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任台抚:刘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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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铭字营在闯荡

一、屠刀挥向太平军

新任都司刘铭传手拍胸膛:“别看铭字营兵不强马不壮,比不上朝廷的八旗兵将和曾大人的湘勇,但也能跟太平军招呼两下子!三河这点子太平军,我铭字营包了……”

1861年(咸丰十一年)深秋时节,刘铭传在安排好寿州城的驻防之后仍然回到了六安城。经百余名工匠修缮、装饰过的都司衙门漂亮多了。这是一幢正方形的建筑,共有三层,每一层都有七、八间大房子。四角建有护楼,护楼里面还有一间间小房子。主建筑后面还有一座护楼,保护着主建筑那惟一的楼梯。在主建筑周围,毗连着一些看上去很古老的平房。这是随从和亲兵们住的地方。刘铭传的卧室、客厅、书房都在三楼,二楼还留有一大间作为他的大会客室,走出房间,站在楼道上,可以看到后院里那棵大榆树的顶部,叶子落了多半,园子显得有些荒凉。长在后院的蒿草,也因枯黄而倒在地上,上面挂满了白霜。即便这样,秋风还在不停地摇动它们。

刘铭传威严而默然地伫立在楼道上,张目凝思。眼前虽是草黄叶枯,但却蕴含一种成熟,一种四季更迭的收获。自己已经二十六岁了,年龄不大,但经历的风风雨雨不算很少。如今颧骨微耸,细须绕腮,连日的憔悴让手下的弟兄们看了都觉得心疼。但经过这些年的摔打,他深知自己如这季节一般,成熟多了,稳重多了,心中纵有千般苦、万般恨,做起事来仍然不乱方寸。

曾被自己暗暗视为靠山的李鸿章一去便断了音信,但刘铭传有一种感觉:近几个月来,关于湘军的消息越传越多,声势比以前大了。而太平军和捻军好似收敛了许多,有时犹如惊弓之鸟,一撵就飞,不知何处该是落脚之地。不久前,有消息传下来:曾国藩大人因剿匪有功,被朝廷任命为饮差大臣兼两江总督,统一管辖江苏、安微、浙江、江西四省军务。刘铭传突然想起李鸿章在临别时讲的话:曾大人要进军皖中、捣毁金陵,不久会打过来的。现在安微等四省都是曾大人管辖了,他更是责无旁贷,李鸿章分析得没错。

“现在算是看到一些希望了。湘军打过来,长毛、捻匪的日子长不了!”刘铭传对刘盛藻说。

“只是我们安徽这些年被折腾得太苦了。自咸丰三年开始,七、八年来无一日无战火,无一地无硝烟,再加上水灾、旱灾、蝗虫,真正算是天灾人祸,集于一时一地。史书上说的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的事,在我们皖中一带已是司空见惯了。人肉公开出售……”

刘铭传见刘盛藻说到凄惨之处,打断他的话,道:“现在有希望了,听说湘军已把我们安徽的安庆围得水泄不通,长毛四处调兵解围,没有成功,攻陷安庆为时不远了。”

“难怪寿州、六安一带近日平静了许多,就连庐州城听说大白天也是城门紧闭,不见长毛出城骚扰了。”

“陈玉成从庐州、皖北一带已抽走近两万人的队伍向安庆靠拢。为壮声势,他又叫龚德树率万余名捻子南下扑向铜城县挂东河。因此,我们这一带长毛、捻匪不空虚才怪呢!”刘铭传说。“依六叔说,看来安庆这场决战在所难免了。我们‘铭字营’能做点什么呢?袖手旁观,眼看人家把安庆攻下来,而你这个新任都司没出一点力气,恐怕将来有一天见到曾国藩、李鸿章会面带羞色吧?”

“我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倒不是为了在曾大人、李大人跟前讨个脸面,而是想切切实实尽一份力量,也算报答曾大人的提携之恩。”刘铭传说得很真诚。

刘盛藻皱了皱眉头,道:“那么从哪里下手呢?据我所知,安庆与外界的联系主要有三条通道:一是长江,我们‘铭字营’没有水师,帮不上这个忙,湘军也不需要我们。二是安庆城东的菱湖,它南通长江,东连破岗湖,与纵湘相接,也只有水师才能排上用场。最后就是北门外的一条陆路大道,此道连接庐江、三河,直通庐州。如能从中攻其一地,就等于断了长毛从安庆突围的陆路通道,意义非同小可。我们只有从这三个地方选一处下手,助湘军收复安庆的一臂之力。”

“三河!”刘铭传决定得很干脆。他接着说:“目前攻打庐州,我们还不具备这个实力。而庐江虽可攻下,其战略意义远不如三河镇重要。当初陈玉成誓夺三河镇,湘军七千兵勇葬身三河,是因为大家都清楚占领三河镇的意义,‘铭字营’若能把三河拿下来,就等于帮助湘军扼控住了安庆通向庐州和皖北的这条官马大道。既断其退路,又阻其外援,功不可没呀!”

主意一定,刘铭传开始调拨人马。正在这时,李鸿章胞弟李昭庆从曾国藩在祁门的行营回庐州来了。得到这个消息,刘铭传喜上眉梢,盛情将李昭庆请到六安城,设宴招待,打探李鸿章及湘军围攻安庆的情况。

“从咸丰八年李鸿章大人离开庐州算起,转眼已近三年。不知李大人境况如何?”刘铭传急切地挑出了话题。

李昭庆苦笑了一声,道:“一言难尽啦。我此次回庐州看望四哥、五哥及嫂嫂他们,二哥一再交代,让我有机会拜见省三您等几位英雄。他说:他会回来的。”

李鸿章初投恩师幕下,却是愁肠百结,一路的不顺利。李鸿章与刘铭传等人分手后先到了镇江,此时正值太平军首次摧毁了清军设在金陵周围的江南、江北大营。各地清军如惊弓之鸟,不敢轻易言战。李鸿章满怀豪情壮志,走访清军各营驻地,联络感情,为各营统领出谋划策,表示愿为剿匪出一臂之力。谁知最终遭到一片嘲笑与讽刺,说他是“翰林变作绿林了。”曾国藩攻陷九江的消息传到镇江,对李鸿章来说是一剂兴奋剂。他不愿再在镇江耽搁下去了,于咸丰八年十二月初到达了江西南昌。大哥瀚章从曾国藩的军中赶回南昌,转达了曾国藩对李鸿章的口头邀请。李鸿章当然是迫不及待,马上启程赶到湘军营地。但曾国藩却奉旨督师驰援福建,到底人在什么地方?没有人能说清楚。那段时间里太平军行踪飘忽不定,湘军水、陆两军也疲于奔命。况且,石达开从金陵出走,也来到苏、皖交界处左右游动,不久竟一下攻取了安庆,使咸丰皇帝大为恼火,有时一天一道诏令催曾国藩追剿。曾国藩那一阵子有何办法?仅石达开就有二十万人马,比湘军人数多出七、八倍,追剿石达开谈何容易?但曾国藩还得忽东忽西地让太平军牵着鼻子跑遍八个省。

大哥李瀚章把二弟带到营地后,也忙于筹备粮草,三天两头不见人影,李鸿章人生地不熟,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月余后,李鸿章终于见到了一个人:陈鼐。他与鸿章同是道光丁未科进士,眼下在曾国藩幕府中效力。李鸿章通过陈鼐指点打听到曾国藩人在建昌,陈鼐为这对多年未见的师生传递信息,并亲自陪李鸿章前往建昌拜见恩师。

那天李鸿章下意识地整了整衣领,又掸了掸满身的灰尘,挺了挺胸脯,兴冲冲进了曾国藩的签押房。坐在房中的曾国藩从虚掩的门中看到了昂首阔步、得意洋洋的李鸿章,脑子一闪念,竟察觉出了李鸿章自不量力的傲气,当即皱起眉头,决定让李鸿章坐一段时间冷板凳。不巧李鸿章对恩师的表态又不够慎重,说:“学生此次投奔恩师而来,是想用自己的才智为恩师分忧,为湘军效力。今后恩师您就可以多歇息一下了,天塌下来,让学生为您扛着!”

曾国藩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锋芒毕露的李鸿章,心想:你初来乍到,狗屁不通,竟当众让我歇息,由你扛着。湘军千头万绪的事情你扛得住么?曾国藩原以为李鸿章经过几年回乡的磨练,一定少了不少锐气,多了几分稳重和谦逊。却不料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直至今天仍然心高气浮,太欠含蓄,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因此,曾国藩决定将此人暂时搁在一边,不予理睬。

在建昌一个小客栈里,李鸿章被搁在里面一等又是月余。李鸿章呆得实在尴尬,几次要返回南昌、再回庐州,都被陈鼐劝阻住了。陈鼐说:“少荃呀,你的心眼小了一点。据我看来,曾大人是因为心情不好才冷落了你。自湘军打了几场胜仗,出兵援鄂、进赣,这回又要包围安庆,威震全国,朝廷刮目相看,好像没有湘军,中国的半壁江山就支撑不下去了。因此,哪里一有险情,咸丰皇帝首先想到的就是湘军。但湘军一无钱,二无人,三无权,苦差事只管派下来,曾大人又不能不奉命征战。吃了许多苦头不说亦罢,而更要命的是树大招风呀!八旗军、绿营军打不了,私下里还得红眼病,说就你湘军能干?!一群临时招募的泥腿子,耕田打耙或许能行,扛枪打仗就有那么神了?如是这样,干脆把正规的清军解散算了!还有一条来自朝廷:因曾大人是汉人掌握军权,这在本朝历来都是大忌。你尽管是火热的心肠,一片忠心对他朝廷,他却在心里对你放心不下,怕你有朝一日权大了,兵力强了,一翻脸不认他的账了。所以在使用上,朝廷总是小心翼翼,处处压制着一点。有人甚至在朝廷里说:‘不过几年,可怕的大抵已不是洪秀全的长毛们了,而是曾国藩的湘勇了!’这话传到曾大人的耳朵里,他能不寒心么?现在朝廷面对的是四面楚歌,八方受敌,一点办法没有了,所以才不得不用曾大人,不得不用湘军。曾大人预言:等到天下太平了,首先要遣散的,就是湘军。曾大人尽管看透了这一点,还得拼命干下去。在曾大人周围,还有许多掌握官军大权的要员、大将,他们嘴上讲得比唱得好听,行动上却不着边际。既软弱无能,又爱摆臭架子。朝廷对这些人,倒是格外看中,都弄个钦差大臣当当,一给权,二给钱,三给面子。凡事奏上去,一律恩准。而曾大人拉起这支队伍,打了这么多胜仗,应该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了吧?可是至今,却连个像样的名分都不给,到哪里还要听从各省抚台的安排,看着府衙的脸色行事。这也罢了,还派一个平庸无能的荆州将军官文做湖广总督,以此来控制和监视曾大人。朝廷还经常把满人派到湘军中,直接干预曾大人的行动。朝廷是把曾大人当作一个奴才,想怎么拨弄就怎么拨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前后旨意自相矛盾。稍不顺从,咸丰皇上马上亲笔朱批,责怪曾大人是‘偏执己见,大觉迟缓,没有天良,漫自矜诩,贻笑天下。’少荃呀,曾大人也是一个烈性子人。这一点你比我清楚。但他还是一件件事忍下来了。去年竹亭公病故,曾大人伤心极了,留下奏折,不等皇上批复就回乡守制去了。皇上起先准他三个月假。他又上了一份奏折,要了三年守制假。其实这便是在生朝廷的气。咸丰也不傻,正中下怀,将计就计,立马同意他守制三年。皇上是正想拿掉曾大人手中的军权哩!今年六月,曾大人回到军中,也纯属迫不得已。不然,辛辛苦苦创办的湘军就要拱手送人了。不说了,不说了,越说越没劲。我只是希望你要体谅恩师的苦衷,若有怠慢之处,也需多多包涵呀!”

李鸿章听了这些情况,渐渐原谅了曾国藩对他的冷落。李鸿章消了气,曾国藩却仍然还在继续让李鸿章坐冷板凳。最后还是陈鼐沉不住气了,冲进曾国藩签押房,逼着曾国藩表态,李鸿章才真正走进曾国藩幕府的。曾国藩为李鸿章安排的差事是佐理文案,也就是当师爷。不料入了幕府不久,又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本来是李鸿章应该注意到的。曾国藩十分讲究修身养性。他规定了‘日课’,其中包括吃饭有定时,虽战争也不能例外。而且,每顿饭必须等所有幕僚们都到齐了才能开始。而曾国藩是湖南人,李鸿章是庐州人,地方习惯不一样,个人成长的环境也不一样。曾国藩是早晨洗漱完毕就要开饭,而李鸿章是早晨一爬起来吃不下去饭,晚睡而迟起。在李鸿章佐理文案的第一天早晨,太阳还未露头,幕僚们就聚在饭厅了。曾国藩准时到了,却发现李鸿章未到。饭是不能开了,曾国藩对陈鼐说:“去喊一下少荃,他可能不知我这里的规矩。我是要利用与大家在一起吃饭的机会,讲讲话,叙叙事,不可不来!”于是陈鼐去喊李鸿章,他却仍然在抱头大睡。陈鼐掀了他的被子,把他叫到了饭厅。第一天吃饭就迟到,曾国藩一副冷面孔,李鸿章因此闷闷不乐地吃了一顿早饭。饭后,他借口要去方便一下,一抹嘴走了。李鸿章实在想不通,吃饭又不是打仗,非要整齐划一干啥?次日清晨,他索性就是不起床,有意迟到。曾国藩大动肝火,道:“今早就是去人抬,也得把他给我抬来!”陈鼐慌了,劝李鸿章道:“难道要让这桩小事毁了你一辈子锦绣前程么?!”李鸿章听出这句话中的分量,乖乖承认了错误,表示要改掉贪睡懒散的毛病,勤奋做事。曾国藩这才高兴起来,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李瀚章和所有幕僚们从中受益匪浅。但时间一长,李鸿章对佐理文案的差事没有兴趣了,一心想带兵打仗,建功立业。

这天,曾国藩在看出了李鸿章的心思后,说:“你可否回到皖中,去设法编练一支皖北马队,附于湘军?如能编练成功,湘军不仅有了水、陆二师,而且有马队,作战迅速,军种齐全,用场更大了。况且湘军要进入皖中,长毛和捻匪在那里多是骑马作战,马队多而凶悍,湘军没有马队,便难以制胜。所以,我下决心从东北购骏马三千匹,由你回去招募编练成军。”李鸿章十分激动地接下了这个任务,并且已经得到了朝廷的批准。他理应上路回庐州了,不料大哥瀚章却暗地里劝阻他了。李瀚章认为此事非同小可,胜败难卜,可能是凶多吉少。而且,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去庐州一带招募马队勇丁,数量又这么大,是根本办不成的事情。李鸿章听了大哥的话,婉言拒绝了这件事。曾国藩无奈,只有把编练马队一事暂时搁在一边。不久,曾国藩移军抚州,接着,湘军在江西一带好戏连台,一路攻破袁州、瑞州、临江、吉安等地,几乎扫平江西。在这样的形势下,曾国藩开始正式进入皖中了。不料石达开率部闯入了四川,咸丰皇帝惊慌不已,严令曾国藩入川堵截,并许诺给曾国藩一个川督之职。曾国藩自有另外的主张:拒绝入川,继续进军皖中。他的目标是攻取安庆,捣毁桐城,最后合围金陵。朝廷在分析了形势后,勉强同意了曾国藩的计划。于是在咸丰十年五月,曾国藩在安徽宿松召开了一个由湘军各路将领参加的重要军事会议,已当上四品京堂的左宗棠也参加了会议。会议决定由左宗棠、李元度分别去湖南招募新勇,就地编练成军,在三至五月内参加湘军整体行动。这个行动就是尽快收复安庆,由此逐步拓宽战线,最终攻下金陵。会后,曾国藩决定将湘军大营移至皖南祁门,以祁门为中心,站稳脚跟,再向苏南、上海、浙江一带慢慢推进。不料李鸿章与恩师的又一次不愉快由此爆发,人称“祁门内讧”。

原来,曾国藩从宿松动身后,统带了鲍超、朱品隆、唐品训等部一万多人马,经望江县渡江抵达南岸的东至,然后进入祁门。在祁门县城外,有一座绿荫环绕、风景秀丽的大庄园。曾国藩的行营就设在这个庄园之中。这庄园占地数百亩,远看楼阁成群,连绵不断,近看回廊曲径,很是壮观。正当曾国藩看着庄园得意洋洋之时,李鸿章却不以为然,道:“要是左宗棠大人来此,会激烈反对把行营设在这里,一定会建议您移军别处的。”曾国藩脸色陡然由晴转阴,鼓起了三角眼问:“此话怎讲?”李鸿章并没有在意恩师表情的变化,大着嗓门道:“请恩师留意一下,你别看这里风景如画,群山叠翠。其实这祁门是一块盆地,四面高,而我们处在最低位置上。若长毛来攻,居高临下,我们是腹背受敌,防守是十分困难的。如想突围,便是由低向高攀登,比正常突围又多了几分困难。如一路攻入,山口被长毛占领,我们就没有退路了。学生不懂兵法,但也读过一些兵书。像祁门这样的地势,在兵书上谓之为绝地,是没有前途的。就祁门与东至比较,沿江而守,能上能下,能水能陆,又与安庆隔江相对。湘军有水师可以用上,优势大增,且皖北、皖南都可以兼顾。仅从防守上考虑,在东至比在祁门的兵力少一半也无妨。把行营设在祁门,依学生看是大错特错的决定。”曾国藩对这一段分析极不以为然,差一点要骂人了。道:“有什么‘盆底’不‘盆底’的?若你李少荃是个贪生怕死鬼,就请另择阳光大道好了!”李鸿章受了恩师一顿猛批,心中也很不快。著名的曾国藩祁门大营就这样在文武将佐的忧虑、甚至是反对声中驻扎下来。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湘军先丢下苏、浙、上海和四川的太平军不管,首先攻打了宁国和广德。这两城都在安徽境内。舍近求远,曾国藩暂时还做不到。更令曾国藩高兴的是:李元度新募三千兵勇已赶到祁门城外,只等派遣了。曾国藩道:“果然是雪中送炭啦!你的新军往哪里去?我已想好了。鲍超近日得了疟疾,正在大营中养病,无法率兵出征。我已向朝廷保举你为皖南道,准备让你率新军去徽州驻防。到徽州后,你就有了守土之责。因此我要你万万记住: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必须坚守城池,切勿出城接仗。城外的事不用你管,你只要守住徽州,不让长毛进城,就算你立了一功。如果万一你把徽州丢了,不仅你的官职保不住,而且别怪我还要对你严惩了!”李元度胸脯一拍,向曾国藩立下军令状,驻防徽州去了。不料仅半月工夫,李元度将曾国藩“切勿出城接仗”的命令置之脑后,率新募兵勇出城追剿太平军,结果城中空虚,被另一支太平军攻占了。李元度自知徽州一丢,祁门的门户破了,罪责难当,不敢再回曾国藩大营了。曾国藩怒火万丈,非要拿李元度严正军纪。李鸿章因祁门内讧对恩师心中有气,这回再一次站出来阻止曾国藩下手。曾国藩岂能给李鸿章面子,非要李鸿章起草奏折,严办李元度。李鸿章火了,不仅拒绝执笔,而且一拍桌子走了。他要离开湘军。李鸿章多了个心眼,先去了武昌拜见了曾国藩的好友胡林翼,请他出面为自己打抱不平。胡林翼表示愿意给曾国藩写封信,但要李鸿章重新回到恩师身边去。李鸿章心中想回,但面子过不去,不好回祁门了。他走投无路,只好来到南昌大哥家借住。大哥瀚章得知李鸿章再次与恩师闹了矛盾后,狠狠地把李鸿章批了一通,李鸿章虽有醒悟,但仍然没有脸面再去祁门了。

时间到了1861年4月(咸丰十一年三月),陈玉成回师救援安庆并占领武昌县。他急调捻军三万人马,一保安庆,二攻祁门。祁门的危险不幸被李鸿章言中。此时曾国藩大营只有九千人马,不堪一击。太平军先打开了祁门旁边的大洪岭和大赤岭,再攻下黔县,最后只等围攻祁门了。在危难之时,曾国藩意识到李鸿章关于祁门是军事绝地的判断是有道理的,心中内疚起来,安排陈鼐给李鸿章写信,劝他重返曾门。李鸿章仍然在面子问题上考虑得很多,非要等到曾国藩亲笔来信方可回到湘军大营。不久,曾国藩果然作了让步,亲自写信邀李鸿章回去。李鸿章这才觉得挽回了面子,心满意足地赶到了曾国藩新的行营所在地东流。

湘军进攻安庆在即,李鸿章总算赶上了已经筹划两年的这一仗。不仅如此,他还为曾国藩献上一幅绘制精美的皖省全图。那天晚上,是师生二人都空前开怀的时光。李鸿章将全图捧在恩师面前,曾国藩拨亮油灯一看,只见安徽全省的大小山川、府县界线、重要城镇都标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李鸿章又拿出几幅安徽分府的地图,依次有庐州的,六安的,凤阳的,寿州的,安庆的等等。这些地图标得更为详细,连山名、水名、县名、村名和神庙的名称也写在上面。曾国藩更加高兴,用右手食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着,仿佛自己的食指就是湘军的战旗,食指移动到哪里,战旗就插到了哪里。突然,曾国藩的食指在庐州府地图三河镇的标识上不动了。他的两只眼死死盯住三河镇不放。他想起了七千湘勇葬身三河的悲剧,不禁愁容满面。李鸿章一边安慰道:“这长毛已欠我血债累累,毁我城池六百有余,扰乱八省之广,已是罄竹难书。如今湘军在恩师统帅下军威重振,长毛的日子不长了。此次对安庆发动总攻,我看胜券在握。只是三河镇不破,长毛就有了退路,还得同时下手为好。”曾国藩告诉李鸿章:他的胞弟曾国荃在安庆已将长毛围定,在集贤关一带也已建起四十多座大营,在菱湖也筑起了工事,与长毛大营对峙而立,攻城阵势已经铺定。他担心的就是三河之患……

刘铭传听到这里,再也沉不住气了,兴冲冲奔向门外,往三河方向一指,道:“打掉三河的长毛,我刘六麻子包了!”

“好呀,待你攻打三河之时,安庆城恐怕已经姓‘曾’了。事不宜迟,快快发兵吧!”李昭庆见刘铭传要打三河,兴奋不已地说。

“上路!直捣三河!”刘铭传下达了命令。“铭字营”五千勇丁跑步前进。刚到上派镇西边,就与溃退的太平军狭路相逢。太平军兵败而退,“铭字营”乘势出击,一路横扫过去,连连获胜。刘铭传率队抵达三河镇时,太平军驻守将士已不足两千人,只是仍见从安庆溃逃而来的小股人马不断涌出镇中。

“长毛的安庆必破无疑了。他娘的,要是再晚一天出动,这一仗连边都沾不上了!”刘铭传心中欢喜,边指挥向三河发起进攻边说着话。他心想,这两年自己虽然把队伍拉得像模像样了,也时不时打了几场胜仗,但曾国藩对自己也是优容相待,虽至今仍未见过一面,可还是将自己连擢两级。他感谢曾国藩,急切地要出点力气。攻打安庆可以说是湘军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事,自己若袖手旁观,会后悔一辈子的。刘铭传把队伍安排好了,说打就打,一阵枪炮,一阵冲锋,没用一袋旱烟的功夫就占领了三河镇。太平军死伤四百多人,其余突围逃向庐州去了。

刘铭传进了三河镇,有关安庆战事的消息不断传来:自从曾国藩下达了总攻安庆的命令之后,清军副都统多隆阿及总兵雷正绾率一万多绿营兵增援安庆,配合曾国藩胞弟曾国荃发起总攻。安庆城外一时间里三层、外三层,你一层、我一层的,到处都是营寨和人马。这个情景,是安庆有史以来从未见过的。一连几天里,安庆城内外炮火连天,两军交锋不止。两军势力相比,清兵和湘军占绝对优势。曾国荃在集贤关与陈玉成一经打响,就轰倒陈玉成四座大营。此后仅两天,又扫平了集贤关一带的所有太平军。至此,太平军在安庆城外散兵仅剩万余人。陈玉成收集残余将士,全部驻扎于菱湖岸边。这样,湘军等于全部控制安庆的三面外围。太平军仅在菱湖一面与湘军抗争,且陈玉成本人不在菱湖,一时群龙无首,人心惶惶。

这日,曾国荃得报:“城外长毛自愿投降!”

这消息报到曾国藩行营中,他把头儿直摇:“不要轻信!长毛向来会玩花招!”

李鸿章笑道:“大师呀,学生以为此时的长毛玩花招的意义不大。两军力量如此悬殊,就是将这一万人马放进湘军大营,也兴不起多大风浪了。不如指令他们:先将投降的长毛全部缴械,然后再受降。”

曾国藩一想也有道理,道:“少荃的办法也是可行的,就依你下达命令吧!”

李鸿章快速草拟了曾国藩的指令,交曾国藩过目后发出。曾国荃照此办理,仅半天就收缴太平军将士的土枪六千多支,火炮及其他武器三千多件,长矛八千多柄,明火枪八千余支,骡马两千余匹。

待太平军将士手无寸铁之后,曾国荃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他的目光可怖,表情中含有一种讥讽的神色,一种奸诈的阴影。只见他招来几个部将,对他们耳语了一番,然后独自回他的营帐去了。

就在收缴了太平军武器的当天晚上,已受降的太平军营地突然火光冲天,各种火器、弹药在营帐内炸个不停,惨叫声四起,尸积如山。按照曾国藩定下的诡计,收缴了太平军将士的武器后,将这些人全部杀掉。可怜太平军将士全部死在营帐内,万余人无一人幸免。

战报送到东流行营里,李鸿章最先接到,惊得目瞪口呆。他立即呈送曾国藩,心想恩师一定会火冒三丈。不料他并无惊讶之色,只叹道:“可怜,可怜,本师也于心不忍呀!”李鸿章哪里知道,是曾国藩密递一份命令直接送曾老九,吩咐如此办理的。但事后在湘军中引起了震动,许多人将曾国荃屠杀受降太平军的事件写成告状信送到曾国藩行营,要求严惩曾国荃。曾国藩因此大怒:“还记得三河之役么?我湘军近七千兵勇几乎全部被长毛斩尽杀绝!”

安庆城外的太平军已经解决,城中太平军坚守这座孤城已达一年有余。城中粮草、弹药一日比一日短缺。但太平军利用洋人从上海偷运一些物资送进安庆,要价很高,太平军也只好购买。这样勉强应付了一些日子,到曾国藩下达总攻命令时,城中已经弹尽粮绝。将士们饥饿难忍,把一切能吃的全部吃完。没有东西吃了,将士们便自发一股又一股摸黑从城中逃出,投降湘军,换一碗稀饭充饥。

曾国荃注意到这种迹象,觉得有机可乘,便下令用劣质大米胡乱煮上一桶又一桶稀饭,放在城门之外,引太平军上钩。这一招果然灵验,仅三四天时间就有两千多人从城中溜出,投降湘军。仍然坚守在城里的将士们没有东西吃,就把同伴死后的尸体烧焦了充饥。

总攻命令已下达几天,曾国荃就是没有组织强攻。他想利用这种办法,把城中的太平军耗尽。却不知庐州城的太平军开始组织救援安庆了。陈玉成、林绍等正加紧调兵遣将,辅王杨辅清也突然出现在庐州通往安庆的官道上。刘铭传的“铭字营”正好排派上了用场,抵达三河后不停围追堵截,挡住了太平军增援安庆的通道。此时城中守将吴定彩、张朝爵、叶芸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有将士面对末日来临的绝望,大多数人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这日,城中又涌出三队计四千太平军将士,他们指名要投降多隆阿,以不杀头,给一碗稀饭吃为条件,请求多隆阿受降。他们不愿投降曾国荃,怕他在太平军缴械之后翻脸不认账。谁知多隆阿比曾国荃手段还狠,待这四千太平军将士缴械后,有的被活埋了,有的被刺死扔进了长江之中。一连几天里,安庆一带的江面浊浪翻滚,无数尸体随波逐流,飘荡到几百里之外。投降多隆阿的太平军也惨遭杀害以后,城中将士再也没人敢走投降这条路了。这天,有几十名太平军士兵趁雨夜逃到城外,扑进长江之中,冒死泅水过江。结果,因连日饥饿,体力不支,大多数人未到江中心就沉入江底。仅几人勉强游到对岸。但人还未上岸,就被湘军水师乱枪打死。

无论如何,对城中太平军来说,这还是一线生机。于是,一到夜间,一批又一批太平军将士便偷偷渡江,虽惨死无数,但侥幸逃生的也有几人,成为以后历史的见证人。

安庆城终于成为一座空城。吴定彩被逼走投无路,也在一个深夜冒死渡江。结果他中弹死于江中。叶芸饿死在城中。只有张朝爵偷渡成功,一路乞讨回到金陵。

1861年,即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一,曾国荃大队人马开进安庆城。初七,一艘高大宽敞的五舱官船,在劈哩啪啦的炮竹声中启航。这艘官船由东流临江码头徐徐驶入江心,船头正对安庆方向。岸边送行的地方官员和留守的湘军将士为官船送行。人们注意到,船头甲板四扇大红官衔牌上,分别写着“钦差大臣”、“兵部尚书”、“两江总督”、“督办军务”十六个威严显赫的黑体大字。前舱大门两侧也竖起了“肃静”、“回避”牌。船头船尾各站了两名铁盔铁甲佩刀侍卫的戈叶哈。前舱门首,巡捕刘奎挺胸凸肚地站在那里。今日刘巡捕自觉得沾光不少,头戴金顶红缨帽,身穿行袍,脚穿乌靴,一脸神气。

李鸿章也一身官服打扮,与陈鼐、丁日昌在甲板上观看岸上的热闹。这便是曾国藩的座船,他要移营安庆。在东流,他一天也不想多呆。曾国荃率部进城的消息传来,他决定立即启程前往安庆。这是盼望了很久的喜庆日子,曾国藩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在甲板上向两岸频频挥手。他身穿蟒袍,外罩宽大的仙鹤补服,头戴红缨凉帽,帽顶上缀着一品纯红顶子和御赐单眼花翎,气度非凡。

曾国藩的座船后面安排有二十多艘官船伴航,分载了四百多名将士及文卷档册。再往前,有一千五百名亲兵分乘五十艘兵船护送领航。船队驶出东流江面,李鸿章、陈鼐二人扶曾国藩进入前舱。他一脸庄重的神情,端坐于前舱之中的太师椅上。椅子正面对着船舱宽大的窗口。他两眼炯炯地望着浩浩江面,心头如江水翻滚。李鸿章侍立在恩师左侧,轻声道:“恩师呀,庆贺收复安庆的几天来,我已多次注意到您在锁眉深思,好像肩头还有万斤重担压着。学生以为,您应该丢掉所有烦恼,好好休息一下才是。”曾国藩笑道:“到底还是你心细,时时关心着我。其实我心中所想,不过也只是些琐事。”李鸿章好像受了曾国藩情绪的传染,也叹了一口气,道:“恩师呀,不知怎地,在收复安庆的喜庆日子里,心里虽高兴,但总止不住前思后想,就如同真正的胜利还距离我们很远似的……”曾国藩摆摆手说:“那是因为你毕竟没有亲自参加征战。放在国荃那里,他对这喜讯的感受绝对比你强烈得多。因为,安庆是他率部一枪一炮攻下来的。”

李鸿章心里并不同意曾国藩这种说法,但嘴上却回答说:“哎呀,恩师点中要害了,我也曾这样分析过自己。或许是自己求战心切,想率兵上前线试试。在庐州时也打过几仗,相比较安庆之役,那是小打小闹。如今上不了前线,见兄弟们一张张喜报送来,自己反而有了某种遗憾和失落的感觉。”李鸿章越说越动情,望了一眼曾国藩,见他专心在听,又接着说:“学生观察许久了,当今天下,就缺少像恩师这样的勘乱之才。今日收复安庆,自然是恩师人生路上的一个光彩的里程碑,日后定可留名千古。学生来湘军后,见长江两岸,恩师每收复一地,长毛的元气就伤了一分。今日安庆又胜,长毛已无回天之力了。学生从心眼儿里佩服恩师深谋远虑,高屋建瓴,其取势运作胜过他人百信。我敢断言,日后平复江宁,全歼长毛,仍然非恩师莫属。学生打定主意,跟着恩师,直到最后胜利。”

这段话让曾国藩听得很舒服,也暗自为这位门生惊诧:今日少荃,也非昔日京城小书生。他随手抓过一只玉球,在手里慢慢转动着,心中暗喜:这个才是才大心细、见识不凡的李少荃,或许他正是自己将来的传人!曾国藩第一次有了这种发现和这种藏于心头的感觉。

但是,就事论事来说,曾国藩还是略加指正,道:“少荃有些话言重了。中国之大,才华横溢者多的是,并非就愚兄我一人能干。最终收复江宁,还不知功落谁手?我只是想做点实事,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说不定走到哪个沟沟坎坎的地方,一跤摔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我已有一种预感,当今不仅是天下乱得让人不得安宁,朝中或许也不是很安稳。已经这么多天了,全无朝廷方面的消息。收复安庆这样的大事,当天得知,当天就飞马报到京师去了。再过两天如果没有上谕下来,断定朝廷也遇到不测风云了。少荃呀,你说你对收复安庆有一种失落感,不知为何?我也隐隐地觉得若有所失,且这两天愈来愈强烈。去年夏天,英、法、美、俄几国军队攻入北京,皇上仓皇出走热河,至今好像还未归京。瞧,这当中定有问题了。”李鸿章也估计朝廷有事,但还是安慰说:“朝廷不会有太大变化吧?该签和约的已经签了,该赔款的已经赔了。皇帝又那么年轻,这一代江山有他坐的。恩师不必多虑,我想不出三、五日,皇帝要褒奖各位的上谕会马上送来的。您就等着好消息吧!”

