怎样都成!”

徐五不敢多嘴了,低头说道:

“行,我听世叔的。”

孙朴方回到刑道衙门,抽出案卷,正要为清风店一案结案,忽然衙门外传来“咚咚”的击鼓,有人喊叫着“冤枉”。

刑道大人把案卷一丢,问:

“何人喊冤?”

一名差役快步走进来,禀道:

“启禀大人,门外有一女子,击鼓鸣冤,口称要为布商于连贵鸣冤叫屈。”

孙刑道吃了一惊:

“于连贵贪财害命,已有供词。本道正要结果,哪里的女人跑来喊冤,快轰出去!”

差役正要出去,一位书吏上前劝道:

“按我大清律,有人击鼓鸣冤,官府就要接案,大人如此,恐有不妥。”

孙刑道一听,只得吩咐道:

“来呀,升堂!”

衙门里一片忙乱,差役书吏各司其职,排列有序,孙刑道冠带整齐,端坐正堂当中。

“来呀,带鸣冤女子!”

两名差役领着一名年轻女子走进大堂跪下。

孙刑道见女子颇有姿色,怒气缓和了许多,问道:

“堂下何人,有何冤屈,从实讲来。”

女子答道:

“青天大老爷,民女白玉莲,要为被屈打成招的山西布商于连贵鸣冤叫屈。”

孙刑道怒意又起,怒道:

“于连贵贪财害命,本道已审清问明,有供词在此,你是何人?为什么要为他鸣冤?”

“民女白玉莲,丈夫叫富全,家住上元县柴火市街,与布商于连贵并不认识。”

孙刑道“啪”地一拍惊堂木,斥道:

“大胆刁民,你一个女子既不与他相识,为何抛头露面闯进公堂,要为杀人凶手鸣冤叫屈,莫非要戏弄王法吗?”

白玉莲愤愤道:

“民女岂敢戏弄王法,只为王法公正,为于连贵洗雪冤狱。”

孙刑道连拍惊堂木:

“大胆刁民,还敢狡辩。你到底受何人指使,为于连贵翻案。若不从实讲,休怪本府的刑罚无情。”

白玉莲冷笑说:

“若说民女受人指使,民女就是受良心指使。”

孙刑道愣住了,半天没明白过来,问:

“什么良心指使,细细讲来。”

“大人容禀:民女就是那位投宿清风店的女子。”

“胡说,你乃有夫之妇,怎么自认别人之妻,与人去客店奸宿?”

白玉莲含泪说:

“大人有所不知。与民女同宿客店的男人叫伊小六,本是我家地主。他见民女有些姿色心存歹念。只因我丈夫富全在身边,碍着他的手脚,他就让我的表兄拉我丈夫出外做买卖,我丈夫不愿出门,他就以催逼地租相要挟,又让我表兄唆使丈夫出门。”

孙刑道也被漂亮女人的眼泪感动了,着急地问:

“那伊小六把你怎样了?”

白玉莲悲愤难抑,说道:

“我丈夫和表兄一去便音讯皆无。伊小六趁机到家里调戏于我,都被我坚决抗拒。他怀恨在心,竟施用迷魂香薰倒民女,强行无礼……。”

孙刑道连声叹息,恨恨地说:

“你为何不来刑道衙门告他?本道一定为你作主。”

白玉莲泣不成声,半天才冷哼一声说:

“伊小六有钱有势。他的娘舅在京城内务府和大人府上当差,民女告得倒他吗?况且,这种事,我一个女子如何开口?”

孙朴方一听,吓了一跳。这伊小六竟够得着内务府大臣和珅。这样的主儿,自己就是长着八个脑袋也不敢得罪。他这一惊,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白玉莲,你说了半天,也没挨得上于连贵,快说你为何为于连贵鸣冤叫屈。”

白玉莲擦着眼泪说:

“大人别着急,待会儿您就明白了。伊小六为了长期霸占民女,就骗民女说,我丈夫做买卖把他的本钱赔光了,现被扣押在扬州。我深信不疑,让他带我去见丈夫。那晚宿在清风客店,他以我是他妻子为名,与我同居一室,我因有求于他,只好忍气吞声。他在又一次作践完民女后,得意地说,要带我去北京做长久夫妻,享受富贵。我如梦方醒,后悔不该跟他出来。可是,我一个弱女子只身在外,如何对付豺狼。民女思索再三,决心计除恶狼。于是,民女装作顺从,劝他饮酒。伊小六得意忘形,喝得烂醉,鼻声如雷。民女千仇万恨涌在心头,双手举起一把锋利的剪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仇人的胸脯。”

孙刑道像是听一个传奇故事,扶案问道:

“这么说,那伊小六是被你白玉莲所杀?”

“正是!”

“哈,哈,哈……”孙朴方突然大笑。

白玉莲愕然抬头。

“大人为何大笑?”

“本府笑你能言会道,也笑你愚不可及。你既然杀了人,逃遁躲避尚且不及,岂能再为一个素不相识的替罪羊鸣冤叫屈?白玉莲,你到底受何人指使,来我刑道衙门胡闹?若不从实招来,本道只有大刑伺候了。”

白玉莲不但毫无惧色,而且杏眼含怒,仰视公堂,一字一顿地说:

“好一个大刑伺候!上元县一顿棍棒,让一生忠厚老实的李店东屈打成招,问成死罪。刑道大人的严刑重讯,使一个安分守己的布商沦为死囚。如今,大人又要严刑逼供,莫非又要制造一起冤狱不成?”

孙刑道羞恼成怒,惊堂木拍得山响,连声叫道:

“刁民竟敢诬蔑公堂,来呀,夹棍伺候!”

两边差役如狼似虎,上前架起白玉莲,有人“哗啷啷”拉过刑具,夹住白氏十指,就要行刑。

忽然,门外有人高叫:

“江宁知府刘大人到!”

孙朴方暗叫不妙。刘罗锅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这时候来。正要命人把白玉莲押下去,刘墉已大步走进来,到了公案前,躬身施礼。

“江宁知府刘墉参见刑道大人!”

孙刑道只得还礼笑道:

“刘大人可是忙人呐,怎么有空到我刑道衙门来?”

刘墉说:

“大人有所不知。卑职刚从属县公干回衙,听说有一女子自称是清风店血案的凶手,前来我江宁府大堂投案自首。因卑职不在,此女前来刑道衙门投案。卑职因此赶来。”

刘墉还没说完,白玉莲就挣开差役,扑到他跟前,哭叫道:

“刘青天,犯妇前来自首了。”

刘墉看着披头散发的白氏,又看看地上的夹棍,面色越来越沉重,向孙刑道说:

“孙大人,此女乃是自首投案,何以用此酷刑?”

孙刑道理直气壮地说:

“清风店一案,本道已审清问明,有凶犯于连贵供词在此。此女不知受何人主使,竟妄称凶手,诬蔑公堂,本道不得已用此刑罚。”

刘墉伸出手来说:

“于连贵供词可否让卑职一观?”

“有何不可!”孙刑道二话没说,抽出供状,“啪”地一声扔到刘墉手上。

刘墉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说:

“孙大人,按照于连贵的供词,他杀了伊小六之后,便把那女子装入布袋之中,推到桥下身亡。可是,如今那女子安然无恙地站在公堂之上,可见供词不实。”

孙刑道不以为然,反问道:

“刘大人何以认定此女就是与被害人同在清风店投宿的女子?”

“卑职已命人带清风店店主李有义当面辩认,此女就是与伊小六一起投宿的女子。”

孙朴方固执己见,说:

“也许此女侥幸不死。可是也不能说明于连贵无罪,这份供词乃是他亲口供述,岂能有错?”

刘墉将供词放回公案上,愤慨地说:

“这份供词乃是于连贵在严刑之下,胡乱招供而来。大人请想,如果是他杀人,他何以重返客店,向店家指明凶案,劝其去官府报案?”

刘墉身为下级,连番质问,令孙刑道尴尬万分。孙朴方面色发紫,气呼呼地说:

“刘墉,这有什么奇怪的,贼喊捉贼的伎俩,本道见得多了。”

“铁脖子”刘墉毫不理会刑道大人的愤怒自顾说道:

“大人身为一省刑道,主管全省刑狱,岂能以推理作为案情的依据,执法者,当重证据。一要人证,二要物证,不能轻信口供。古往今来,严刑之下,不知冤枉了多少好人……”

孙刑道铁青着脸,怒视刘墉。

“刘大人,你口口声声说要证据。本道问你,这女子说是她杀的人,于连贵无辜,可有证据?”

刘墉胸有成竹,说:

“卑职到凶案现场详加勘察,发现死者的伤口与丢弃在角落的凶器,都与白玉莲的供述相符而与于连贵的供词不合。白玉莲杀人之后,看到店主李有义与布商于连贵无故蒙冤,良心所使,主动投案自首,堪称义女。卑职还亲自到柴火市街访察,证明白玉莲所言是实。”

孙刑道双手直抖。哆嗦着嘴唇说:

“刘……刘墉,真是辛苦你了。本道奉抚台大人之命审理此案,你何苦如此费心?”

刘墉当仁不让:

“此案本属我江宁府大堂过问。刑道大人却越过本府插手其间,本是不该。若能审个水落石出也还罢了,大人却是无凭无据,严刑逼供,造成无辜蒙冤,凶手逍遥,如此草菅人命,无异于践踏朝廷王法!”

孙刑道无地自容,面如猪肝,拍案叫道:

“刘墉,你以下犯上,狂妄至极。本道不会断案,就由你来审理好了!”

刘墉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从袍袖里取出一份文书,放在公案上说:

“大人请在上面签字,卑职即刻将案犯押解回衙,保证秉公执法,让凶手心甘情愿伏罪,使无辜洗雪冤狱。”

孙朴方登时傻眼了。刚才本是气话,没想到刘墉当真要提走案犯。有心不答应,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尤其刘墉,不愧“铁脖子”愣是把上级说得无地自容。他孙刑道日后如何在属下面前抬起头?罢,罢,罢,还是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他吧!

孙刑道抓起笔,唰唰唰,签上自己的大名把笔一扔,拂袖而去。

差役、书吏见刑道大人不声不响地走了,不知如何是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才有人喊道,“退堂!”大家慢慢散去。

三、头号板子打盐枭

金陵盐枭徐五哪受过这个?两江总督见了他不还得客气三分呢吗?徐五跟刘墉叫上劲了,不服地说:“不就是想讹点钱花吗?开个价,要多少给多少!”气得刘墉罗锅都跑前面来了:“有钱是不是?多少钱也买不了这顿板子,来,扒光了狠狠打!”

刘墉把白玉莲、于连贵等人犯带回江宁府大堂,当即升堂问案。白玉莲当堂自首,如实供认自己杀死伊小六的经过。刘墉命人把无辜蒙冤的店家李有义、布商于连贵无罪释放,将真凶白玉莲收监。当差役们用枷锁夹住白玉莲时,白玉莲泪流不止。刘墉心里一动,劝慰道:

“白玉莲,你虽是杀人凶犯,但实出于无奈,为恶人所欺,被逼自卫,又有自首情节,本府判刑时,一定会从轻发落。”

白玉莲涕泣道:

“大人的恩德,犯妇铭刻在心。不管怎么说,犯妇罪孽在身,甘愿伏罪。只是有些事放心不下……”

刘墉关切地问:

“你有何要求,尽管向本府开口,本府一定竭尽所能帮你。”

白玉莲说:

“犯妇被恶狼污了清白之身,早有寻死之心,只是为见上丈夫富全一面,才苟活于世,乞请大人帮我打探富全的下落,若我夫妻能见一面,犯妇死而无憾。”

刘墉满口答应,说:

“你表兄和你丈夫都是本案的重要人证,本府自然会全力查找。只是你要安心等待,也许有夫妻团聚的那一天。此外,你要为本府提供查找他二人的线索。”

“大人放心,只要犯妇知道的,一定说出,犯妇还有一件心事,青儿一人,无依无靠,何以为生,求大人可怜她……”

刘墉深受感动:

“难为你此时还想着青儿,本府就把她接到府衙,暂且抚养,粗茶淡饭决不会饿死她。”

白玉莲连磕三个头,感激涕零:

“青天大人的恩德,犯妇只有来世相报了。”

刘墉回到后衙,天色已晚,张成做好饭端上来,爷儿俩很快吃过晚饭。张成收拾完毕,为老爷沏上茶。刘墉手捧茶杯,还没品出茶味又把杯子放下了:

“张成,快去把朱文、赵武两位承差叫来。”

张成一直没闲着,听到吩咐,暗暗叫苦:刘安不在,他可忙坏了。可是嘴里不敢说,只得放下扫地的扫帚出门而去。

时辰不大,朱文、赵武来到后衙,给知府大人施礼:

“大人唤小人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刘墉说:

“本府命你们去捉拿一个叫钟自鸣的人,明日鸡啼即刻动身。”

朱文、赵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斗起鸡眼,最后,赵武问道:

“请问大人,这钟自鸣是何人?在哪州、哪府、哪县、哪村居住?大人明示,小人好去办差。”

刘墉说:

“这钟自鸣就是白玉莲的表兄,与富全一起外出做买卖。依本府推断,钟自鸣拉富全出去做买卖是假,受伊小六主使,引开富全是真。如此推断,富全恐有性命之忧。依白玉莲所说,钟自鸣心狠手黑,无所不为,如果害死富全独吞伊小六的三百两银子,一定在句容一带吃喝玩乐,所以你们去句容,只要细心查访,一定可以找到钟自鸣与富全的线索。”

赵武一听,这差事难办。他拿眼瞄着朱文,朱文会意,仰脸说道:

“回大人,小人连钟自鸣、富全的面都没有见过,句容虽小,查访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小人倒不是怕苦怕累,只怕办不好差事,误了大人的事儿。”

刘墉面色愠怒,说:

“本府已经说得够明白,你们还敢推三阻四!当初白玉莲住在柴火市,本府也是慢慢查访到了。你们在本府身边当差就要多动点脑筋,总不能让本府事事亲自查访。限你们五日内将人犯押到大堂听审,否则,各责四十大板是问。”

两位差人一听,刘罗锅不好说话,不敢再顶嘴了,慌忙领命而出。

刘墉还是心神难安,又命张成把何英叫来,两人对坐谈论公务。不过一杯茶的功夫,张成又进来了。

“禀老爷,有一叫徐五的求见。”

刘墉与何英都是一愣。

刘墉:“徐五?这名字好熟,在哪儿听说过?”