东流到安庆的水路不过百里,且顺流而下,不消两个时辰就看到安庆城了。远远望去,安庆江岸人山人海,彩旗招展。曾国藩和众幕僚们都走出了船舱。忽听岸上鞭炮声四起,竟有红色的炮花炸到座船上来了。李鸿章躬身禀道:“恩师,安庆到啦!”

曾国藩捋着胡须,点点头,他看到了新搭建的高大的接官亭。接官亭两侧,湘军文武官员站成一大片,全部身穿蟒袍补服,头戴各色顶戴,腰挺得笔直地在恭迎曾国藩下船。那个站在文武百官最前面的是曾国荃。曾国藩老远就看见他了,禁不住心头一阵激动,失声喊道:“九弟!”曾国荃今日头戴二品暗红色的顶子,四品的雪雁补服,腰悬佩刀,乌黑的胡须微微下垂,眼中闪烁着无限得意的光芒。

曾国藩大步上岸,李鸿章紧随其后,岸上所有人都单膝跪下,给曾国藩请安。曾国荃虽然是曾国藩胞弟,在这样的场合里,也只好按官场礼节办,跪下后道:“记名道员曾国荃带领安庆全军将弁恭迎大帅驾到!”

“请起,请起!诸位辛苦了。本大臣将奏请皇上,给各位以褒赏!”曾国藩挥动双手说。

曾国藩进城了,从镇海门到英王府沿途大街小巷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且两边都分派了士勇持刀站岗。英王府在荣升街。这里原是安徽巡抚衙门。陈玉成攻下安庆后,将这幢建筑不断扩建、修缮,人称“英王府”。曾国藩本想步行前往英王府,但曾国荃一再劝阻,说以防流寇行刺,让曾国藩坐轿抵达。两江总督衙门的金字招牌已高悬其上,一看就知道,这是安庆城最辉煌的建筑。晚上,曾国荃在这里摆下数十桌丰盛的酒宴,曾国藩即兴讲话,把气氛引向高潮。他要全体湘军将士抓紧把皖中一带的城镇收复下来,然后乘胜渡江,向东推进,直逼金陵。他说,这是一场最重要的硬仗,能够拿下来,各位封官加爵都不在话下了!

他的讲话引发了一阵欢呼声。大家既想着将来,更看着眼前能得到什么封赏。但朝廷仍无消息,而曾老九对一大堆战争缴获品下手了,他要把英王府的金银财宝运回荷叶塘老家去……刘铭传这边,虽然没有机会在攻打安庆的主战场上大显身手,但在三河与庐州一线,他和他的“铭字营”照样忙得不可开交。失去安庆,陈玉成以庐州为中心,进进出出,打打停停,试图在庐州一带建立起一道阻止湘军东进的屏障。刘铭传几次想发兵攻打庐州城,但兵力已显得严重不足:一部分驻扎六安,一部分驻防寿州,自己的旱圩老宅也要人来看守门户。加之夺得三河,又分散了一部分队伍,连日来还死伤千余名勇丁,能随时调遣的人马很少了。而陈玉成那边,因安庆和周围几个县城相继失守,零散将士都涌进庐州城,兵力相比较原来反而加强了。喘了一口气后,陈玉成率队出城,直奔六安,想一举攻破刘铭传的防军。刘铭传紧急调动人马,内外夹击,打退了陈玉成的太平军,让六安暂时渡过了危机。

寿州城又起风浪,让刘铭传难以应对。清廷将上任不久的巡抚翁同书调任入,由李续宜接任安徽巡抚。清廷另任命钦差大臣兵部右侍郎胜保督办皖省、河南军务,实际上是有意钳制曾国藩的湘军,在曾国藩的眼皮子底下安置了一个盯梢的。胜保到任后,打起了苗沛霖的主意,想把他拉进自己的旗下。苗沛霖是墙头草,随风倒,接受胜保的招抚,胜保赏了他一个都政使川北道的头衔。曾国藩知情后,向朝廷揭露了苗沛霖屡次勾结太平军反清的事实,朝廷又下令革去了苗沛霖的职务,并命令袁甲三进剿苗沛霖。也该苗沛霖走运:湖北巡抚一职空缺,李续宜在朝中找人说情,调到湖北去了。安徽成了巡抚的过路站,苗沛霖钻上了空子。他见清廷将自己拒之门外,决定再次对抗官府,发起了对寿州的新一轮进攻。刘铭传到底无力招架,没坚守住半天,就把寿州丢给苗沛霖了。苗沛霖进城,来了个秋后算账,杀了孙家泰全家老小及当地的所有仇人。已卸任的翁同书此时还未来得及离开寿州。苗沛霖得知后大喜。他向来不喜欢冠戴之类,这日却突然戴起了红顶花翎,穿上原来保存下来的清朝官服,自称是官兵,要见翁同书。翁同书明知他已被清廷革去职务,但人在寿州,寄人篱下,也不敢不见。在一间小客房里,苗沛霖向翁同书拜了三拜,道:“不知翁大人客居小城,今特来求大人指点迷津,以归顺朝廷。”苗沛霖要借翁同书作为跳板,希望清廷能留给他一席之位,好让他继续脚踩两条船,左右逢源。他暗地里在寿州城内挑选美女,每挑下一名,便赏给这女子的父母一斗大米。寿州百姓对他恨之入骨,但却敢怒不敢言。最终,苗沛霖亲自出面选定数十名年轻美貌的女子。他将这些女子分送给翁同书、寿州知府任春和、凤台县令张廷献等,自己留下三、四名,作为自己淫乐之用。

这个小动作还真的显效。翁同书、任春和等人收下苗沛霖献上的美女后,尽力为苗沛霖开脱一系列反清罪责。翁同书还以自己的名义递上一道奏折,力保苗沛霖官复原职。正在苗沛霖与清廷地方官员打得火热时,陈玉成在势单力孤的情形下再次想到了苗沛霖。他派人与之联络,希望苗沛霖能与庐州城的太平军携手合作,共渡难关。琳天安余安定及信茂林二人手持陈玉成的亲笔信赶到寿州城,苗沛霖暗中热情接待,表示答应陈玉成的要求。在与清廷和太平军两边都保持联系的情况下,他自己得以重整旗鼓,扩大势力。他果然很快把矛头对准了寿州周边城镇,接连攻占了霍邱、三河尖和正阳关。他紧接着的一个目标是定远县。此时定远是捻军张乐行的地盘,而张乐行准备与陈玉成的太平军联合挥师北上,城中并无重兵坚守。苗沛霖在定远城中暗中联络内线,打了张乐行一个措手不及,把定远夺到了苗沛霖手中。苗沛霖得了定远,登觉势力大了,腰杆硬了,一心想官复原职,建立自己的小独立王国,对陈玉成阳奉阴违起来。陈玉成蒙在鼓中,加之身处逆境,对苗沛霖顾不上设防。

陈玉成考虑到了自己在庐州的结局,最终是要退出的。“铭字营”在六安至庐州一线及三河镇一带已很有名气,对陈玉成是一个威胁。曾国藩湘军的东进计划势不可挡,必有一天要先拿下庐州。太平军既然在下一步必然兵败庐州,那就要尽早寻找一条退路。往哪里去?陈玉成已拿定主意:挥师北上,到安徽与河南交界的一带去。那里有他可靠的盟友张乐行,还有暗地里一再表示忠心的苗沛霖。苗沛霖与张乐行互有抢夺地盘的矛盾,一直不和,这一点陈玉成清楚。陈玉成心想:这点矛盾一旦由自己亲自出面调解,是可以化解的。自己有能力让这两军之间搭建一座桥梁,联合在一起。他计划带领张乐行和苗沛霖一同挥师北上,重新开辟一块属于太平军的新天地。在这一点上,陈玉成深知:要想向皖北、河南一带发展,没有捻军和练众的支持是不行的。一则兵力不足,二则已有一片地区在张乐行、苗沛霖手中。如果把捻军和练众共聚在自己旗下,北上一定能够成功。这样,自己就等于在丢了安庆、庐州这个大后方后,能继续为洪秀全寻找并营造一个新的大后方。为此,他已派出朱魁、张林、刘和荣、吴添祥等十多名干将,分赴皖北、河南一带,去刺探清军的布防情况,联络内应,做好攻城准备。对张乐行和苗沛霜两支队伍,他决定亲自出面,讲明意义,布置任务。可喜的是:张乐行一口答应联合北伐,并且开始调遣人马,付诸行动了。苗沛霖尽管为人不地道,小算盘打得贼精,但这回也给了面子,表示与捻军放弃恩怨之争,重修旧好,尽力配合太平军北上。

陈玉成长叹了一口气,心里觉得轻松多了。这日,陈玉成又派出两名探子,亲手交给他们每人一张《太平天国》的封条,并在他们身上各烙下个疤痕,以便下一步辨认。这二人从庐州上路不久,还未抵达大潜山,就被刘铭传的哨兵抓住了。经一番拷问,刘铭传得知:太平军在庐州城总兵力已有两万余人。陈玉成北上准备兵分四路。第一路,以主将泳天义马融和、羡天义倪隆怀、编天义范立州、惧天安邱远才等率兵到皖北颍上,会合张乐行的捻军一同北上,向河南开拨。第二路由扶王陈德才、启王梁成富、遵王赖文光、王蓝成春四人共率大军,由颍州往西移师河南境内。据太平军探子讲:洪秀全已命令,不许陈玉成回师救入河南。因金陵告急,有被包围之势,要陈玉成回师救援。至少,眼下的大队人马不可离金陵太远。而陈玉成想以此作为试探,一是可能重新开辟一块地盘,二是可以把清军引过来,也能产生围魏救赵的效果。陈玉成安排的第三路军就是苗沛霖。陈玉成想让他独当一面,由寿州向蒙城推进,在东路战场与清军抗争。第四路军由英王亲自率领,导王陈仕荣辅助统领,作为此次北上的总预备队,以庐州为中心活动,负责接应各路大军。在这个计划中,陈玉成还玩了一个小动作:密令第二路军攻占颍州后,立即进入河南,由河南择机进入陕西。陈玉成是把最后的希望放在陕西,作为退路设定的。

十二月上旬,陈玉成这个北上计划正式实施。第一路军首先在颍州打响。马融和与张乐行在颍州东部会合后,稍作休息就开始攻城。此时颍州城清军守将为皖省藩司贾和道员叶春培。攻军来势凶猛,贾、叶春培一开始就抵挡不力,几次差点儿让张乐行攻破城门。张乐行猛打了一阵枪炮后,仍未破城,便下令让士勇们在城墙下埋藏地雷,试图炸倒城墙。颍州军情危急,胜保得报,亲率大军前来救援。清军一到,张乐行内外遭击,被迫撤围,逃到茨河铺去了。胜保乘胜追击,将张乐行打散后方才回营。次日,张乐行不甘失败,与马融和商量,再次组织攻城。胜保闻讯,拔队而至,继续打内外夹击,捻军又失败而逃了。到这时,张乐行才明白:颍州这块骨头不好啃,于是放弃陈玉成制定的计划,独立率本部捻军离开皖北,西行进入河南了。

北上的第二路军陈德才等奉陈玉成之命经颍州西部进入河南汝城府。在这里,陈德才碰上另一股捻军杨俊生的队伍。两军一合计,决定共同出击攻打新蔡城。发动进攻后,捻军炮火猛烈,竟然把城墙轰倒好几处。但城中清军仍不示弱,坚决抵抗,用草袋装上垒墙,硬是没有让捻军越过城墙半步。陈德才和杨俊生无奈,连攻几日不克,也自作主张逃往河南了。

苗沛霖作为北上第三路军,一开始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因为他还保持着与陈玉成暗地里联合的关系,装模作样地派出几个营头打一下蒙城。却不知刚开了几枪,胜保率清军赶到。苗沛霖不敢再与胜保大军公开对抗,当场下跪,接受了胜保的收编。苗沛霖在蒙城投靠了胜保,远在庐州的陈玉成并不知晓。而此时陈玉成身在庐州,已经四面被围了。曾国藩的湘军先头部队一出现在三河的官道上,“铭字营”里沸腾了。刘铭传大喊一声:“集合队伍,打进庐州去!”他率队配合湘军来到庐州城下安营扎寨。陈玉成深知这次面临的是一场恶战,凶多吉少。他一方面设法组织抵抗,一方面派出飞马赶往皖北各路战场,想调回已北上的各路大军回援庐州。可叹的是,他还亲自写信给苗沛霖,请苗沛霖立即率部来援。在陈玉成看来,惟有苗沛霖的队伍离庐州最近,得报来救,一天便到。陈玉成的信使的确把苗沛霖找到了,岂知苗沛霖已经翻脸不认人了,当即把陈玉成的信使斩首,让他有来无回了。陈玉成呢?对这一切依然不得而知,还是把救援庐州的希望寄托在苗沛霜身上。联络张乐行、陈德才的信使到皖北,根本找不着捻军的下落,只好在当地乞讨为生,与陈玉成失去了联系。

正在陈玉成苦苦坚守庐州的时候,洪秀全派出的信使却溜进了庐州城。信使送来了洪秀全的诏令:“天京粮草不济,命英王陈玉成与扶王陈德才出庐州进兵取粮,速回天京!”

这道诏令让陈玉成吃惊不小,陷入了更加恐惧之中,他手捏着诏令连呼:“完了,完了!”导王陈仕荣要过诏令一看,也吓得面如土色:“难道天王不知陈德才已率二路军北上了?”陈玉成叹道:“他是不让北上的,此次出兵全是我一个人的主张。洪天王是不同意我兵分四路北上的。我只是想:反正庐州迟早要丢掉的,等我先开辟出一片新后方时再领兵前往天京谢罪。现在,依照这诏令来看,洪天王不仅不知道我已出动三路大军,连庐州被围也不清楚。这该如何是好呢?”

陈仕荣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他在心中一想:事已至此,总得有个办法。于是建议说:“赶快给扶王陈德才写信,让他与张乐行速来庐州救援。等庐州险情一过,再出兵取粮……”

陈玉成打断陈仕荣的话:“没有用的!信早已写出,连苗沛霖的地方也送了,但至今没有回音,看来大事不妙呀!”陈玉成说着,眼角上挂上了泪滴,陈仕荣也一屁股瘫在地上,双手抱脑袋不说话了。

曾国藩的湘军在庐州附近扎下十多座大营。刘铭传则把营寨扎在官亭与庐州之间,他没有得到来自湘军的任何指令,只是分析:湘军虽围不攻,看来是想断掉庐州城的一切外援,让它最后不攻自破。他听说,这是曾国藩攻城的常用办法。

十多天过去了,城中太平军有出无回。不管信使亦好,探兵也好,一出城就落入敌军之手。当陈玉成已经察觉这一严重情况时,已经晚了。没想到曾国藩这回性子急了起来,在围定庐州城第十二天就下令发动总攻。枪炮齐鸣之后,城中太平军没有坚持住一个时辰,西门就首先被湘军攻破。正在这时,袁甲三所部总兵张得胜等,也率五千清兵抵达庐州南门助战。陈玉成见状,与陈仕荣紧急商量后,决定率城中仅剩的三千多将士突围。他们集结好队伍后,先打开南门,突然向外冲锋。但还没有涌出百人,就被敌军枪炮压了回来。陈玉成又从西门出击,“铭字营”的枪炮就架在护城河外,将士们刚一露头,各种火器、枪炮一齐打来,顷刻间死伤一片。

陈玉成多次组织突围没有成功。已是深夜时分,风高月黑,枪炮声暂时停了下来。陈玉成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说:“我们已经两天没有吃到粮食了,弹药也所剩无几。如果今晚再突围不成,恐怕就要全军覆灭了。”陈玉成决定:挑出一部分年轻士勇用炮火掩护,从北门突然打开城门冲出去,然后直奔寿州,在苗沛霖那里汇集。陈玉成这晚成功了,城头上一阵枪炮猛打,从城门里涌出两千多太平军将士。湘军虽全力堵截,但大多数还是挠幸逃脱,消失在夜幕之中。

陈玉成策马在前,到梁园一带方才停下来喘口气。后面的将士们已是七零八散,在老百姓的庄稼地里随便拔点菜秧子充饥。天亮之前,这支零散的队伍逐渐汇拢,于两日后抵达寿州城边的东津渡一带。跟随陈玉成同时赶到的有从王陈德隆、王宗统天义陈聚成、虔天安陈安成及导王陈仕荣等。陈玉成勒马停下,深深喘了一口气。他庆幸自己的两个弟弟聚成和安成没有死在突围的枪炮之下。还有,自己的王娘也在,这使他心中好受多了。

快到寿州了,他猛然觉得不知何处才是落脚之处?哪儿才是他可以投奔的所在?在庐州城未突围时就想好了:他要来找苗沛霖。眼下真的到了苗沛霖的门前,他却莫名其妙地滋生出一种担忧。派出信使叫他援救庐州,不是至今不见他踪影吗?进退两难的时候,陈玉成决定召开一个会议,与几个将领共同商量一下。出乎陈玉成意料的是,所有将领包括他两个弟弟在内,都不想进驻寿州。有人直言:“这苗沛霖自率练众举义以来,已三投清军,也投靠我们,足见此人变化无常,意志不坚,恐是个小人。与他往来是不可靠的!”面对一边倒的反对意见,陈玉成觉得有些丢了情面,道:“再把各路检点官找来,让他们发表一下意见!”检点官们仍然不主张投奔苗沛霖,建议另寻去处,或者回天京去,休整充实一下,然后再夺回庐州。陈玉成此时最怕的是回天京。一听此言,火气不打一处来,真想大骂一通。

突然有探马来报:“寿州练众有人送信到此!”陈玉成大喜,起身将寿州信使迎进营帐。这信使递上书信,陈玉成当场拆封一看,是苗沛霖侄子苗景开写来的。信上告诉陈玉成:苗沛霖已按英王指令率兵北上,但不料在途中生病,不能继续向外拓展,苗沛霖至今仍未回寿州,仍在皖北与河南交界处养病。他挂念庐州的安危,特派侄儿苗景开驻扎寿州,随时准备接英王大军。

陈玉成读完此信,万分高兴,对各位将领道:“瞧,就是你们疑心病太重!本王自用兵以来,战而多胜,攻而多取。今虚心听听各位的善言,只作参考,主意还得本王来拿。本王已经决定:立即进驻寿州,与苗沛霖大军汇合,然后筹划北上,以图大业!”众人见英王已不容再言,只好听之任之了。当天,陈玉成亲自打头阵,率部直奔寿州。靠近寿州城才发现:寿州城比原来坚固多了,护城河和城墙都重新修整过,还新建了许多望楼。

陈玉成兴冲冲上了吊桥,安排众士勇先在护城河边扎营,只带将领、检点官及自己的王娘进城与苗景开会面。当众人刚入城门后,陈玉成无意中回头看见:练众士兵慌慌张张地把吊桥撤去,就像登城用的云梯一样,已经高高地竖了起来。而城门在猛然间也被关闭。

陈玉成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警觉地变了脸色,大声喝问领路的练勇:“这是何故?!”这练勇往旁边一闪,突然不见了人影。只有陈玉成一行人呆呆地站在城门口内。陈玉成确认事情不妙,拔腿就往城门处去,要打开城门出城。但为时已晚,周围突然喊声一片,苗景开已率数百名练众把他们包围起来,先将陈玉成和他的王娘、弟弟及亲兵们一一捆绑起来,又将其他将领押进一间空房子里。

就在陈玉成被束手就擒后不久,苗沛霖以一副阴险的冷面孔出现在他的俘虏们面前。这会儿的陈玉成见到苗沛霖,满脸通红,好像一直红到发根了。一条深深的皱纹从紧咬着的嘴唇向突出的下巴伸展开去,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他的两眼紧紧盯住苗沛霖,好像要一口把苗沛霖吃掉似的。这目光、这表情让苗沛霖大为惊慌,他嘟嘟囔囔想说什么,但很长时间没有说出来。他在设法躲开陈玉成仇恨的目光。

突然,猛听得陈玉成一声大吼,这吼声把苗沛霜吓呆了:“苗沛霖,你这个混蛋,我要杀了你!”苗沛霖发了一会儿愣以后,终于镇定下来,冷笑道:“孰料太平军堂堂的名将,数二、数三的人物,如今竟落入我的手心。你吼什么?恐怕等不到你杀了我,待我把你送到钦差大臣胜保那儿去,你就知道谁要杀谁了!”说完,苗沛霖一阵狂笑,扬长而去。

陈玉成绝望了。一间破旧的房子里,只剩下他和他的部将们了。昨天会议争论不休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或许大家现在都在恨他。他不敢抬眼看这些曾与他朝夕相处的部将们,于是一个人挤到墙角去蹲在地上。

翌日,陈玉成及部将、眷属三十多人被苗沛霖押送上路了。这回是他亲自率队押送,一来事关重大,恐怕他人办事不力;二来如此大功,他当然要亲自向胜保报功领赏为好。

陈玉成等被押送到颍州府,胜保大喜。他当然知道抓住陈玉成意味着什么。太平军如此重要的人物,最后竟由自己向皇上奏报已经擒拿,脸上有多么光彩?他不能一刀杀了陈玉成。他要亲自出马,叫他悔过受降。

一间审讯室里,胜保与陈玉成面对面坐着。他在三番五次的劝降失败以后,决定使用最后一招,以此应付朝廷。胜保要陈玉成的亲笔“供辞”,陈玉成写了。“供辞”拿给胜保一看,胜保哪敢向朝廷报送?陈玉成详数太平天国近十年来的辉煌战绩,讥讽清军已日落西山,大骂朝廷腐败无能。这样的“供辞”放在皇上的面前,岂不毁了自己一生的功名?

朝廷已经来了诏令:速把陈玉成押解京城受审!胜保不敢怠慢,也是亲自率队带上陈玉成上路。到达河南延津时,忽见一队人马飞奔而来。原来是朝廷改变了主意:要胜保不要进京了,就地把陈玉成处死。当天,陈玉成在延津走完了他年轻的人生之路,被胜保凌迟处死,年仅二十六岁。与陈玉成同时被擒的大多数太平军将领均被胜保下令杀害。

但胜保还算办事留有余地。他不知何故玩了一个小小的手段:在暗中释放了陈玉成的王娘。这王娘怀有陈玉成的遗腹子。在他看来,放了他的王娘就等于给陈玉成留下一条根子。胜保还听说陈仕荣与陈玉成关系甚密,也偷偷给予释放,同时逃脱一死的还有陈玉成两个弟弟。这几个人在深夜里放走后,一路护送陈玉成王娘赶赴金陵。不料这王娘在途中生产,竟是一个男孩。陈仕荣为他取名叫“幼英王”。这王娘生下幼英王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经细细盘问才得知:早在颍州府被关押时,她就被胜保强行奸污了!陈仕荣大惊,顿时禁不住热泪滚滚。他们这几个人得以逃生,并非是胜保一时良心发现,而是王娘牺牲了一份贞洁使然。

却说陈玉成被杀后,他的北上大军只有两路正远征而去。庐州收复,在周边地区仅苗沛霖的练众让曾国藩很不放心。曾国藩说:“苗沛霖此人一贯居心叵测,当慎之又慎。他能投降胜保,也能投降长毛。如能真的成为我湘军前驱,为我打仗,尚可暂缓围剿。若他仅以空言反正,或阻截湘军,则当迅速围剿,将其一网打尽!”

曾国藩这话传到刘铭传的耳朵里,刘铭传留心了,盯住了苗沛霖不放。苗沛霖果然对湘军有了图谋不轨的表现。他与湘军争夺地盘,进占了霍山。曾国藩闻讯,拍案而起,令湘军道员蒋凝学率部围剿。刘铭传主动配合,参与了这场战斗,使湘军及刘铭传的“铭字营”与苗沛霖的冲突公开化。正是从这里开始,皖北军政局势发生了复杂的变化,因而也埋下了苗沛霖注定要走向覆灭的伏笔。

清廷因陈玉成旧部闯入陕西和河南,令多隆阿所部总兵雷正绾等率一万五千人入陕征剿,令胜保亲自率部去河南攻打捻众。

胜保一离开皖北,苗沛霖顿时失去了靠山,曾国藩大喜,令湘军寻找机会,将苗沛霖一网打尽。苗沛霖得知后,吓得屁滚尿流,不敢抵抗,退向怀远县。湘军蒋凝学一举追到怀远,苗沛霖拔腿就走,逃进寿州城。蒋凝学步步紧逼攻打寿州,刘铭传在寿州南边打配合,又把苗沛霖赶出寿州城。

苗沛霖率本部练众到了下蔡一带。这儿纯属乡下,苗沛霖以民宅为居,严收苛捐杂税,靠盘剥百姓维持队伍生存。老百姓对他恨之入骨,他对湘军痛恨不已。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把一切仇恨都加到了曾国藩头上。苦思冥想几天后,他决定玩点手法,为曾国藩制造一点麻烦,从中渔利。

苗沛霖首先给已经入陕的胜保送去厚礼,请求他带自己一同入陕。胜保答应下来以后,不料朝廷坚决反对,怕苗沛霖入陕后再次作乱,令胜保将练众赶出陕西。胜保对朝廷的态度十分纳闷,苗沛霖主观推断:这都是曾国藩向朝廷使的坏。胜保相信了,于是递上一份奏折,弹劾湘军,并影射曾国藩。

苗沛霖被迫退出陕西后,胜保找到僧格林沁,请他代为收留苗沛霖所部,以此与湘军抗衡。于是,苗沛霖成了僧格林沁身边的人物。他一进入僧格林沁的营帐就大骂曾国藩有独霸江山的野心,说曾国藩目中无人,已不甘心江南半壁,正乘机向僧格林沁的北方战场推进……僧格林沁几年来见湘军日益壮大,心中早有不快。他也看出曾国藩有向北推进、扩大地盘的苗头。这会儿经苗沛霖从中挑拨,更是火气在胸,出面奏明朝廷,要求派苗沛霖代替湘军入陕征剿捻众。苗沛霖利用僧格林沁,专门搜集湘军各路将领、各方要员之间的私人情报,制造是非,终于使北方战场的僧格林沁和南方战场的曾国藩矛盾日益严重,公开对抗起来。这日,苗沛霖在僧格林沁默许下活捉了九名湘军士勇,公开把他们当街问斩。仅过三天,苗沛霖又捉了三个湘军小头目、七名士勇。他对这些人严刑逼供,要他们写下湘军有独占全国之意,曾国藩有抗朝廷言行的供辞。在被俘将士写完供辞后,苗沛霖仍然把他们杀了。苗沛霖把所谓的供辞送僧格林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求僧格林沁查办。僧格林沁很感动,当即赏他金银,暗暗下定决心要与曾国藩较劲到底。

苗沛霖玩弄的计谋,湘军有些将领已看得清清楚楚。这天,曾国藩收到蒋凝学派人送来的密信,道:“自从苗沛霖玩弄挑拨离间之计以来,湘军已让他搞得很被动。目前对苗沛霖公开讨伐恐怕僧格林沁不允,反而上了苗沛霖的大当。他已设置了一个捕鼠的笼子,一心盼着我湘军往里钻。但我们一味退让,也不是办法,望曾大帅早作决断。”

曾国藩认为蒋凝学讲得有理,复信道:“苗沛霖此人诡计多端,耳目众多,当以预防为主。眼下只有忍让,待本帅奏明朝廷后再作计议。”曾国藩很快给朝廷送上一份奏折,表示对僧格林沁可以退让。为此,湘军打算撤出寿州一带,把正阳一带的湘军也调回庐州,巢县,由僧格林沁派兵驻防,以遂苗沛霖的私衷。但曾国藩也同时把丑话说在前面:湘军把这一带让给僧格林沁后,恐苗沛霖仍会从中玩鬼,僧格林沁守之难矣!