何英:“徐五是金陵有名的盐商,为江宁首富。其名声在江宁可谓妇孺皆知,大人自然也有耳闻。”

刘墉凝眉深思:

“他来干什么?”

何英:“在商言商,他来找大人,自然是生意上的事。”

刘墉笑道:

“他找错人了,刘某做买卖可是外行。”

何英:“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乃是官商,他依仗高巡抚作后台,大量贩运私盐,行销全省,甚至省外,牟取暴利,短短数年,竟成江宁首富。可叹江苏全省的盐税全部流失,每年全省财政少收入三成。”

刘墉愕然:

“我一直不解,江宁乃江南富庶之乡,府库财政何以如此紧张。想不到原因在这里。”

何英:“按说大人一上任,此人就该前来拜访。小人弄不明白他为何姗姗来迟?”

张成等得不耐烦了,说:

“老爷,您说了半天,到底见不见,人家还带着几箱子的东西呢!”

刘墉看着何英:

“何书办,你说本府见还是不见?”

何英却不作正面回答:

“大人一向清正廉洁,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刘墉下了决心:

“本府定要铲除此盐枭,老不见识尊颜,岂不遗憾?张成,请徐五到书房来见。”

后衙门外,一身华服靓装的徐五在昏黄的灯光下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在他身后一字摆开四只精美的箱子,八名家人围着木箱,小心翼翼地看守着。

好不容易后衙的门打开了,张成探出头来,陪笑说:

“对不起,让五爷久等了,我家老爷有请!”

徐五焦灼的表情变成得意之色,冲身后一挥手,说:

“快,把东西抬上,去见刘大人!”

张成在前,没多会儿便到了刘墉的书房。此时,何英已经回避,书房里只有刘墉一人。徐五命人把东西放在门外,自己先进去给刘墉施礼。

“江宁乡绅徐五拜见老父母!”

刘墉谦谦一笑说:

“徐先生的大名,本府早有耳闻。张成,给徐先生看座。”

张成搬过一把椅子。徐五谢座,说道:

“大人已上任多日,徐五本该早日前来拜访,无奈俗务缠身,至今才有空闲,请大人恕罪。”

刘墉说:“哪里话,我为官,你为商。官、商不同道,何言‘拜访’二字。”

徐五笑道:“不,徐五以为官商本为一家,没有官府治乱安民,商人如何做生意?商人发财致富当然不能忘记官府所给的方便。大人,你说是吧!”

刘墉哈哈一笑:

“好一个官商一家,徐先生真是‘真知灼见’啊!”

徐五没听出刘墉的讽刺之意,还以为他高兴呢,便又得意地说:

“久闻老父母一向清廉,两袖清风。朝廷的那点儿俸银还不够您养家糊口,更不用说支撑门面,徐五不忍心看着大人如此清贫。”

刘墉打断他的话说:

“朝廷俸禄乃是户部所定,并非苛刻我一个人,徐先生就不必费心了。”

徐五却道:

“话虽如此,徐五却不能心安。若没有我大清天子创下的太平盛世,便没有徐五的今天。不瞒大人说,徐五曾多次向江宁各衙门捐输银两,以表达忠君报国之心。今日略备薄礼,孝敬老父母,乃是徐五的一片心意,老父母可不要推辞哟!”

刘墉正要推辞,徐五却向门外喊道:

“来呀,把东西抬进来,请大人过目。”

门外的八个家丁抬着箱子走进来,四只精美的箱子一字儿摆开,放在书房正中。徐五起身上前,一一打开,请刘墉过目。

刘墉顿觉眼前金光闪烁,定睛一看,这第一箱子乃是黄金,一根根金条在昏暗的灯光下放光,照得满室辉煌;第二箱乃是珠玉,晶莹剔透,发出炫目的光;第三箱倒是不放光,乃是古玩字画;第四箱是银锭。

徐五见知府大人半晌不语,以为刘墉惊呆了。更加得意,随手从第三箱里取出一幅卷轴字画,轻轻展开,向刘墉介绍说:

“老父母请看,这可是当今书画名家郑板桥的真迹。郑板桥性行怪僻,从不肯轻易授人墨宝。这幅真迹乃是徐某花大价钱从他身边书僮手上买到的。因为听说大人也喜好,擅长于字画,所以拿来孝敬大人。”

刘墉闻听,忙叫张成取来灯烛,仔细观赏,赞叹不止:

“好画,好画啊,板桥不愧为扬州八怪之首,刘某自叹弗如!”

徐五笑道:

“老父母若是喜欢,徐某就把它挂在这正堂之中,留您日后仔细观赏。”说着,手举画幅就要往墙上挂。

刘墉醒过腔来,连连摇头,暗中叹惋,说:

“不可,不可!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徐先生,你就明说吧,要本官为你做什么。若是本官能为你出力,自当受之无愧,若是收下你的东西不能为你办事,徐富商,你可是蚀了血本。”

徐五哈哈大笑,把郑板桥的画卷起来说:

“大人真是爽快人,我也是快人快语。不瞒大人说:我有一批货从东海边运来,因碍着大人的威名,迟迟不敢在江宁靠岸。如果大人能够通融,免予检查,就算为徐某办事了。此事不过举手之劳,大人不会不帮忙吧!”

刘墉故作不解:

“大清律是准许商人经商的,徐先生贩卖的是什么东西,竟要本官通融免检?”

徐五“嘿嘿”一笑:

“实说了吧,徐某从海边盐厂私贩,销往各地,从中取利。当然,这中间少不了官府给予方便。”

刘墉点点头:

“我明白了,你是贩卖私盐,偷漏官税,这件事本官从没办过。不知以往是什么人帮你怎样办的,不妨说来听听,本官也学着点儿!”

徐五得意忘形地说:

“大人身为四品官员,竟连这种事儿也没经过?我贩卖私盐数十年,江苏省上至巡抚,下至里长,谁没为我办过这事,谁没受过我的好处!就说咱们省上的孙大人……”他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忽然打住,盯着刘墉说:

“大人,您到底帮不帮忙,给个痛快话,打听这么多干什么?”

刘墉知道他已有提防之心,再也问不出什么,遂把脸色一沉说:

“对不起,本官吃朝廷俸禄,当然要为朝廷办事。张成!”

张成忙答道:

“老爷有何吩咐?”

“传本府的命令,连夜搜捕江面,发现运载私盐的船只一律查扣。”

“是,老爷!”

张成领命而去。徐五如梦方醒,手指刘墉气得直哆嗦,说:

“好你个刘罗锅,果真油盐不浸呐。你等着瞧!孩儿们,东西抬着,咱们走!”

刘墉威严地喝道:

“慢着,明日你还要上堂听审呢,还有这些行贿的赃物,按律充公。今晚只好委屈你了。来人呀,带下去!”

两名值日的衙役走进来。徐五一见,怒喝道:

“我是本省有名的乡绅。你们要干什么?”

两名差役冷笑道:

“我们只听知府大人的。管你有名还是无名!”不由分说,架起徐五就走。

徐府的八名家丁一见,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乱动,一个个灰溜溜地跑了。

赵武、朱文从衙门里出来,都没想着回家。因为明天清早他们就要动身去句容。可是知府大人派的差事怎么做,两人心里没谱,总得商量商量,便相伴来到一家酒店,叫上酒菜,边吃边说。

赵武一仰脖儿,把一杯酒喝干,酒杯一顿说:

“我说兄弟,大哥跟官好几任,在江宁府也算小有名气。可还真没见过刘罗锅这样的主儿。上任的那一天,他是骑驴来的。那身打扮真把我肚子笑疼了。你瞧那红缨帽子,帽穗儿褪色儿,灰不溜秋,白不拉扯,说不上是啥颜色。那青缎褂子,不知是哪年月的,全是补丁,那茧绸袍子怕是值不得两盒灯火钱,还有那方头皂靴,两头张嘴儿,你说他是特意这么打扮,还是家里真那么穷?要是真穷,也该捞俩钱,置件衣裳长威风。”

朱文说:

“我看他是真穷。从他上任这么多天,我就没见他吃过肉,张成每次出去都是买干菜,要么是黄豆、大葱,我问过他干什么用。他说,做豆腐,大人就喜欢吃这个。他们爷俩一个月六吊钱,一天才合两百铜子儿,哪儿敢想吃肉啊!”

赵武不解说:

“是真穷就该捞钱呐。如今哪个当官不捞钱,他就是不捞,别人也会说他捞,谁不知道江宁知府是肥缺?”

朱文感叹道:

“要我说,这位刘大人就是与众不同,是真正的清官。我倒真想跟着他干点儿积德的事。”

赵武嘴巴一撇:

“嗬,瞧不出兄弟长进了,刘罗锅一定喜欢你,前程不可限量啊!”

朱文不好意思说:

“大哥别取笑我了,跟着前几任知府咱干过不少坏事,连我爹都骂过我。你说我能心安吗?”赵武见他说得认真,不便再说什么,便转过话题说:

“兄弟,你说咱们明天到哪儿去抓钟自鸣?一没图影,二没准地方,难啊!”

朱文想了一会儿,说:

“这样吧,咱们也学刘大人私访。到句容县暗中查访,说不定真能抓到钟自鸣。”

赵武又喝干一杯酒,说:

“你快成小罗锅了。明天就按你所说行事。”

第二天,两人早早起身,穿着便装,出了江宁府南门,上了通往句容县的大道。

句容是江宁府的属县,府县之间不过五十多里地,赵武、朱文脚健如飞,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句容县北门,抬头看看太阳,不过一竿子高,时辰正好。两人进城,到一家酒铺歇歇脚,吃点东西。酒保殷勤招待,满脸是笑地说:

“一看二位就是从府城来的,来赴盂兰会的吧?”

朱文问:

“什么盂兰会?”

“客官连盂兰会都不知道。今天是我们句容县的一年一度的盂兰盛会,十字街观音堂正唱大戏呢,二位不想听戏去。”

朱文眼睛一亮,对赵武说:

“大哥,过去看戏去!”

赵武翻着眼说:

“我说兄弟,你可真有闲心,咱们是干啥来的?五天的期限办不成事,就等着挨板子吧!”

朱文笑道:

“大哥有所不知,小弟并非真的看戏。你想啊,那姓钟的是个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的主儿,手上又有银子,还不是哪儿有乐子就往哪儿去。戏台底下,正是这种人的聚散之处,咱们正好私访暗拿。”

赵武一拍他的肩膀,赞叹说:

“兄弟真有长劲啊,咱们现在就走。”

二人出了酒铺,一直往南,顺大街而走,不多时来到十字街,往东一拐,就看见戏台了。闹哄哄的,看戏的人不少。来到戏台底下,两人光看戏。戏台上,一个汉子扮成大花脸,双手拿着锄把,满台蹦跳。

赵武看了一会儿,说:

“这是哪出戏?《钓鱼》不像,《打朝》也不像。”

旁边一看戏的搭话说:

“你没看过这出戏罢,这叫《灶王爷出征》御驾亲征,大战出溜锅。”

赵武说:“这倒是生戏呢!”