朝廷得了曾国藩的奏折,大吃一惊,严诏下来,追问僧格林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僧格林沁知道曾国藩告了自己一状,心中虽大为恼火,但又不得不作出解释:自己收留和安抚苗沛霖所部,实属迫不得已。眼下长江以北形势危急,捻军四处骚乱,自己是想利用苗沛霖的力量抗击捻军。若在此时把苗沛霖推到捻军那边去,形势会更加恶化。不如先消灭了匪贼,到最后再收拾苗沛霖。僧格林沁在奏折最后,自然也忘不了给曾国藩上一道烂药,出一道难题,称:“湘军目前已势大无比,八旗军、绿营军全不在曾大人眼中。曾大人已拥有独占全国之兵力,干脆让湘军来剿灭苗沛霖和捻众。”

朝廷陷入内外交困,对握有兵权的要员,均不敢过分得罪。面对曾国藩与僧格林沁的矛盾,朝廷也只好当一个和事佬。而对苗沛霖,朝廷态度不变,此时更看出了他的阴险。于是朝廷下令追究胜保的责任,认为正是由于胜保招降了苗沛霖,才形成了如今南北不和的局面。一道圣旨下来,胜保被撤职查办,逮捕送京,改由钦差大臣多隆阿督办陕西军务。苗沛霖失去胜保,却又得到僧格林沁的庇护。僧格林沁也正需要用苗沛霖来钳制湘军势力。此时苗沛霖盘踞涡河两岸,又把怀远开辟成自己的新根据地。这样,有僧格林沁在背后撑腰,他仍然继续找湘军的麻烦。他在涡河上经常拦截湘军的小船队,抢劫湘军军械、粮草和银两,而且愈演愈烈。

这天,驻守浦口的湘军李世忠所部运送物资驶入涡河。苗沛霖得知,早早布下埋伏。临近傍晚时分,李世忠船队进入苗沛霖埋伏圈,忽听枪炮齐鸣,李世忠慌了手脚,指挥将士弃船而逃。仅一会儿工夫,船队所有物资全部被苗沛霖掳去。李世忠心中窝火,逃回防地浦口后,整顿队伍,直捣苗沛霖营地。苗沛霖也不示弱,以猛烈的炮火进行反击。双方打得难分胜负,伤亡都很惨重。

这李世忠是擅自丢下浦口防地赶到皖北来报复苗沛霖的。正在他与苗沛霖打得你死我活时,洪秀全探得情报,急令顾王吴如孝、爱王黄崇发渡江占领了浦口。

李世忠丢了防地,把事情捅大了。朝廷很快获知此事,发现几头事情都与胜保招降苗沛霖有关,只能对胜保罪加一等了。苗沛霖此时更明白:朝廷不信任自己,僧格林沁也只是暂时利用自己。他已做好了再次反清的准备。

僧格林沁传下命令,要苗沛霖协助攻打捻军大营。苗沛霖称病不去,没有参加这场战斗。令人意外的是,僧格林沁由于在捻军内部找到内应,打了有史以来最漂亮的一仗:抓获捻首张乐行父子,张乐行妻子也被擒杀,只有捻军沃王张宗禹有幸逃脱。这个消息传到苗沛霖的耳朵里,苗沛霖害怕极了。他担心僧格林沁在收拾了张乐行后,下一个目标可能就是自己。于是,他撕下伪装,又扯起了反清旗帜,从怀远发兵攻打寿州城驻防的清兵。得了寿州,苗沛霖马不停蹄,捣毁了正阳关,抢了清军和湘军的战船,又直冲蚌埠,斩了清廷典史魏文潮。接着,他又攻占了凤台,进围蒙城县。苗沛霖所到之处,驻防的清兵不知他已反叛,均受其害。凤台知县蔡锷在他来凤台时,还热情设宴招待他,他却在酒宴之后,把蔡锷杀了。

苗沛霖再次反清的消息很快由曾国藩奏到朝廷。朝廷圣旨下来,令曾国藩、唐训方立即挞伐,不得有误。曾国藩来了精神,紧急调遣湘军人马到皖北围攻苗沛霖。刘铭传也自发组织队伍,在六安、霍山一带协同围剿。不料苗沛霖果然势力强大,号称“苗百万”,吹自己已有百万大军。清廷信以为真,又下一道圣旨,令僧格林沁也参与围剿,一举歼灭之。僧格林沁与曾国藩积怨已深,不愿合军作战,只派施如勇率一支不足千人的队伍开赴皖北。曾国藩哭笑不得,只有依靠自己,艰苦征战。

苗沛霖再次反清,胜保自知死期已到。朝廷定他荒淫、贪污、骄纵、奢侈、欺上、纵兵殃民、私纳敌妇等种种罪状,扔给他一段白练,由他自己上吊而亡。

胜保被朝廷赐死,曾国藩更加紧了对苗沛霖练众的围剿。僧格林沁也心虚了,恐怕自己受到株连,也积极配合湘军作战。苗沛霖人在蒙城,见各路大军压境,势力空前,断不能胜,只有拼死坚守蒙城。

次日,刘铭传也率“铭字营”四千人马抵达蒙城西洋集。各路大军一齐攻城。城中练众慑于攻城之威,各自逃散。苗沛霖此时只有不足三千亲兵守在身边。且这三千人此时也在发生裂变,看出了苗沛霖这一回在劫难逃,暗自打起了自己的算盘。临近傍晚时分,苗沛霖来到西城城门下指挥防守。突然,一直跟着他的两个亲兵猛地窜上前去将他拿住,夹持到一块空地,用长矛捅向他的胸膛。其他亲兵见有人下手了,一哄而上,割下苗沛霖的头颅,然后打开了城门。各路攻军涌进城来,城中练众纷纷缴械投降了。

这苗沛霖本是皖北蒙城人,家是大绅,也算得书香门第。那年,他家的门生孙家鼎在京城考中状元还乡,特设宴请苗沛霖喝酒。酒宴上,府、县官员都来了。那知县客气地把知府大人推到上座,知县自己在中位坐下,而把苗沛霖安排在下位。苗沛霖登时大怒,扬起巴掌打了知县一个嘴巴,然后扬长而去。他一回到家,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决定先下手为强,亲率数十名家丁埋伏在知县回府的半路上,把知县杀了。为躲避官府追捕,他干脆纠合了本乡本土一些游手好闲之人举众起义至今。

现在,苗沛霖死了,他和他的练众不复存在了。皖北这块古老而又动荡不安的土地获得了暂时的宁静。刘铭传的“铭字营”在年余的征战中死伤较多,与李元华、刘盛藻分兵以后,刘铭传身边实际已不足一千人。刘铭传没有驻防任务,他率他的弟兄们回到大潜山来了。

二、又向安庆练淮军

李鸿章叫着刘铭传的字:“省三啊,有你这样智勇双全的大将加入我们新军,何愁新军不壮?何愁太平军不平?”刘铭传兴奋不已:“李大人说得好!但不知这支新军叫什么名字?”“淮军如何?”

这是咸丰十一年八月初八日,该是曾国藩移住安庆城的第二天。李鸿章等众幕僚忙了大半夜,把从船上卸下的一大堆文卷档册整理完毕,才稍稍睡了一会儿。天亮不久,就见到刘巡捕推门进了李鸿章的卧室,以少有的、急切的语气叫醒了李鸿章:“李大人,曾大帅叫您等快快过去一趟,说有急事相商。”李鸿章有一种预感:大清早就有急事,定非小事。他随刘巡捕小跑着来到曾国藩的签押房。进门时,见曾国荃、陈鼐、程桓生、丁日昌、庞际云等都已到了。李鸿章留心一看,大家的表情都很木然,一个个板着面孔,但也不是生气的样子。

曾国藩见李鸿章进门,用手指了指书案上放的一个小木匣子,也不说话。李鸿章明白:朝廷里送来的紧急公文,都一律用这种木匣子装上、钉死、封好,然后飞马送出。此时的这个木匣子已经打开,匣盖上赫然写着:“六百里日夜传递,送皖南两江总督曾国藩大营。”

李鸿章心中一顿:是何等要紧事?这般火急?恩师虽未说话,但已示意他自己看了。他以熟练的动作从木匣中抽出信套,又从信套中抽出一纸,一行字跳入李鸿章的眼中。他只觉得两眼一黑,手一软,竟让这张十万火急送来的公文飘落在地。他有气无力地弯腰捡起这张公文,用发抖的手将它重新装回信套,放在木匣子之中。

原来,这是一份哀诏,通告了一桩天崩地裂的国事:咸丰皇帝已于七月十六日驾晏热河行宫!这位登基后便多灾多难的皇帝,没有等到湘军收复安庆的六百里红旗捷报就死了。

兵部咨文送到安庆营中:咸丰皇帝死后,皇长子载淳即位为新主。这新主年方六岁,所以,咸丰皇帝临终前托孤于八位顾命大臣。他们是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六额驸景寿、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祜瀛。另奉上谕:各省将军、督、抚,都统概遵成例,不要来热河叩谒梓宫。

李鸿章等还在发呆,曾国藩回过神来,对在场的各位吩咐道:“由曾国荃负责,李鸿章、陈鼐等协办,抓紧布置灵堂;传令全城官吏,及早成服,会集于总督衙门,给大行皇帝行哭拜大礼……”

各位领命离开了签押房,到楼下大厅布置灵堂去了。曾国藩独自一人留在房内,把门关死了,躺在太师椅上静静地思索着这场突发的重大事件。他再次捧起兵部咨文,将八位顾命大臣的名字细看几遍。新主只有六岁,生活尚不能自理,这就意味着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国家的大计、湘军的命运、自己和部下们的前程,都掌握在八位顾命大臣手里了。八位大臣,曾国藩在朝廷任职数年都是有所了解的。载垣、端华都是世袭王爷,名位极高,才华却很平庸。景寿是一个驸马爷,为人木讷谨慎,言语不多,心计也一般,是个无所作为的人。倒是这个肃顺爷,倒是个精明强干的实力派人物。自己多年来,得益于肃顺的事很多。所以,与肃顺往来书信从未间断过,是自己最重视的一件事情。肃顺力主起用汉人平乱,足以证明肃顺极有见识。

曾国藩把八位大臣放在一起比较,理顺其中关系。那端华是肃顺的异母兄弟,而载垣与端华关系甚密,亲如兄弟。因此,除了一个景寿外,其余七人都是一党,而党首便是肃顺。曾国藩作出这样的推论,心中暗暗窃喜。

曾国藩正想着这些,李鸿章来到签押房。他是来告诉恩师:哭拜大行皇帝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请恩师亲自去察看一下。

“不用了。”曾国藩暂时一步也不想离开签押房。他的全部精力此刻已陷入对朝廷这场变故的思辨之中。李鸿章进门后,他打了个手势请李鸿章坐下。

“少荃呀,八位大臣辅佑朝政对我湘军不知是福还是祸?”曾国藩说这话时,表情上略显得意之色。李鸿章明白恩师与肃顺关系甚密。在曾国藩的潜意识里,似乎是在问李鸿章:“八位大臣惟谁马首是瞻?”

李鸿章直入话题:“依学生看,八位大臣中自是肃顺关键。”

曾国藩暗地吃一惊,眉头很快一展,道:“那么,你看肃顺这个人怎么样?对我湘军有利还是有弊?”

“肃顺才华出众,作为八位大臣中的实际首领,非他莫属。谈到湘军下一步命运,表面上看起来,可能会出现转机。因为,所有在紫禁城里呆过的人,几乎都知道肃顺与您的关系密切。他能当家做主了,当然对湘军有利……”

曾国藩听到这里,高兴地打断李鸿章的话,道:“不错,言之有理!那么,你说的‘表面’是什么意思?”

李鸿章道:“恩师呀,自从我看了这八位大臣的名单后,就不禁滋生了一种忧虑。正是这个才华横溢、自命不凡的肃顺,太专权,太跋扈了。在朝廷文武大臣中,他积怨太深,仇人甚多。所以,我讲从表面上看,一定会对湘军有利。而实际上呢?由于他的对立面太大,湘军恐怕也会因为他的偏袒而遭人暗算的。学生以为,正是由于肃顺与您关系密切,您才不得不防。怎么防法?即不远不近,不亲不疏最好。对与不对,仅供恩师参考。”

曾国藩沉默了,紧锁着眉头。多少次了,他乐于跟李鸿章聊天,就是因为李鸿章常常见识不凡,时常对自己有所帮助。但今天李鸿章提出对肃顺不远不近、不亲不疏,话虽然是对的,可是掌握起来却很难。自己以前与肃顺联系很多,现在他大权在握了,反而保持一段距离了,这合适么?曾国藩把自己的疑问讲了出来。

李鸿章笑道:“恩师不必担忧。大凡顾命大臣,最终都不会有好结果的。远如南北朝的傅亮、徐羡之,近如本朝的鳌拜等,谁能最终顾命下去呢?谁能真正最终做主呢?依学生的看法,这肃顺若不是顾命大臣,反倒好了,可以更加亲密地与他相交。如今他不仅是顾命大臣,而且是顾命大臣之首,犹如雪上加霜了,结果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顾命大臣由于他们地位太高、权力过重,既容易为别人所嫉恨,成为众矢之的;又难如新主之意,终为新主子所厌弃。顾命大臣事事按自己的心愿替新主做主,即便新主不说,背后也会有人说三道四的。一旦新主羽翼丰满,根基巩固了,便会坚决甩脱顾命大臣的束缚,甚至会对顾命大臣来一个秋后算账的:把由顾命大臣做主定下来的事情推倒重议。办过的,也要追究罪责,此是必然。而这些顾命大臣呢?自恃于受命于前朝皇上,资历深厚,官大一级,往往不尊重新主,这就为新主有朝一日加害顾命大臣们提供了口实。”

李鸿章这番话,引起了曾国藩一阵痛苦的思考。他揣测李鸿章的见解,觉得既现实,又必然。肃顺此人刚愎自用,自我孤立,的确在许多地方不得人心。自己及湘军的命运事关重大,不能把“宝”错押在肃顺身上。因此,他原准备立即给肃顺去信,一则报告湘军辉煌的近况和下一步的打算,二则对他荣任顾命大臣表示道贺,加深感情。听了李鸿章的分析后,他决定不再去信。

但曾国藩的心情变得沉闷起来。肃顺不能依靠,但新主尚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自己的靠山在哪里呢?他叹道:“变故之年,我湘军无所适从了。不知有谁能替我湘军作主?”

李鸿章道:“恩师在上,断定您车到山前必有路。眼下最焦急,最感到失落的不是恩师您呀!而是那些碌碌无为之辈。他们在咸丰皇帝手下或许春风得意,无功而受禄,能捞到的都捞到了。但到了新主手下,就未必能相安无事了。因为这些人没有本事,混来的名分,是没有价值的。新主一旦成熟起来,或在新主背后有个什么人站出来,就要砸他们饭碗,甚至要他们人头的。而您就不同了。无论新主是谁,都得用您,都得把您视为依靠。动乱年月,舍您其谁?您可高枕无忧,继续做您的大帅,当您的两江总督。说不定,从今以后,您会猛然发现:原来这新主比前朝皇上更看重您,更得依靠我们湘军了。”

人在某一点上转不过去时,一经相互交流,便豁然开朗了。曾国藩此时心情轻松起来,随李鸿章、刘巡捕走出签押房,到楼下大厅去。大厅已布置成灵堂了。安庆城中大小官员已到现场。曾国藩顾不上这些人,自己走到咸丰皇帝牌位前三叩九拜,然后放声大哭。本来,按礼仪规定只须象征性地哭上几声就行了。曾国藩却动了真情,眼角泪水成串。

办完了哭拜大行皇帝仪式后,上海方面来了不速之客。这天,李鸿章正在签押房为曾国藩起草文告,忽听刘巡捕来报:“大帅,户部主事钱鼎铭自上海来安庆求见。”

曾国藩一惊,暗自思忖:他来干什么?这位钱鼎铭,字调甫,道光二十六年的举人出身,曾任户部主事。其父亲钱宝琛做过湖北巡抚。后来,他父亲去世,此人丁忧南归,恰逢太平军席卷苏南广大地区,因而去了上海避居,因为此人精明干练,敢于任事,又善于交际,很受上海一带官绅的敬重。曾国藩预感到:此人前来,定与上海一带战局相关。曾国藩正在为上海、苏、浙一带局势发愁。去年以来,湘军在长江上游连连获胜,形势令人欢喜。但下游的战局却发生着急骤变化。太平军在舍取湖北、保卫安庆的战斗失败以后,又丢失了长江中、上游许多城镇。太平军因此调整进攻方略,采取两线防御、东线进取的办法,以此挽救自身危局。太平军集中兵力,击溃东线清军数营,连克浙东、浙西大部分城池,并且直捣杭州,威逼上海,力图把苏、浙和上海变成太平军支撑自己命运的所在。上海的形势已变得十分危急。谁都明白,上海地处东南前哨,是当今中国最大的商业城市,也是大清敌对势力蚁聚的巢穴。上海官绅和民众听说太平军要进攻上海,惶惶不可终日。身为两江总督的曾国藩感到,自己和湘军对上海和周边危局难以坐视不管。如果袖手旁观,不仅这些地区官绅会心存不满,朝廷也不会答应的。

“难啊!仅上海一地倒也罢了,连皖中一带也没有平息,各处都危在旦夕,我却无兵可救,这该如何是好?”曾国藩在得知钱鼎铭到了安庆后,对李鸿章叹道。

“难,是个事实。但人家已到了门下,不见也不是办法呀!”李鸿章道。

“见是肯定要见的。上海不仅是我统辖的范围,更是我湘军的饷源所在,每年抽取的数字不小,不可怠慢。”曾国藩说。

于是刘巡捕把钱鼎铭领进了签押房。几人相见,互相一揖,又讲了许多客套话,钱鼎铭终于提出正题。三十五、六岁的钱鼎铭风度翩翩,操着一口江苏太仓口音。他苦笑着说:“曾大帅呀,长毛贼攻剿上海有些日子了。上海弹丸之地,已经危在旦夕了。我临离开上海,乘上海开往武昌的洋火轮抵达安庆时,上海四部各县,除了松江尚有少许洋兵助守外,其余都已陷落,成为长毛贼的地盘了。上海一带绅民仰首西望曾大帅派湘军救援,如大旱之望云霓,似雪中渴望送炭。时局危迫万分,没有丝毫的夸大。众官绅及上海各界人士,公推我速往安庆曾大帅衙门,务必恳求涤生公尽快发兵,刻不容缓啦,曾大人!”说着,这钱鼎铭竟动了感情,落下泪来。

他见曾国藩面容和善,认真细听,没有打断他讲话的意思,又道:“我此番专程前来,还有一位陪同。他是候补知县厉学潮。他是受江苏巡抚薛焕大人委派与我一同来安庆求援的。曾大人未传,他不敢贸然叩见。”钱鼎铭以乞求的目光投向曾国藩。曾国藩本不想接见一个小小的候补知县,但转念一想:这些人别看他没有什么赫赫官衔,可是,就在他们的身后却有着雄厚的财力和地方势力作后盾。于是,曾国藩故作惊讶,道:“哎呀,既是远方来客,又系薛巡抚指派,怎么好把人家搁在门外不见哩?快快有请!”

李鸿章示意刘巡捕请客,厉学潮站在门外已听到这些话,自个儿迫不及待进门,屈膝就向曾国藩行礼,然后转身分别向李鸿章、刘巡捕拱手一揖。刘巡捕搬过一张椅子,请厉学潮坐在曾国藩对面。曾国藩定睛一看,见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很有点文文静静的坐派。于是,曾国藩对他微微展开了笑容。

钱鼎铭见曾国藩展开笑脸后,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道:“曾大人,这是上海各界绅士联名写给您的公启,恳请曾大人过目。”说着,他微微弯腰,双手捧送在曾国藩的面前。曾国藩并未接这封联名公启,用手指向李鸿章,道:“此类事已委托李少荃李大人全权处置。”

李鸿章跨前一步,接过公启后,曾国藩提高嗓门,将李鸿章介绍给上海客人。他在介绍中不乏夸奖。惹得钱鼎铭、厉学潮二人向李鸿章频频点头哈腰,一副媚态。

钱鼎铭还显得言犹未尽,又走近曾国藩,道:“滔滔江水为证,我钱鼎铭此番前来,立誓效法申包胥哭秦庭,请不动曾大帅派军救援,就决心不回上海了!因为我无颜再会沪上父老。”曾国藩一惊,知道这是钱鼎铭采用激将之法了。于是,他皱了皱眉头,道:“二位远道专程而来,本帅深知你们的苦处。以道理上讲,上海、苏、浙一带,都在我两江管辖范围之内。就说浙江吧,虽然距我比上海更加遥远,但有条件时,我不是同样要伸手救它一把么?本帅请你们设身处地想想:两江之内,八面危急。身为两江总督、湘军统帅,岂有坐视不救之理?可是你们二位与我初会,对我及湘军难处和苦处知之甚少。湘军虽是名声在外,正所谓树大招风。名是出去了,其实是个空架子,内里虚得很。我手中无兵、无将,还无粮饷,从哪里弄那么多人马四处支派?我也知道我这个两江总督天天在挨骂,说我见死不救。甚至还有人说我违抗谕旨,按兵不动的,一省两省、一城两城的范围我可以勉强对付,可是四省之内,又正值长毛重兵扩散之地,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所以说,本帅不是不给二位面子,此事的成败与否也不是一个面子的问题。由谁出面都一样,只要有能力,我一定救。如今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是四省的巡抚们都来了,本帅也爱莫能助呀!”

钱鼎铭与厉学潮听这一番话,不好插言,只有面面相觑。但他们已下了决心,无论曾国藩怎样推脱救援,他俩求兵的劲头丝毫不减。钱鼎铭自有能打动曾国藩的一招,见曾国藩把话说到这样的绝处,于是和盘托出了,道:“曾大帅,上海华洋杂处,商贾云集,乃大清朝最大的中外财货积聚之地,每月厘捐所得不下六十万两。大帅纵使弃上海各界绅民于不顾,独不念富甲天下的滚滚饷源吗?而湘军若不救援上海,让长毛把上海夺去后,这六十万两厘捐或许是八十万两就等于拱手送给长毛们了。湘军不富,粮饷缺乏,我等也略知一二,大多数水陆各军月月都在为粮饷发愁,每月只能勉强关饷五成,有一些甚至长期拖欠,无饷可发。湘军此次若能出兵保住上海,便等于保住了数目可观的饷源,从此可不再为每月的粮饷发愁了。从另一个角度想,如果丢了上海,让长毛们得到这些饷源,那么,本来就已经凶狠猖獗的长毛大军更是如虎添翼,给大帅及湘军制造更危急的局面。请大帅及在座的李大人思量,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番话击中了曾国藩的要害,他动容了,表情不再那么自然。他一度哑口无言,在心中想:自己原来忽视了这一层厉害关系,倒让这初来乍到的钱鼎铭套了进去。套进去就让你套吧,不如顺水推舟,干脆问道:“你这些话是不是有些夸大了呢?上海每月能有这么多厘金收入么?”“回禀曾大帅,与您说话,我有几个脑袋敢胡言乱语?我报的数字千真万确,且留有余地,请您一百二十个放心!”钱鼎铭郑重地回话,目光正视着曾国藩。厉学潮见曾国藩来了兴趣,也站起身子对曾国藩道:“不但每月有六十万两以上的厘金收入,另外还有为数不小的关税收入未计在内。还有一方面也十分可靠:我们离上海来安庆时,各界官绅都纷纷表态了,签字画押,愿意为湘军救援上海的将士捐钱捐物……”说着,厉学潮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签字画押的官绅名单,捧送到曾国藩眼前,说:“您看看,这些人不仅有热情,而且有实力。”

曾国藩鼓起了三角眼,接过这份名单,并未细看,顺手递给了李鸿章,示意他收起来。李鸿章心领神会,乘机扫了几眼,然后将名单夹于案卷之中。

钱鼎铭、厉学潮都注意到了曾国藩脸面表情的反应:他脸上露出了丝丝笑容,两只眼睛像贪馋的饿猫似的,在钱鼎铭、厉学潮二人脸上转来转去。他仿佛在嗅着二人,也嗅着上海,就跟嗅到了一麻袋银子似的。

曾国藩这种表情让钱鼎铭看到了希望,想这下可能有门了,于是又加了一码,道:“如果曾大帅此次能成全我们的安庆之行,立即派队伍开往上海,一切盘缠和费用开销全部由上海筹措,不需动用湘军大营的分文银两。不仅如此,为表示诚意和对您的敬意,考虑到曾大帅行营目前也很拮据,我可设法先弄点钱给您专用。大帅可派李鸿章大人随晚生去上海一趟,先提回二十万两现银给您。以后每月还格外奉送十万两现银,以济大帅之用。晚生说话算数。因为这是上海各界官绅都商量好的,委托我来办理罢了。”

钱鼎铭错误地估计老谋深算的曾国藩这会儿一定是见钱眼开了。曾国藩在听完钱鼎铭的许诺之后,并没有一拍即合。其实此时的曾国藩已陷入两难之间了。说他见钱心不动,那是假话。这么大一笔饷源,弃之实在可惜,更何况自己是迫切急需呢!再说,钱鼎铭前面一段话是有道理的。若是肚丢了上海,让太平军在那里经营,不仅对湘军不利,朝廷也会有所怪罪的,但是,发兵去上海,面临的是既无多余的兵力,又缺少可以独当一面的将领。近些日子来,曾国藩心中倒是想好了一个人选,这个人倒是可以独当一面,但能给他的仅仅是一个空名,手下无兵,还必须白手起家,先募兵,后打仗。最重要的,就是这个条件他愿意么?想到这里,曾国藩咬了咬牙,决定仍然拒绝钱鼎铭的请求,摇着头道:“哎呀调甫老弟,你们上海的饷源的确令本帅心想神往。但请你要明白,我不是因为上海有无饷源而拒绝你们的请求,而实在是没有兵可派,因此也没有那个本事去取你那里的饷源啦!”

曾国藩抚须片刻,又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屈指计算道:“我这里仅有的几位主将:左宗棠大人奉旨援救浙江去了,这些天正在艰苦的征战之中,一个兵也抽不出来。胞弟沅甫几天前回乡募兵去了。他若能编练成一军,也是另有重任,不可能去上海,而是直逼金陵。最终围攻金陵是我湘军的大计,也是朝廷的希望所在。我的水师里还有几位主将,可是去上海也派不上用场呀!调甫老弟,我真正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哩!”

钱鼎铭像泄了气的皮球,大失所望。他没有想到自己已使出浑身解数,曾国藩仍然是刀枪不入。但他仍然哀求道:“三吴绅民数十万人,都已涌入上海租界了。他们寄人篱下,度日如年,都巴望我们此行能引大军同往上海,以解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看来,上海非落入长毛之手不可了。只是我今天仍然见了棺材也不落泪。试想,堂堂湘军,英雄豪杰众多,何愁无人领兵打仗?曾大帅,晚生是铁定决心了,不能空手而归,不能让上海官绅黎民失望。请您看在东南千百万民众的情面上,想想办法吧!”

曾国藩向来不是耳朵根软的人,一旦拿定主意,八头老牛都拉不回来。他见钱鼎铭说话时已经流泪了,还是不动心,道:“别的办法没有了。待我亲撰两封书信,让你们带回上海,以我和湘军的名义,向上海各界官绅和民众致歉。”曾国藩说着就要出门。他显然是想立即结束这场谈话了。

李鸿章见钱鼎铭流泪不止,心软了。他上前拉住钱鼎铭的手,动情相劝。钱鼎铭说:“李大人,这次湘军如果不发兵,我是没有办法再回上海了。他一日不发兵,我一日哭求;他两日不发兵,我两日哭求。如果哭求到最后还是不发兵,我也不会回上海的。那么,我就一头撞死在这两江行辕的门外边了!”

曾国藩走到门口停住了脚步,倾身听钱鼎铭流泪讲完这段话。从内心来讲,曾国藩十分佩服钱鼎铭办事的执著,更为他的悲怀壮举所感动。他心想:上海绅民推举他来安庆求援,算是把人选对了。自己的手下若能有几个像钱鼎铭一样将领,湘军何愁不强?于是,曾国藩收住脚步,然后转身回到签押房中,频频颔首道:“调甫老弟,虽是初会,本帅敬佩你办事的真挚之情。我虽然暂时无兵可援,但你也千万不可轻生。若那样的话,就是诚心要把我老夫推到受人唾骂的绞刑架上了。今天不要再讲了,让李大人安排你们歇息,晚上备下一桌,喝上几杯。容我细细思量,与幕僚们共同想想办法,讨一个保全上海的良策,再与二位斟酌。晚上小酌几杯,老夫就不陪了,请李少荃陪你们尽兴。”

钱鼎铭道:“感谢大帅盛情。我们此时哪还有心思喝酒哟!只求李大人借我一张薄铺,让我和厉学潮有个避身的场所就行了。我们已做好了长住的打算,能够吃苦的。”

离吃晚饭时间还早,李鸿章让他俩到行辕院内随便转转。他自己去为上海客人安排晚饭和客房去了。

钱鼎铭、厉学潮无精打采地在大院中晃荡,哪有情绪逛大院呢?像这样打发日子的时间还不知道有多久,想来是干急无益。他二人在大门旁边的石阶上坐下,望着进进出出,人来人往的陌生将士和地方官员,心里不是滋味,有点像丧家之犬了。

刘巡捕来了,在大门外找到了他们。刘巡捕是来请他们入席的。钱鼎铭黯然。刘巡捕早有同情之心,带他二人边走边说:“你们来安庆请兵,与曾大人讲到那个地步了,就当早早收场,另觅别路了。”

钱鼎铭道:“还有什么路子可走呢?谁又肯帮我们疏通呢?”

“你们也真傻,旁边就一直陪着一位。别看他很少说话,只是个师爷,但他如果能站出来为你们讲话,效果就大不相同了。你们没有注意到么?曾大帅起先就已言明:‘此类事已委托由李大人全权处置。’就是那个李鸿章大人,只要他肯出面替你们求情,十有八九是能说动曾大人发兵的。而他在场那么长时间,你们却一直没有太多在乎他呀!”

钱鼎铭道:“曾大帅倒是褒奖了李大人一番,可他说的‘全权处置’是指文案上的事吧?”