周围人一阵哄笑。赵武这才明白是前面那人蒙自己,心里光火,正要发作,忽然想起自己是便装查访,不便生事,只得把一口气咽了下去。

朱文的心思却没全放在戏台上,两眼滴溜溜地扫视着四周,竖着耳朵听人们的议论。可是观察半天,也没发现可疑之人。

两人正在看戏,忽然有个人端着茶杯走过来,拱手施礼说:

“二位上差,真是少见哪,竟有闲暇来我句容小县听戏。”

赵武、朱文吃了一惊,抬头一看,认得是句容县的马快金六。这金六也是久惯应役,比赵武当差的时间还长。所以,赵武慌忙还礼笑道:

“这不是金六哥吗?彼此少见。”

朱文也还礼问好。金六请二位到雅座饭菜,赵武、朱文也没客气。三人围着一张桌子,边喝茶,边看戏,金六说:

“二位到此,不是只为看戏吧?”

赵武说:“一来看戏,二来找个朋友。”

金六笑道:

“二位好前程,听说新任的刘大人是老太后的干儿子,当今皇上的御弟,跟着这样的主儿,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胜过愚兄十倍。”

赵武苦笑道:

“说起刘罗锅,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休提,休提,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们的苦处你是不会明白的。”

金六见他不愿意说,也就不再提起,便转了话题说:

“二位也别看戏了。这戏有啥看头,还不如俩狗打架热闹呢。依我说,跟我到赌局耍钱去。”

朱文连忙摇头说:

“金六哥,我们俩对赌钱可是外行,再说身上也没钱,还是不去的好。”

“咳,咱们带什么钱。”金六看看周围,人们只顾看戏,才小声说道:“这家赌局乃是我们县衙郑都头开的。他是自开赌局自捉赌。”

赵武来了兴趣,问:

“啥叫自开赌局自抓赌?”

“这还不明白,他让人找几个冤大头来赌钱。估计时辰差不多,就回去看看。若是自己的人赢了,那就拉倒;若是外人赢了,他就向外招呼一声,让几个差役进去抓赌,没收全部赌注不算,还要罚一顿饭局。”

赵武惊叹不已:

“郑大哥这一手真叫绝,这不是死赢不输吗?”

朱文撇撇嘴巴说:

“世上哪有这么多冤大头,时间一长,这底儿一漏,谁还上这个当。”

金六不以为然:

“总有那么几个冤大头!特别是外地来的愣头青,腰里揣着来路不明的银子。又不知其中底细,可不就……”

赵武有些不耐烦,拉起朱文说:

“有金六哥在,还会有错?再说咱们的身份已明,你还查访啥,不如瞧瞧热闹去。”

朱文只好起身。二人跟着金六穿过两条大街,绕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座院落前。金六推开一扇小角门,三人进去。里面有个当差的迎出来说:

“是金六哥,带朋友来耍!”

金六说:

“这两位是府上来的哥们,码里的人,过来耍耍。前边怎么样?”

小差役说:

“正耍得欢呢。郑大哥有事儿出去了。您来得正是时候,快去吧!”

金六领赵武、朱文向前面走去。

前面客厅里摆着一张八仙桌,四面坐着赌徒,周围都是瞧热闹的。赌徒们吆五喝六,骂骂咧咧。三个人凑上前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的赌徒,摔着手骂道:“他妈的,老子今儿个真背,二十吊钱快输光了。”

金六上前安慰他说:

“钟三爷,莫急,莫急,再赌下去,说不定时来运转呢!”

钟三爷看见金六,转忧为喜,说:

“金六哥,您来的真是时候,我把钱输光了,麻烦您作保,借他五吊钱,回头再还他怎么样?”

金六慷慨地说:

“成!”回头向下家王老五说道,“老五兄弟,你就先借他五吊钱。”

王老五是自己人,装作不情愿的样子说:

“哎呀,金六哥说话了,那就先借给你一吊钱耍耍吧!”

钟三爷一听,脸上挂不住了,唬着脸说:

“金六哥,你也不要做这个人情了,我也不是输不起的人。这么着吧,你派哪位兄弟辛苦一趟,去西关王虎臣老店取十吊钱来,我的钱都寄在王虎臣柜上呢。”

金六说声“好”,正要派人前去,站在他身后的朱文开口说道:

“我们哥俩也是闲着,就为这位钟三爷跑一趟。”

金六笑道:

“二位来这儿就是客,不好意思。”

赵武一心想耍钱,正要向金六推辞,却被朱文拉扯着出了屋子。到了外面,赵武埋怨道:

“兄弟,你怎么甘愿为那小子跑腿儿?”

朱文咬着他的耳朵说:

“你没看见那小子一脸的横肉,生就的凶恶相,他又姓钟,会不会就是咱们要找的钟自鸣?”

赵武恍然大悟,双手直拍脑袋,说:

“咳,我怎么忘了这事儿,是有点像,说不定就是他呢。快回去把他抓起来!”

朱文拦住他说:

“慢着,到底是不是他,还拿不准。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走。咱们不如去西关王虎臣老店探问明白。”

赵武竖指赞道:

“兄弟,真有你的。”两人急忙往西关走去,不过一袋烟的功夫,便来到王虎臣老店前。店家王虎臣正在门口站着,一抬头,看见江宁府上的二位差役了。因为府、县相距不远,赵武、朱文都是老差役,时常来句容县公干,所以,老店家王虎臣也认识他们俩。

王虎臣殷勤地打着招呼:

“两位上差又来县上公干哪,请进小店喝杯茶吧!”

赵武、朱文走到门口,朱文说:

“这次不是公干,是私事前来贵店。”

王虎臣听说是冲自己的店而来,心里七上八下,忙把二人让到店里,献上香茶之后,才试探着问道:

“二位来小店为的何事?”

赵武笑道:

“不过是受人之托,前来贵店取点东西。有一位住在贵店的钟三爷,他现在正在赌局耍钱,托我们来店里取十吊钱过去。他说他的钱都寄在你这儿。”

王虎臣一听,放下心来,忙说:

“是有这么位钟三爷。我去取钱过来。”

朱文等他从柜上回来,便问道:

“店家,你可知这位钟三爷叫什么名字,来句容多长时间了?”

王虎臣一愣,不解地说:

“二位不是他的朋友吗?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赵武解释说:

“赌场上认识的,算什么朋友。”

王虎臣点点头,这才说道:

“这小子,我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早晚非输个精光不可。他本是江宁人,叫钟自鸣。刚来时还带着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说是他表弟。两人合伙来做买卖的。那位表弟老实巴交的,事事都听他的。可是后来两人发生口角,听表弟说,是因为他拿做买卖的三百两银子吃喝嫖赌,表弟苦心相劝,他不听,因而争吵。第二天,两人言归于好,说是一起要到乡下的什么地方收租子。可是到了晚上,只有钟自鸣自己回来。我问他,他说表弟不会做买卖,打发回金陵了。从此,他就长住本店,天天吃喝嫖赌无所事事。这样下去,不出一年,他那三百两银子的本钱就打水漂了。”

赵武,朱文闻听,心中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朱文强抑兴奋之情,向王虎臣说:

“你管他呢,开饭店的还怕大肚汉嘛,有钱赚就成,天色不早,我们给他送钱去。”

两人辞了王虎臣,径回赌场,一进门便说:

“店家不给钱,他说不认得我们,要本人去取。”

金六说:

“不用了。这回儿钟三爷转运,捞回来了。”

赵武走到他跟前,用手一捅,拉着他来到外间,低声说:

“金六哥,这位钟三爷是我们要抓的人犯!”

金六一愣:

“你们不是来耍钱嘛,怎么办起差使来了!”

赵武说:

“实不相瞒,是这么回事。”遂把奉知府刘大人之命来句容缉拿人犯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请金六哥全力协助。”

金六也是久惯应役,自然明白利害关系,当时就说道:

“都是公门中人,什么也别说了,拿人!二位一个堵门,一个进去拿人。我在旁边看着,若是不顺,再出手不迟!”

屋里钟自鸣与众赌徒赌得正欢。金六与赵武径直奔到跟前。赵武出其不意,从袖中抖出锁链,“哗啷”一声套住钟自鸣的脖子,又“咔嚓”一声给锁上了。

钟自鸣回过神来,瞪着赵武、金六,吼叫道:

“这是干什么?在下也没犯法,是咧,抓赌来了。要抓把大家伙都抓去,干么只锁我一个?”

金六脸色一变,怒喝道:

“姓钟的,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蛇钻的窟窿蛇知道,你的事儿你明白。这两位是府里的上差,奉府台大人之命前来拿你。快跟他们到府衙大堂听审吧!”

钟自鸣一听,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倒在地,赵武一提锁链,喝道:

“快上路吧,刘大人还等着你呢。”

金陵江面上,陈大勇率领众差役,分乘数艘快船,拦截搜查过往船只。经过一夜的搜捕,终于查获三只满载私盐的大船。

刘墉升堂,审讯徐五贩卖私盐一案。

徐五被带上堂来。经过一夜的囚禁,这位江宁首富的脸上多了一份忧色,但骄横之气如故。一进大堂,便傲然怒视刘墉。

刘墉一拍惊堂木,威严喝道:

“堂下之人,见到本官为何不跪?”

徐五冷笑道:

“我是本省名绅,你不过一个四品官。在下高兴跪便跪,不高兴跪也算不上越礼。”

刘墉大怒:

“大胆,你现在是本府堂上的人犯,岂有不跪之理?来呀,让他跪下!”

两名差役上前,不由分说把徐五摁倒在地,徐五挣扎大叫:

“我犯了哪条王法?你们竟如此无礼!”

刘墉斥道:

“无理的是你。本官已拿获你贩运私盐的大船三只。你还不知罪?来呀,带人犯!”

堂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陈大勇等众差役押解着十几名护船家丁鱼贯而入。众家丁看见徐五也在堂上,顿皆失色,慌忙跪倒在公堂上。

刘墉“啪”地一拍惊堂木,威严问道:

“你们为谁押运货船,快快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众家丁都拿眼睛看着徐五,谁也不敢说话。刘墉看得明白,又把惊堂木一拍,怒声说:

“大胆囚徒,竟敢拒不招认,来呀,夹棍伺候!”

差役领命,拉出夹棍,“哗啷啷”抖得山响。众家丁无不失色。一个年轻的家丁吓得连连磕头,说:

“大人饶命,小人愿招,小人等都是徐五爷府上的家丁,奉主人之命,贩运私盐来金陵。”

刘墉斜视徐五一眼,说:

“徐五,你都听见了吧,是不是还要看看被查扣的船只,才知犯了哪条王法?”

眼见人赃俱获,徐五无可狡辩,却异常骄横地说道:

“刘大人,不就是三船私盐吗?按大清律也不过枷数月,罚银若干而已。我还可以罚代刑,花钱免罪。要罚银多少,你就开个价吧!”

刘墉略显惊愕,似笑非笑道:

“真看不出你还精通大清律法,不过,你贩运私盐远不止三船。昨晚你向本官行贿时,曾说贩运私盐十数年,广销全省,竟成江宁首富,这当中漏脱官税多少,行贿官员多少。这可是举国大案,其罪不小,不过,只要如实招来,本府可呈请刑道,对你从轻发落。”

徐五此时肠子都悔青,恨昨晚太糊涂了,竟把不该说的全说出来了。可是,后悔顶什么用,只得把牙一咬,说:

“大人真会说笑,徐某何时说过那种话?你不要贪功心切,诬陷徐某。”

刘墉:“徐五,你不要忘了你行贿本府的东西还在!”

徐五:“算徐某瞎了眼睛,碰上你这种不识时务怪物。徐某就是贩运三船私盐的事儿,你奈我何!”

“看来你是不愿招认了?”

“除了那三船私盐,你别想再得到什么?”

刘墉冷笑道:

“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招认。来呀,重打四十大板,看他招是不招!”

徐五又气又怕,手指堂上骂道:

“刘罗锅,你口口声声说胡知县、孙刑道搞刑讯逼供,你不也是如此!”

刘墉斥道:

“本府有根有据,你却拒不招认。不动刑罚,你不知道官法的厉害,给我打!”

差役涌上前来,把徐五拖到堂下,举板子正要打,忽然,守门差役匆忙走进来,对刘墉说道:“启禀老爷,衙门外来了好多百姓,跪着为徐五求情呢!”

刘墉一怔,眯着眼睛自语道:

“徐五真是‘大善人’,竟有百姓为他求情?且慢动刑,本府倒要亲自看看都是些什么人!何书办,你也一起去。”

差役在前,刘、何二人在后,出了大堂,穿过前院,便到了衙门外。果然有几十名百姓跪在地下,一见刘墉出来,纷纷地喊叫着:

“徐五爷是大善人哪,怎么会犯王法?”

“求大人饶过徐五爷!”

“谁不知道徐五爷是咱们省的模范乡绅,对他不能动刑……”

为首一人,五旬开外,穿一件旧青绸衣衫。仰着脖子,胀红着脸大叫着:

“大人哪,徐五爷可是咱们江宁人人皆知的大善人,捐资县学、府学,修夫子庙,善举不胜枚举,礼部都曾行文褒奖。如此大善大义之人,能犯哪条王法?求大人顺以民意,放徐五爷回府!”

刘墉没理他,却逐个打量着跪在地下的人,心里已有几分明白,回过头,低声问何英:

“为首之人你可认识?”

何英轻蔑地笑道:

“这个人在金陵也算有些名气,小人怎会不认识?他是江宁府的秀才,却是文不能授书,武不能操锄,家中自然穷苦。却倚仗肚中有几句酸文,走跳衙门包揽词讼。他姓朱,名亮,有受过他的害的人给他送个外号,叫‘坏肉’。‘坏肉’来此,一定是受徐府的指使,您再瞧瞧跪着的这些人,一个个不是肥头大耳,就是红光满面,哪一个是穷苦百姓?”

刘墉恶气胆边升,怒目而视‘坏肉’,冷峻地说:

“就你们也能代表江宁民意?徐五触犯国法,本府按律审理,理所当然。你等竟敢聚众闹事,要挟官府?姑念初犯,本府不予追究,还不快快散去!”

坏肉朱亮吓得一缩头,不吱声了。可是,身后跪着的人还在乱纷纷地喊叫着:

“徐五爷无罪!”

“求大人放徐五爷出来……”

刘墉大怒,喝道:

“来呀,把这帮恶奴给我轰走!”

几名衙役上前,挥舞水火棍,驱赶人群,好半天,那帮人才骂骂咧咧地离去。

何英望着远去的人群,说:

“徐五在金陵有钱有势,又有高巡抚作后台,非同一般恶徒。这一次不过是从下面给大人以压力,下一次恐怕要搬动抚台大人了。”

刘墉轻笑道:

“只要他犯了王法,本府不管他有多硬的后台,都要把他绳之以法。遗憾的是,目前尚无更多的证据定他重罪。”

何英点头说:

“属下所虑的也是这个。徐五骄横,有恃无恐,大人恐怕难以从他口中问出口供。若动刑罚,难免有严刑逼供之嫌。依属下愚见,大人不如依据目前的证据判罪,稍示薄惩。待日后发现重大证据时,再拘他治罪不迟。”

刘墉说:

“有理!”两人回到堂上。刘墉命人把徐五推回来,说道:

“徐五,你贩运私盐,偷漏税金。又行贿本官,腐蚀朝廷,触犯国法,你可知罪?”

徐五摇头晃脑地说:

“我都说过十遍了。就是那三船私盐和送礼给你的事。其他事儿没有!”

“既已认罪,还不快招供画押?”

一名差役把何英记录的供词拿过来,放在徐五面前。徐五仔细看了三遍,确实只是贩运三船私盐和行贿江宁知府的事儿。他哈哈一笑,得意万分。刘罗锅也没辙了!伸手便在供词上画了押。

刘墉命人收起供词,一拍惊堂木,大声说道:

“徐五听判:本府根据大清律法,判你杖四十,罚银五千两,所贩私盐及行贿金银财物悉数充公。”

徐五一听,又惊又怕。罚银和钱财他不在乎,可是那四十大板他害怕。刘罗锅绕来绕去还是要打这四十大板。他连连摆手说:

“大人且慢,我情愿以罚代刑,要罚多少钱都可以!”

刘墉把眼睛一瞪,斥道:

“嘟,大胆刁民。现在是本府判案,以罚代刑岂是你情愿不情愿的事?来呀,拖下去,打!”

徐五一听,板子难逃。刚才的骄横不见了,脸色灰白。差役上前,把他拖到堂下,不多时打板子声夹杂着惨叫声传出衙外。

四十板子打完,徐五的屁股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哼哼唧唧地被拖回堂上。刘墉打量一番说:

“来呀,先押下去。待其家属交清罚银再放人!”

“是,老爷!”

差役架着耷拉着脑袋的徐五退下。刘墉一拍惊堂木:

“退堂!”

赵武、朱文把钟自鸣押回江宁。刘墉褒奖一番,立即升堂审讯。

“你就是钟自鸣?”

钟自鸣惶恐回答:

“小人就是钟自鸣,金陵人氏。不知小人所犯何罪,竟被大人锁拿到堂?”

刘墉冷冷说道:

“钟自鸣,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本府既然派人缉拿你,就有十足的证据,你还是如实认罪,免受皮肉之苦。”

“大人,你说什么,小人认什么罪?”

“本府问你,你为何事离开金陵,长期住在句容?”

“回大人,小人去做买卖!”

“是一人独去,还是与人合伙?”

钟自鸣有些慌乱,支唔着答道:

“是小人一人,啊,……不,与人合伙。”

“与什么人合伙?”

“表妹夫富全。”

“富全现在何处?”

“早已回到金陵。”

刘墉不再追问,吩咐道:

“来呀,带白玉莲!”

两名差婆押着披枷带锁的白玉莲上堂。白玉莲一见钟自鸣,立即扑上前问道:

“表哥,你妹夫呢?他人在哪儿?为什么一去不回?”

钟自鸣看见,神色大变,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他,他不是早就回来了吗?”

“瞎说,他何曾回过家里?倒是你捎信给伊小六说,他把本钱赔光了,被拘押起来。”

钟自鸣申辩道:

“表妹,那是伊小六骗你的,富全根本没被拘押,他,他……就是回金陵了。”

白玉莲柳眉倒竖:

“我明白了,一定是伊小六与你设下毒计,把我夫君骗出去害死了。夫君,你死得好冤啊,为妻为你报仇。”话没说完,猛然举起锁链,向钟自鸣头顶砸去。

钟自鸣吓得双手抱头,趴在地上连声哀求:

“表妹饶命,饶命啊!”

刘墉命人拉开白玉莲,一拍惊堂木,喝道:

“钟自鸣,你是如何害死富全的,还不从实招来!”

钟自鸣一意抵赖,说:

“大人明鉴,他早已回金陵,小人没杀人。总不能找不到人,就把罪名安在小人身上吧!”

刘墉勃然动怒:

“大胆刁民,看来不动刑罚,你是不肯招认,来呀,重责四十大板。”

两边差役把钟自鸣拖到堂下,托起板子,“噼噼啪啪”就是四十大板,钟自鸣不知是皮粗肉厚,还是真有种,被打得皮开肉绽,竟一声没哼。

刘墉命人把他拖回来,追问道:

“你到底招是不招?”

钟自鸣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杀人,如何招供!大人有什么刑罚尽管使出来吧,上夹棍,还是坐老虎凳,我老钟皱皱眉头,算不得汉子。”

刘墉一怔,嘲弄道:

“你算什么汉子,为人所用,妄行不法。杀了人都不敢承认。夹棍、老虎凳有你尝尝的,不过,今天天色已晚,老爷我要休息了,改在明天吧?来呀,把人犯监押大牢。退堂!”

回到后衙,张成端上饭菜。刘墉匆匆扒完一碗饭,便把碗筷一撂,说:

“张成,叫人把白玉莲带到书房,老爷我有话说。”

张成出去,传下话来,不多时,两名差婆押着白玉莲来到书房。白玉莲一见刘墉,就跪地哭泣道:

“刘大人,您为什么不严加刑讯,逼那恶徒招认。若我夫君之仇不得报,犯妇就是死也不瞑目啊!”

刘墉忙安慰道:

“你放心,本府一定让人犯伏法,为你丈夫报仇。不过,钟犯死硬到底,严刑恐怕未必见效。老爷还要落下严刑逼供之嫌,对这种死硬顽固之徒,只有用计才可令其招认所犯罪恶,把你叫到后衙,就是为着此事。”

白玉莲半信半疑,止住哭声问道:

“大人欲用何计,真能套出他的口供吗?”

刘墉胸有成竹地说:

“你放心,本府今晚就可以拿到他的供词,你要告诉本府你丈夫是什么模样。”

白玉莲忙说:

“瘦高个儿,白净面皮,高鼻梁,嘴角左边有颗黑痣……”

“够了,够了。你下去吧,明日就有音信。”

夜静更深,金陵城一片静谧。坐落在城南的江宁府大牢,高墙耸立,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更加阴森可怖。监牢里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岗楼上站岗的兵卒像游魂一样来回晃动。

钟自鸣被关押在最东边的单间监牢里。他没有像其他囚犯那样酣然入梦。毕竟,杀人的罪名让他不寒而栗。何况,他所杀的人是对自己有恩的表妹夫。妹妹青儿寄养在他家,吃喝拉撒睡,一粒粗粮不交。表妹、表妹夫从无怨言,他却杀了他。钟自鸣在恐惧的同时,也受着良心谴责的煎熬。可是,杀人偿命,古今一理。一想到刽子手手举明晃晃的钢刀,他就感到头皮发麻,脖颈发凉。

他胡思乱想,难以入睡。干脆坐在墙角,数着指头。数了半天,还是睡不着。屋外传来呜呜的声音,起风了。风从窗口和门缝吹进来,吹得地下的稻草沙沙作响。

忽然,一阵疾风吹来,监牢的门“啪”地一声开了。钟自鸣正在惊疑,门外传来“啊呜,啊呜”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哭声越来越近,变成“冤啊,冤啊!”的声音。他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地往墙角里缩,一抬头,看见窗口外闪过一个影子,转瞬间,门口站着一条人影,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

“冤啊,”人影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钟自鸣从那熟悉的身影上一眼就看出是冤魂找上门来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哭求道:

“好兄弟,饶……饶命啊!”

冤魂蹦跳着进门,挥舞长袖,冷森森地叫道:

“钟自鸣,还我命来!”

钟自鸣头也不敢抬,只顾求饶:

“好……好兄弟,只要你饶我一命,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冤魂哑着嗓子说道:

“姓钟的,你害得我好惨,如今我是一个孤魂野鬼,四处飘荡,就是取你性命,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钟自鸣战战兢兢地说:

“好兄弟,既是难消其恨,就饶过我罢。”

“不取你性命也行。你要给我办一件事。我在阴间听人说,只要是冤死的鬼魂,都可以投胎到富贵人家。我是被你害死的,当然是冤魂。我要你写一份害死我的供词,到阎君那里证明我是冤魂,以便早日投胎托生。”

钟自鸣忙不迭地点头道:

“我写,我写……,可是哪儿去找笔墨?”

冤魂阴森森地笑着,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笔墨纸砚,轻轻地放在地上。

钟自鸣向前爬行几步,展纸磨墨,就着朦胧的月光书写起来,并郑重其事地签上自己的大名。

“好兄弟,我写好了。你请回吧!”

冤魂卷起供词,发出阴鸷的笑声,纵身跃出门外,牢门“咣口当”一声,又关上了。

次日天亮,刘墉再次审讯钟自鸣。

“钟自鸣,本府已经掌握你谋害富全的充分证据,就算你不肯认,也可以依律定罪。不过,本府还想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你千万不要错过哟。”

钟自鸣“嘿嘿”笑道:

“刘大人,别把我当作三岁的孩子哄。就算富全是我杀的,死不见人,活不见尸,你能有什么证据?还是那句话。人,不是我杀的。”

刘墉冷“哼”一声说:

“你既然冥顽不化,就休怪本府不客气了。你看这是什么?”

一张纸扔到钟自鸣的面前。钟自鸣仔细一看,神色大变,失声叫道:

“这……这东西怎么会到大人手里?”

“是富全的冤魂送到堂上来的。”刘墉说着扫视了陈大勇一眼。

大勇笑道:

“钟自鸣,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就是昨晚的那个冤魂,刚一敲门,你就不打自招。”

钟自鸣如梦方醒,顿时跌坐在地。刘墉一拍惊堂木,说:

“大胆囚犯,你还有何话说?”

钟自鸣:“供词都在大人手上了,我还解说什么!”

“不,你的供词是惊惧之下,胡乱写来,供认不详,本府要你详细供出杀人的前因后果。”

钟自鸣:“大人足智多谋,小人佩服,如实招来就是。其实小人平日对表妹和表妹夫很感激。因为他们对小人兄妹很不错。我妹子青儿长期收养在他们家,表妹夫从无怨言。小人所以做出对不起他的事,都是伊小六唆使的。伊小六从京城回来,就看上表妹白玉莲的美貌,几次三番调戏勾引都遭拒绝,后来就想出个主意,由他主动拿出三百两银子,要我拉着表妹夫富全外出做买卖,寻机把富全干掉。他就可以趁家中无人,对白玉莲强行无礼。小人起初不肯答应。他就另外拿出三百两银子给我,并说事成之后,再给三百两银子。小人一时财迷心窍,就答应了。”

“你是如何害死富全的?”