刘巡捕笑道:“你也太死心眼了。曾大人讲的是指文案之事,但话外的含义就是说:所求之事,可以找他商量。”

“是么?”厉学潮惊喜异常,禁不住问道。

刘巡捕很认真地回道:“那还有假?李大人虽然出身于庐州的耕读之家,但其父李文安与曾大帅是同年进士。李大人自己也科举高中,与曾大帅同在京师为官几年。他俩还有师生之谊,这是湘军中无人不知的呀!曾大帅十分赏识李大人的才华,许多事情都是先与他商量然后才定下来的。你们在签押房门外求见时,他俩正在讲苏、浙和上海的战局呢。”

掌握了这个底细,钱鼎铭、厉学潮二人登时有了精神。当天晚上一入酒席,钱鼎铭与厉学潮就对李鸿章表现出异常的热情,频频向李鸿章敬酒,大有反宾为主的味道,客气得让李鸿章心中过意不去。等到酒喝过高潮后,钱鼎铭才把话儿端上桌面,恳请李鸿章出面从中周旋,说服曾大人救援上海。

李鸿章爽快得出奇,满口答应下来,令钱鼎铭、厉学潮激动不已。钱鼎铭放下酒杯,走到李鸿章座位前,一揖到地,说:“今日幸识李大人,是天助我矣。上海官绅的一切请求就仰仗李大人周旋了。江南万千生灵,都将感激少荃翁的大恩大德呀!”

李鸿章道:“曾大人确有难处。你们要他立即发兵,他目前的确无兵可拨。各地战事日紧,都在吵着增兵。但依我个人看,兵源是有的,就看愿不愿意招募。不瞒二位,几年前我在庐州协办团练,也拉过一支队伍。庐州遍地英雄豪杰,像张树声、刘铭传、周盛波等等……”说到这里,李鸿章突然压低声音,贴着钱鼎铭耳朵告诉他:就在昨天,他还收到了张树声、刘铭传的一封联名来信,洋洋数千言,剿匪激情跃然纸上。张树声、刘铭传在信上告诉他:皖中诸豪,振臂一呼,请他出面带领他们,请缨出征啦!瞧,我们兵源有的是,驰援上海是有可能的。请你们二位在安庆衙门里多盘桓几日。呆急了,可以去安庆城里走走看看。这里有“百子晴岚”、“石门秋泛”、“雁汉渔灯”等景点,我已带曾大帅去过了,很有看头。暂时嘛,你们就不要去缠曾大帅了。否则,急于求成很可能会把事情办砸。俗话说:好事多磨,性急吃不得热稀饭呀!

钱鼎铭、厉学潮对李鸿章千恩万谢。李鸿章之所以同意帮忙,一来看见人家求得实在可怜,不得不为之心动。他想从中做点好事,帮一个顺水人情。二来认为上海危在旦夕,应该救援。只有救援上海,湘军才可得到更多的饷源。三是为了自己。这一层意思在李鸿章心中考虑许久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现在,上海请兵,营中正好无将可使,自己出面请缨,或许能与恩师一拍即合,由此出山,前途无量。

李鸿章拿定主意,第二天上午便来找曾国藩。走进签押房,曾国藩正在抚须沉思。李鸿章开口就道:“昨日恩师您正在留学生说话,不料千方百计未说完,就来了上海请兵的客人。不知恩师还有什么要交待的?钱鼎铭他们已留在行辕里住下了,真的不准备回上海了。”

李鸿章说着,自己搬过来一把椅子,在曾国藩的斜对面坐下。

曾国藩笑了,道:“沪上官绅派来的这二位代表也真够为难我了,是我多年来少见的。那钱鼎铭办事执著扎实,悲壮之举感人至深,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其实我已陷入两难之中了。救则无力;不救,既不应该,又丢了饷源。少荃啦,整个谈话过程你都在场,我注意到你一直未作表态。今儿想听听你的意见。”

李鸿章求之不得,心想这一下不费劲了,便笑道:“此事关系重大,不是学生我可以随便插言的。所以昨天在场时,我只是听,没有讲话。不过昨晚一夜,我倒是前前后后、左思右想了很久。总的感觉是:这事对别人实在太难,而对恩师您来说,不该有难办之处。”

“此话怎讲?”曾国藩大惑不解,仰脸问道。

“回禀恩师,学生以为此事之所以不难,是因为……”

曾国藩摆摆手,打断李鸿章的话:“少荃直说吧!”

李鸿章以一副不紧不慢的语调反问了一句:“恩师是打算最终攻克金陵呢?还是打算放弃金陵,另作打算?”

“少荃你这是废话了,我当然要围剿金陵!”

李鸿章提高了嗓门,道:“恩师既是要吃掉金陵,就必须首先救援上海!”

“你今天怎么啦?老是跟我兜圈子!每次一句话只说半句,让人听得很费劲,不明不白,没头没尾的。我问你:为何要先救援上海?”曾国藩佯装生气,瞪了李鸿章一眼。

李鸿章并不理他,向前跨了一步,走到曾国藩案台边上,随手把案台上的一本书、一把竹尺、一个墨盒统统揽到自己手下,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讲话。他用手中的东西在案台上摆开,道:“比如这是上海,这是金陵,两者中间的是苏、常一带。如今洪秀全的长毛军仍盘踞在金陵,而主力几十万人马却让李秀成率领,叫他去攻打浙江和上海。这是目前的现状。我们不妨做一个假设:恩师现在决定,由我带兵去救援上海。只要我去了,无论能否保全上海,也总是把李秀成的几十万大军拖住不放了。如果您仍然坚持不去救援,那么,上海最终便让李秀成夺去了。他若得了上海,站稳了脚跟,便再无东顾之忧了。上海的东面是大海,既无所谓防,也无所谓攻。李秀成在上海绝不会永远再无图谋了。只要他挥师进军,必然向西发展。他一旦西进,当然就与我围攻金陵的人马接上火了。若下一步正是国荃在金陵外围担当重任,李秀成占据上海而增援金陵,国荃的日子立刻就不好过了,必然要遭到内外夹击。此是其一。其二呢?我去救援上海,尚使站稳脚跟了,情况变得正好相反。我必然同样节节西进,向苏州、常州围剿过来。若让我收复了苏、常一带,很自然就与国荃的大军浑为一体了。如此联成一气,既壮了国荃老弟攻打金陵的军威,援助他一臂之力,还同时切断了金陵贼寇的粮道、饷道和兵源。形成这个战局,洪秀全在金陵只能坐以待毙,绝无死而复生、卷土重来的可能。因此,依学生之见,救援上海,不仅是满足了钱鼎铭的请求,更是为了最终夺取金陵。放弃上海,金陵难取。恩师万万不可轻拒上海方面的请求。您拒绝了他们,单单是拒绝了富足的饷源、白花花的银子么?不!您真正拒绝的是最终克复金陵的重大希望啊!”

李鸿章这番分析,把曾国藩讲得虚汗直冒。只见他三角眼眨个不停,两撮眉毛一耸一耸的。沉思片刻后,曾国藩猛地拍案而起,把李鸿章吓得一跳。曾国藩并未在意自己情绪的失控,道:“少荃呀,你这一番话令我为之汗颜了。我怎么就没有想过这一层呢?今天实话对你讲吧:我昨天叫你来叙话,是想探探你的心思。上次经皇上旨准,让你回庐州编练马队,你未同意去。这回怎样呢?愚兄为此伤神多日了,想派你回庐州招募新军。万事开头难,你先编练出六、七千人的队伍吧。银子不用愁,我都替你准备好了。不知你肯不肯前往?现在上海危急又摆到我面前了。依你的分析,上海必须救援。那么,我想你在庐州把新军招募齐了以后,就直接开赴上海吧!这既把你的新军实际拉出去见见世面,又成全了上海方面的愿望。此乃一举两得。愚兄既已出言,就寄希望于你了!”说着,曾国藩把双拳一抱,要向李鸿章一揖,吓得李鸿章飞快上前扶住,道:“鸿章向来以恩师之命为己任,岂有犹豫之理?只须您一声令下,鸿章我立刻整装出发,不肃清上海一带长毛,决不回兵!”

“好!好!”曾国藩连声夸赞,把李鸿章火一样的情绪调动起来了,以致当着曾国藩的面流下了两行热泪。他暗暗为自己庆幸,为自己祝贺。这正是自己几年来梦寐以求的。他以炽热的目光投向恩师,目光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曾国藩坐了下来,抓过纸笔。李鸿章不便在一旁盯着,先主动退到签押房外间去了。

曾国藩考虑得周全,他要亲自起草一份奏折,报告组建新军之事。在奏稿中,他也顺便保奖一下李鸿章:“福建延建邵道李鸿章可肩封疆重寄……”

李鸿章回到自己房间去了。他要一个人呆一会儿,让激动的心情平静一下,再认真思考一下自己如何开始行动。桌子上展开的是张树声、刘铭传热情洋溢的来信。他为这二位庐州豪杰而高兴。故乡一别,已满三年,张树声干得不错。刘铭传更为出色。他想起了与刘铭传分别时讲的话:“我去曾大人手下效力,还能不回来?”现在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了。李鸿章更是明确地感到:在故乡办团练几年间,庐州一带地方豪杰对自己是信任的,甚至视为依靠。这回真的又要带他们一起干了,心里不免激动万分……

李鸿章正想着这些,曾国藩推门进来了。在曾国藩大营几年,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帅是很少单独到一个部下的房间来的。李鸿章感动极了,又是让座,又是敬茶。曾国藩摆摆手,在他的房间里拿眼扫了一周,又踱着方步,来到李鸿章书桌前,将目光停留在张树声和刘铭传的联名来信上。

他显然是从头至尾看完了这封信,脸上展现出满意的笑容。喝了一口热茶,曾国藩道:“少荃呀,不要小看这封庐州来信。他们是你即将组建新军中的骨干力量。如果不是看了这封信,我心中对你还没有十分的把握。看来在庐州协办团练的日子里,你没有白干。‘独立江北,今之祖生’,你有此基础,新军一定能编练成功。我都有这个信心,想必你更是胸有成竹了。”说着,曾国藩从官袍的袖口里摸出一张“委札”,道:“我刚刚才写下的,给你带上吧。”

李鸿章接过这份墨迹刚干的两江总督“委札”,看得清楚。上面写明是派他去庐州一带招募淮勇,与总兵黄翼升的淮扬水师一起,径往上海剿灭太平军。无论如何,都必须在1862年正月编练成军,二月启程赴沪。总的时间是:两个半月。

曾国藩把“委札”交给李鸿章后,好像压在心坎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长叹了一口气,道:“少荃切记,你担此重任,愚兄最放心不过了。但是,我给你的仅仅是两个半月时间,是太仓猝了一些。这是迫不得已的。上海十万火急,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你从容准备。你必须抓紧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尽快练兵成行。”

李鸿章此时哪还管他给多少时间,有这份“委札”在手,便名正言顺了。率军出征的期盼终于即将变成现实,这早已让他周身热血沸腾。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新军正浩浩荡开赴上海,而这支新军的主帅,正是他李鸿章!如今,他终于熬到头了,成了即将独当一面的主帅了。送走曾国藩,他在自己房间中已呆不下去了。他几乎是冲出房门,猛觉得外面的世界金光灿烂,多年来所经受的酸甜苦辣一扫而光。他首先来到行辕客房,推开房门。钱鼎铭、厉学潮二人见李鸿章进门,“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以一种乞求的目光望着李鸿章。只见李鸿章满面春风,很有点激动的样子,钱鼎铭心中已经猜出了几分,知道李鸿章带来的可能是一条好消息。于是钱鼎铭迫不及待地问:“曾大帅同意发兵了?”

李鸿章并没有急于回答,他走到靠窗口的椅子前坐下来,翘起腿,慢慢开了腔。李鸿章把与曾国藩的一段谈话说得有声有色,几次让钱鼎铭、厉学潮紧张不已。对自己的作用,李鸿章稍稍添了油,加了醋,作了一番夸大。钱鼎铭、厉学潮听得入神,对李鸿章佩服得五体投地。钱鼎铭在听完李鸿章的描述后,把胸脯拍得嘭嘭响,道:“李大人一经率军抵达上海,我保证上海各界官绅会拿您当救命恩人,要啥给啥,绝不会忘记了李大人此番功劳!”

就在这间客房里,钱鼎铭当场掏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你推我拽地塞进了李鸿章的袖筒里。

钱鼎铭一再解释:“李大人这次还要回乡看望,就当作孝敬祖上的一点心意吧。”

出了行辕客房,李鸿章直奔陈鼐住处。陈鼐正在替曾国藩整理诗稿,伏案捉笔,不曾注意到李鸿章已悄悄进门。他不经意回头一看,李鸿章站在他的身后,一副少见的笑脸,吓得一跳。陈鼐放下纸笔,转身坐下说话。李鸿章眉飞色舞地讲了一遍恩师派他回乡招募两淮兵勇的情况,还把曾国藩给他的“委札”掏出来了,往陈鼐面前一放,道:“看!我盼了多久啦?就盼着恩师这一纸‘委札’呀!”

陈鼐也很高兴,道:“少荃你终于如愿以偿了。须知,得到这个机会实在不易,有些事情你还未必那么清楚呢!”

李鸿章睁大了双眼,好似有人浇了他一盆冷水,问:“什么事情?还望你与我握别之前说清楚,以便使我心中有底。”

陈鼐叹了一口气,又做了一个鬼脸,道:“少荃呀,你以为曾大人他不想援救上海么?你以为他不懂得先救了上海才能最终攻克金陵的道理么?那是他讨你一个自尊的满足感,佯装受你的启发。以前的事我不敢说定,但这一次是千真万确的。他准备用你的打算早在心中形成了。你我在谋略方面,暂时都还不是他的对手哟!”

原来,曾国藩早已在盘算救援上海之事。在钱鼎铭、厉学潮未来安庆之前,他已经给左宗棠去函,请他派出探马飞奔上海,全面收集上海的防务、太平军在上海周围的用兵情况。曾国藩要左宗棠在浙江时刻准备救援上海。上海乃大清第一商业都市,厘金收缴颇丰,这一点曾国藩能不知道么?正因为他心中有数,他对上海的危局才格外关注,随时准备派兵进驻。但派谁去呢?曾国藩的脑海里多次闪现出李鸿章。他确信,李鸿章是进驻上海的最佳人选。

可是,那么多的厘金收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在这一点上,他对李鸿章心中没底。让李鸿章领兵打仗是绝无问题的。但去上海的主帅,不仅仅要会领兵打仗,还要有能力把那些白花花的银子统统搂到湘军大营中来,保证这些厘金百分之百地由他曾国藩支配,这是最重要的。而李鸿章能确保上海的厘金收入都能如数进入湘军腰包么?曾国藩担忧:李鸿章恐怕没有那么听话吧?在曾国藩看来,这件事必须由自己最贴心的人去干,万万不能操纵在外人手里。凭心而论,如果没有一个胞弟曾国荃,李鸿章当然是无可挑剔的人选。李鸿章可以说是曾国藩的心腹弟子,但比起胞弟曾国荃,还是隔了一层。在救援上海、扩大饷源这一问题上,用李鸿章当然没有用自己的胞弟放心。所以,曾国藩想好的第一人选当然不是李鸿章。他原打算让曾国荃在招募了新勇以后,直接开赴上海,既实施救援,又全力收缴厘金。为此,他背着李鸿章给曾国荃写了一封书函,快马送往湖南,叫他做好开赴上海的准备。

事也凑巧,朝廷的军机处大学士翁心存,乃江苏常熟人氏。此人见苏、常、上海形势危急,上了一道奏折给朝廷,请求朝廷下旨,命曾国荃所部立即以准备攻打金陵之兵先去救援上海,在保住上海后再收复苏、常,最后围攻金陵。翁心存的奏折递上去以后,军机处原文照抄,只在结尾处作了朱批,道:“着曾国藩相机办理。”这就等于朝廷把决定权下放给曾国藩了。曾国藩立即发兵救援上海也行;不救上海,先围攻金陵也行。

曾国藩觉得,翁心存这道奏折正好与自己不谋而合,有了朝廷批转下来的这道奏折,等于又给了曾国藩派军救援上海的权威依据。若有人提出异议,说他朝三暮四,出尔反尔,随便改变进攻金陵的计划,曾国藩会把责任往上一推:此是朝廷的意思,且点名要曾国荃先救上海,我又能奈何?

因此,得了朝廷这份“相机办理”的上谕,更坚定了曾国藩准备让胞弟曾国荃开赴上海的决心。他又写一信到湖南,要曾国荃抓紧时间:以招募的新勇开赴皖北,换下在皖北执行驻防任务的老营,亲率皖北老兵进军上海。瞧,曾国藩替胞弟考虑得多么周到?连新勇缺乏作战经验,曾国荃初入上海有困难这一层,他都想到了。

又思量了几天,曾国藩又有了新的“发现”:曾国荃不善外交,得有一个善于交际的助手陪他同去上海。这个助手,当然是李鸿章最合适。主意一定,曾国藩第三次给远在湖南编练新军的胞弟去信。此信送出了后,曾国藩才把李鸿章留在自己的签押房里,想谈谈要他作为副帅开赴上海的事。那天正准备谈上正题,不料钱鼎铭到了,中断了他二人的谈话。曾国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一面反复拒绝钱鼎铭的请兵要求,一面以此拖延时间等待曾国荃的回信。他知道胞弟领兵打仗几年,骄气上升,自作主张意识很强,有时连大哥的决定也敢推倒不算。所以,他在没有得到胞弟明确答复之前,是绝不敢轻易表态的。他怕自己答应下来,而曾国荃却不愿去上海。那样的话,大家面子上都难堪。曾国藩还清楚:钱鼎铭他们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是不会离开安庆的。所以,他才佯装拒绝出兵上海,而暗地里已在布置救援上海之事了。

就在钱鼎铭、厉学潮得到刘巡捕的点拨,在酒桌上请求李鸿章出面做曾国藩工作的时候,曾国藩终于盼到了胞弟的复信。他为之担心的事被验证了:曾国荃根本不愿意去上海。他一心只想早日在金陵一带扎下大营,要争这个头功。他打算像围攻安庆一样,久困金陵,逼其不攻自破。曾国荃在攻打安庆一战上尝到的甜头太多。不仅把五十多箱金银财宝偷偷独吞下来,运回湖南荷叶塘老家去了,而且还得到了朝廷的极高封赏,穿上了黄马褂。朝廷还为曾家兄弟送来了一箱新主颁赏的大行皇帝的遗念衣物,很是难得。攻下安庆有这么多好处,攻下金陵那还得了么?曾国荃决计拿下金陵的主张任何人都不可改变。他怎么会放弃这个独占头功的机会,去救援上海呢?

曾国藩傻眼了,一番良苦用心白费了。现在只有一个选择:派李鸿章作为主帅前往上海。李鸿章独当一面的愿望就是这样艰难实现的。陈鼐在与李鸿章分别之前透露这个情况,是有意识给这位同年好友泼一瓢冷水,让他在兴奋之中保持清醒头脑。最后,陈鼐说:“无论如何,少荃你是如愿以偿了。曾大人毕竟还是选中了你。你不应该把他那个犹豫的过程放在心里。曾大人对其胞弟感情深一点,这是人之常情。你必须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高高兴兴去干吧。你看他左宗棠打了几仗就升任浙江巡抚了,老是在这里当师爷有什么出息呢?我是要在这里混下去了,原因是没有你那个才能。如果有,我也会要求去独当一面的……”

“我想通了,不会闹任何别扭的!”李鸿章说完,回到了自己房间。关起门以后,头脑的确清醒多了。他从极度的兴奋中摆脱出来了,想到的一件要紧的事,他要给张树声、刘铭传写一封信,报告自己要回乡招募淮勇的喜讯。这封信送出没有几天,李鸿章就踏上了回乡之路。归途的心情是极其愉快的,犹如刚刚被放飞的鸟儿,展现在他面前的是无限广阔的天空,任其飞翔。

李鸿章在安庆江边与前来送行的众幕僚、军中的同乡握别之后,只带了两名亲兵、两个挑夫乘洋火轮顺流而下,往芜湖方向而去。他听说老五李凤章带继配夫人邓氏在芜湖宁安里小街十九号做一个小买卖。他准备把凤章带上,一块儿回庐州一趟。

此次回乡招募淮勇,起先只知道高兴,未作认真的盘算。但踏上归途后,冷静下来仔细规划行动,心中才意识到此行将伴随着无限的艰辛。他甚至有些害怕了:曾国藩要自己在两个半月的短短时间里将数千人马招募到手,编练成能直接开赴上海的新军,难度太大,能否成功?李鸿章现在不敢预料了。对于兵源问题,他觉得虽有难度,但也有自己独特的优势。张树声、刘铭传、周盛波等会积极投奔,加入新军不成问题。再一条,就是自己毕竟有兄弟六人。六个兄弟中,除老四李蕴章病目而盲,以残废之躯留守故土外,其余五人都可以给自己一些帮助。大哥瀚章和老六昭庆已在湘军名下。尤其是鹤章、凤章,年纪正轻,有可能会成为自己编练新军的直接助手。他记得,曾国藩曾不只一次当众夸赞过:“鸿章这兄弟几人,个个既秉书香门弟的文雅秀美,又兼淮北民众的强悍劲气,是个望族的好兆头哩!”

昭庆不久前回乡一次,不仅见到了刘铭传等,还带回了老三鹤章的一些情况:他在庐州南乡也招募了几百名勇丁,日日操练,土枪土炮也置办了一点,主要是为了保卫桑梓,保卫村寨。鹤章的队伍大大小小也打过几仗,手下竟培养出了一批勇敢善战的小头目。鹤章苦于手中无钱,军械火器无法更新,勇丁服装也无法统一,再加上名不正,言不顺,勇丁中怨言不少。“这下好了!”李鸿章在心里默念道。鹤章所缺少的,正是自己所拥有的。将鹤章的队伍,张树声、刘铭传、周盛波加上以前有过联系的吴长庆、马三俊、潘鼎新、解光亮等人队伍收编入军,是十拿九稳的事。以此为基础,等于迈开了招募新军的决定性一步。

现在最大的难题是时间问题。两个半月还包括往返路程所用的天数在内,连天带夜不睡觉恐怕依然紧张。现在,他恨不得能插翅飞回庐州去,不敢在途中作一点点停留。然而这洋火轮速度太慢,只几百里的路程竟跑了将近两天。好不容易到了芜湖码头。船一靠岸,他就直奔宁安里小街。还巧,凤章正在家中。李鸿章三言两语,把李凤章说动了心。从芜湖到庐州,过江后的路又是两天。兄弟俩骑上快马,在中途住了一夜,次日便回到了庐州城南。

在磨店乡圩子里,李鸿章惊喜地发现自家新盖了许多房子。圩子比太平军一把火烧了之前也大得多。青砖小瓦的房舍由原来的一排扩为三排。四合院由一个扩为两个。且房舍四周的水渠挖得很宽,长长的吊桥架在圩子东边。走过吊桥便是新建的门楼。外人一见便知:住在这样圩子里面的人家,绝非平民之家。

乡村中,一旦远处来了什么人,远远就能看见。李鸿章、李凤章兄弟二人刚到圩子跟前,家中老小都已经走过吊桥,出来迎接了。鸿章衣锦还乡,全家人欢天喜地。更令李鸿章高兴的是:自己到家不过半天时间,他急切要见的张树声、刘铭传等地方豪杰闻讯赶来拜望了。这天傍晚时分,圩子外面响起一阵一阵马蹄声。李鸿章的家仆刘斗斋道:“二老爷,这是刘六麻子他们来了。这几天来,张树声、刘铭传不断派人来打听二老爷您的消息。”李鸿章立即迎出门外。久别重逢,张树声、刘铭传等下马以后,要行跪拜之礼,被李鸿章一步上前扶住了。李鸿章道:“我此次回乡编练新军,时间紧,任务重,一切叙旧话新、朋友情长,都得往后摆摆。日后久了,有的是时间说说家常话。现在迫切要商量的是招募淮勇、编练新军的事情……”李鸿章请张树声、刘铭传等到客厅坐下,叫来茶水,接着说:“我回来的一路想得很多,此次编练新军,主要以你们现有的队伍和鹤章队伍中的一部分勇丁为基础,不是原来队伍照搬过来,而是精选出一部分能干的。在数量上宁缺毋滥,总兵力控制在七千人以内。”

“这就有点难办了,仅我的队伍就达四千余人,平时各干各的,一遇情况再召集到一起。大家都想跟着您李大人闯一条路子。现在要辞掉一些人,要费口舌了。”刘铭传讲出了自己的担忧。

李鸿章语气坚决地说:“是的,要下功夫精选,年龄大的,身体弱的,个头太小的,仍叫他们在家乡担任守土之责。我们这次是编练新军,开赴的地点是中国第一大都市上海,滥竽充数的一个不要,你先挑选一个营头五百人,到后来再说。”

“几千人中间挑出五百人,队伍是精了。但除了少数年龄大的可以裁下去以外,我怎么把握一个尺度去选呢?弟兄们原来跟我干,报个名就来了,现在根据什么说谁不行呢?”刘铭传说出自己的疑虑,向李鸿章寻找答案。

李鸿章在客厅里踱了几个来回,道:“是啊省三的难度要比树声大一些。相人识人,此为最难。其中奥妙很多,不同的情形更为复杂,怎么去具体把握呢?”他又踱了一个来回,突然想到曾国藩初创湘勇时,就曾讲过的一个办法。于是,李鸿章接着说:“我恩师在湖南募兵时,编了一个操作性很强的口诀,叫作:

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

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

主意看指爪,风波看脚筋;

若要看条理,全在语言中。”

张树声、刘铭传听了这口诀,默默重念了一遍,都锁起眉头一句一句体会。过了一会儿,刘铭传还是觉得有些茫然,扬起脸来,道:“李大人,曾大帅这口诀编得确实绝妙,但我体会来,体会去,却有点不太明白。比如说这‘看嘴唇’之说,究竟什么样的嘴唇才好?什么样的嘴唇不好呢?再譬如说这‘看脚筋’,人家来了,就算他愿意把一双臭脚翘起来让我看,我又怎么能根据脚筋判断人的孬好呢?还有,一些人的脚筋还看不出来呢。”

张树声对具体怎样把握也有一些迷惑不解,道:“是呀,您给我们解释解释。”

李鸿章大笑起来,就如同当年自己就此请教曾国藩,而曾国藩忽然大笑时一样。他蓦地觉得自己此时就是当年的曾国藩,有一种高高在上做老师的感觉。他笑着说道:“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要全凭自己的经验与阅历去体悟,方得真谛。我们小时候都读过苏东坡的书。他就说过:有许多东西只可了于心,而不可达于笔。这相人选兵之术也是如此,没有铁定的准则,要靠自己去揣摩。你感觉好了,便是好的;感觉不好,或许他真的就有毛病。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标准。”

李鸿章讲到这里,刘铭传悟出了一点道理,接过话道:“根据李大人的点拨,我有些明白了。怎么去挑选勇丁,是不是可以这样把握?即:第一要看五官。五官端正者为最好,其次还须双目不外散,鼻梁要直。嘴唇嘛,以厚为好,其性情必然憨厚。因为厚嘴唇嘴拙,但通常勇猛而为人忠诚。第二要看肤色。肤色以粗黑为好。双手以茧多为好。我们挑选勇丁,不是去挑选弄文秀才,只要他勇于吃苦耐劳,年轻强壮就行。第三条就是看他说话。言语不多,实实在在的为最好,油嘴滑舌之人不能用他。我讲这点感觉,不知是否领会了李大人的意思?”“省三好悟性,这叫作‘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料定省三入了我新军之后,会脱颖而出,成为主将中的佼佼者。”

刘铭传不会做作,大大咧咧地往李鸿章面前猛跨一步,道:“我虽少时读书不够用功,但脑瓜不笨,心里明白。请李大人看我今后的表现。不过在这里我想请教一句:既是要招募新军了,总是得有一个名分,比如说曾大人的湘军,左大人的楚军,鲍大人的霆军等等。我们叫什么?不知李大人想好了没有?”

“哦,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你们通气。我们这次组建新军,可谓名正言顺……”李鸿章说着转身从行李袋中掏出曾国藩的“委札”,展开亮在各位的面前,然后接着说:“招募淮勇,连朝廷都下了谕旨,催我尽快行动。曾大人更是急不可待,严限两个半月成军,开赴上海。现在有了你们,我心中有底了。至于新军该取什么名称?我在安庆时就曾经试探过我恩师曾大人。他对我的想法完全支持,认为恰如其分,一听就明……”

“到底叫什么名称?”刘铭传急切地问道。

“淮军!”李鸿章突然提高嗓门答道。

“好!淮军好!庐州地处两淮之上,的确一听就明白了。”刘铭传说。

张树声也很赞成打出“淮军”这个旗号。他提出的另一个问题是:编练淮军的地点放在何处?李鸿章点点头,认为这个问题的确是一道难题。依据左宗棠、曾国荃以前的做法,都是在哪个地方招募兵勇,就在哪个地方编练成军。曾国藩的意思也是要李鸿章在庐州就地编练,然后直接从陆路开赴上海。但李鸿章回乡才大半天时间,已经否决了在庐州编练新军的打算。李鸿章道:“现在至少有三条理由不可在庐州编练淮军。一是庐州离金陵太近。太平军虽然失去了庐州,但仍把庐州当作筹粮筹饷的后方,经常有大股小股的太平军一阵风似地来,一阵雨似地散去。洪仁玕掌管金陵军政事务后,多次图谋夺回庐州。因此,在庐州编练淮军很不安全。二是几千人的吃住开销问题,来不及准备。要开赴上海的时间这么紧,没有精力再去为征集粮草、兴建营垒而奔波了,必须找一个能得到充足粮饷供应的地方。三是编练淮军与左宗棠、曾国荃、鲍超他们的情形不同。他们是白手起家,苦于没有兵源。因此,必须在当地一边编练,一边招募。而此次淮军的基本兵源已经有了保证,几支队伍一合并,总人数还有多余,是一个需要精心挑选的问题。所以,把新军拉到哪个地方去操练,都是很容易的。所以,李鸿章现在的主张是:去安庆,在那里编练淮军,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刘铭传很兴奋,他希望能把自己的弟兄们拉到安庆去编练,让弟兄们尝个新鲜,见见世面。安庆还有一条吸引他的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曾国藩就在安庆,能到安庆见见这位著名的大帅,是令人高兴的。于是,这个急性子的汉子听了李鸿章打算去安庆练兵的话后,问:“何时动身?”“当然越快越好!这样吧,明天我就先回安庆去,跟曾大人商议一下,落实了练兵场所后,立即飞马通报你们出发。”李鸿章说。

“我还有一个请求!”刘铭传说。

“请讲!”