“因为小人并非真心要做买卖,把富全骗出金陵之后,便在句容西关王虎臣的老店住下。小人手里有钱,吃喝玩乐,好不痛快。可是富全全力劝阻小人,小人不听,他就说要回金陵,不做买卖了。小人担心他回到金陵,事情败露,便动了杀机。便假意答应他说,明天一起去看货。第二天,小人把他骗到荒郊野外的一座破窑洞里,乘其不备,用一根绳子套住他的脖子,往肩上一背,把他活活地勒死了……”

钟自鸣还没说完,在堂上听审的白玉莲就大叫一声:“夫君,你死得好苦……”“啊”字没叫出来,便昏倒在地。慌得两个差婆掐人中,揉胸脯,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白氏醒来,如发疯一样扑到钟自鸣的身上,又是撕,又是咬,还加上用头撞。钟自鸣自知罪孽沉重,对不住人,任其撕咬,纹丝不动。

刘墉命差婆把白玉莲拉开。令钟自鸣当众招供画押,宣布退堂。退堂之后,当即派人押着钟自鸣前往句容,在一座破窑洞里刨验出富全的尸首。

轰动一时的清风店血案终于真相大白。新知府刘墉断案如神的美名传遍天都古城。街头的说书艺人更是把刘罗锅私访的故事说得神乎其神。

四月初六,江宁府大堂再次开启。衙门外挤满了听堂的百姓。差役们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

刘墉端坐正堂,命人把白玉莲、钟自鸣、李有义、于连贵等一干人犯带到堂上,威严宣判:

“白玉莲用剪刀杀死地主伊小六,乃是事实。按大清律规定,本该处斩偿命。但念其是被伊小六强奸霸占,又欲拐胁潜逃。不得已刺死伊小六,含有自卫之意。况且又有投案自首的情节,按律从轻发落。本府据上述事实,判七年监禁。白玉莲,你可伏罪?”

白玉莲心服口服,叩谢道:

“大人名镜高悬,犯妇愿伏法赎罪。”

“钟自鸣,你见利忘义,图财害命。与恶徒伊小六相互勾结,祸害良家妇女白玉莲,并凶残杀死其丈夫富全。罪大恶极,法不容情。今判斩刑,待报刑部批复后,即行执行。”

钟自鸣面如死灰,连连叩头求饶:

“刘青天,求……求您法外施恩,饶小人一命。小人尚有一年幼的妹妹无依无靠。”

刘墉面色如铁,断然摇头:

“钟自鸣,你贪财害命,罪大恶极,没有从轻发落的根据。至于你妹妹青儿,本府自会照顾好她。”

钟自鸣长叹一声,又重重磕了个头说:

“多谢刘大人了。我钟自鸣自作自受,死而无怨了。”

白玉莲、钟自鸣被押解下去,刘墉目光落在李有义、于连贵的身上,说:

“李有义、于连贵,如今真相大白,真凶已伏法。你们是被无辜冤屈的善良百姓。本府判你们无罪,当堂释放。”

差役为李有义、于连贵打开枷锁,两个忍受冤屈的人热泪横流,连连给刘墉磕头。于连贵说:“刘大人,您是青天在上,明镜高悬,小人永生永世不忘大人的恩德。”

李有义长长叹息,说:

“小人我五十多岁了,一辈子小心谨慎,胆小怕事。却还是遭着事了,若不是刘大人明镜高悬,公正廉明,小人就是有两条命也搭进去了。不过,遭过事儿,小人反而不那么怕事儿了。小人肯请刘青天多加惩治那些贪官恶吏。若不是胡知县贪财,何至于冤屈小人……”

刘墉心有所动,摆手示意情绪激动的李有义说:

“李店东,你不必悲愤。胡知县已被高巡抚革职。本府也在详细考核属县官员政绩,凡有劣迹、枉法之徒,一定上奏朝廷,甄别使用。”

李有义苦笑着点点头说:

“但愿大清的官员都能像青天大老爷您那样清正廉明,老百姓就有安生日子过了。”说完,与于连贵再次叩头谢恩后,退出堂去。

堂门外,李有义的老妻带着傻儿子与于连贵的伙计们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一见两人出来,李妻与傻儿子抱着李老头就哭;伙计们则围着于连贵关切地问长问短。李有义劝住老妻,回头说道:

“于老弟,咱俩也算有缘,倒霉也倒霉在一块儿。不如你们今晚还住我清风店,老汉我免费。”

于连贵爽快地答应道:

“多谢老哥,今晚就住在你那儿。回头我去刑道衙门把货取回来,就去店里。今晚我请客,咱哥儿俩好好唠唠!”

“好咧!”

李有义竟像孩子般,高兴得跳了起来,周围的人们也被深深感动了,欢呼着,拥着两人走出府衙。

第二天凌晨,刘墉刚刚起床,正在洗,忽然一名差役快步奔来:

“大人,不好了,白玉莲自杀了!”

刘墉一怔,赶紧擦了一把脸,问:

“什么时候,如何自杀的?”

“回大人,就是昨天夜里,是用瓦片割脉而死。这儿还有一份遗书呢!”

刘墉接过,仔细一看,为之动容,这是用手指蘸血写成的一首诗:

风雨凄凄泪暗伤,

鹑衣不奈五更凉。

挥毫欲写哀情事,

梦断情死追亡郎。

刘墉不禁肃然起敬,慨叹道:

“好一个刚烈的女子,本府要把此事奏明圣上,旌表节烈。”

半个月之后,回复送到江宁府大堂。乾隆皇帝在刘墉的本后御笔亲批:

“白氏贞烈,除恶殉夫,其情可泣,其事可敬,着赦无罪,拨银万两修盖烈女庙,旌表节烈。钦此!”

四、老爷一字值千金

刘墉顺手从墙角捡起一张破纸,也不用笔,就用手指蘸墨,随随便便画了个“一”字。把纸交给剃头李师傅,刘老爷交待说:“你下半辈子的衣食,可就在这根金扁担上了,记住了,没两千两银子,死活也别卖!”

江苏省刑道孙朴方这几天心里一直窝着火,连那位深受宠爱的四姨太太也不敢靠近他。也难怪他心里不痛快,江宁知府刘墉微服私访,智破清风店血案,抓获真凶。一时轰动金陵,百姓到处传颂刘罗锅断案如神。相形之下,他孙刑道草菅人命,制造冤狱的名声不胫而走。尤其刑道衙门的那帮差役属吏,竟然也跟着百姓把刘墉捧上了天,简直不把他孙刑道放在眼里。尽管心里有气,孙朴方还是很明智。都是刘罗锅把自己弄得灰鼻子灰脸,与差役属吏们无关。要出气只能拿刘罗锅出气,给手下人小鞋穿,只会让人家更小看自己。

这一天,刑道衙门早早退堂,孙朴方乘上大轿径直奔巡抚衙门而来,刚拐进抚衙街,就与一豪华软轿相遇。孙朴方一眼认出是徐五的轿,便命轿夫放慢脚步。坐在软轿里的徐五也认出孙朴方的轿子,忙从轿子窗口探出头来,向候道:

“是孙大人,徐五有礼了。不知大人有何公干?”

孙刑道探身笑道:

“再过几天就是抚台大人的六十寿诞,我去帮忙准备准备。徐五爷也是去抚台大人那儿吧?”

“正是,世叔要做六十大寿,我这个做晚辈的理当效命。孙大人,咱们一块儿去吧!”

两乘轿子一前一后来到巡抚后衙高名楼官邸前落轿,守门家人进去通禀,不多时回话说:

“抚台大人在书房里等着呢,两位老爷请!”

两人进府,熟门熟路,径直奔书房。高名楼正坐在书案前,手捧香茶,凝神静思。孙朴方、徐五跪拜施礼。

“卑职叩见抚台大人!”

“侄儿拜见世叔!”

高抚台啜了一口茶,说道:

“你们都是我这里的常客了。坐下说话吧!”

“谢大人!”“谢世叔!”孙、徐两人起身,在旁边坐下。高名楼扫视一眼书案上的文卷,说道:

“真是碰巧,你们两个竟一块儿来了。”

孙刑道忙欠身说道:

“再过两天就是大人您的六十寿诞,卑职赶过来看看有没有效力的地方。”

徐五也说道:

“侄儿前来,也是为此。”

高巡抚叹息一声,把茶杯一顿说:

“我哪儿还有心思做寿。你们看,这是刘墉送来的摺子,他把十个州县的吏治政绩都考成中下,并要参奏撤掉其中的八个。”说着,将一份摺子送到孙朴方跟前。

孙刑道简略看了一遍,气呼呼地说:

“这个刘罗锅太狂妄了。连本道,不,连抚台大人都不放在眼里。”

徐五附和着说:

“是啊,上次在江宁府大堂上,他连世叔都不买账,竟打了侄儿四十板子,如今屁股还痛呢!”

“够了!”高巡抚突然恼怒起来,拍着书案说道,“你们还有脸面来我这儿叫屈。清风店血案本是一件普通的案件。朴方,我是如何交待你的?可是你不但不能及时破案,还冤及无辜,引起民怨。结果,让刘墉给破了案,抓住了真凶,刘墉露了脸,咱们就丢了脸。还有你徐五,我反复交待,有刘墉在江宁,不可胡为。你偏不听,结果被罚银打板子不说,还折损了本抚台的颜面。刘墉是狂妄,可也是你们不争气造成的。”

孙刑道、徐五被一通训斥,脸上发热,低头不敢吱声。半晌,徐五大着胆子说道:

“世叔教诲的是,侄儿知道错了。可是,侄儿以为,世叔这样一味退让,也不是长久之计吧!”

高抚台火气小了许多,咬牙道:

“刘墉步步紧逼,照此下去,他非把江苏的丑事全抖落出来不可。我也想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只是尚无良策。”

徐五见他与自己意见相同,乘机进言道:

“世叔,侄儿倒有一个办法,让他刘墉永远不能过问江苏的事儿。”

高巡抚轻蔑地说:

“你有什么妙计?”

“侄儿府上养着一批江湖侠客,只要遣一人深夜前往,便可轻而易举取刘罗祸颈上人头。事后,世叔再奏明朝廷,就说刘墉为江湖寻仇所杀,便可瞒天过海,遮人耳目。”

高巡抚不等他说完,就冷“哼”一声说:

“真是痴人说梦。刘墉非一般朝廷命官可比。杀他容易,可是事后能遮掩过去吗?他是老太后的干儿子,皇上也看重他的才能。他若有不测,皇上就把钢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了。官场上的事儿,你不懂。”

徐五还是不服气,但自知多说无益,便施出激将法,说:

“杀他不行,世叔又无应付之计,难道任由他胡为?”

高巡抚“嘿嘿”冷笑,说:

“对付这样的‘刺儿头’须得上下其手才行!”

孙刑道、徐五惊喜地问:

“何以上下其手?”

“刘墉有皇上和皇太后作后台,所以本抚也要让他三分,如果我们从上面着手,利用一个与之相当的后台,就完全可以扳倒他。”

孙刑道有些泄气,说:

“大人,您能够得上皇上和皇太后这样的后台吗?”

高抚台自信地说:

“本抚宦海沉浮二十年,虽然不能直接够得上皇上和皇太后,但深信钱能通神。只要花钱,就会有人在皇上面前为咱们说话。只是本抚囊中羞涩,没有这么多钱通路子。”

说着,用眼角瞄了徐五一眼。

徐五暗骂,老东西搂那么多钱,还在这儿装穷呢。但他是聪明人,立即表明态度说:

“世叔放心,花多少钱都包在侄儿身上,只要把刘罗锅赶出江苏,白花花的银子还会流回来的。”

高巡抚满意地笑了,说:

“还是世侄聪明。不愧为江宁首富。”

孙刑道插言道:

“大人刚才所说乃是从上面入手,请问从下面如何着手呢!”

高巡抚手捻胡须说:

“刘墉不是自诩清正廉明吗?如果有人告他贪赃枉法。‘清正廉明’之名,岂不不攻自破。他是侦破清风店血案而响名金陵的,我就让他在这件案子上跌倒。朴方、世侄,你们从今天起就按我指令行事。如此这般,一定让刘罗祸好看!”

孙刑道、徐五眉开眼笑,齐声赞道:

“好计,好计,我们总算有出气的一天了。”

随着高巡抚情绪的好转,客厅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三人的话题又由刘墉转移到寿诞之上。徐五讨好地说:

“世叔,再过两天就是您的六十寿诞了,不知府上准备好没有,需要侄儿效力的地方,侄儿万死不辞。”

高巡抚满意地笑道:

“能效力的地方,你已经效力了。剩下的就是你不能效力的事儿了。”

徐五得意地说:

“有世叔您的关照,侄儿什么事儿办不了!”

高巡抚说:

“你能为世叔写一副寿联吗?”

徐五一听,赶紧摇头说:

“这个,侄儿真的不能效力了。”

孙朴方忽然想起似的,说:

“噢,对了,刘墉不就是当今的书法名家吗?若是让他写上一副寿联,一定会为大人的寿诞增辉不少。不过,他这样的‘刺儿头’怕是求不动。”

高巡抚连连点头说:

“不错,刘石庵(刘墉,字石庵)的字儿写得的确不错,很有收藏价值,我还真喜欢。就找这个‘刺儿头’写!”

徐五担心地说:

“刘罗祸他肯写吗?”

高巡抚笑道:

“不怕他不写,我身为一省巡抚,请他写副寿联,乃在情理之中。他若不写,就是他不通情理。你们可以四处宣扬他自命清高,说他是冷血怪人。”

孙朴方、徐五交口叹道:

“大人高明,刘墉不能不写!”

高巡抚回头吩咐家人道:

“让陈书办带些礼物到江宁府去一趟。”

高巡抚六十寿诞,要大摆筵席。江苏省的大小官员闻风而动,争相置办礼物,好乘机送礼,巴结抚台大人。江宁是江苏首府,自不必说,道府州县的官员一片忙活,不惜重金,煞费苦心,变着法儿置办讨抚台大人的欢心。各府派出的采办人员穿梭般来往。有的搜集古董,有的搜求名人字画,有的重金购买珠宝翡翠。高名楼是属鼠的,有的人就用黄金铸成小老鼠作为寿礼。

惟有江宁府后衙刘知府的官邸一片安静,忙中偷闲的知府大人刘墉正在手把手地教青儿写字。一张宣纸写完,青儿放下笔,揉揉酸麻的右手,说:

“老爷,您就饶了我吧,我一个苦命丫头练什么字儿!”

刘墉摇摇头说:

“青儿,你这话说得不对。能读会写才能识书达理,你看你表姐白玉莲有才有德,连皇上都被其诗名感动,钦笔旌表贞烈呢。”

青儿眼圈儿一红,就落泪了,说:

“表姐死得好苦啊,都是我那混账哥哥作的孽,老爷该判他凌迟万剐才是。”

刘墉见她伤心难过,忙转移话题,问道:

“青儿,你在这儿能吃饱饭吗?”

青儿感激地说:

“能吃饱,张成哥哥每次都让我吃得饱饱的。可是,我能长远留在这儿吗?”

刘墉用手抚摸着青儿的头发说:

“当然能。不过,你以后要学着帮张成做事儿,老爷我就收你做个使唤丫头吧!”

青儿一听,机伶地跪倒磕头:

“多谢老爷的大恩大德!”

刘墉把青儿扶起来。这时,张成进来禀道:

“老爷,巡抚衙门的陈书办求见,还带着不少礼物呢!”

刘墉一怔,自语道:

“他到我后衙来干什么?还带着礼物,高巡抚不至于给我送礼吧?”

张成笑道:

“老爷瞧你美的,哪有上级给下级送礼的,可能是陈书办为着私事有求于您。”

刘墉把手一摆,说:

“别瞎猜了。把人带到客厅,我马上就到。”

江宁府后衙客厅并不大,仅放着一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陈书办跟着张成走进客厅,坐在桌子旁,一边喝茶,一边等待刘墉。在他身后,两名抚衙差役抬着一箱子的礼物。

不多时,刘墉走进客厅。陈书办慌忙起身,施礼道:

“小人见过刘大人!”

刘墉略一还礼,含笑道:

“噢,陈书办,你可是上差呀,到我这小衙门来不知有何公干?”

陈书吏忙说:

“大人说笑了。小人哪里是公干,不过奉抚台大人之命来求大人您的墨宝。明日就是抚台大人的六十寿诞,抚台大人想请刘大人写一副寿联。”

刘墉一听,婉辞道:

“抚台大人的寿诞,本府本该效力,只是刘某的字写得不好,难以出手啊!”

陈书吏钦佩地说:

“刘大人何必过谦,谁不知道刘石庵乃当今书法名家?抚台大人也是仰慕刘石庵的大名,才有所求。还特地让小人带来一份薄礼,以表寸心。来呀,把箱子打开,让刘大人看看。”

两个差役把箱子放到刘墉跟前,打开。陈书办指着箱子说:

“这是几幅字画和五百两银子,请大人笑纳!”

刘墉看也不看,摇头说:

“这些东西我不能要!”

陈书办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冷冷地说:

“刘大人是不愿为抚台大书写寿联喽?”

“不,我写!”刘墉的回答出人意料,“只是这礼物我不能收,我不是卖字的!”

陈书办的笑容又绽开了:

“噢,小人明白了。大人是怕礼物污了您的清名。既然如此,小人也不勉强。只请大人快些写寿联,小人好回去复命。”

刘墉:“这可急不得。抚台大人的寿联非比寻常,须容我三思。这样吧,你午后来取如何?”

陈书办:“也好。那就有劳大人了。小人告辞了!”

“张成,送客!”

张成把陈书办送到门口,就一溜烟跑回来了,问:

“老爷,您的字儿从不轻易送人,这回怎么如此爽快?”

刘墉笑道:

“人家是一省的巡抚,来求一对寿联,我若不写,岂不是不通情理?噢,快去准备午饭,老爷我吃饱饭,才能写那寿联。”

“好嘞!”张成答应一声,正要往后面走。这时,青儿端着饭菜进来,说:

“我都把饭做好了。请老爷用饭吧!”

刘墉欢喜不已,夸赞道:

“瞧,瞧,青儿能做饭了,张成,咱爷俩以后有人做饭了。”

张成接过饭菜放在桌上,高兴地说:

“小妹子,真该谢谢你。我以后就不用忙上忙下了。”

主仆三人围坐在一起,很快吃完午饭。青儿撤去筷碗,张成献上茶。刘墉品着茶,养了一会儿神,说:

“张成,把墨磨好,老爷我要写寿联了。人家待会来取。”

张成忙把笔墨纸砚从书房里拿出来,研好墨,把宣纸铺放好,才说:

“老爷,都准备好了!”

刘墉把茶杯放下,站起身来,提笔在手,蘸饱了墨。笔走龙蛇,转眼间写出了上联:

江苏高巡抚

张成一看,笑了,说:

“您这是什么寿联?写人家‘江苏高巡抚’干什么?”

刘墉说:“看着!”又运笔写出下联:

南大一仙翁

张成说:

“这还像话。哎,不对,怎么是‘南大’,该为‘南天’啊?”

刘墉狡黠地笑了:

“张成,你也长学问了。应是‘南天’,老爷我少写一笔。”

“老爷为何少写一笔?”

刘墉把笔放下,说:

“你就别问这么多了,老爷我自有道理。等墨迹干了,你就收起来,等陈书办来取。老爷我趁这个空儿到‘小十岁’那儿剃头去!”

张成嘟囔道:

“您就认准那‘小十岁’了。上任半年多您理了六次发,都去他那儿,我就不信,他能真让您年轻十岁!”

刘墉笑骂道:

“你小子懂什么。人家那手艺的巧劲儿,妙不可言。打个比方说唱戏,敲鼓有个鼓点,敲锣有个锣点儿,胡、琴也有过门儿、有个板眼儿。人家‘小十岁’拿起那刀儿来,‘擦擦、擦擦;擦、擦擦;擦擦擦、擦——’。那个快慢板眼儿,叫人真舒服,听那声儿,就像高山流水,又像小河流淌,让你往椅子上一坐,就飘悠悠地睡着了。”

张成:“老爷您的这张嘴能把死人说活。得,您还是快去享受那‘擦擦’吧!”

刘墉拿过帽子戴上,哼哼唧唧出了客厅。

“小十岁”是前街的一位理发师傅,姓李。李师傅的手艺巧,在江宁出了名。来找他理发的人也就多了。老头儿进去,出来像个小伙子。小媳妇进去,出来像大姑娘。人们送李师傅一个外号,叫“小十岁”。

刘墉上任半年多,就乐意找李师傅剃头。他每次来都是一身便服,与普通百姓无异。谁也不知道他就是知府大人。

这一次,他还是一身百姓装束,蹓蹓跶跶进了李师傅的店门。今天店里的客人不多,也不少。

整整四位坐在大板凳上等着呢。刘墉进去,在后面坐下。

李师傅的手艺又巧又快,不过半个时辰,打发走了五位客人,轮到刘墉了。刘墉往椅子里一坐,一边剃头,一边与李师傅闲唠:

“老哥,我来你这儿剃过六次头了,怎么没看见你的家口儿?”

李师傅摇头叹息说:

“客官别提了,我都是土埋半截的人啦,还没混个饱饭呢,哪个女人肯跟上我。再说咱这个活儿,谁看得起呀!”

刘墉:“不,靠手艺吃饭有什么丢人的。看老哥的生意不错,怎么吃不饱饭呢?”

李师傅:“客官有所不知。我这店里的生意是不错,可是挣来钱还没装进口袋,就被人家拿去一多半。”

刘墉:“莫非你欠人家钱?”

李师傅:“我谁的钱也不欠。客官难道不知这整条街的店铺都是徐五爷的?我每月除了交房租和保护费,就所剩无几了。”

“噢,”刘墉似乎明白了,却又说道,“这房租该交,可是这保护费从何说起,他保护什么?”

李师傅:“哎,客官别动,这会儿要修面了。”

刘墉一听,不说话了,闭目养神,享受起那“擦擦”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男人的声音恶声恶气地叫道:

“哎,‘小十岁’,快收拾家伙,给我们五爷剃头去!”

刘墉只觉得李师傅的手一哆嗦,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对不起,客官。”李师傅向刘墉道过歉,又忙着对那人低声下气地说,“大管家,您坐这儿抽袋烟,我把这几位客官打发走就去。”

“不行,大爷我哪有功夫等你,快把他们轰走,跟我进府。”那男人霸道地说。

刘墉惊愕地抬起头。只见跟前站着个胖大的男人,四十多岁,一脸的横肉,脑后的辫子支愣着,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那胖男人见刘墉面露憎恶之色,竟把眼睛一瞪,骂道:

“老家伙,还不快滚,难道要大爷我把你扔出去?”

刘墉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盯着胖子问道:

“我说你是谁呀?怎么这么横?”

胖子哈哈一阵大笑,傲慢地说:

“老家伙,你不是江宁本地人吧,连大爷我的名头都不知道。‘小十岁’告诉他我是谁!”

李师傅忙向刘墉小声说道:

“他就是恶虎村徐五爷府上的大管家孙八爷,您惹不起,快走吧!”

哪知刘墉轻蔑地一笑,说:

“你不就是徐五家的一个恶奴吗?你可知老爷我是谁?”

孙八一听,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刘墉故作惊讶地说:

“嗬,我还真瞧不出你是金陵城里的哪位尊神,报上名号吧!”

刘墉:“老爷我就是江宁知府刘墉!”

“什么?刘罗锅子?”孙八吃惊不小,围着刘墉转了一圈,发现对方背后果然高高隆起,顿时大惊。主子徐五尚且挨过刘罗锅的板子,何况他一个奴才。吓得他慌忙给刘墉磕头:

“您真是刘罗……,不,刘大人,小人有眼无珠,顶撞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刘墉冷笑说:

“你怎么不横了?”说着用手去摸孙八支愣的辫子,竟摸出一根铁丝来。便对‘小十岁’说:

“李师傅,把他的辫子梳理好,别这么支愣着,怪讨人烦的。”

“是,老爷!”

李师傅哆哆嗦嗦地上来,梳理半天,才把孙八的辫子整平了。刘墉说:

“孙八,起来吧,回头告诉你家主子,要剃头自己到铺子里来,人家李师傅的生意忙,哪有功夫去他家。”

“是,刘大人,我一定禀明五爷!”

“还有,这条街不能收保护费。若敢再勒索百姓,休怪本府无情,滚吧!”

“多谢刘大人!”孙八施了一礼,转身跑了。“小十岁”慌忙给刘墉磕头,说:

“小人眼拙,竟没认出您就是断案如神的刘大人,求大人恕罪!”

刘墉忙把他拉起来说:

“李师傅快起来,我还没修好面呢!”

“大人请坐好,小人接着为您修面。”李师傅又拿起剃刀,一边给刘墉修面,一边说,“我说刘大人,徐五这小子可不好斗啊。他有钱有势,连巡抚大人都搬得动,前任的知府王大人就是被他挤兑走的。”

刘墉笑着说:

“李师傅,你是怕他报复吧?”

李师傅:“是有那么点儿,大人您想,我要天天在这儿做生意,大人您不能天天在这儿守着。孙八那小子今天老实,明天说不定就使坏水。我要想在这儿混口饭吃,难喽!”

刘墉深表理解,说:

“也是,我这个知府也不能啥都管着。这么着吧,我送你一条金扁担,你把金扁担卖了换成银子,到别处娶个家口过日子吧!”