刘铭传显得有些拘束不安,说:“能否允许我多募一个营头带到安庆去?”

“省三啊,暂时不行!”李鸿章语气坚决地说。他掏出一张早已列好的名单,什么马三俊、吴廷香、吴长庆、张树珊、周盛传、解光亮、李鹤章等等。每个名字即是一个营头,加起来已超过五千人。他把这一串名单念给刘铭传、张树声听。刘铭传还是不放弃希望,道:“曾大帅‘委札’上不是要您招募六、七千人马么?依您的名单凑起来,人数还不够嘛!”

“是的!但我在安庆已有一支人马。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定论。我估计自己提出这个要求,曾大人是不会拒绝的。只要我恩师曾大人点头了,这支队伍就能拉过来了。”李鸿章说。

这话让张树声、刘铭传都听得不明不白。

原来,李鸿章已盘算几日的又一个设想是:此次既是编练新军,参照湘军营制,虽属湘军而又独立成军。这就不能不从现有的湘军老营里调拨一些骨干过来,使新组建的队伍有一个可供效法的榜样,以陶冶淮勇们的技艺与风气。以老兵带新兵,估计曾国藩会同意这个要求的。李鸿章甚至预测:这是曾国藩求之不得的。因为,他既然要节制这支新军,就要“掺沙子”。派遣湘军老营里的老兵们过来,正是一种控制。要湘军老营里哪支队伍过来?李鸿章摸准了:这就是湘军攻克安庆之前,向曾国荃投降的原太平军主将之一程学启。

李鸿章在返乡之前,专门去找过程学启。这程学启是安徽桐城人,字方忠。他年纪虽然不大,在地方上名声却很大。程学启从小也读过几年书,虽未奋斗成科举及第之人,但却具有游侠之风,办事干练,广交朋友,善用奇计,是个很有才华的后生。那年太平军陈玉成于皖北扎营,偶尔结识了程学启。几次长谈,陈玉成深深敬佩程学启的才华和为人,定要把程学启招进自己军中。为此,陈玉成一次次设计,无奈程学启就是不肯投靠。陈玉成三请四邀毫无效果,更觉得程学启珍贵不凡,最后竟用出了下策:将程学启父母掳了去,充当人质,逼迫程学启加入太平军。程学启这才就范,受任了太平军的官职,领兵扼守安庆城外,与城内太平军互为支援,直至安庆城破。

程学启虽然被迫加入了太平军,但却在内心深处看不起太平军。他不愿乡亲父老们在背后把自己称作“长毛”。而陈玉成采用下策手段,更使他的感情上出现不满,嘴上不说,心中一直不痛快。不过,程学启性格内向,为人深沉、老练,一般人很难掌握其内心活动。在驻防安庆外围期间,他虽然心中不满,但表面上却佯装积极,丝毫不露痕迹。所以,两年时间下来,太平军中大小将领及普通士兵对程学启都很佩服,连陈玉成对程学启也始终高看一眼,大加赞赏。谁知曾国荃围攻安庆到了最紧要的关头,程学启率先拉出队伍,向湘军投降了。

程学启被编入湘军后,本来是满心欢喜。但他很快发现:来到湘军以后的日子是不好过的。由于他是从太平军投降过来的缘故,曾国荃不信任他,甚至处处对他有所设防。该通报的消息不让他知道,该让他参加的会议不让他参加。军中粮饷的分配更是不公,将他的队伍安排在最后,少了没有他的,多了也要克扣他的数量。部下们抱怨:“曾国荃拿我们当后妈养的了!”李鸿章了解了这些情况后,私下里为程学启打抱不平,说:“湖南人鸡犬升天,客籍人颇难出头!”

李鸿章与程学启是同乡关系,自程学启收编到湘军老营时起,李鸿章就与程学启有了较密切的接触,感情甚好。他们俩每次一见面,常常长时间叙话,推心置腹,很是投机。通过接触,李鸿章也发现程学启才华出众,为人诚实,更精于带兵打仗。李鸿章一直在想,如果自己有独当一面当主帅的机会,一定要把程学启调拨到自己手下,作为心腹使用。现在机会来了。所以他在回乡之前立即找到程学启,谈了自己调拨他的计划。程学启当然万分高兴,道:“宁为鸡口,不为牛后。我和我的部下们在曾老九手下几乎活不下去了,就盼望李大人拉我们一把,让我们扬眉吐气,纵然拼它一死也心甘情愿!”程学启是铁了心要追随李鸿章。

李鸿章讲明了这些情况,张树声、刘铭传等都深为感动,表示理解。

李鸿章回到安庆,一来一回不过一旬时间。曾国藩见李鸿章空手而归,惊得脸色突变,心想这李少荃答应好了回乡招募新军,几天时间又反悔了么?他在签押房中正在纳闷,李鸿章前来求见。他向恩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坐下报告回乡成果。

当曾国藩得知刘铭传等已开始精选兵员,马上投入操练后,脸上马上展现出笑容,连声叫好。他说:“少荃此次编练新军,可谓马到成功。我相信你可以在规定时间内开赴上海。”

“恩师,我想把队伍拉到安庆来编练,以便直接在您的监护下迈向正途。”李鸿章详述了种种理由,试探着向曾国藩提出了请求。

出乎意料的是曾国藩猛地起身,往李鸿章高大的肩膀上亲切地一拍,道:“好!好!我马上为你的新军安排营地,筹备粮草。就在安庆编练吧!”

关于新军的名称,曾国藩也同意就叫淮军。最后他笑道:“少荃呀,你好福气。淮军里有刘铭传、张树声、吴长庆等一批出色的主将,是大有希望的。这次他们来安庆,我要亲自会会他们,给他们接风。不过,在他们没有到来之前,你还得留在签押房帮帮我的忙。自你回庐州这十天时间里,我失去了最好的帮手,事情一下忙不过来了。各种文案事务成堆,别人干得没有你顺手哩!”

李鸿章满口答应下来,当时就立即动手在恩师的签押房忙开了。但此时的李鸿章却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他在时刻关注着庐州方面的消息,让程学启派出接兵小队,昼夜在安庆通往庐州的官道上等待。曾国藩已经把淮军操练驻扎的营地准备好了,就设在安庆城北门外。那儿曾经是太平军占领安庆时的练武场,建筑颇多,地面平整,很适合新军练兵。李鸿章已悄悄去过三次,私下里布置程学启带兵清扫房间,搭建伙房。不过七、八天工夫,迎接新军到来的一切工作准备就绪。

这天,李鸿章正在签押房起草淮军组建后的营规军制,忽听刘巡捕来报:庐州来了信使,送达函件一封。李鸿章让刘巡捕把信使带到自己的卧室等候,他自己匆匆收拾笔墨纸砚,回卧室见信使了。

信使正是刘铭传手下的田履安和吴维章。他俩带来了刘铭传的一封亲笔书信。刘铭传在信中告诉李鸿章:李鸿章离开庐州回安庆的第二天,他们立即召集庐州诸豪商议,大家一呼百应,都要求加盟淮军。张树声、刘铭传经过几天的精心挑选,已暂定勇丁五千五百人。大家都希望尽快聚集安庆,各建旗鼓,投效淮军。队伍定在二月十二日正式从庐州出发,估计有五至六天就可抵达安庆。刘铭传随信还给李鸿章捎来一首小诗,道:

武夫如犬马,驱使总由人;

我幸依贤帅,天心重老臣;

上官存厚道,偏将可忘身;

国事同家事,谁看一样真。

李鸿章高兴极了,当即安排田履安、吴维章前往程学启营垒,报告庐州新军即将抵达安庆的消息,要程学启做好迎接新军的准备。

三、拜别亲朋出故关

刘铭传再也按捺不住火气,当着李鸿章和众人的面发作起来:“曾大人也未免太不像话了!我军远道而来专程拜访,他老人家却只顾草堂春睡,惹急了我,放他一把火……”只听咳嗽一声:“谁要在我曾国藩的地盘上放火?”

爆竹一声声,新符祝太平;

羽书应罢息,棋局渐分明。

春色山河壮,天时岁月更;

山居过令节,依旧走征尘。

已是同治元年初了。江淮大地过早地脱去了冬日的萧索景象,换上了鲜妍明媚的春装。正值新年里,零零星星的爆竹声四处传来,刘铭传走出旱圩老宅,要再一次感受一下这块生他养他的故土的亲切:菜黄、麦秀、柳青、桃红、墙白,到处组成一幅多年来少见的美丽的图画。今天就要离开大潜山誓师出发了,刘铭传一时感慨万千,心潮澎湃。他即兴吟出这首五言诗,以表心迹。

当火红的太阳破除乳白色的薄雾时,刘铭传的队伍已经集合完毕。勇丁们屏息等待,等待刘铭传发出号令。当刘铭传登上练武场那个高台时,勇丁们的心里,像海上的波涛起伏汹涌。一双双眼睛,热切地投向他们的领头人刘铭传。刘铭传在高台上站定,扫了一眼整装待发的队伍。但他的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练武场周围的送行人群之中。他的目光好像在经历每一个送行人的脸,让人感到,所有在场的人,他都看到了。这时,他的眼睛里露出了真情的依恋。那送行的人群中有他的胞兄铭盘、铭鼎,有他的妻子程氏和骑在妻子脖颈上的儿子盛芬。刘铭传看着他们,一句话不说。他的脸色是严肃的、从容的,但又表现出一种关切与鼓舞。突然,他走下台去,从左边沿环形围拢过来的父老乡亲们面前走过去。当走到妻、儿面前时,他只是略停一下,上前拍拍儿子盛芬的屁股,很快毅然地向右边的父老乡亲们走去,双拳一抱,不断向人们作揖。送行的人们静静地站着,眼睛跟随刘铭传移动,望着他走了一圈后,一步步再次登上高台。

刘铭传挥起双手。他没有在出征前作一次长篇讲话。未来的路还不知怎样走?他更无法设想未来的路会有怎样的辉煌。但就在这转瞬之间,刘铭传的脑海里想了很多很多。

他终于张开嘴巴了,不是讲话,而是用喉音喊了一声:“乡亲们,‘铭字营’的弟兄们!”人们觉得他的声音没有平时洪亮,但一字一字咬得清晰,是一字一字吐出来的。所以,他的声音依然显得慷慨激昂。在这个高台上,他虽然没有高谈阔论,却即兴为前来送行的父老乡亲们留下了一首诗。只听他吟道:

拜别亲朋去故关,

举家相送泪潸潸;

从戎气壮晨趋马,

破晓云开鸟出山。

人值少年当自立,

身逢乱世敢偷闲;

中兴将帅堪平寇,

我待功成定早还。

刘铭传朗诵着这首诗,随着他一字一顿的朗诵,他的一只手向前挥着,好像在指挥着自己朗诵的节奏。这时人们发现,他的眼睛涌出了泪水。他朗诵的声音渐渐减弱,终于寂然。

片刻之后,他的声音忽然爆发,好像一声雷鸣:“出发!”

送行者频频挥起手来。队伍前面的掌旗人把“铭字营”大旗对空狂舞起来。突然几门田鸡炮齐鸣。那响声,好似要震破碧空。乡亲们热烈地鼓起掌来,刘铭传为一阵阵掌声而深深感动。炮声、枪声、掌声和勇丁们出征时的口号声终于停住了。刘铭传骑上黑马向前奔去。他与张树声、潘鼎新、吴长庆等约定:在三河汇合,同赴安庆。

1862年2月,即同治元年正月,来自庐州各处的淮勇顺利抵达安庆。

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庐州各团练勇丁在安庆北门外淮军营地安置下来以后,曾国藩要召见各路主将叙叙话。这个消息经李鸿章传达下来后,张树声、刘铭传、吴长庆、潘鼎新、周盛波等人兴奋不已。下午三时整,众将领准时到达两江总督衙门。在李鸿章和刘巡捕的引导下,众将领通过五道门岗才到达曾国藩衙门的会客大厅。众将领注意到,每道门岗都有数十名持戈武士横眉怒目地站在两边。武士们手中的戈剑在初春的阳光下闪着逼人的寒光。刘铭传觉得新鲜,把李鸿章等人甩在后面,自己大步流星多跨出了几步。这时立即有武士上前拦住盘查,吆五喝六,颐指气使,让刘铭传很有些难堪。无奈,刘铭传只好退后几步,老老实实地跟在李鸿章的身后,这才顺利地到达了衙门大客厅。客厅里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倒是这里的豪华摆设和庄严的气氛令庐州来客们有些诚惶诚恐。惟有刘铭传不以为然,俨然如同见过大世面一样,毫无惧色。他甚至对曾国藩大人不在客厅而心存不满,心想我们是大老远从庐州而来,一到安庆顾不上歇一会儿就直奔衙门。曾大人你好大架子呀。竟把我们众将领放在冷冰冰的客厅里等候你来接见!

刘铭传尽管心中有些生气,碍于众人情面,尤其见李鸿章也能耐心等待,便不好发作了。李鸿章像主人一般,一一请大家落座。这时刘巡捕小声道:“曾大帅昨晚忙于研究朝廷的变故,一夜未睡。他今天上午才躺下,现在仍没有醒来。请各位稍稍静候。”

刘巡捕几句细声的说明使李鸿章大惊。他紧锁起眉头,在心中猜测朝廷又有了什么新的变故?而张树声、潘鼎新、吴长庆等人并未在意“变故”之说,而注意到曾大人正在午休,不可大声喧哗,于是一个个屏住气息,正襟危坐。而草野出身的刘铭传才坐等了一小会儿,听说曾大人不能来客厅接见众将领的原因是由于在睡觉,马上压不住性子急躁地站起身来,倒背着双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李鸿章注意到刘铭传的一脸疏麻开始泛红,表现有些鲁莽了。于是,他打了个手势要刘铭传坐下等候。刘铭传好似并不理会,仍然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曾国藩还在呼呼大睡,不见人影,刘铭传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火气,当着李鸿章和众人的面发作起来:“哎,这也太不像话了!曾大人高高在上,对远道来的部将们如此怠慢,岂不令我等心寒么?!如是烽火期间,让我们如此静候,岂不是延误军机?!”

“放肆!”李鸿章以极低而又威严的声音向刘铭传发出了警告。不料李鸿章喝斥声未落,曾国藩从一道高大古朴的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他显然是听到了刘铭传的牢骚话,脸色阴沉沉地扫了一眼众将领,又拿眼瞪了一下刘铭传。刘铭传见曾国藩生气了,这才低下头落在座位上。曾国藩果然没有兴致讲话了,只是简单地与众将领一个个打了声招呼,又交代了编练淮军的要求,就吩咐前来拜谒的众将领各自回营。他只让李鸿章一人留下,说与李鸿章有要事商量。众将领尴尬地步出客厅大门。一下了台阶,周盛波首先埋怨起来:“刘六麻子!今天本来是一次和和美美的拜谒,竟让你给搅和了。凡事要看个场合,我很早就想亲眼见见曾大人,真的见到了,你却不要了规矩。瞧,把曾大人弄生气了,对我等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让我们今后还怎么混下去?!”

张树声也有同感,猛地上前狠狠地朝刘铭传的脊梁揍了两拳,然后也批评了刘铭传两句。张树声埋怨归埋怨,在心里却在暗暗地为刘铭传担心:万一曾大人真的生气了,不可原谅了,一句话打发你刘铭传把队伍带回老家去,你刘铭传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庐州的父老乡亲?你又能如何对得起“铭字营”的五百弟兄。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你刘铭传就等于让一时的鲁莽毁了自己一生的前程……

张树声在回到北门营以后,还是忍不住讲出了自己心中的这些忧虑,道:“刘六麻子呀,真的把曾大人得罪了,你说你亏不亏呀?别人不晓得,我是知道你对曾大人景仰已久,心中佩服,而面子上却装粗。你过去主动配合湘军打了那些仗,到底是为什么呀?难道就是为了耍一时的性子而不顾得罪曾大人吗?!”

刘铭传后悔了,只感到脸上发烫,觉得自己在那个场合扮演的角色难堪极了。他更感到对不起同行的将领们,也对不起李鸿章。他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

李鸿章从总督衙门到淮军营地来了。刘铭传心情十分沮丧但又迫不及待地迎出门去。他想从李鸿章的表情上捕捉到有关自己的信息。只见李鸿章大步向前,两只手不停地往前后甩,微风吹着他的辫梢,官袍也跟着风飘舞。他满脸微笑,还未进门就喊道:“都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本帅今晚设宴,为各位接风洗尘!”

离开席时间还早。李鸿章来到了刘铭传的房间,刘盛藻立即为李鸿章泡上热茶:“请李大人坐下说话。”

刘铭传面带羞色,有气无力地瞄了一眼李鸿章。李鸿章看出了刘铭传的心思,笑道:“没事的,屁事都没有呀!不仅曾大人没有气恼,反而把你刘六麻子夸奖一番哩!”

“请李大人不要作践我了。省三知错了。”

“我说的绝对没有半句假话,你们走了以后,我恩师把我单独留下来问我:‘少荃呀,那个额广面长,钟声铁面、颊有麻斑者是谁呢?’”

“就是曾经配合湘军转战皖中许多地方的刘六麻子……”

“刘铭传是也!”曾国藩抢过话儿脱口道出了姓名,然后哈哈大笑,道:“此人有麻不护麻,乃他一大特色哩!依我看,你从庐州带来的这一帮将领中,惟刘铭传具有雄侠威凌之气,将来定能给你鼎力之助,有大出息的。你得设法把他调教好,使用好。”

“恩师的话学生记下了……”李鸿章道。

“这么长时间,曾大人就只跟你讲这几句夸我的话?”刘铭传松了一口气,笑着问李鸿章。

“当然还有其他话,那是说朝廷的事。”

“哦,对了,那刘巡捕说曾大人为朝廷变故之事研究了一夜未睡,大抵就是……?”刘铭传不管该问不该问,紧追一句想问个明白。李鸿章打断刘铭传的话,道:“好吧,说说这事也无妨。你等已是我淮军主将了,多知道一些朝廷里的事有好处。何况此事马上就天下皆知了。”

原来,咸丰皇帝自七月十六日驾晏于热河行宫后,皇后瑞芬理所当然被尊为“母后皇太后”,那个懿贵妃兰儿也当上了“圣母皇太后”。肃顺等八位顾命大臣为防止内外沟通,严禁一切文武百官及闲杂人等进入后宫。这使得两宫太后完全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母后皇太后倒也心安,按咸丰皇帝临死前的遗训专心料理后宫,国家军政要务一概听任八位顾命大臣处理。但那圣母皇太后却权欲膨胀,早已在心中做好了一个计划。但她由于被肃顺整得与外界断了联系,再好的计划也是白搭。圣母皇太后天天呆在自己的畅远楼上,急得两眼冒火。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这机会终于让她盼来了。

皇帝驾崩,僧格林沁郡王闻讯后赶到热河,要在大行皇帝的灵柩前叩头行礼。同行的还有七王爷醇亲王奕譞的嫡福晋,她是那个懿贵妃的胞妹。他们行了礼,还提出要给懿贵妃请安。肃顺见是他们来了,本来就一头恼火,不愿让他们见懿贵妃。那天,醇亲王府一辆描金彩绘的双套马车刚在行宫门前一停,就被肃顺发现了。肃顺身穿白袍布鞋,将肥肥的发辫往身后一甩,迎头拦住僧格林沁和嫡福晋,大发脾气,道:“僧郡王,你不要得寸进尺了!我让你们在大行皇帝灵前叩头行礼,就已经给你们面子了。你还领嫡福晋要见懿贵妃干什么?想搞什么小动作吗?你自己也不思考思考,为自已掂量掂量:英法联军进攻天津时,你竟然吓得屁滚尿流,让洋人上了岸。你那三千精兵平时多威风呀?在洋枪洋炮面前却吓破了胆,一仗死得只剩七个人了,你别跑呀!跑了亦罢,还不懂规矩扣了洋人当人质,惹得巴夏礼放火烧了圆明园。就因为这一点,大行皇帝在梦里都骂你是个混蛋。如今他驾崩了,在阴间也不想见你!你是来奔丧的么?既是奔丧,行了礼就赶快滚回去!你还给懿贵妃请哪门子安哟?我真不知你安的什么心,把嫡福晋带上,我就准你进去了?没门!听说你不是一向瞧不起曾国藩吗?还说他一个耍笔杆子的出身,只会带几个臭书生胡林翼啦,李鸿章啦,左宗棠啦,李元度啦来玩枪杆子了。人家都是弃文从武这一点不错,但他们玩枪杆子不如你么?曾国藩八月一日收复了安庆,你知道了吧?这一仗打得怎么样?你能攻下来么?……”肃顺是个烈性子快嘴的人,一口气把僧格林沁批得一钱不值。就是给批成这样,肃顺还是没有让他见懿贵妃。其实他也不是自己要见懿贵妃,只是为了帮嫡福晋一个忙,讨一个面子。不料面子没讨到,反而大大丢尽了脸面。说也奇怪,那僧格林沁一贯霸道凶狠,在肃顺横扫千军的凌厉攻势面前,比孙子还乖。肃顺话儿讲得那么难听,也丝毫不敢驳他一句,最终还是连连点头称是。他结结巴巴地小声央求肃顺,道:“求求您了,就容我们写一份请安帖子递进去吧,也好让我和嫡福晋表示一下臣子之心。”肃顺见他头一回这么低三下四,心稍稍软了一下,道:“行,你就写一份禀帖递进去!”突然肃顺又问:“僧郡王,你会写汉字吗?”僧格林沁两手一摊,摇摇头,道:“莫奈何的,还烦请哪位老兄替我代笔吧。”可是,在场的八位顾命大臣没有人肯出面替他代笔。肃顺乐了,道:“僧郡王呀,请安的帖子找人代笔,恐怕也显得不恭不敬,少了点诚意吧?”僧格林沁无奈,只得找来纸笔,坐下来一笔一笔地用满文字母拼成汉字发音,勉强把帖子写成,交给了肃顺,拱拱手,走了。出了行宫丽正门,僧格林沁越想越气,竟在门口大骂肃顺混蛋。又叫道:“肃老六,你今天戏弄本王,日后我定要促成圣母皇太后垂帘听政,杀了你这个王八蛋!”

僧格林沁对肃顺埋下仇恨,便去要嫡福晋以胞妹身份进行宫安慰姐姐。肃顺大意了,随口答道:“一个女人家,能干什么大事?”当时在场的军机大臣焦祜瀛表示担心,提醒肃顺,道:“中堂,醇王福晋虽是女流之辈,但在行宫中穿房入室,便可以沟通内外了。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呀!”肃顺没有听进去这话,把嫡福晋放进了行宫。可叹肃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仅仅是一次粗心大意,竟断送了皇上的临终授命,也丢掉了自己和相关顾命大臣的性命!

肃顺发话以后,嫡福晋由两名王府太监陪着,急匆匆进了行宫大门。此时圣母皇太后兰儿正在她的楼上凭栏苦思,闷闷不乐。没等到安德海前来禀报,她已经在楼上看见自己妹妹来了。她心情一阵激动,如同见了救星一般,暗暗击掌惊喜道:“苍天有眼,我的大事成了!”嫡福晋抬头一看:姐姐已除去了首饰,摘了扁方,只梳一个斜斜的堕马髻,一身的白布长袍,倚栏俯首在急切地向自己招手。

畅远楼建筑的独特之处是:不设楼梯,以假山为阶石,顺势上下。安德海躬身抬手,让嫡福晋左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引她上楼。姐妹俩进了东暖阁起居间,便吩咐所有下人一概退去,又命安德海坐到楼下隐蔽处守望,不许任何人闯入。圣母皇太后兰儿告诉妹妹:她不能容忍别人摆布,所以要立即除掉肃顺等人,然后垂帘听政。

姐姐一番话把妹妹吓得魂不在身,道:“姐姐您疯了?那肃顺等人是受命于大行皇帝的。如今的一切生杀大权都操在他们手里,凭您一个弱女子,怎能闯过他们布下的关口?”

兰儿用手指沾了些茶汁在炕几上写了四个字:“六爷奕䜣”。她压低声音对妹妹说:“你今天能被允入宫,真是天助我也!你马上回去找到六爷,叮嘱他赶快联络京中满汉大臣,做好除掉肃顺等人的准备,迎接我母子回京。你如联系上六爷后,再设法进宫来告诉我。万一肃顺不再让你进宫了,叫六爷那边只管按计划行动,千万不可错过时机……”

那恭亲王六爷奕䜣此时并没有预测到圣母皇太后已想好了一个有求于他的惊人计划。他听说咸丰已死,不顾肃顺阻拦,飞马赶到热河行宫奔丧来了。他对皇上奕詝毫无感情而言,但就冲着肃顺等顾命大臣的阻拦,他也非来不可。已故的咸丰将他排除在顾命大臣之外,这更使他牢骚满腹。临离京时,他与在京的大学士贾桢、周祖培、尚书沈兆霖、侍郎宝、文卿等人已经接触过了,他们对肃顺等人的专横也极为不满。奕䜣还听说御史董元醇已奏请两宫太后垂帘听政,被肃顺严厉驳回了。于是,奕䜣邀了心腹知己户部尚书沈兆霖、侍郎宝、文祥在王府西路正房庆颐堂密室中商议。奕䜣道:“董御史的奏摺必有人从中指使。否则,他想不出来,也不敢贸然上奏。圣母皇太后很有野心,也很能干事。只要她有这个打算,我们又能帮助她达到目的,她必然对我们永怀感激之心。此事很好办,只需下一道诏令,带上几十名八旗校尉营兵,把肃顺等人抓起来,事情就办成了。”大家建议由奕䜣出面,亲自去热河一趟,设法与叶赫那拉氏见上一面,商量好了就一不做,二不休。

按照商量好的主意,奕䜣身穿白袍乌鞋,摘去了顶戴红缨,只带了几名府中的太监,轻装简从,赶到热河行宫大门之外。肃顺得知六王爷到来,面色严峻,当户而立,厉声问道:“恭亲王,你未经朝廷允许,怎么擅自跑到行宫来了?!”

奕䜣佯装毫不生气,卑顺地拱手作揖,道:“中堂大人恕罪,大行皇帝宾天,我得到消息晚了,五内俱焚,特来奔丧,以表臣子之心。还望中堂大人开恩,准予行礼。”说着,奕䜣竟挤出了几滴眼泪。

肃顺盯了奕䜣一眼,道:“好吧,看在你大老远从京里赶来,就准你去灵堂行个礼,明儿立即回京去,不许逗留!”

“一定遵办!只希望在行了礼后,给两宫太后请个安,便立即回京。”奕䜣哀求道。

肃顺断然回绝,道:“不行!两宫太后在丧礼期间,概不接见臣下!”

那杜翰在一旁帮腔说:“六王爷,自古道叔嫂不通问。况且先帝晏驾,皇太后居丧,尤其不宜接见亲王。六王爷应知此礼,主动回避才是。”

奕䜣无话可回,只得卑恭地连连称是。

圣母皇太后早派安德海四处打探六王爷消息,这会儿正在军机处与丽正门之间来回徘徊窥探,终于眼睛一亮,看到了六王爷了。他立即跑回畅远楼,向主子报告了这一消息。圣母皇太后眼中闪出异样兴奋而又十分决断的光彩。她略略整理了一下发髻,快步下楼,道:“小安子,随我去烟波致爽殿!”

小安子慌忙跟了上去,扶住主子道:“是不是和那边主子商议,召见六王爷呀?”

主子点点头。她在心中盘算:六王爷毕竟是恭亲王,真的较起劲来,肃顺最终是拿六王爷束手无策的。但此时肃顺是仗着先帝的授权,会极力阻止六王爷进入后宫的。因此,要想与六王爷搭上话,只有冒险召见他了。否则,那就再无机会面商大计了。

叶赫那拉氏缘着假山下楼,沿着花树丛中的鹅卵石小径,出了垂花门。她边走边设想着,突然站住,呆呆思索了好一会儿,索性坐到路旁小亭子的石鼓凳上,抽出腋下的手帕擦了擦鼻尖上沁出的细汗,重新思考该不该召见六王爷。她想到:这时要召见六王爷,肃顺必然不准。那么,要见到六王爷,必然要公开与肃顺闹翻。走到这一步,既为难了那边的太后,又会使肃顺全面警惕,布下监控,即便当面对六王爷说话,也只能说一些冠冕堂皇的问候话。这样又何必郑重其事地费那么大劲召见他呢?

她暗自庆幸自己及时地醒悟过来,放弃了马上召见六王爷的打算,从路边摘了一朵小白花插在鬓角,返回了畅远楼。

恭亲王在大行皇帝灵前跪拜哭泣,让人看起来还真的动了感情。然后,他带了随身太监来到武烈河东岸磬锤峰下的溥仁寺。这是承德外八庙中最早兴建的。随驾来承德的王公百官家眷等都寄寓在各处寺庙中。奕䜣进了寺门,自有长老、首座、监寺、知客等僧人迎接。进了正殿慈云荫殿,奕䜣拈香祷告:“弟子欲举大事,而凶吉未卜。愿菩萨为我一决,倘能一举得志,当重镀金身,再建山门。”

奕䜣说罢,便命知客取来签筒,欲卜一卦。正要举筒摇签,忽然有人从他背后夺去签筒,道:“六王爷,卜以决疑,不疑何卜?”奕䜣惊得虚汗直冒,以为是肃顺安排的人在监视自己。他回头一看,竟是军机章京达拉密(领班)的心腹曹毓瑛。曹毓瑛,字琢如,是章京中资格最老的“老班么”。咸丰北幸热河后,军机处极缺少人手,原打算晋升他到军机处任职。但他却颇有见识,暗中依附恭亲王,宁烧冷灶,而自觉与肃顺等人保持距离。

奕䜣见是曹毓瑛,喜出望外。两个人当即进了一所精致的小院,在上房密谈。曹毓瑛告诉恭亲王:“肃顺这次虽然禁止王公大臣晋见两宫太后,却粗心地允许圣母皇太后的妹妹入宫。她们姐妹俩已经见过面了。而七爷醇王此时正住在普宁寺之中。只要稍稍一见,便知大事如何了。”恭亲王得到这个消息很兴奋,道:“那就赶快去普宁寺打探一下吧。”

曹毓瑛道:“六王爷且慢。将来拿办肃顺等人的上谕,我先在这里拟妥,让你带回京去。将来给两宫太后过目后,就可以钤章发缮了。有此上谕,便可以宣示天下。不过,这里有一个难处:母后皇太后并未过问此事。她恐怕不会同意拿办肃顺及其同党的。”

奕䜣这才想到母后皇太后将来可能是一道不易逾越的难关。因此,他急得满头是汗。曹毓瑛沉思了一会儿,道:“目前有两件事必须由圣母皇太后来办:一是设法由她出面,劝说母后皇太后允许拿办肃顺及其同党;二是安排好两宫太后启程回京时,应比肃顺等提前几天到京,以便错开行动……”

曹毓瑛正说着话,忽听门外禀报:“七爷醇亲王在普宁寺为恭亲王设宴洗尘。马车就等在门外,请恭亲王上车。”

两个人不禁一喜,曹毓瑛道:“此事有眉目了,您赶快登车吧。”

一切都串通安排好了。九月二十八日午前,两宫太后和小皇帝大队人马抵达北京郊外,恭亲王、大学士桂良、贾桢、周祖培等在京王公大臣一起出城恭迎。僧格林沁和恭亲王已经完成了拿办肃顺等人的布置。两宫太后和小皇帝的大队人马近在眼前了。恭亲王见安德海突然直奔自己而来,恭亲王会意,立即用眼神示意僧格林沁把早已准备好的两份奏折塞进安德海手里。安德海一转身将奏折藏在胸前,不露声色地站在一旁候驾。随着行马和顶马的到来,两宫太后的金顶明黄龙凤车已渐渐逼近。就在这时,圣母皇太后所乘的第二辆车突然上前一步,与母后皇太后和小皇帝乘坐的第一辆车并排停了下来。

王公大臣们由恭亲王领着,纷纷跪下。恭亲王奏道:“留京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恭请皇上及两宫太后圣安!”说毕,他拿眼望了一下圣母皇太后,并使了一个眼色,分明是暗示:一切准备妥当了!