李师傅:“大人您真会开玩笑,像您这样的清官,有钱也富不到哪儿去,哪有金扁担给我?”

刘墉:“别不信呐。你去借锭墨,借个砚台来就成了!”

李师傅只当他是开玩笑。修好面之后,就去隔壁小铺借来一锭墨和一个砚台。刘墉把砚台上了点水,把墨磨了两下,顺手捞过墙角的一张破纸,用手指蘸墨,往纸上一下子划了个“一”字,递给李师傅说:

“这就是一条金扁担!”说完,就走出门去。

李师傅从小家里就穷,没读过书,哪里知道刘墉墨宝的价值。他只当知府大人跟自己开玩笑。

不等刘墉走远,便把那破纸揉成一团,扔到墙角去了。

高抚台官邸的大门口,陈书办已从刘墉家里取来寿联,与徐书办一起指挥家人忙着张贴上去。

等寿联贴好,徐书办念道:

“江苏高巡抚,南大一仙翁。哎,不对吧。老陈,该是‘南天一仙翁’怎么少了一笔?”

陈书办这才仔细去看寿联,懊悔地说:

“真是的,刘大人肯定写错了。都怪我,连看也没看就拿回来了。这可怎么办?”

一个家人出主意说:

“不就少那个‘一’吗,你们两位,谁给添上不就完了。”

徐书办不等他说完,便骂道:

“你小子懂个屁,这是刘石庵的手迹,我们能随便添上吗?”

陈书办挠着头说:

“这事儿,难办!就是去找刘大人,咱也无法开口。总不能说刘大人把字儿写错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喊道:

“你们瞧,刘大人不是来了吗!”

众人往前一看,还真是刘墉慢悠悠地走过来了。陈、徐两位书办喜出望外,慌忙迎上前去,施礼问候:

“噢,刘大人呐。瞧您这身打扮,不像是来公干,闲转悠哪!”

刘墉点点头说:

“我是顺便来看看寿联贴上没有。”

陈书办一听,太好了,让他自己看出毛病来,改过来就完了。便恭敬地说:

“刘大人,您请!”

刘墉来到跟前,一抬头,果然看出了毛病。

“哎,不对,怎么是‘南大一仙翁’?”

陈书办忙说:

“是啊,大人。该是‘南天一仙翁’,少了一笔!”

刘墉用手拍拍脑袋,说:

“噢,我想起来了,那一杠子我写了,扔在‘小十岁’的剃头铺里了。”

陈书办一听,高兴地说:

“那可是条金扁担。小人马上亲自去取。”

刘墉哈哈一笑:

“对,对,你就跟他要那条金扁担。”说完蹓蹓跶跶地回府了。

陈书办带着管家,家丁、差役,一大帮子人一溜小跑,来到李师傅的剃头铺,把李师傅围在中间,一齐吆喝着:

“拿金扁担来!”

“拿金扁担来!”

李师傅愣了一会儿神,回过味来,暗想:刘大人给的真是条金扁担。他忙把墙角的那团纸捡回来,当众摊开,说:

“这可是刘大人留给我的金扁担。你们想要,就得拿一根六尺长,三寸厚的金扁担来换,不然的话,我不卖。”

管家一听,火冒三丈,怒喝道:

“大胆,你敢讹诈抚台大人,小心抓你去衙门!”

不料,李师傅把腰杆一挺,说:

“你们敢欺负百姓,我就去青天大老爷刘大人那儿告你。”

陈书办看着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暗想,莫非他与刘墉是亲戚,要不刘墉怎么会把金扁担留在他这儿;想到此,忙向管家递了个眼色,笑着对李师傅说:

“李师傅,您看我们也是做下人的,就是把老婆孩子都卖了,也买不起您这金扁担。您就权当开恩,便宜点儿吧!”

李师傅见他们软下来,也让了一步,说:

“我们穷人不像你们有钱人那么贪心,便宜一点,两千两银子,少一毫也不行!”

陈书办忙说:

“好,一言为定,两千两就两千两,我命人去取银子来。徐书办,你过来!”

徐书办凑到跟前,低声说:

“老陈,你真要去府上取银子?抚台大人要是知道,非骂咱们无用不可!”

陈书办嘿嘿一笑说:

“这银子不要抚台大人出,也不要咱们自己拿。你去徐五爷府上,两千两银子对他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快去吧!”

“老陈,真有你的!”徐书办哈哈一笑,领着两个差役出门而去。不过半个时辰,便把两千两银子一纹不少地交到李师傅手上。李师傅痛痛快快地把那条“金扁担”交给了陈书办。

刘墉蹓跶一圈,回到府里,正在书房里看书。这时,张成从外面买菜回来,一见老爷忙说:“老爷,明天是高巡抚的六十大寿,城里大小官员都忙着置办礼物,准备赴筵,您也该准备送点儿什么吧!”

刘墉把书本放下,苦笑道:

“他高巡抚做寿,咱们就得倒霉。好吧,给你两吊钱,买点儿香菇、木耳、鹰嘴鸭子爪什么的,回头咱爷儿俩赴筵去。”

张成没接那两吊钱,脸儿像苦瓜似的说:

“我说老爷,您就送这点儿东西?您知道人家都送什么吗,金银、珠宝、古董、字画,高巡抚属鼠的,有人就送金老鼠。听说徐五那小子就送了十个金老鼠,全是这么大个儿的。”

刘墉一听,连声叫道:

“哎呀呀,不得了。幸亏抚台是属鼠的,要是属牛的,还得送一个金制老牛去。张成,咱比不得人家,老爷我没钱,送不起。”

张成却是不依,反而开导起刘墉来:

“我说老爷,您怎么着也得送点儿像样的东西。上次您打了徐五四十板子,高巡抚肯定记着呢,这回儿趁机赔个礼儿吧!”

刘墉不以为然,说:

“赔什么礼,徐五触犯王法,我不过依法行事,关高巡抚什么事儿。好了,就依你所说,咱们外加六十块豆腐,对付着就行了。”

张成撇着嘴巴:

“老爷,这豆腐算什么礼?”

“好礼呀,六十大寿,一年一块豆腐。豆腐,逗福,一逗,他高巡抚不就有福了。”

张成无奈,只得拿着两吊钱出去了。没多大功夫,便把礼物置办齐了;香菇、木耳、面筋、黄花菜、粉条、素炸丸子、寿桃、寿面,整整八样,外加六十块豆腐,全用食盒装着。

第二天,刘墉主仆穿戴整齐,带着两名差役,抬着食盒,穿街过巷,径奔高巡抚官邸,来为抚台大人祝寿。

因为时辰尚早,巡抚官邸门口,只有一些差役站在大门两侧,正门关闭,两个侧门开着。正门的门前摆着一个书案,上面摆着笔砚之类的东西,陈、徐两位书办坐在案前,两边另有多人伺候。

刘墉来到门前下马,执事差役慌忙打躬迎接。

“是刘大人呐,还是您早,第一个来了。”

刘墉说:

“烦请通禀一声,就说江宁知府刘墉前来给抚台大人祝寿。来呀,把礼品献上。”

张成与差役将食盒抬到书办的案前,陈书办仔细打量着食盒,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又不便打开细看,只好提笔在账单写上:“今收到江宁知府食盒一个。”写完,高唱一遍。徐书办则命差役道:

“来呀,把刘大人的礼品抬进里面去。”

陈书办命人送过一把椅子,向刘墉施礼说:

“刘大人请坐。稍待片刻就会有人恭迎大驾入府。”

“好嘞!”刘墉在书案旁坐下,与陈书办说着闲话。

巡抚衙内客厅里,身穿崭新寿服的高名楼正与两名门下清客品茶闲谈。这时,家人进来禀道:“禀老爷,江宁知府刘墉前来贺寿,送上寿礼一份。”

高抚台闻听,得意地冷哼一声。一名清客奉承道:

“都说刘罗锅是个倔主儿,这回倒乖巧,还不是第一个给您祝寿来了!”

说话间,两个差役抬着礼盒进来了。高巡抚不耐烦地说:

“他能有什么好东西,叫门前收下就是,抬到这儿干什么!”

差役忙解释说:

“禀大人,是一个单薄的食盒。陈书办恐怕里边另有所寄,不敢私自打开,所以请大人亲自拆看。”

高巡抚站起来,命人把食盒打开,仔细一看,是八宗礼品和六十块大豆腐。脸上顿现怒容,又走过去亲自在里面查了又查,搜了又搜,除了这些东西,什么也没有。抚台不由大怒说:“这算什么寿礼,分明是对本抚的侮辱。来呀,给我抬回去送还给他!”

两名清客看了寿礼,也是又惊又奇。一人忙劝说道:

“大人,退回去恐怕不好说吧,这可是第一份寿礼。”

高抚台瞪大眼睛叫道:

“他刘罗锅一大早赶来,就是为羞辱本抚。本抚已忍耐他很久了,这次决不容忍。退还给他!退还给他!”

“大人若是这样退还给他,恐怕有人会说三道四!”

高抚台不耐烦地说:

“你们不会说,老爷我今年不做寿了,不收寿礼了?”

“是,老爷!”

差役们只好把衾盒抬下去。到了门口,陈书办一看礼品又回来了,吃了一惊,问:

“怎么给送回来了?”

差役说:

“老爷说了,老爷今年不做寿了,不收寿礼了!”

陈书办看着刘墉,为难地说:

“刘大人,您看这,这怎么说的?要不我再进去说一声。”

刘墉哈哈一笑,说:

“没什么,陈书办。抚台大人不做寿了,不收寿礼。大人这是为了清廉之名。刘某佩服。张成呐,把东西抬回去吧,回头送个马扎子给我!”

张成问道:

“老爷,您不回去了,要马扎子干啥?”

“你别问,越快越好!不然,老爷的两条腿该站酸了。”

“是,老爷!”张成带着差役抬着衾盒匆匆离去。

刘墉回身站在书案旁边,陈书办请他坐,他也不坐,就这么站着盯着衙门口。

天到辰时,前来拜寿的官员陆续赶来,四乘绿呢大轿来到门前停下,从轿里走出四名四品官员。执事差役慌忙迎上前去。

“多谢各位大人大驾光临!”

四名官员依次报道:

“苏州知府冯积善给抚台大人祝寿!”

“扬州知府陈立信前来拜贺抚台大人六十寿诞!”

“淮安知府张煌明恭贺抚台大人六十华诞!”

“镇江知府齐如林前来为抚台大人祝寿!”

诸位知府的差役把一担担的礼盒抬了上来。刘墉一见,快步迎上去说:

“诸位大人,且慢!”

四位知府这才注意到刘墉。镇江知府齐如林惊讶地说:

“噢,这不是江宁府刘大人吗?还是您来得早,干嘛站在这里?”

刘墉故作委屈地说:

“冯大人有所不知,刚才本府也是前来为抚台大人祝寿的,送上一份薄礼。谁知差役们抬进去又很快抬出来了。巡抚大人传出话来说,不做寿了,寿礼一概不收!”

齐如林面露惊异之色,问:

“不做寿了!”

其余三位知府也很惊异。扬州知府陈立信摇头说:

“不会吧!抚台大人年年都要做寿,下官年年都来拜寿,今年正是他六十大寿,怎么会不做寿了?”

刘墉笑道:

“真的不做寿了。刘某还会骗你们不成。不信你们问问两位书办,陈书办,你说刚才巡抚大人是不是这样传出话来的?”

陈书办被逼问,只得说:

“是的,刚才巡抚大人是这样传出话来,不过……”

“不过什么,”刘墉抢着说道,“不用你解释,诸位大人自会明白。一定是抚台戒奢戒俭,为下属做个清廉的表率。我说诸位大人,咱们作为下属,千万不能污了大人的清廉之名啊!”

四位知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镇江知府齐如林说:

“刘大人言之有理。咱们可不能好心办坏事,我看还是回去算了。”

其余三位连称有理。淮安知府张煌明叹气说:

“也只好如此了!可惜我是几百里地,连夜赶来的!来呀,把寿礼抬回去。”

四位知府垂头丧气而归,路上逢人便说,抚台大人不做寿,不收寿礼了。消息很快传遍金陵。赶来送礼和准备前来的官员闻听,全都把礼品抬回去了。

高巡抚还穿着寿服,端坐在客厅里等着人给他拜寿呢。谁知天将近午,一个人也没来,这才觉得不对劲儿,忙派人去门口打听。陈书办慌忙进去,禀道:

“启禀大人,今天本来有不少官员前来为大人贺寿,可是刘墉阻在门口,逢人便说大人今年不做寿了,不收寿礼了,诸位大人信以为真,都把礼物抬回去了。”

高巡抚气得脸色铁青,腾地站起来,说:

“又是这个刘墉,他这是有意跟我过不去啊,待我亲自向他问罪!”说着,就往外走。

两名清客慌忙拦住,劝阻道:

“大人万万不可屈尊与他争辩。刘墉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有恃无恐。何况,不收寿礼,不做寿的话也是大人亲自说出的。刘墉故意拿着鸡毛当令箭,就是要阻大人的嘴啊!”