请安以后,两宫太后吩咐传谕百官:进城后各自回府休息一下,叫随行的七位顾命大臣们也回府与家人团聚。谁知,就在这一夜,宫中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发生了:载垣、端华被革除顾命大臣职务,赐自尽;肃顺在护送先帝灵柩回京途中,在密云行馆被醇亲王奕譞带兵捉拿,当场砍了他的脑袋;穆荫被处充军边疆;景寿、匡源、杜翰、焦祜瀛被革职,结果同样悲惨。三天以后,小皇帝载淳在大内太和殿举行隆重的登基大典,改明年为同治元年。恭称母后皇太后徽号为“慈安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徽号为“慈禧皇太后”,并恭奉她们分别移居东六宫的钟粹宫和西六宫的长春宫,由此通称为东太后和西太后。两宫太后由此开始了垂帘听政……出身贫苦之家的刘铭传听了这段宫廷政变的内幕,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鸿章道:“我恩师为此对我感激不已。由于我的提醒,他才与那肃顺断了多年密切的联系,没有上肃顺那条危险的贼船。”

刘铭传注意到李鸿章脸上洋洋自得的表情,但他想不出太好听的言语,却凭自己的感觉苦笑道:“除了肃顺,未必是一件幸事吧?大清朝二百余年来尚无太后临朝听政的先例。纵观史册,凡女主临朝,国家必遭大乱。还不知我们湘军、淮军今后的命运如何哟?”

李鸿章不以为然,道:“省三呀,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要多。所谓乱与不乱,非决于男人或女人执掌皇权。不说远的,就说道光、咸丰两朝,不是男人为上的天下么?那天下不是同样大乱?你在庐州时,最初不是也被逼得走投无路么?所以,无论当今天下是男人做主,还是女人做主,只要有才便好,使国家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就好。你在庐州一带已领兵打仗几年了。几年来长毛乱于内,夷人侵于外,我大清二百年江山岌岌可危。作为当兵打仗之人,就显得责任重大了。当然,朝廷的事我们管不了,也没有必要去管。为大清国效力,多打胜仗,就算得功绩赫赫了……”

李鸿章已说得时间不短,周盛波闯进门来,道:“叫我等好找呀!宴席已经摆下,只等李大人入席呢!”

大家一起出门,来到宴席大堂。十多桌酒菜已经上齐。李鸿章即席讲话:“今天聚集一堂的不仅仅是皖中能人志士,英雄豪杰,也是湘军的人才、淮军的希望,更是国家的栋梁。剿匪大业就寄托在诸位身上了。各营头从明天起要好好操练,尽快开赴上海!”李鸿章说着,举起酒杯,极尽欢聚之乐。

次日,经曾国藩批准,李鸿章正式搬出两江总督衙门,移住淮军营地。他前脚刚到,后脚就有人来报:“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大人驾到!”

这协办大学士的头衔是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后刚刚才给曾国藩戴上的。不想曾国藩在淮军营地第一次使上这个头衔。他很高兴,是来看望和祝贺大家的。李鸿章感动地落下了热泪,一把拉过站在身后的刘铭传,道:“这便是那额广面长、钟声铁面的刘六麻子。他还在为被您接见时的鲁莽而后悔和自责哩!”

曾国藩笑了,说:“或许正是因为他初次会面的鲁莽,才给本帅留下了较深刻的印象哇。哈哈!”曾国藩今天谈笑风生。李鸿章率众将领陪他在淮军营地里走了一圈。虽未经正规训练,但这些新勇们一听说是曾国藩亲临营地看望大家,所到之处,掌声雷动,口号声此起彼伏。各营都打出了自己的旗号。曾国藩眯眼一看,“铭字营”、“树字营”、“鼎字营”、“庆字营”等旗帜迎风飘扬,总共有十多面吧。他在刘铭传的“铭字营”大旗下停下脚步,刘铭传一个手心向上抬起的手势,刘盛藻心领神会,带头喊了一声:“保卫湘军!保卫曾大帅!”

这口号令曾国藩激动不已,他频频向新勇们招手致意。刘铭传也被这口号所感染,振臂一呼:“打到上海去!”全场立即响应,把口号声带向高潮。曾国藩转身对李鸿章、刘铭传等人说:“自从决定出兵救援上海,至今不过二十多天,你们就罗致了这么一支不错的队伍,我觉得身上的担子轻多了。哈哈哈!”

李鸿章见恩师高兴,把自己盘算了许多天的请求提了出来。他跟随曾国藩多年,对恩师脾性摸透了。可以这么说,他对曾国藩的了解比曾国藩对他的认识深刻多了。李鸿章在背地里都这样跟刘铭传、刘盛藻说过:曾国藩虽以理学名臣誉满朝野,但绝不是一个迂腐的、满脑子之乎者也的理学先生。他既深谙历史权臣的用人之术、建军之道,又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和一套完整的识别、考察、培养、驾驭、笼络人才的办法。李鸿章重返曾门后,更是潜心把握,认真揣摩恩师的喜怒哀乐,尽可能投其所好,赢得恩师的欢心和对自己的垂青。他预感到,在恩师今天高兴时提出请求,即便可能让他作难,抑或在平时根本就是不可张口之事,今日也很可能一口应允,说不定当场就办。李鸿章想好了,郑重地开腔说话:

“学生要把这支新军的初步情况报告恩师!”

曾国藩笑道:“愚兄洗耳恭听!”

“此次奉恩师之命创办淮勇……”李鸿章刚开口就被曾国藩拦在话头,道:“不!不是淮勇,而是淮军。湘淮本系一家,淮由湘出,尤有水源一道之谊,湘军与淮军更是如此。以后一律统称淮军!”

曾国藩的纠正是“亲切地打人”,把李鸿章和众将领心里都说得暖暖的。刘铭传有生以来头一回攀上这样的大人物,心想比当年在六安时接触过的福济之类水平高多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哩!他又把注意力倾斜到李鸿章身上,想看看李鸿章有何花招能逼曾大人就范。

只听李鸿章一脸严肃地说:“按恩师以前创办湘军的择勇标准,我这次是从三、四万人中精选了五千多人马,已组成十个营头。我胞弟鹤章也以旧团练为骨干,组建了一个营头在其中。这十营五千多人马绝大部分新勇身强力壮,但在张树声、张树珊、张树屏三兄弟和周盛波、周盛传兄弟俩及刘铭传、潘鼎新、吴长庆、鹤章、昭庆十个营官中,仅潘鼎新为举人出身,铭传、鹤章、昭庆也算读过书,有些文才,其他六个营官均无功名,还有二、三人一字不识。但他们武艺超群,又有统驭士卒的本领。如今新军已成,又已来到这金保门外操兵场上,就不可不用了。我所担心的是淮军的整体素质偏低,实力单薄,且都是新勇,难膺重任,战守难恃。此次淮军是奉您的命令开赴上海,若无精兵强将,恐怕立有覆败之虞。因此,从淮军初建考虑,恳请恩师能调拨几营湘军老兵,增加淮军的战斗能力。待淮军能勇善战之后,再由恩师任意回调,支援他营。”

曾国藩一惊,心想这李鸿章鬼点子真多。叫他招募新勇,他却把主意出在老湘军身上,而且出口就是几营。他惊归惊,但在李鸿章没有张口之前,他自己也设想过:这次新军是出征上海,且不说那儿的李秀成军队多么凶悍,单就上海特殊重要的位置来看,远比中国其他地方要复杂得多。上下事权不专,既有绿营兵,还有洋勇。淮军一去,代表的自然是他曾国藩。万一到那里不堪一击,他曾大帅的面子就丢尽了。从控制这支新军考虑,就更应该派一些老湘军到新军里当骨干了。曾国藩原先打算的只是增派几十名骨干,去营里充当营头、哨长之类,未曾想到整营整营地往淮军里派。李鸿章倒好,所有营官、哨长都配好了,要的却是能打仗的整营老湘军。这个要求是曾国藩不情愿的。但如今李鸿章已把话儿讲了出来,又正值新军创办之初,兴头正高,不能毁了他的热情。于是,曾国藩道:“你想调我哪个营队呢?”刘铭传快嘴快舌,脱口而出:“程学启!”他是听过李鸿章这个打算的。但这会儿抢先说出,弄了李鸿章很有些难堪。李鸿章狠狠瞪了刘铭传一眼,但又不好否决刘铭传所说,只好笑道:“是啊,是啊,我昨晚跟省三商议过,是他们下面人建议的。”

曾国藩并没有太在意,道:“那就这样吧!将程学启的两营老兵调归你统领,其中一营可以作为你的亲兵。另从曾国荃手下把开字营调给你,由程学启统带。你看怎么样呢?”

“是!”李鸿章道。经过一番裁减整编,新办淮军最后实际成军十三营,共六千五百人。

这日,曾国藩把李鸿章传到自己的衙门。李鸿章急匆匆赶来,一看是上海的钱鼎铭又到安庆来了。李鸿章问:“不是说好了两个半月以后开赴上海,你怎么才过月余就跑到安庆搬兵来了?”钱鼎铭打躬作揖,笑道:“你回庐州,我回上海,的确才过月余。但我已听说你李主帅出手不凡,振臂一呼,新军建成了。就在几天前,我在上海已得到确切消息,说新组建的淮军六千五百将士聚集于安庆北门金保门外营地操练,上海各界士绅欢呼雀跃,巴不得大军今天就开到上海去。所以,上海士绅又催我早一点来安庆迎接淮军呀。”

李鸿章又问:“上海各界心情可以理解,我也心急如焚。但不知各方面的准备妥当了没有,尤其是营地粮草等?”

钱鼎铭十分明确地回道:“请李主师一百二十个放心。叫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连贵军如何开赴上海,我们也做了周密的安排,已花了十八万两白银雇了七艘洋船,交由李主帅运送淮军。”

“多谢想得周到。但如何开赴上海,还由我恩师定夺,暂时不能敲定此事。”

曾国藩这时才插话,道:“上海方面出手也太大方了些。运送这几千人,竟要花去十八万两白银!况且,淮军如今是‘八’字才见一撇,还谈不上何时从何地开赴上海哩!十八万两白银,我湘军哪支队伍都未曾有过这样的福气呀!”

曾国藩此话一箭双雕,李鸿章听得脸红心跳,道:“恩师说得对,光运送兵员一项就花十八万两,太破费了。摸不准我带队伍从陆路步行出征上海哩!”

曾国藩、李鸿章在话中有一层共同的意思:你钱鼎铭一再吹嘘上海每年的厘金就达数十万两。这次愿意花十八万两白银雇下洋船,怎么到安庆来迎接新军了,还两手空空呀?!

李鸿章脸色有点不太好看,又见钱鼎铭并未正面回答粮饷一事,道:“其实,我新军在恩师督导、支持之下,的确组建迅速,但目前也遇到了诸多困难。比如说这粮饷不济,就是一大难题。听刘铭传说,他那队伍里招募的人,在家中都是壮劳力,上有老,下有小,生活担子很重。但投奔我淮军后,一切都顾不上了。我正在四处求援,为他们凑一、两月饷银捎回家呢。瞧,这些问题不解决,怎么开赴上海呀?还比如新勇们的行装问题,又是一大难题。不信你到金保门外看看将士们,有几个人不是破衣烂衫。大冷的天,我见他们还有不少人穿一条破单裤,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钱鼎铭听到这儿才反应过来,慌忙打断李鸿章的话解释说:“实在对不起。近日上海受李秀成长毛军进逼,中外商货顿滞,无法交易,致使厘金收入急骤下降。但上海方面已经答应,立即筹措十万两白银,以济湘军粮饷之困。新军出兵所需费用,也由上海各界官绅筹备。这一点没有问题。”

曾国藩、李鸿章这才露出淡淡的笑意。出了曾国藩的签押房,钱鼎铭跟着李鸿章共乘一辆四轮骡车去金保门外看看。这里到处是彩旗招展,喊杀声一片。各营各哨正在组织新勇们操练。程学启从自己营中抽调来十几名老兵,分在各营指导训练。钱鼎铭在场外观看了一会儿,大加赞扬,道:“依我之见,这支新军与老牌湘军没有什么区别。或许稍加训练后,比老牌湘军还勇猛善战。因为我看他们普遍年轻。”

“你这话有点道理。我淮军虽系新募,但大多数是庐州地方上的旧团练出身,像刘铭传的队伍已打过许多仗,有临战经验。其次是淮军里基本上都是穷苦之家的汉子。特别不怕艰险。仅这两点便是老湘军无法比拟的。”

钱鼎铭尽可能地讨好李鸿章,在一旁搭腔道:“大人所言极是,自古以来,艰苦是金,逆境出英雄哇。”

当然,李鸿章指着一队队方阵说:“湘淮本是一家嘛,我恩师就是这样说的。淮军与湘军在营制饷糈方面基本相同。淮军因袭了湘军的薪粮、恤赏、壕垒、营务处、粮台等制度。其次是湘军与淮军都是‘兵为将有’。这就是说,湘军以及新办的淮军,都是以将帅自招的募兵制代替了兵权归属朝廷兵部的世兵制。由于这个营制,官与兵的关系就不同了。湘淮两军都是以各级将领为中心,先设官,而由官招兵。我恩师已治军多年,皆先选将帅,而后才募兵。这支淮军,也是先给我下了‘委札’,决定以我为帅,然后由我再招募营官的。比如说‘铭字营’,用了‘刘铭传’名字中的一个字,他就是统将。‘铭字营’里的哨官、哨长由刘铭传选配,哨长们再去选定什长,一级选任一级……”

“这种‘分营立哨’、‘兵为将有’的好处在哪里呀?”钱鼎铭问。

李鸿章道:“突出的好处就是:呼应、指挥较灵。为什么会一呼百应?因为这种营制就等于把统领、营官、哨官等变成了主帅的私属,而弁勇兵卒也就相应成了营官、哨长们的私兵。湘军全体将士只服从我恩师一人。而我这支淮军今后也只能听任我的指挥了。所以说,将来淮军开进上海,不用说地方官绅,就是两宫太后来了,也要通过我才能调兵遣将。别人休想直接插手军务。”

钱鼎铭拱手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兵为将有,将为帅有,天经地义。这一点,我已与上海地方官员有言在先了。届时,无人敢对您的淮军指手画脚的,全凭您一人呼应全军将士。”钱鼎铭跟李鸿章一阵交谈,不觉聊出了兴致,更从李鸿章的身上长了见识,学到了不少东西。于是,他继续把话题引向深入,道:“容我在您面前班门弄斧。我听说曾大帅所招湘勇的原则是:‘选士人,领山农’。因此湘军主要将领大多数都有功名,其中科举及第者多达三十人。不仅如此,他还很注意兵勇的训练。有言是:‘概求吾党质直而晓军事之君子将之,以忠义之气为主而辅之以训练之勤,相激相靡,以庶几于所谓诸将一心,万众一气者,或可驰驱中原,渐望澄清’。不知李主帅治军之道,可与恩师有什么不同?”

李鸿章是个健谈的人,他见钱鼎铭真心求教,于是笑道:“我向来佩服恩师的治军思想。他是一位理学大家,特别注重对人观念的培养,以精神之倡劝导将士。我当然会禀承恩师的原则。但我也同时认为: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耳。我一旦无利于人,谁肯帮助我或跟着我干呢?董子正其谊不谋其利的话,立论太高,拿到我淮军里来倡导,恐怕很难行得通。招将招兵,许多人是看准了我会给他们以功名利禄、子女玉帛等,才来投效我的。没有这些,将很难成军。我听刘盛藻对我讲:刘铭传就实话捧在桌面上说:他为的就是百战封侯,光宗耀祖。我很欣赏他的直率。大话、空话、假话讲得再动听,有什么用呢?就说我们这次救援上海吧,费那么大劲把将士们编练成功了,你上海那边连一两个月的饷银都没给,谁肯背井离乡去替你卖命呢?当然,淮军进驻上海,不光是为了钱。我们为的是剿灭长毛,为的是保卫上海千万黎民百姓,进而保卫大清东南半壁江山。淮军不全是为钱而战,但没有钱也是不行的。我要给我的将士们以实惠,一面以义为利,一面也要以利为义,两者兼得,方能稳定人心,激发精神,战无不胜。”

钱鼎铭听着李鸿章的话,虽觉得有些铜臭味,但也算不过分,于是时而微笑,时而点头。他表示,淮军进兵上海后,他将为淮军的“利禄”之事,效犬马之劳。

李鸿章说这么多话,打的也是自己的算盘。他知道自己初入上海,必须借助这个请兵人的扶持,稳住阵脚,打开局面。所以,他尽可能多花一点时间,与之交流,既做了他的工作,又能通过他熟悉一些上海的情况。

钱鼎铭向曾国藩请求,要与正在操练的淮军将士们同吃同住,曾国藩同意了。钱鼎铭在淮军营地的起居间离李鸿章的行营很近,饭后随便逛逛就到了。钱鼎铭搬过来后,李鸿章每天都会来看望一两次。尤其是晚饭后,李鸿章是必来聊天。

淮军将领们出头露面较多的还算是刘铭传。能参与这种聊天的也只有刘铭传、张树声、潘鼎新少数几个将领。刘铭传敢说敢做,资历深厚,同级将领一般都让他三分。只有在李鸿章面前,他才稍稍有些收敛。

这天晚饭后,钱鼎铭到李鸿章行营里串门来了。跟在钱鼎铭身后的还有李鹤章、刘铭传和周盛波。大家各自找地方坐下后,李鸿章招呼上了热茶,又开始闲侃起来。

李鸿章首先说话:“这几天练兵,很有成效,队伍比以前整齐了,摸爬滚打比以前熟练了。尤其是省三的‘铭字营’,士气很高,每次演练完毕后,都由省三亲自训话,还高呼口号,很像个样子嘛。”

刘铭传道:“操练新勇,我在庐州西乡时已干过多年了。我那个旱圩演武场地比这儿的小不了多少哩!”

“省三就是这么直来直去,从来不会谦虚一点。”李鸿章道。

“人还是直爽一些好。拐弯抹角不上正题,这样的人怕是也不好相处吧?”钱鼎铭道。

刘铭传站起身来,大着嗓门扯出了李鸿章正想说一说的老话题。他问钱鼎铭:“钱大人,上海方面的粮饷什么时候能到呀?弟兄们都想先支一点捎回家去。”

钱鼎铭显得很有些尴尬,张口结舌答不上来。李鸿章暗暗为刘铭传叫好,心想:是要让他有个明确的表态了。于是,李鸿章故意把话扯远一点,深深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办理军务,与咸丰初年以前相比,已大不相同了。那时各省、各地如遇有大征伐,命将出师,不仅仪式隆重,而且是‘人马未动,粮草先行’,一切都不用带兵打仗的人来操心。像省三刚才提出的问题,在咸丰以前是根本不存在的。一军一营,朝廷或地方官府会提前拨下国帑,指派大臣,经纪其事。如今不同了,围剿长毛,朝廷并不重视时效,也不过多地控制各军各营。进军的快慢,何去何从等等,都可由领兵的人相机办理。甚至连丧师失地,只要不是非战之罪,亦可从宽理论。这样的情形,倒是比以前带兵压力小了许多。但恰恰是最重要的一条,大大不如从前了:招募兵勇、练兵、等饷办粮、购置火器军械等,一切都是自理。我现在两手空空,对所有将士们也是在空口讲白话。还望上海方面在淮军开拔之前,尽快有所表示。”

钱鼎铭本来想立即表态。比如说在淮军开拔前一天,把将士们一个月的饷银先发下去。但他不知李鸿章的胃口到底有多大,心中无底。于是只好频频点头,不敢贸然回答。

李鸿章又叹了一口气,继续开导钱鼎铭,道:“我所担心的兵饷,是指一兵一饷两项。而兵饷两者比较起来,又以饷为根本中的根本,是带兵中的重中之重。所以刘铭传才在那里叫唤……”刘铭传点点头,与李鸿章一唱一和,道:“我也只是干急无汗啦!”

李鸿章接着说:“有饷无兵不行,有兵无饷也不行。像你们上海这几年是有饷无兵,这是主事者的失算。上海五方辐凑,商贾云集,巨室播迁,有的是白花花的银子。那么,上海为什么不赶在长毛进犯之前把队伍编练起来呢?非得赶到火烧眉毛了,才来求助于我恩师。瞧,有饷而无兵,同样是很愁人的。但如同我们淮军一样,有兵而无饷,日子更难过。六千五百人在这里天天要吃、住、喝、用,哪一桩不要用钱呀?老实说,我对你拍胸脯下的保证一开始就不放心。要不然,如今队伍都快编练成功了,还不见你们掏来一个铜板?”

刘铭传忍不住接他话,冷笑道:“莫不是尽吹牛吧?为什么口头上表示得好,真的需要用钱了,又装熊呢?我看其中必有问题!”

钱鼎铭低头沉思了片刻,有气无力地说:“省三一针见血。上海方面是有问题。饷粮一时难以到位,原因不在于没有,而是事权不一,人为地影响了饷粮及时到位。”

“哦?”李鸿章立即警觉起来,表示很有点吃惊,道:“事权不一?这就更麻烦了。请鼎铭兄具体说说,以便本帅早有预防。不要等我大军进了上海,你那儿还在事权不一,那就害苦了我们了。”

钱鼎铭苦笑了一会儿,如实答道:“上海的饷源的确很不专一,各自为阵,谁也不听谁的。如果说整个江苏都为之头痛的话,那么,上海表现得便更为突出一点。这几年,能在上海当家的大员们太多,有权利都争着要,谁都想控制饷源。而遇到事情,没有人不推的。就说这次来安庆请兵吧,谁愿意露面?最后把我推出来了。从道理上讲,上海的饷源应该归薛焕一人集中控制。他是巡抚嘛。但实际上,薛焕面临的是上厄下制,各方都调动不了,无所作为呢!”

“上厄?此话怎讲?”刘铭传急切地问道。

李鸿章似乎有些明白,道:“你的‘上厄’是指何桂清吗?莫非他又跑到上海去,还以江督自居控制着薛焕?”

“正是。”钱鼎铭肯定地回答道。他说:“上海方面有三个大员最为麻烦。除了何桂清、薛焕外,还有一个署理江苏潘司吴煦。首先是何桂清,他丢了两江总督之职后,人并未离开江苏,而现任江苏巡抚薛焕与浙江巡抚王有龄都是何桂清在任时一手提携起来的。所以,他只要人还在江苏,就会对薛焕有所影响。薛焕这个人看上去很讲义气,知恩而图报。他以前与何桂清就关系密切,凡事都听何桂清的。现在的何桂清虽然不是江督了,但他依然很敬重何桂清,事事请示何桂清。不久前,薛焕还联系王有龄,合奏朝廷,要求皇上重新起用何桂清。朝廷下诏驳回,薛焕仍不罢休,自己冒着丢官的危险,又单独再奏朝廷。他谎称嘉兴方面的清军,一致要求何桂清复出督军。对薛焕的请求,朝廷又未准允……”

“薛焕虽知情谊,但此乃糊涂。留何桂清这样一个人在上海,叫谁也不好干。”刘铭传感慨道。

李鸿章又问:“那么,受制于下,又作何种解释呢?”

“所谓受制于下,指的是吴煦。此人一直是上海地方官员中的实权派,他兼管海关,官职虽在薛焕之下,但饷源却控制在他手中。吴煦这个人,做人是很精明的,也很能干事。但他对军事一点不通,束手无策。长毛围攻上海,他想到的惟一办法就是利用自己手中的银子,以金钱招募洋将,出钱让洋人替自己打仗。这些洋人都是什么人呢?大都是在本国混不下去了,没人要了,十足的洋痞子,来到上海以后,立马身价百倍了:吃住行,一律奉为上宾,享受着最优厚的待遇。上海危急了,请他们出兵阻击,你急得火烧眉毛,他自有他不变的章法:出兵之前,依据人头和不同的官职,先讲好价钱。仗还不知怎么打,银子要先答应下来。一到阵上,能打就打几枪,打不下来,绝不冒险,掉头就跑。如果打了胜仗,在原来答应的价格之上,还要另外给予重赏。所有战场缴获,一律归洋人所有。吴煦花钱请洋人打仗,没有任何效果,白银却送掉一大堆。上海近年的厘金收入,绝大多数落进了洋人的腰包。对于吴煦这种搞法,薛焕极有意见,可是无能为力。海关厘金掌握在吴煦手中,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巡抚有个屁用?!”

“这吴煦是不是与洋人暗中勾结在一起了?否则哪有这样花钱雇洋人打仗的?”刘铭传气愤地说。

“省三不要瞎说!”李鸿章显得不高兴了,瞪了刘铭传一眼,道:“洋人为他吴煦打仗,自然不能白打。谁叫你上海有饷无兵呢?依我看关键不是吴煦花钱请洋人打仗错了,而是洋人只顾赚钱而作战无能,这才是大错特错的!”

刘铭传吃了李鸿章一个警告,并没有觉出自己的观点错在哪里,仍然坚持认为洋人靠不住,道:“上海有那么多厘金,干吗非得请洋人?可以组织自己的队伍嘛。”

李鸿章给刘铭传打了一个示意制止的手势,钱鼎铭看见了,笑着对李鸿章说:“省三的看法应该是对的。这条路薛焕也走过。他曾先后招募过三万勇丁,钱倒没有花多少,但有兵却无将,都是一些混饭吃的。你着他们操练起来倒还像回事。可一旦出兵接仗,个个装熊,没有打过一次胜仗。直到后来,不打还好,一打却把长毛的士气打上去了。长毛们一见是薛焕的队伍来接仗,不在话下,争先上阵,势如破竹呀。薛焕因此也坏了名声,让吴煦看了笑话。薛焕叹道:除湘军之外,大清已没有可以跟长毛抗衡的队伍了。我来安庆请兵,薛中丞是非常支持的。他一再叮嘱,说善于用兵者,莫过于湘人……”

“这话太绝对了吧?淮将怎么样?淮军兵勇怎么样?!”刘铭传听钱鼎铭这话不乐意,打断他的话反驳道。

“不用误会。那时薛中丞还不知道会有一支淮军开赴上海。再说,湘淮两军是一家嘛,是不是?”

刘铭传一时没词了,倒是李鸿章掉转了话茬,道:“淮军已成,眼下已到了该讨论进兵方式的时候了。安庆与上海不仅路途遥远,而且间隔着洪秀全长毛的控制区域。要突破长毛的重重围阻,千里直赴上海,其难度是很大的。鼎铭已安排了洋轮接送,要淮军从水路抵达上海,我看这个方案是可行的。”

“是啊,是啊,上海方面吴煦、顾文彬和中外会防局的吴云、应宝时等人联合谈妥了洋轮,并与英国驻沪领事馆及有关洋行筹商,议定由麦李洋行承运,拟运兵九千人,骡马军械携同入船,绝无问题。只是曾国藩大人还没有明确应允……”

“我恩师的工作我来做!”李鸿章说。他用眼盯住钱鼎铭,又道:“这能怪我恩师吗?花十八万两银子雇洋轮,淮军将士想发一两个月饷银捎回家都还拖着未办。再说,听说为雇洋轮支付费用一事,上海方面已经开始争争吵吵了,都想少掏腰包或不掏腰包……”

钱鼎铭一听李鸿章又把话题绕回了饷粮上,自知没有退路了,这才表态:“洋轮来安庆时,会把将士们的饷银带一些来。没有多少,不会让将士们空手开赴上海的。至于争争吵吵一事,这是有的。还是那个原因:上海事权不一。所以才急需要李鸿章大人早点去上海。我敢断定,只要李大人一进上海,此类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这话我爱听!”李鸿章笑道。

各自散去后,刘铭传拖住李鸿章,想再聊几句,便问:“上海方面争争吵吵,大人您是如何知道的?”

李鸿章很得意,扬起脸盘,道:“什么事可以瞒了我,瞒不了我恩师吧?我恩师知道了,就等于我也知道了。”刘铭传听李鸿章这话,觉得就像年少时伙伴们在一起吹牛的口气一般,但在内心还是很羡慕他与曾大人之间特殊的师生之谊的。他在设想自己今后与李鸿章大人的关系相处,能否也有个突破?现在,刘铭传已经明显感到,自己一生的命运已经开始与李鸿章这个名字紧紧地连在一起了。这一点不容怀疑。

转眼到了二月下旬,根据曾国藩原规定的两个半月的出征期限,已经没有几天了。钱鼎铭天天围着李鸿章转,请求明确开赴上海的日期,以便安排洋轮来安庆接兵。李鸿章的回答是冷冰冰的:“性急吃不得热稀饭,新军还得再训练训练。过几天再说!”

钱鼎铭无奈,知道刘铭传在庐州办团练时就跟李鸿章有些交情,便请刘铭传帮忙出出主意,私下里催李鸿章出兵。刘铭传直来直去,对钱鼎铭也没有给好脸色,道:“要出兵容易,随时可以开拔。但你们许下的条件做了没有?好呀,仍然是空口讲白话,这个兵怎么出呢?”

刘铭传说得没错。李鸿章之所以把预定开赴上海的日期向后推迟,就是要看上海方面何时能把淮军将士的饷银支付给他。他在与曾国藩商量这件事时,不料又被曾国藩加了一码:“饷银发下来也不行,还必须把他们许诺给湘军的十万两白银到位,才能考虑启程日期!”