高巡抚一时语塞,却是怒气难解,气呼呼地说:

“本抚的六十寿诞被他搅成这样,传扬出去,老夫颜面何在!”

一名清客劝慰道:

“大人,话不能这么说。以小人之见,寿诞做得风风光光,自然于大人脸上增光;可是不做寿,对大人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

“什么意思?”

“大人不收寿礼不做寿,传扬出去,人们一定以为大人清廉,不收礼物,堪称众官表率。当前正是朝廷大力整饬吏治的关口,您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高巡抚经过一番劝说,怒气渐渐平息,便向陈书吏吩咐道:

“叫人把门口的寿幅、寿山撤去,贴出公告,就说本抚为革除本省官场积习,甘做表率,取消六十寿诞,谢绝任何贺礼。”

“是,大人!”

陈书办正要退下,忽听高巡抚又叫道:

“回来!”

“大人又有何吩咐?”

“派人把徐五找来,我有话说。”

“小人马上打发人去!”

陈书办下去。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徐五便来了,一进门就愤愤不平地叫道:

“世叔,刘罗锅子真可恶,把您的六十大寿给搅了。侄儿恨不得掴他两耳光。”

高抚台摆摆手说:

“做寿的事儿就别提了。我把你找来,是商量别的事。”

徐五一听,找他商量事,受宠若惊,忙欠身问道:

“世叔有事尽管吩咐,侄儿定当效力。”

高巡抚说:

“过几天我就要进京述职,我要乘此机会运动朝中的关系,把刘墉赶出江苏。”

徐五一听,高兴万分说:

“我就说世叔不会容忍下去,只要刘罗锅一走,江苏还是咱爷们的天下?”

高巡抚捻着胡须,得意地说:

“到时候,你还照样做你的私盐生意,白花花的银子像长江水一样流进你的腰包。不过,你没忘我上次讲的事儿吧?”

徐五突然明白过来,连忙陪笑说:

“侄儿哪能忘呢。不就是世叔需要银子打通朝中的关系吗?这是十万两银子的银票,请世叔笑纳。”说完,从贴身处掏出银票,恭恭敬敬地送到高巡抚的面前。

不料,高巡抚没接银票,却说:

“徐五,你知道我要走朝中哪位大臣的关系吗?”

徐五摇摇头:

“侄儿不知。”

“内务府大臣和珅!”

“和珅?”

“对,就是和珅。和珅是当今皇上跟前的红人,皇上对他言听计从。只要攀上这棵大树就能扳倒刘墉,保住咱爷儿俩在江苏的荣华富贵。可是,和珅生性最贪。家财何止万贯,你这十万两银子,连他家的一个奴才也打发不了。”

徐五惊愕地说:

“那得多少银子?”

高巡抚颇为爽快地说:

“这次走和珅的门子,也是为我的前程着想,所以,我出大头,你出小头。我准备把你孝敬我的那块价值连城的玉玲珑带进京去,外加二十万两银子。你就拿八十万两银子,如何?”

徐五听得眼睛都直了,愣了半天,方喃喃地说道:

“八十万两,八十万两呐,我府上的现银全拿出来,太多了。”

高巡抚嘿嘿笑着,开导说:

“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不花大钱,赶不走刘罗锅。赶不走刘罗锅,说不定你我哪一天就会下大狱,甚至砍头。你那万贯家财指不定姓什么了。”

徐五听得头皮发麻,冷汗直冒,眼前又浮现出刘墉刚正不阿的面孔。他嗫嚅半天,终于一咬牙,说:

“好吧,我出八十万两!”

三天之后,高巡抚打点行装,带上金银珠宝,在扈从仆佣的簇拥下,直奔京师而去。

金陵城北门外的十里堡是个远近闻名的地方。所以闻名,并不是因为它地处交通要道,而是因为号称“江宁首富”的徐五就住在这里,村头路旁有一家“太白酒店”,大概也沾了徐五爷的光,南来北往的客商喜欢在这里歇歇脚,与徐五有来往的黑白道上的朋友也喜爱在这里饮酒聚会,因此,小店的生意非常红火。

这天,“太白酒店”依旧宾客满堂。徐府的教师爷于文亮和于文立也在店中饮酒。店家知道这两兄弟都是江洋大盗出身,于文亮是个秃子,江湖人称“金头蜈蚣”。于文立五短身材,生性狡诈凶残,江湖人称“鬼头太岁”。两人被徐五收在身旁,或看家护院,或押运私盐,很是倚重。因此,他们来此饮酒,店家非但分文不取,还得笑脸相迎,给安排个雅座。

于氏兄弟倚窗而坐,边喝酒边说话,于文亮喝干一杯酒,用手挠着秃头说:

“我说兄弟,这些日子五爷是怎么了,整天的愁眉苦脸,连咱们弟兄也不给个笑脸?”

鬼头太岁把酒杯一顿,说:

“还不是那个刘罗锅子搅的,还有高巡抚,也他妈的不是东西,一下子就敲去五爷八十万两银子,你说五爷能高兴吗?”

于文亮不以为然地说:

“八十万算个屁,五爷从姓高的身上赚去的何止八百万,至于那个油盐不浸的刘罗锅,只要五爷说句话,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做了。”

于文立白了他一眼,说:

“你懂什么,刘罗锅是皇上钦点的知府,又是老太后的干殿下,你要是把他杀了,惊动了朝廷,恐怕连高巡抚和五爷都要倒霉,咱们也跟着玩完喽!”

于文亮:“他妈的,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徐五爷不高兴,咱哥俩的赏钱就少多了。”

于文立:“咱们可以想办法让五爷开心。”

“有啥好办法?”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店小二的招呼声:

“两位客官请里边坐,是饮酒还是品茶?”

于文立往门口一看,眼睛顿时被钉住了。只见门外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那男的四十多岁,穿一身半旧不新的粗布衣褂。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虽是村女装束,却是十分端庄秀丽,于文立的眼珠子就是被女子给钉住了。

那一男一女在一张空闲的桌子旁坐下。男子说:

“小二哥,请沏上两杯茶,我们爷俩歇歇脚,还要赶路呢!”

店小二一听,这两位是穷鬼,跑这儿喝大碗茶来了。便没有了刚才的热情劲儿。提着大茶壶过去,给沏上两杯茶,再不搭理他们。

于文亮也看见了那妙龄少女,用胳膊一捅盯直了眼的于文立,小声说:

“兄弟,怎么看上啦?”

于文立这才回过头来,大咧咧地说:

“兄弟我见过、玩过的漂亮女人多得数不清,这样的女子嘛,一般!”

于文亮:“别吹牛,兄弟,瞧你那眼神都直了,要不,哥哥帮你弄到手?”

于文立却摇摇头说:

“小弟不着急,倒想把这女子给五爷送去,让他开开心,咱哥俩的赏钱肯定少不了。”

于文亮闻听,一竖大拇指,赞叹道:

“兄弟不愧人称‘鬼头太岁’。真有你的!哥哥听你的,咱们准备动手吧!”

于文立忙按住他的肩膀,骨碌着小眼睛,低声说:

“这事莽撞不得,弄不好,不但讨不了五爷的欢心,说不定还招顿骂呢。咱们必须手脚利落,不留把柄,才能让五爷放心享用这女子。”

于文亮听得连连点头。

没多大功夫,那中年男子与姑娘饮完茶,付了茶钱,走出酒店。男子牵过拴在门口的毛驴,等姑娘上驴坐稳了,才赶着驴上路了。

于文亮、于文立一见,立即起身出了酒店远远跟在姑娘的后面。行走不过四、五里地,于文立打量四周无人,便向于文亮说:

“哥,该动手了,听我的!”

说着,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反穿在身,又用汗巾蒙上脸,只露两只眼睛。于文亮也学着他,把脸蒙上。两人这才健步如飞,一口气赶到姑娘的驴前,往道中一横,大叫道:

“站住!”

那中年男子与姑娘见有人窜到前面拦路,而且蒙着脸,顿时吓了一跳。中年男子大着胆子说道:

“你们想干啥?这大天白日的,还敢抢劫不成?”

于文立二话不说,刷地抽出身后的钢刀,往中年男子的脖子上一架,嘿嘿阴笑道:

“老子就是来抢个压寨夫人的,识相的,快滚,不然,要你的狗命!”

中年男子一见冷森森的刀锋,吓得拉了一裤裆屎,跌跌爬爬地往后就逃,跑出老远,还回头说道:

“周姑娘,对不住了,我保命要紧。”

姑娘面对两个手持利刃的强盗,吓得一句救命的话也喊不出来,一下子从驴背摔下来,昏过去了。于文亮、于文立得意地哈哈大笑,两人把姑娘装进口袋,扛在肩上,向徐府奔去。

徐府客厅里,徐五独自一人躺在软椅上,手捧烟管,愁眉不展。侍女、仆佣都躲在门口侍候着,谁也不敢轻意上前,都怕招来一顿臭骂甚至毒打。

这时,于文亮、于文立扛着姑娘进府了。于文亮为着抢功,让于文立看着姑娘,自己径直奔客厅,来到徐五跟前,施礼笑道:

“五爷,为着那刘罗锅,您也犯不着天天愁眉苦脸的。今儿个我给您送来个开心的东西。”

徐五吞下一口烟,白了于文亮一眼,说:

“你就知道打打杀杀,我的心病你不会明白的,你能让我开心?”

于文亮向门外一拍手说:

“兄弟,把人弄进来,让五爷看看。”

于文立扛着布袋进来,把布袋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解开扎口,把姑娘从里面拉出来。姑娘已昏迷多时,经过一阵折腾,慢慢醒了过来,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颤抖着声音,说:

“你……你们要干什么?”

徐五看见姑娘,吃惊地问道:

“此女从何处弄来?”

于文亮讨好地说:

“我们哥俩在村头酒店喝酒,看见此女长相不错,就弄来府里,让五爷您开开心。”

徐五闻听,又惊又怒,手指于文亮骂道:

“混帐东西,你们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刘罗锅正愁找不到我的把柄,你们这是授人以柄,懂吗?”

于文亮被骂得晕头转向,半天没敢吱声。倒是于文立被骂火了,毫不客气地回敬徐五说:“五爷,您怕刘罗锅,怕成这样,以后江湖上谁还看得起?咱们这种人本来就不是做善事的主儿,抢个女人玩,算什么大事。五爷若是如此胆小怕事,我们弟兄也只好,自谋生路而去,不再为五爷招惹麻烦。”

徐五偌大的家业就指望他们俩保护呢,一听说两人要撂挑子,顿时着急了,慌忙换上笑容解释说:

“并非徐某胆小怕事,因为高巡抚如今不在金陵,无人能制住那刘罗锅,我怕……”

于文立冷冷一笑,说:

“五爷怕什么,刘墉虽然为四品知府,可是他抓不住把柄,能把咱们怎么样?”

徐五指着姑娘,苦笑道:

“这么大的一个活人,被你们抢到府里,人家能不告到官府吗?这不是现成的把柄留给刘罗锅吗?”

于文立得意地一笑,说:

“五爷放心,我们哥儿俩手脚利落,不留痕迹,他刘罗锅抓不住证据,又能怎样?五爷您就放心享受这女子吧!”

徐五被他说动了心。是啊,没有证据,刘罗锅敢怎么样。自己没必要怕成这样。再仔细打量眼前的姑娘,水灵灵含苞欲放,那种纯洁秀丽,是号称秦淮四大名妓的花如似、柳秦淮、齐眉心、艾无倦等无法相比的。徐五心神摇曳上前拉起姑娘冰凉的嫩手,温言说道:

“姑娘别怕,老爷我就是江宁首富徐五,只要你能陪老爷我开心,不愁锦衣玉食,享受人间欢乐。”

姑娘听他言语和善,壮壮胆子,哀求道:

“小女已许配人家,夫家就在王家镇,今天是六月初一王家镇的庙会,夫家差人来接小女赶庙会,不想……,求五爷高抬贵手放小女回家。”

徐五一听,老大不高兴,说:

“不是还没成婚吗,干脆把王家的婚约退掉,老爷我正式娶你做妾如何?”

姑娘吓得花容失色,连声说:

“使不得,使不得,老爷,民女求您了……”

徐五不耐烦地一挥手说:

“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徐府的大门是有进无出。来呀,把新人带下去,好生伺候!”

姑娘大惊,跌跌撞撞向门外逃去,不料,门口进来两名健妇,不由分说,架起姑娘就走。

徐五满意地看了两位教师爷一眼,说:

“徐某难得今天开心了。二位功不可没,各赏黄金百两。”

“多谢五爷!”

金头蜈蚣和鬼头太岁乐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