刘铭传把曾、李二位大人的意思如实透露给钱鼎铭了。钱鼎铭自知没有回旋余地了,他从安庆托过路洋船捎信给上海的吴煦,讲明淮军推迟发兵的原因,催吴煦抓紧兑现诺言,以利淮军尽早救援上海。

三月一日,上海的吴煦派人给曾国藩和李鸿章送来加急信函,称洋轮三月三日抵达安庆,请求曾、李二位大人发兵。仅此一条,曾国藩、李鸿章仍然会按兵不动的。但吴煦真的把曾、李二人最渴盼的事情解决了:首批捐赠给曾国藩衙门十万两白银,以济曾国藩急用。对淮军所有将士先支付两个月的饷银,立即分发到人。

“奶奶的,猴子不上树,多打三遍锣。他们早一点这么漂亮,淮军已到上海了!”李鸿章在收到银子后对刘铭传说。

“李大人何时发兵?”刘铭传问。

李鸿章道:“现在没有理由按兵不动了,就这三、四天吧。”

恰在这时,朝廷来了上谕,命李鸿章率淮军立即开赴上海。

“乖乖,若是上海的银子这时还没到,接了上谕也要启程了。哈哈,哈哈!”李鸿章捧腹大笑。曾国藩与李鸿章商定:三月十日,在安庆镇海门外码头举行隆重的发兵仪式,并设宴犒劳淮军哨长以上将领,士卒分灶会餐。饭后登船前往上海。

三月十日这天,太阳刚刚露脸,淮军十三个营六千五百多名将士已经聚集在安庆城金保门外的操练场上了。无数面旗帜飘着,舞着,口号声声把早晨平和的空气完全激荡了。那广阔的天空里便奔腾着一种巨大的声浪,即将远征的激情在刘铭传的灵魂里燃烧着。那燃烧的火焰已升腾到他的脸上了,也升腾到广阔的天空里,升腾到耀眼的朝阳里。

刘铭传站在“铭字营”方阵的队伍最前面,在等待着一场盛大的阅兵仪式的举行。虽然晨风里还有些寒意,却早已失去了冬日的料峭。刘铭传注意到操练场周围的杨柳树,梢头上有了一层朦胧的鲜嫩的绿色在伸展,这绿色把他的思想和灵魂都牵动了。“已经是春天了!”刘铭传扭头对站在他身后的刘盛藻发出了感叹。

“是啊,但愿‘铭字营’永远走在春光里!”刘盛藻用在清规寺给学子们讲课的语调答了一句。

刘铭传深深地吸了一口春天的空气,在心中涌动起一种希望,道:“是的,永远走在春光里!”刘盛藻会意地笑了。他熟悉站在他前面的这个麻子六叔,身上充满了草野武夫的豪气,也蕴藏着乡间读书人的文气。他张口就能骂人,拿起笔也能写诗。这就是刘铭传。

头一天晚上已开过各营统领会议。按照计划,今天早晨先由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和淮军统帅李鸿章等检阅新军。然后,曾国藩将设宴为淮军各营统领饯行。自出发日期决定后,淮军各营都进行了紧张的准备,依次排定队形,现场操练表演。刘铭传还按照李鸿章的部署,率“铭字营”勇丁们负责搭建了一座五彩牌楼。在牌楼下面,用木料钉起一个高台,高台后面拉起了帷幕,布置得雄伟而庄严。

刘铭传虽然在庐州一带闯荡多年,出兵、收兵的场面组织过多次,但还从没有见过如此宏大的仪式。他在心中漾起一种自豪。

操练场周围渐渐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老百姓。他们像无数的蚂蚁一般在操练场周围蠕动着,像江河、小溪那样,在这儿汇合。一时间,人如潮水。安庆周边的老百姓要来看看热闹,感受一下新军出征前的热烈。

在金保门外操练场旁边有一座怀宁酒楼。此楼上下三层,古色古香,在安庆城很有名气。酒楼前方有一块草坪,从早饭后开始,就不断有一套套骡车、一顶顶呢轿来到这里。太阳升出两竿高的时候,整个草坪已停满了呢轿、骡车和各色马匹。刘铭传注意到,这时场外开来一支亲兵小队,约三十多人,一字形在草坪外围散开。又过了一会儿,跑步赶来两小队卫兵,按照两步一岗的距离排开。卫兵们站立在甬道两侧,腰挂佩刀,神色严肃。向远处一看,从金保门外到怀宁酒楼之间,已布下了岗哨。一顶蓝呢大轿由八个勇丁抬着,从金保门下露头。后面紧跟着十五、六顶由四人抬的各色小轿。轿队直奔怀宁酒楼,在甬道前相继停下来。从蓝呢大轿里下来的正是曾国藩。他今天神采飞扬,头戴正一品红珊瑚顶戴伞形红缨暖帽,身穿绣有仙鹤补子的绀色九蟒五爪袍,脚套粉底皂缎靴。

曾国藩下轿后,以审视的目光环顾着。他先扫了一眼五彩牌楼,然后将目光慢慢移动,从一个方阵转向另一个方阵。队伍中“保卫曾大帅”,“打到上海去”的口号声响起。曾国藩在李鸿章、曾国荃、李鹤章等人的陪同下大步迈向高台。他边走边向淮军将士们挥手致意。

在台上站定以后,曾国藩扬起双手,在空中摆动了一会儿,然后用最清脆的声音喊了一句:“淮军将士们!我在这里向你们道贺了——!”这时候的人们,已经跟打了胜仗的时候一样了:有的摔掉了帽子,有的挥起了拳头,所有的短刀、长矛和枪支都被挥舞起来。整个操练场好像刮起了旋风,让队伍荡漾起一种壮观的热烈。

曾国藩的讲话很简短,以至后面的话让将士们几乎没有听清,好像最后一句话是:“祝淮军……一路顺风、马到成功”之类。人们不在乎曾国藩到底讲了什么,也不企求披挂上阵的李鸿章能给他们怎样的激励,淮军六千五百多名将士此时只想感受一下刚刚组建成功、即将开赴上海的欢乐。其实他们更多的是在各自的心里编织一种幻想与企盼。

曾国藩等人来到怀宁楼时,楼栏杆上已插满了彩旗。廊檐下还挂出了十几盏红灯笼。楼里一大批不知名分的官员们早已抢先一步,躬身站在甬道两旁迎候。站在最前面的有李续宜、杨岳斌、彭玉麟、鲍超、多隆阿等等。所有文武僚属今天都穿了清一色的崭新的朝服,头戴不同品级的红缨帽。这一身身穿戴,很让刘铭传眼馋。他想到自己,尽管在庐州西乡时,自己早就因功由千总晋升为都司衔,连擢两级,但今天看起来,那只是个名分,甚至是空头支票。自己未曾得到过丝毫的官俸,更没有穿过哪怕只是一只麻雀图案的官服。想到这里,他才似乎清醒过来:在庐州那块地方小打小闹,闹到什么时候都还是草野流寇,没人承认你。今天这条路恐怕不仅会使自己被人承认,而且名正言顺,最终有希望成为他们中间一员的。

刘铭传在安排好“铭字营”勇丁们分灶会餐之后,领着一帮哨长们来到怀宁楼。李鸿章俨然以东道主的架势向刘铭传招了招手,道:“省三请过来!”

刘铭传大跨几步,来到楼梯口。李鸿章拍拍刘铭传的肩膀说:“你得上楼去,各位哨长们留在楼下大厅吧!”原来,今天的怀宁楼一、二层共摆下三十桌丰盛的酒席。湘、淮两军到场的统领以上的将领陪曾国藩大人在楼上就餐,其他人在楼下就餐。

整座怀宁楼气氛热烈,欢声笑语满堂。热气腾腾的各色菜肴是精心准备的。每一道菜都是先上首桌,然后依次端上其他桌。二楼上的菜上齐了,再上一楼的菜。好歹每道菜一桌不缺,三十桌完全一样,大家心中十分高兴。

刘铭传、张树声、周盛波、吴长庆、李鹤章等围坐在楼上第四桌。前三桌坐的是曾国藩、李鸿章、皖省及安庆地方官员、湘军主将及七艘洋轮的船长等。

开席不过一袋烟工夫,互相敬酒就开始了。曾国藩应接不暇,很长时间几乎放不下酒杯。李鸿章也忙得不亦乐乎,依次一桌又一桌去向同僚和部下们敬酒。最后,他端着酒杯来到刘铭传等人的桌子前。周盛波起身让座,李鸿章摆摆手,而是重新要来椅子、碟、筷等,在上席位子上坐了下来。刘铭传率先向李鸿章敬酒,李鸿章一仰脖子喝下去了。张树声等也举起酒杯要敬酒,李鸿章道:“饶了我吧,让我喘口气,大家说说话,好不好?”

众人放下酒杯,李鸿章道:“诸位,我听说,曾大人举办如此隆重的盛会,好像只有两次:一次是湘军刚刚组建时,从衡阳石鼓嘴血祭出师,一次是攻下武昌城,我恩师给各位湘军主将颁赠腰刀。这算是第三次吧?前两次虽也隆重,但规模远不及这一次盛大。哈哈……”

“曾大人如此重视淮军的组建,淮军今后必有希望。”张树声说。

刘铭传借着酒兴道:“有希望,没希望,关键要靠我们自己去打。奶奶的,一个个拼命地打,把长毛打尽灭绝,各位才能前程远大。”

“说得对!”李鸿章高兴地点着头。他要求刘铭传代表庐州各位将领去向曾国藩敬酒。刘铭传丝毫没有推辞,自个儿把酒杯斟满,向首桌的曾国藩走去。

曾国藩看到刘铭传来了,示意旁边让出位子,然后招呼刘铭传道:“省三呀,坐到我旁边来,不要敬我的酒,先敬其他各位!”

刘铭传道:“不!曾大人,请容我先代表庐州来的各位敬您一杯酒!”

曾国藩见到刘铭传仍然端着酒杯站在桌边,笑道:“好呀,那么,你先坐下我就喝了这一杯。”

“不!您先喝了这杯酒,我再坐下!”

曾国藩欣赏这个庐州汉子的脾性,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道:“本帅喝多了,只能一点点。”

刘铭传本来还想坚持请曾国藩喝尽一杯酒,无奈众将领相劝,并挺身而出要跟刘铭传斗两杯,刘铭传有些招架不住了。

曾国藩首先离开酒桌,上了三楼茶房。李鸿章眼尖,立即起身跟着进了茶房。刘铭传刚在首桌落座,见曾国藩歪歪倒倒上了三楼,也借着酒劲大胆闯进了茶房。八色的水果拼盘和一壶香气扑鼻的黄山毛峰茶已经准备好了。众人面向曾国藩坐下来吃水果喝茶。刘铭传大鱼大肉吃的过多了,这些香甜的瓜呀果的,在庐州乡下是很难见到的。他向曾国藩痴痴地笑了一下,伸手抓起一个最大的橘子就拿嘴来啃。李鸿章在斜对面见了,捂着嘴笑。曾国藩见刘铭传竟然不会吃橘子,也笑出了眼泪。曾国藩从果盘中挑出一个最小的,用手剥了橘子的底皮,将红色的橘皮在手心上抛了一下,又扔在地上,以此向刘铭传示意:这橘子皮是不能吃的。刘铭传明白了,他学着曾国藩将橘皮剥下来,掰开两瓣橘子,用手心向上抛起,然后迅速张开大嘴接住,将橘瓣吞了下去。众人哄堂大笑,快乐极了。

李鸿章面向曾国藩动情地说:“恩师今日之情,淮军将士终生不忘。将士们尚无半点战功,恩师就办下了如此隆重的宴会,下午还要举行阅兵仪式,我等去上海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答了。”

说着,李鸿章落下泪来。刘铭传等人也很受感染,动情地望着曾国藩。

曾国藩自知马上就要与在座的将领们分手,也是感慨万千。但他是不易失态的,仍然目不斜视,把目光落在李鸿章身上,道:“少荃,你们即将去上海了。我想问问你:上海的防务情况你们知道么?”

李鸿章点头道:“学生已悉心了解一些。上海人事上的薛焕、何桂清、吴煦三人的繁杂关系且不去说它了。单就防务来看,大抵可归纳为五个方面……”

“乖乖,出口就是五个方面,不一般!”刘铭传小声嘀咕一声。他要仔细听个究竟。只听李鸿章数着手指说:“一是朝廷在上海的防兵,原为薛焕的第三标,经过历次扩编后已达四千人。二为上海的团练,因是按田亩出人,估计总数可达十万人。这个人数虽不少,但都分散在各处,平时不容易集中。他们平时边耕边战,因此不可依靠。三是英、法洋兵,主要是为了保卫他们在上海的租界,约三千人左右。四是以华尔为首的洋枪队,其中一部分是花钱雇来的洋人,一部分是从中国招募勇丁。两部分人混合成军,大抵有五千人。五是中外防务局,由英国参赞巴夏礼发起,主要是一个联络、办事机构,没有什么兵力。另外听说薛焕又从扬州、镇江、杭州等地借调了一些兵力,用于补充防务。情况就是这些。”

曾国藩很满意,道:“少荃呀,你虽还未开赴上海,但对上海的方方面面情况已有了大概的了解,足见你是个有心人,对淮军的任务有全面的盘算,这些我都放心了。到上海后,要继续训练好自己的队伍,把刘铭传、张树声等主要将领的作用发挥起来。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嘛!只是上海的防务情况十分复杂,你到上海以后打算如何应对?”

李鸿章有些慌了,抓着脖颈,道:“哎呀,这一点我还没有认真考虑过,只是零零星星地搜集了一些情况,还未来得及分析、判断,确定对策。不过,仅凭我个人的感觉,我认为上海华尔的洋枪队倒是可以利用一下的。就此还要请恩师指点。”

“还指点什么?你应该把华尔的洋枪队挖过来,设法控制在自己手中。就你了解的五个方面防务情况来看,真正能打点仗的还是洋枪队,其他都属于看家护院的性质。告诉你一个消息,金陵的长毛们也在通过各种途径暗中拉洋兵入伙,主要目标就是华尔的洋枪队。因为华尔的队伍不仅兵勇能战,有经验,更重要的是武器军械先进,没有一个人像你现在的淮军勇丁一样,还在使用大刀、长矛……”

“是呀,是呀!曾大人说到了点子上,武器军械很重要,要赶快配备一些,才能以一当十。”刘铭传控制不住自己,插话道。

李鸿章向刘铭传递了一个眼色,意思是注意礼貌,不要打断曾国藩说话,刘铭传明白了,又抓过一只橘子来剥皮,不吭声了。

曾国藩继续道:“军械设备很重要,但必须一步一步来。省三原来在庐州西乡办团练时不是造过田鸡炮么?这就是一条路子。另一条路子就是花钱买,这个办法见效快……”

“还有一条路子:从长毛手中夺!多打几次胜仗,兵械设备就有了。”刘铭传说。

“好!省三有志气。”李鸿章刚要瞪眼,曾国藩却抢先表了态,并接着说:“我分析了一下:洋人来中国,不是要我们的江山,而是要我们的金钱财物。而长毛就不同了,他们是既要我们的江山,又要我们的金钱财物。从上海、宁波、杭州方面报来的情况看,洋人在中国,是倾向于我们,而不是长毛。他们在许多战场上都能协助我们进剿长毛贼。”

曾国藩刚想喝口茶,刘铭传接上话道:“曾大人,洋人其实也很滑头。我们在庐州与长毛、捻匪周旋时,就听说匪贼们的军械是从洋人那里买的。在长毛队伍中,就有洋人在当他们的顾问,暗中甚至是公开支持长毛与朝廷作对。因此,我们在利用洋人的同时,不得不防他们一手啊!”

曾国藩点头道:“这正是我要强调的。华尔的洋枪队必须用起来,但也要对他们有充分的警惕。也就是说,不能放手让他们去独当一面。比如说,淮军决定去收复一城一地,只能让他们打配合,不能让他们去独占一城一地。洋人本性贪劣,那吴煦在这一点上已吃了许多亏。淮军不能把洋人的胃口吊起来,要防止仅有的那么一点厘金,都落到洋人手里去了。”

曾国藩说到这里,突然站起身来。他见茶房门外已站了许多刚散了酒席的将领,都在专注地听他讲话。于是,他提高嗓门,又道:“临别之时,我送各位将领四句话:一是言忠信;二是行笃敬;三是会防不会剿;四是先疏后亲。对此,我不做解释了,你们自个儿去体悟吧。”

李鸿章也站起身来,面向曾国藩恭敬地答道:“恩师一番点拨,学生明白了!”

曾国藩在茶房内踱了几步,问李鸿章:“你们到了上海以后,准备在何处扎营?”

李鸿章尚没有反应过来,随口答道:“当然先选择一幢建筑,安下身来。但也必须能较长期呆下去。我准备与将士们同甘共苦。”

曾国藩摇摇手,道:“少荃这次错了。不知你想过没有?上海是一个极大的通商码头,财货丰富,但三面临水,易攻难守。因此,它在军事地位上远不如镇江重要。我这次叫你们去救援上海,不仅仅是要你们保住上海一城一地,还要把眼光放得更广阔一些,立足上海,面向周边乃至金陵一线,最终全力配合曾国荃大军,择机共同围攻金陵。所以,你们到上海只是一个过渡。你最终要设法把你的行营移驻到镇江去。在上海与金陵两边,一起兼顾起来。为此,在镇江安营扎寨才是最有益的。”

“镇江不是有冯子材在那里驻守么?”

“这不要紧,我会奏请朝廷,把冯子材调走就是了。镇江才是淮军真正的大本营所在。”

李鸿章心中另有算盘,但这会儿也只好答道:“学生我尽力遵办。待淮军到上海后,我稍作安顿,就着手准备移驻镇江,兼顾两头。只是上海那边,何桂清丢城失地,滥杀士绅,朝廷对他已愤恨之极,我可把他当作一只死老虎,不去理他。但薛焕毕竟追随何桂清多年,又身为巡抚,恐他难以与我淮军真心合作。若他利用巡抚一职事事为难我,您让我驻守镇江、兼顾两头,我便很不方便了。”

曾国藩心中暗暗一惊,心想这李鸿章好厉害呀!这边人马未动,那边已在窥视巡抚的宝座了。在场的刘铭传等丝毫没有听出李鸿章话中有什么含义,惟有曾国藩明白得很:李鸿章是在想夺去薛焕巡抚一职。其实曾国藩已经有了打算,准备在淮军到了上海以后,择机奏明朝廷:让李鸿章担任苏抚。只是自己还未透露出半点意思,李鸿章就伸手了,让曾国藩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但既然已把话讲到了这个份上,曾国藩决定来试探和验证自己的判断。于是,曾国藩索性坐下来,捧起了热茶杯,道:“少荃考虑一下,谁去担任江苏巡抚一职比较合适呢?”

李鸿章心头猛地一惊,但很快恢复了镇静,道:“林文忠公之婿、前赣南兵备道、我的同年沈幼丹可肩此重任。此人既有恩师之风,为人正派耿直,又在湘军中办过军务,对恩师您忠心不二。我看还是他比较合适。”

曾国藩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沈幼丹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惜我对他已另有考虑了。你再想想有没有其他人选?说给我听听。”

李鸿章抓耳挠腮,心想:恩师在苏抚人选上果然没有想到我李少荃。他不觉十分失望,随口答道:“学生从未留心过此类事,一时想不起来了。”

“眼前不就有一位最佳人选么?我们拥戴李鸿章大人出任江苏巡抚。左季高大人一去救援浙江,不是也当上浙江巡抚了么?!”刘铭传直着嗓门忍不住向曾国藩推荐起来。

李鸿章佯装生气,骂道:“扯淡!这种事有你等插言的吗?!”他嘴上骂刘铭传,心里却感激不尽,觉得这是欠了刘铭传一个人情。

曾国藩笑道:“省三好眼力!”他仅说了这句话,就只顾喝茶了。然而仅仅这一句话,让李鸿章兴奋的心快要蹦出胸膛了。他只觉得心跳加速,周身热血沸腾,一时把脸儿胀得通红。李鸿章也捧起一杯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曾国藩喝了几口茶,慢声细语地说:“省三是凭感觉。说明他对你李少荃有一定的了解。而我凭的是多年的观察、分析和判断。在座的人当中,了解你的人很多,谅都没有我了解的全面、准确。省三他们是用一双眼睛看你,我是凭头脑认识你。你才大心细,劲气内敛,是很适合做地方官员的。而在以前,你没有这个条件。才能是够了,但实力不够。现在不同了,手中有了一支淮军,这便是资本。我保奏到朝廷去,不会被忽视的,十有八九要下诏令的。我若不是有一支湘军,朝廷也不会给我那么多头衔的。我不是说大话,也不是因为今天把老酒喝多了,胡论一通。你出任苏抚,只须我轻轻一奏,保准这顶帽子很快会落到你的头上。你放心去上海吧,剩下的事由我来办。我让你尽快移驻镇江,其中便有这个意思哇。”

李鸿章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喜悦之中。他想到了自己已故的父亲,想到了年迈的老母和诸位兄弟,想到自己的妻子、儿女们。自己不是正在替他们争光吗?也为自己的兄弟和儿女们的前程注入了有分量的法码。在激动的情绪支配下,他起身对曾国藩道:“若是将来恩师真的把苏省这块地方托于学生了,我一定守卫好它,治理好它,为您争光,为百姓造福。”

“托之于你,我是基本放心的。好歹那个何桂清日子不长了,朝廷早晚一天是要把他捉拿进京的。薛焕的职位下一步由你接任了,他在那里也就无所作为了,兴不起风,掀不起浪的。你的难度不大,事权专一了,军政两面,都掌握在你一人手中,会使原来看起来很复杂的关系,立即变得简单起来。我相信你有能力去把那个地方的复杂关系理顺的。”曾国藩说到这里,呷了一口热茶,然后用五个手指头梳着胡须,好似还在思考着临别前要交代的话。他终于又道:“作为一军统帅,一省巡抚,无非两个方面。一在求人,二在治事。求人有四类;求人之道有三个方面。治事也有四类,治事之道也有三个方面。先说求人之四类,这便是:曰官、曰绅,曰绿营之兵,曰招募之勇。其求人之道的三个方面是:曰访查,曰教化,曰督责。做好这三个方面,就如同鸷鸟猛禽之求食,如同商贾之求财,须孜孜以求。‘访’的问题,要辨其贤否,察其真伪。教化者,就是诲人以善,而导之,率之以亲身。督责,如商鞅立木之法,孙子斩美人之意,正所谓予金在前,猛虎在后。治事之四类,即:曰兵事,曰饷事,曰吏事,曰交际之事。其治事之道的三个方面是:曰剖析,曰简要,曰综核。剖析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对每一件事,先须剖成两片,再由两片剖成四片,由四片剖成八片,愈剖愈细致,愈剖愈深入。如纪昌之视虱如轮,如庖丁之批隙导蒙,总不使有一处之撤预,一丝之含混。简要者,是说事情虽然千头万绪,而其要害之处不过一两处。就如人虽然高大,而脉络针穴不过数处;万卷虽多,而提要钩玄不过数语。凡御众之道,教下之法,要则易知,简则易从,稍有繁难则手下人就既不信也不从了。所谓综核者,如为学之道,既日知所忘,又须月无忘其所能。每日所治之事,到一月两月就必须综合核查一次。军事、吏事,则月有课,岁有考;饷事者,则平日有流水之账,数月有总汇之账。总之,当统帅,做巡抚或当其他什么官,没有太高深的学问,但亦须面面想到,事事在心,件件有落实。近日来,我稍有闲静之日便回忆前史,总结出这样两句话。这两句话像省三、树声等也不妨揣摩一下,将来有希望做巡抚,更是要切记。这两句话是:盛世创业之英雄,以襟怀豁达为第一义;末世抚危救难之英雄,以心力劳苦为第一义。少荃、省三、树声你们都听着:我们都是受命于国家的危难之时,要想争做这个时期的杰出人物,抑或还想在青史上留下一丝痕迹,除了埋头劳苦,竭尽全力之外,没有其他的捷径可走的。切不可因手握重权,位在人上而稍有松懈。危难之时,没有我们的潇洒。若是松懈了,必然无路可走,最后要葬送自己,更葬送了我们共同为之奋斗的大业……”

曾国藩讲到高兴处,滔滔不绝。他还要讲下去,刘巡捕急匆匆来禀报:“预定的开船时间快到了,请检阅发兵吧!”

李鸿章、刘铭传、张树声等听曾国藩推心置腹的教诲,都入迷了。初听似平常之理,细想这一席话,觉得既深刻又全面。大家都还有话要请教,但是来不及了。曾国藩大手一挥:“走!我送淮军出征!”

淮军各营早已列队等待。从操练场列队出发后,队伍经金保门,然后穿城而过,一路开往镇海门,到达安庆江边的码头。曾国藩的八抬大轿打头,依次是李鸿章、李续宜、曾国荃、杨岳斌、彭玉麟、鲍超、多隆阿等人的小轿,还有骡车、马车一溜烟直奔镇海门。到了城南镇海门江边码头,曾国藩站在彩门下不断向一队队方阵拱手祝福,其他送行官员排在曾国藩两旁向淮军将士挥手致意。李鸿章最后登船,曾国藩把李鸿章亲自送到跳板上,与之握别。李鸿章向曾国藩深深鞠了一躬,半天才直起身来。江面上汽笛长鸣,七艘洋轮缓缓启航。

四、血战申江逐忠王

淮军、洋枪队和英法联军合兵一处,忠王李秀成也觉难以抵抗,只得长叹一声,退出嘉定。刘铭传心头暗喜:“原来太平军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我还以为都是三头六臂呢!看来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呢……”

1862年4月8日,即同治元年三月初十日,刘铭传率所部跟随李鸿章鼓轮东下,浩浩荡荡开进上海城。此时,太平军忠王李秀成兵分五路,开始又一次大军进攻上海。仅两个多月时间,太平军占领了上海周围的嘉定、青浦、奉贤、南汇、川沙等地。李秀成北路直逼静安寺,南路进抵松江天马山,计划对上海城展开全面围攻。眼下的上海城真正是岌岌可危了。城外太平军压境,炮声隆隆,昼夜不绝。城内人心惶惶,纷纷逃往租界。中外人马奔来跑去,调兵遣将,加紧防务,将交通关口戒严起来。苏松太道道台吴煦与云集上海的苏浙豪绅地主,共同筹措了五万两白银,雇请了英法两国海军提督,即驻沪舰队司令带兵把守城门,由他们来进行所谓的“包打长毛军”。

“有钱能使鬼推磨”。吴煦对此坚信不移。他只有依靠洋人来担此重任了。这些洋将指挥兵勇分驻在小东门、老北门、老西门及大南门。只见上海各处城门,都是荷枪实弹的洋兵洋将在那里守卫着。豪绅地主们既然已经掏出了大把银子,就不仅仅要他们守住城门站岗放哨,而且还希望他们能出城作战,把太平军赶出上海外围。但这些洋兵洋将岂敢走出城门半步?他们整天把城门关得死死的,只守不攻。

根据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规定,上海城北的广大地区已划归洋人所用,使之成为可供洋人长期盘踞的三个租界:城北直至洋泾浜,即今天的延安东路和小东门以北的滨江一带,是法国租界。从洋泾浜向北直抵吴淞江,东至黄浦江,西至泥城浜一带,是英国租界。吴淞江以北的虹口一带,便是美国租界了。三个租界中,惟有美租界徒有其名,周边没有严格定界,建筑物极少,满目荒凉。在上海的美国人中,没有人肯当这有其名、无其实的领事。美国政府只得强行指定一个在中国的美国商人充当领事。这领事一直住在英租界内。上海三个租界真正居住的洋人不过两千人。另有华人大约六百人。但自从李秀成率太平军图谋上海时起,稍有资产和金钱的华人便纷纷花钱进入租界借居。洋人为此大捞了一把,而英、法租界内人满为患了。淮军进入上海时,英、法租界内总人数已超过五十万人,租界由此开始畸形地繁荣起来。华人在租界内占绝对多数,可以看到的洋人是凤毛麟角,这使得华人自己为自己的命运担心了:租界已成为实质上的富裕居住区,那么,租界还能给人一个安全感么?太平军一旦攻入城内,也不一定因为那儿是租界而不敢入内。真正的洋人为避战火,躲到他们停泊在江边的军舰、商船上去就行了,谁还管你租界内华人的性命如何呢?所以,这时的上海租界内同样笼罩在一派恐慌之中。

淮军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抵达上海的。上海的各界人士以及百姓仿佛是看到救星来了。在码头下船时,刘铭传率“铭字营”首先踏上这块土地,只见这些兵勇一律灰布包头,蓝布窄袖褂子外面加穿了一件红条镶边的“勇”字背心。兵勇们长裤绑腿,足着草鞋。远远地看去,除衣着敝旧,服色深浅不一外,倒也整齐,像一支能打仗的队伍。他们手持的武器大多是刀矛和土枪。土枪中又分两种,一种是单人使用的小枪,一种是三四人合用的抬枪,长约一人多,虽然笨重,但射程比小枪先进。淮军里也有一些旧式劈山炮,俗称红夷炮。使用这种炮,必须先在炮筒前塞填火药,然后在火药上灌入一二百粒葡萄大的铁丸,以火药引发,这便算开了一枪。打过一炮,再填入药,再灌铁丸,以此反复,向敌人射击。打过几炮后炮膛太热,须待炮膛冷却后才能使用,效率极低。刘铭传到安庆后看到这种炮,连声叹气:“咳,这家伙还不如我当年毁佛造成的田鸡炮嘛!”但他那几门田鸡炮丢给留在庐州西乡看家护院的旧团练了。他原以为加入淮军后军械设备不用发愁,没有想到武器军械这么落后。

上海各界官绅、百姓看到淮军如此落后的军械装备,不禁为他们日夜渴盼的队伍能否守住上海打了一个问号,捏了一把汗水。叹息也好,失望也好,各种各样的担忧也好,而李鸿章的淮军毕竟来了。好歹这些淮军将士个个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精神抖擞,不像老湘军和绿营兵队伍中间,胡子一大把还在队伍中滥竽充数,混点饷银养家糊口。淮军尽管穿戴寒酸,器械落后,但还是使上海各界人士看到了一线生机和希望。

刘铭传的部下们一脚踏上陆地,并没人留心上海官绅和民众的复杂心情和表现。他们高兴极了。因为绝大多数兵勇来自乡村,有些人长这么大连小小的庐州城都没有机会逛过,哪里想像出在大清的国土上还有如此气派的高大建筑?兵勇们下船的时候,如同轻烟一般的晨雾还笼罩在黄浦江的水面上。远远看去,穿梭似的行驶着的各种驳船、洋轮等,显得很模糊,只有一点一点的黑影子在江面上移动。小火轮上的轮机声,随着清新的晨风播送过来。码头上除了隐约可见的高楼大厦外,还有许多吊车在“突突突”地吼叫,长长的钢臂在淡淡的晨雾中晃动。刘盛藻紧跟着刘铭传,面对这个大都市码头上的景象,也是百感交集,异常兴奋。顺着刘盛藻手指的方向,刘铭传注意到忙忙碌碌的港口,帆樯林立,舳舻相接;再远一些,便是高高的屋宇和挺立的塔楼。清晨和缓的东风吹来了一阵喧哗的市声,其中以轮船的汽笛声最为响亮。

刘铭传见他的部下们激动地欢呼雀跃,怕乱了队形,下令让刘盛藻跑上堤岸,在灰色的大石块砌成的堤面上打出“铭字营”大旗。各哨兵勇立即列队站成方阵。其他各营兵勇见“铭字营”集合起来,也纷纷在自己的旗帜下列队等候李鸿章等下船。

李鸿章是由陈鼐、丁日昌、钱鼎铭陪伴走出船舱的。李鸿章心情高兴,不仅仅因为他和他的队伍顺利抵达了上海,也不仅仅因为已踏上堤岸的淮军各营正在列队恭迎他下船,他的高兴还在于:曾国藩在他离开安庆码头时,突然送给他一个惊喜:将陈鼐、丁日昌分拨给淮军,充作他的幕僚和助手。

陈鼐、丁日昌此时跟在李鸿章的身后。李鸿章满面春风,看着岸上挥动的手臂和飞扬的旗帜,心潮如黄浦江水,翻滚不息。从安庆登上洋火轮时,看着在彩门下挥手的恩师曾国藩及送行的其他官员,李鸿章尚没有真正体会出“千军万马,惟我独尊”的得意与满足感。下了洋轮,看到码头上如浪潮般挥动的手臂,他第一次真切地有了这种感觉。他走到一个个方阵前,向他的将士们挥手致意,就如同曾国藩在为淮军将士们送行时挥手一样,既热情又有力,而又显示着一种威严。

当他走到刘铭传的面前时,“铭字营”队伍里不知谁带头鼓起了掌,很快掌声一片,从这个方阵传向那个方阵。

徜徉在黄浦滩头,李鸿章与众将领和陪同人员又说又笑。刘铭传与钱鼎铭并排走在李鸿章身后。刘铭传手指着马路道:“作梅兄,你看这上海的租界内,西洋女子们乘坐着牛车自得其乐。我真想不通这牛车有什么玩头?!难道在他们洋人自己的国度里,就没有牛车么?”

钱鼎铭以行家的口吻答道:“西洋国家里自然也是有牛的。但他们那儿可玩可享乐的东西好像比我们多得多。到我们这儿来了以后,没有什么好玩的,只好拿牛车当作消遣了。他们平日里要么玩玩打球、赛马、赛船,还到租界外的荒郊野地里去打猎,横冲直闯。他们有时还用猎枪误伤了我们的百姓,百姓们大叫大喊地告到县衙,县衙斥道:‘皇帝老子都拿洋人没有办法,让我如何处置了这帮洋人?!’你看,洋人们就是这样。洋人们在你们庐州少见,到上海可就多了,躲他们远一点没错。”

“简直是胡闹!”走在前面的李鸿章听到钱鼎铭这些话,回头喝道。这一声喝斥让刘铭传对李鸿章肃然起敬。刘铭传扭头问钱鼎铭:“看来洋人在上海不能善待大清民众,简直有点霸道了!”钱鼎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何止是霸道?就是胡作非为,而且很有野心!”

“此话怎讲?”

钱鼎铭用手比画一个半圆形,道:“你看这英租界,本来只有八百三十亩的地方,向北直到李家庄河沟。可是,他们硬是超过条约规定,拓展到吴淞江。原来西直到界路,但他们又在界西强行修建了一个占地八十多亩的什么公园。他们说那是专供洋人玩乐的抛球场。只见他们不仅在里面抛球,还在里面赛马。这还不算,他们在抛球场向西又霸占了泥城浜,正式建造了一个规模更大的跑马场。今年又在泥城浜西边新圈了一大块地盘。他们说,只要他们需要,那些地方就是他们的……”

“上海的巡抚、道台们不管么?”刘铭传问。

“他们能管个屁!”钱鼎铭愤然道。他说:“正式的租界内,一亩地只给十多两银子,后来强占去的许多地方,分文不给。上海的富裕华人进了租界,却要向他们交钱。洋人刀子磨得贼快,一亩地要华人几千两银子。但这地并不是卖给华人使用的,而只是按年支付的地租……”

刘铭传听得冒火,出口骂人:“操他娘的洋人们!堂堂大清帝国,被远涉重洋闯入的西洋人欺凌到这个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回我的淮军来了,可千万要刹一刹洋人的威风和霸气,绝不能再对洋人姑息让步了!”

走在后面的丁日昌听了刘铭传的话,道:“省三呀,你是站着讲话不嫌腰痛么?淮军这次救援上海,是来打长毛的,不是来惩治洋人的。如果淮军一到就把洋人得罪了,长毛还打不打呢?到头来恐怕是洋人的威风和霸气没有被刹下去,倒让长毛与洋人们串通一气,把我们淮军赶出上海城了。”

刘铭传仰起长脸,道:“长毛也要打,洋人也要治。外患不除,平内何用?!”

钱鼎铭怕丁日昌与刘铭传争起来,大手直摇说:“省三呀,丁大人说的是个实情,正所谓‘祸兮福所倚’。薛焕和何桂清都曾说过:幸亏上海有这么大的一块租界。长毛因为租界里住了许多洋人,才一直未敢下手。他们只在上海外围打打停停,主要顾虑也是上海城里洋人多,怕惹火了洋人。长毛贼们也是惹不起洋人哩,所以才重金聘了许多洋兵洋将到他们那儿去指导军事,花钱请洋人为他们购买武器。吴煦有句话:之所以不惜重金雇洋人守城,就是看穿了长毛军不敢攻打洋人这一点……”

“那么,叫淮军回庐州好了,上海已经有洋人守城,你还三请四邀淮军干什么?”刘铭传大着嗓门道。

李鸿章对这段争论听得真切。他显然对刘铭传的说法大不赞同了,道:“调甫说得对!淮军来上海,面临的就是这么一个现状。我们的主要目标是洪秀全的长毛军。当今中国,南有粤寇,北有捻匪,中有长毛。洋人虽然也十分可恨,但眼下只能放在一边。淮军刚入上海,立足未稳,万万不可与长毛还没有斗出个胜负,倒把洋人推到自己的对立面上去了。所以,淮军各位将领应当切记:临出征前我恩师有过明确交代,不能碰洋人一根汗毛,还要竭尽全力把洋人拉过来,为我军所用。只有这样,淮军才有希望由小到大,由弱到强。也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把握打败长毛军!”

刘铭传不吭声了。钱鼎铭见李鸿章肯定了自己的话,高兴起来,道:“目前我们不仅是利用洋人的兵力,更主要的是利用他们的军械武器。你们在安庆练兵时,我就在想:淮军兵勇年轻力壮,若再能都配上人家洋人的洋枪洋炮,在长毛面前,便可以坚不可摧,一以当十了。不是我替人家洋人吹牛,他们那些军械就是有威力,就是先进。比如说他们洋枪队使用的大炮,有称过山炮的,有称开花炮的。一颗炮弹几十磅重,还有一百多磅的。可惜洋人兵勇不行,贪生怕死,全靠这些军械武器支撑门面。华尔这个人也并无绝招,就因为他手里有这些枪炮,才得以在薛焕、吴煦面前耀武扬威。洋人的大炮可以轰倒一堵墙,而淮军现有的枪炮,子弹才只有葡萄一般大小,轰到墙上,就像雨点儿一般,根本不管用。这一点是现实,不容不承认。”

李鸿章点点头,道:“洋人的过山炮、开花炮我见过,发射起来,也不像我们的抬炮那样费事,半天才发一炮。开花炮好像可以连发,一炮接着一炮打,让敌军没有喘息之机。我们在上海站稳脚跟后,要设法通过洋人,多买一些开花炮什么的过来,把淮军装备起来。我相信,不出一年半载,淮军将士现在使用的家伙,都将统统扔进垃圾堆里去!”

钱鼎铭笑道:“李大帅呀,其实我早就在活动了。难哩!一般的洋枪好买,过山炮、开花炮却难买。据说英国那个女王不准将先进大炮卖给大清国。给再多的银子也不卖呀!他们是怕大清国拥有先进的武器军械,就不再怕他们了。那样的话,所有洋人都得滚出大清国去哩!”丁日昌接过话道:“这个事让我来想想办法。我有一位同乡在上海洋行里做买办,可以托洋东们设法从德国订购。德国有一种叫克鹿卜的大炮,比英国的开花炮还厉害,被世界公认是当今最先进的大炮。”

李鸿章惊喜万分,道:“那你就快快办这件事吧!钱由调甫抓紧筹措,你得设法把克鹿卜炮搞到手。我委托你全权去办。”

刘铭传无声无息,默默听着大家谈得热闹。一个卫兵跑过来禀报:“道台吴煦大人、上海各界官绅及英、法两军提督、洋枪队的华尔将军等数百人在前面迎候李大人!”

李鸿章举目一看,眼前黑压压一片欢迎的人群。鞭炮声已经响起,伴着阵阵掌声,气氛十分热烈。他们此时还不敢设想:他们欢迎的不仅仅是一位淮军的统帅,而且还是不久就要主宰苏省广大地区的巡抚了。此时只有李鸿章及少数几个淮军将领们心里明白:黄浦江滩头的这种热烈欢迎的场面,并不令人感到吃惊,也没有什么可以激动不已的。别看岸那头黑压压的一片达官显贵、豪绅地主,过不了多久,你们都将是李鸿章的附属!

淮军十三营六千五百多名将士在上海一落脚,就得到了全面、妥当的安置。这支新军接替了洋兵,分赴上海各紧要关口和城门就地驻扎了。李鹤章、张树声、周盛波、吴长庆分别驻守上海四郊,其他各营头驻扎城内。刘铭传率“铭字营”在新桥安营扎寨。这个位置相当重要。刘铭传来到之前,是由华尔的洋枪队驻守的。李鸿章把驻守新桥的任务交给刘铭传,并暗示他注意与洋枪队搞好关系,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向华尔求援。刘铭传拍着胸脯保证:“人在新桥在,请李大人放心!”

在新桥安顿下来的第三天,刘铭传接到通知去李鸿章的行营开会。李鸿章道:“淮军初入上海,各方人士前来拜会,军械粮饷亟待筹措,城内城外各道关口尚要理顺,千头万绪呀!我本应该一处一处地去看望一下大家,可是整天屁股不着板凳,实在抽不出身来。”刘铭传、张树声、吴长庆等简要报告了各自驻守安顿情况后,李鸿章对行营衙门人员设置进行明确:陈鼐的差事不再是署理文案了,他负责总办后路粮台。担此重任,陈鼐心满意足。枪炮火药的采办由丁日昌全权负责。为此,刘铭传私下里跟吴长庆嘀咕:“这两项差事都是肥缺,李大人安排他们俩来办,足见李鸿章够义气,讲交情。”还有一个关键职位,李鸿章安排给钱鼎铭了。在会议上,他正式聘请钱鼎铭入幕,让他与胞弟李昭庆一起,全面主持淮军营务处事务。在李鸿章看来,昭庆尽管是自己胞弟,可是嫩了一点。他原先也曾自募一营勇丁,当过营官的。但在李鸿章兄弟六人中,他是老小,路子还长。大哥李瀚章也专门为此给李鸿章来信主张:暂时还是不要让昭庆到阵前去独当一面。一支五六百人的队伍,或许发展下去更多,年龄太小、资历太浅,容易引起人们不服,压不住阵,指挥不灵。再说,一旦真刀真枪地督阵冲锋,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万一出了个意外,兄弟几人都无法向年迈的老母交代。李鸿章觉得,能否让昭庆独当一面,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既有实权,又很安全。

主持行营文案,也很重要。李鸿章已在曾国藩手下干了几年,得心应手,经验十分丰富,很得曾国藩赏识。他也正是由署理文案的岗位成为淮军统帅的。因此,淮军的文案也必须有一个得力的人来主持,李鸿章为此动了许多脑筋。正巧,在京城任翰林院编修的刘秉璋请假回到上海来了。李鸿章主动约见了他,二人一拍即合,刘秉璋走马上任,补了这一空缺。与刘秉璋同时入幕的还有安徽生员周馥、刘瑞芬等人。因此,李鸿章进入自己签押房仅两三天时间,左右文案人员可谓一应俱全了。

更令李鸿章喜出望外的是,已分手多年的丁未同年郭嵩焘、刘郇膏刚刚来信了。今天开十三营统领会议,李鸿章把郭嵩焘、刘郇膏的来信捏在手中,当众抖得唰唰响,道:“这两位科举正途出身的人不一般呦,他们不久就要投奔淮军,在我幕中效力。谁说我淮军都是草野武夫出身,放他娘的狗屁!我这里人才济济!”

李鸿章这话对刘铭传似乎有了些刺激。他想到了自己读书不成,被人们传为“草野武夫”的话,于是低下了头。只听李鸿章又道:“我说淮军人才济济是有根据的。就拿‘铭字营’刘六麻子来说吧,虽未取得过功名,但也是读过多年书的。他不仅诗作得漂亮,一手字写得也很端正。”他瞅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刘铭传,突然起身抬高嗓门:“像刘铭传这样的将领,总不能说他是草野武夫吧?!”

刘铭传心情好受多了,他打心眼里佩服李鸿章控制局面、调动情绪的手法,也在心底里暗暗发誓:从头开始,留心攻读,增长才学!

这是抵达上海后的第一次全体将领会议,李鸿章摆下三桌,留大家在行营吃饭。饭后,李鸿章带各路将领来到行营后院。这里场地开阔,早先曾被洋人用作射靶场。

李鸿章道:“昨天有英国商人到我这里推销一种洋枪。据说这种枪是当今短枪中的上品,性能先进。我留下了二十支,今天让大家见识见识。”说完,丁日昌带勇丁抬来四个木箱,当场打开,取出短枪,给李鸿章及各营统领一人分发一支。刘铭传接过短枪后就摆弄了几下,好像没有找到机关。丁日昌举起一支枪,像教官似地走到将领们面前,边演示边说:“这种枪虽然也从前膛装火药装弹,但它是用铜帽装入火药,后嵌铜火引,前置弹丸,发射时,使用者扣动扳机击燃铜帽,点燃膛中火药,弹丸便被推送射了出来。此枪射程较远,且比我们目前使用的土枪省了许多事。”

丁日昌说着,首先举枪朝院中的一棵老榆树射击,连打几枪,竟然百发百中。刘铭传将药、弹上膛,见后院老树上惊飞起一只鸟雀,伸手举枪,扣动扳机,只听一声脆响,那鸟雀饮弹坠地。刘铭传这一枪使李鸿章大为吃惊,他没有想到此枪能打下一只飞鸟,更没有想到刘六麻子头一次玩这种枪,竟能打得如此出色。因而他惊呼道:“六麻子好枪法!好枪法呦!”

李鸿章来了兴致,也举枪打了几发子弹。这枪果然好用,于是立即把丁日昌叫到面前,道:“你安排一下,立即订购它六、七千支,让我的淮军将士一人一支。配上这样玩艺儿,不信收拾不了李秀成!”

丁日昌答道:“少翁,依我看先买一千支试试,不要一下子配齐。洋人做生意滑头,拿给我们试的是样品,还不知道大批买来以后又是什么货?如果同样好使,再做打算。据我所知,在西洋那里,这类枪炮改进得速度非常快,一个月都能出几个品种,愈到后来愈先进。您看呢?”李鸿章一想,觉得丁日昌的建议十分有道理,于是道:“那就依你的,先买一千支分发下去,待日后慢慢添置、更新。”

几天后,一千支洋枪送到李鸿章行营。李鸿章大手一挥:“走,带上两百支,到新桥去一趟!”他此时已考虑好一个计划:改进营制。为此,他给曾国藩飞马送出一函,称:淮军在安庆组军时,一切器械之用、薪粮之数,悉仿照湘军章程办理,毫未走样。但淮军进驻上海以后,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就其装备而言,不仅远远落后于华尔的洋枪队,甚至没有办法与已经配备了相当数量洋枪洋炮的太平军相比。企图进犯上海的太平军从洋人手里购置了大量先进武器,打起仗来,已今非昔比了。故,淮军要想在上海站稳脚跟,并按计划向苏州、常州一带推进,必须大量添置洋枪、洋炮。初步拟在刘铭传、韩正国统带的队伍中组建洋枪队,并以劈山炮队掩护其作战。也就是说,淮军根据变化了的情况,要着手改进营制了。改制后每营的人数略有增加,总兵力超过六百人。主要是洋枪队增为十队,劈山炮队四队,使火力配备大大增强。在安庆编练淮军时,像刘铭传的“铭字营”算是装备先进了,也只有小枪百余杆,抬枪二十四杆,而且均为前膛装药,再加药线燃放,十分麻烦。不仅如此,这些旧式枪械的药线极易受潮,经常放成“哑枪”。如果赶上雨天,更是无法使用。改进营制后,将这些旧式枪械淘汰下来,换上洋枪三百至四百杆。其洋枪虽然仍旧是前膛装弹,但已改成铜帽底火,射程和火力都数倍于旧式小枪。劈山炮队也大大增强。改进营制后的实际火力,一营相等于在安庆时的两营用兵还强……

李鸿章到了新桥“铭字营”驻地后,向刘铭传粗谈了以上的设想,得到刘铭传的坚决拥护。李鸿章带来的两百支洋枪分发下去,将士们欢呼雀跃。临近中午时分,刘铭传抽调伙勇数人,去新桥小街及乡村中采购鸡、鸭及蔬菜,烧出几道庐州家乡土菜。李鸿章吃不惯上海的甜食,对家乡土菜格外钟情,于是在“铭字营”中留下吃饭。

土菜刚刚上桌,众人还未动筷子,钱鼎铭、陈鼐、刘秉璋、周馥、李昭庆等人匆匆赶到新桥大营,他们说找李大人有急事。李鸿章笑道:“你们怕是闻到了刘六麻子烧的土菜味了吧?一个个馋猫似地追来,难道待我下午回签押房再议,就不成么?奶奶的!”

刘铭传乐开了怀,下令添酒加菜,道:“李大帅为组建洋枪队亲往我新桥营地,使得我“铭字营”高朋满座。若不是李大帅,各位怕是请也请不来哩!来,来,来!今儿略表心意,六麻子我定要敬各位一杯!”

文案上的周馥平时少言寡语,今天像是特别高兴,道:“这顿酒是非喝不可了,不仅你刘主将要敬,各位今天恐怕都要给李大帅敬上一杯喜酒了。”说着,他笑盈盈地取出一件兵部发下来的大信封。这封信函是由安庆两江总督衙门转过来的,刚刚才送到上海李鸿章行营,众人便慌慌张张追过来了。

周馥有意将大信封举得老高,让众人都能看见信封上的字。只见上面写道:

“两江总督衙门转发福建延邵建宁道李鸿章”。

刘铭传等一齐上前,都要争抢朝廷发来的这个信函。李鸿章稳坐一旁,笑眯眯的,心里像灌了蜜似的。他心里明白:这封兵部信函对他自己意味着什么?因此,他真想不顾一切,当众大喊一声:“苍天有眼,我李鸿章时来运转了!”但他毕竟没有喊出声来,而是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刘铭传隐约感到这次必是喜讯了,所以边抢夺信封边叫道:“恭喜少翁,贺喜少翁,朝廷来了圣旨了!”

原来,清制有严格的规定:朝廷圣旨只发到各省地方上督抚藩臬一级。李鸿章尽管已经统帅新建淮军,但在职位上仍然只是个实缺道台,既没有资格直接向朝廷递交奏折,也没有资格接受上谕。也就是说,如果兵部发来的上谕不是为李鸿章升授了督抚藩臬以上的职位的话,信封上是绝对不会直接写上李鸿章大名的。既已写上,必是升授职务。

周馥到底没有把信函让众人抢去。他转身递给了李鸿章。李鸿章故意装作无所谓,将信函往长条桌上一丢,缓缓道:“你们抢什么?你们瞎叫什么?你们又高兴什么?说不定里面是说出兵剿匪之事呢?还说不定是我恩师故意玩了个恶作剧,将朝廷给他发下的谕旨的信封添加了我的名字,寄往我这里的呢?”

刘铭传胆子大,把头儿直摇:“绝不可能,绝不可能呀!”他说着,随手抓起信函,当着李鸿章的面拆开了封套,只见还有一层军机处的内封。他又拆开内封,才见里面钤用龟纽银印“办理军机事务印信”的廷寄谕旨专用黄色宫笺。刘铭传做到这一步,不敢再下手了。他将宫笺双手捧送到李鸿章面前。李鸿章接过宫笺,并未展开来读,而是转递给了周馥。

周馥突然严肃起来,郑重地接过宫笺,动作熟练地将它展开,亮开嗓门念道:

“奉上谕:‘江苏巡抚薛焕着以头品顶戴充任通商大臣……’”

周馥只读了这一句,蓦地不出声了,而是把上谕高高举过头顶,蹦跳起来。刘铭传注意到李鸿章的脸色突变,变得灰白。于是他以生气的口吻叫道:“周大人,给薛焕加封头衔,你高兴个屁呀?!”

李鸿章着实吓坏了。他本来断定这道上谕一定是要升任自己为署理江苏巡抚。怎么就这么一句加封薛焕完事了?他脑子里立即闪现出在安庆时曾国藩曾向他透露:薛焕与恭亲王关系甚密……如今这薛焕真的升任通商大臣了。这可是个肥缺呀!吃香的,喝辣的,今后更是威风了。他心里这么想。

李鸿章一脸尴尬,沉思着。周馥突然大声又念了一句:

“……所遗江苏巡抚,着福建延邵建宁道李鸿章署理。”

“万岁!万万岁!”刘铭传最先跳了起来,山呼着。众人也不管李鸿章是什么巡抚了,把李鸿章七拉八拽,想要抬起他。李鸿章任凭他们作弄,就是不说话,只是微笑着。大家终于没有敢把李鸿章真的抬起来,但都显得无拘无束而有些放肆,连李昭庆都大叫起来:“二哥呀,依我们庐州话讲,您这回是裤头改汗衫,上去啦!”

倒是刘铭传首先镇静下来,突然一本正经地来到李鸿章面前,拱手贺道:“恭喜抚台大人,请受我刘铭传一拜!”说着,刘铭传还要下跪,李鸿章慌忙扶着刘铭传胳膊道:“省三免礼,省三免礼。大家同喜了!”

刘铭传道:“李抚台这次升任是非同小可呀。咸丰十年我与刘盛藻一起,自备粮饷,带练勇五千人救援寿州,并驻守六安城。此事被袁甲三大人得知,向曾国藩大人上折保举,才使我由千总晋都司衔。大家说我那是擢拔两级。您这回却是连升三级,荣任中丞。此乃皇恩浩荡,旷古罕见啦!”

原来,清廷官制规定:四品道员必须先升正三品按察使,然后转从二品的布政使。再由布政使方可授为一省巡抚。而这一级升任最难,谓之“鲤鱼跳龙门”。李鸿章如此平步青云,个中道理让整个江苏地方百思不得其解。

他率淮军抵沪才十七天!与太平军还一仗未打,就被破格提升为署理江苏巡抚!李鸿章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他此番隆隆直上,几乎是要与曾国藩双峰对峙了,主要靠曾国藩举荐密保。

刘铭传羡慕不已。今天这场酒席,原本没有特殊意义,但由于朝廷圣旨送到,使整个酒宴成了恭贺李鸿章升任巡抚的喜宴。刘铭传喝得尽兴,因而也想到了自己。从举办团练至今,历尽风雨,前后已有八个年头。今日才得加盟淮军,也算得步入正途了。“百战封侯”是自己多年的梦想。这个梦会变成现实么?

他终于忍不住要借着酒兴讨教李鸿章了:“李抚台大人,您的荣升除了靠曾国藩大人举荐以外,还有其他原因吧?”

李鸿章笑道:“曾大人举荐只是一个条件。本巡抚之所以能从一个遗缺道员而骤膺封疆重寄,主要的原因就是:半壁江山动乱,朝廷对于拥有兵权的人,必须高看一眼,进而破格任用。清廷既要靠曾国藩大人保全东南大局,所以,对他的举荐不可置之不理。那么,现在我拥有一支淮军了,朝廷便要靠我剿灭苏南的长毛军。这是一个决定性的条件。试想,在我尚无兵权时,靠曾大人举荐,我能当上巡抚么?省三呀,兵权在握,人家心中才有你。只要打出实力,不容他朝廷不承认。我在庐州时就听说你有‘百战封侯’的勇气和雄心。跟我干下去,早晚也会有巡抚的头衔在等待着你。”

刘铭传道:“我只有这一个营头,算什么兵权呢?人微言轻,不用说巡抚了,即便一个总兵,离我恐怕也太遥远了。”他说着叹了一口气。

“淮军要扩大队伍,怎么扩大?自然要依赖于各营自身扩充兵员。所以,你现在虽然只有一个营头,这是基础。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营头,三个营头,四个五个营头还在后面。将来不是‘铭字营’了,或许就是‘铭军’。这就要看你干了!”李鸿章说。

“铭军?”这个名称刘铭传想都没有想到过。今天从李鸿章嘴中说出来,令刘铭传深受鼓舞。自己的队伍要发展,李鸿章等于给了许诺。因此,刘铭传急切地想打仗,只有打仗,才能寻找到扩充兵力的机会。

李鸿章回到自己的签押房后,朝廷升授他为署理苏抚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上海城。江苏其他州县几天后也先后获悉。上海及周边州县官员争先恐后,纷纷来到李鸿章的衙门道贺。一连十几天里,李鸿章几乎干不了其他事情,整天忙于会见各地来访的官绅。由于是新官上任,李鸿章也想通过各地官绅的来访、交谈,了解一些地方情况。另外,绝大多数官绅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李鸿章还想通过自己的眼力,获取对他的第一印象,进而判断其优劣。

新任通商大臣薛焕也委托吴煦代为登门祝贺。吴煦自然把自己的心意放在头份,私下里向李鸿章递上了一张万两银票,以济其衙门开支之用。李鸿章照收不误,心想:不收白不收。跟随李鸿章到上海的庐州老乡们不管李鸿章怎样忙于应酬,纷纷要求李鸿章举办一个专门宴会,清一色的庐州将领参加,共同祝贺李鸿章当上苏抚。

“奶奶的,都想敲我竹杠!”李鸿章笑着骂道。李鸿章不想大张旗鼓,于是把刘铭传找来,交代说:“好事要办好,免得造成不好影响。你在这帮庐州老乡中最有影响力,由你去办。范围控制小一点,不声不响地摆下几桌,堵堵他们的嘴。”

刘铭传立即做了安排,地点选在老西门附近的“淮上酒家”。老板也是庐州人,已与刘铭传混得很熟,保证能把酒宴办好。

这顿酒喝得十分欢畅。参加人员不仅都是庐州老乡,而且在淮军里还得有头有脸,最小也是一个哨官。虽然都是有职有位的人,但酒喝了没有一会儿,一个个都忘了自己也顾不得李鸿章的身份了。李鸿章今天是老乡见老乡,也能放下架子,任刘铭传、周盛波、吴长庆他们撒野放肆,没轻没重地折腾。周盛波粗矮壮实,一股牛劲,要灌李鸿章的酒。李鸿章不喝,他竟与刘六麻子一起,将李鸿章拦腰抱住,抬起他的两腿,在酒桌边向上举抬。一边举抬,周盛波与刘铭传一边喊道:“让二大人高高升起,我们也沾光!”

李鸿章虽然身材高大,但毕竟是读书人出身,长得也很单薄,在力气上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只好扯起嗓子骂人,一口的庐州地方土话,道:“贼娘养的,一个个都是挡炮子的,竟敢在老子身上找得味。看我回到衙门后,不一个个革了你们的职,治你们的罪,把你们打发回庐州乡下去?!”

举人出身的潘鼎新虽也尽情说笑,但比起周盛波、刘铭传等人来,显得会把握分寸一些。他见一帮老乡愈闹愈兴奋,愈闹愈放肆,大声道:“诸位听着:从今儿后,在李中丞面前休得胡闹。家有家法,军有军规。如今大家伙都不是庐州乡下的泥腿子了。李中丞升官,我们都少不了跟在后面沾光。但官场有官场的规矩,是大还大,是小还小,不能还像在庐州闹团练那样,太过于随便。我们都是带兵的人,在兵勇的面前,我们是官;在李中丞面前,我们又是他的部下。来,来,来!全体庐州同乡一起给李中丞跪拜!”

一些人闹得正欢,听了潘鼎新的话还在发愣。刘铭传清醒了,道:“前些天在新桥,我就提跪拜,李中丞不允。今儿一定要拜一拜。”说着,他率先站在潘鼎新一边,双膝跪下。一帮人赶紧靠上来,统统跪下了。刘铭传道:“标下给李中丞请安,请李中丞训示!”

李鸿章起先也在发愣,不知他们要玩什么花招。当他看到一帮庐州部下在他面前跪成四行时,才反应过来,正了正身子,在椅子上坐好,接受了大家的跪拜。

跪拜完以后,潘鼎新又道:“我们都是李中丞从庐州老家带出来的,只有盼望李中丞发达了,我们才能发达。大家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事事处处为李中丞争气争光,在淮军里做出样子,带一个好头,把我们自己的事情管好,为李中丞分忧。今后一切都要按规矩办,在一切公开场合里,不宜再称‘二大人’,‘二哥’之类,更不允许直呼其名。”

潘鼎新说着,直接点了李鸿章、李昭庆,又道:“包括你们二位,也要带个头。只有庐州老乡们、兄弟们都按规矩做出样子了,淮军的风气才能正起来,档次才能上去。”

刘铭传受了触动,心想举人出身的人就是不一样。他一步跨上前,再次向李鸿章行了礼,道:“省三系粗野之人,不识大体,一时光晓得高兴,把官场上规矩忘了。今后一定遵循办理,还请李中丞多加训示。”

李鸿章皱眉深思,打心眼里感激各位同乡部下的好意。于是,他正色道:“各位与我同样是喝一条淝河水长大的。在我心中,各位的分量都很重,手心与手背都是肉。但这些只能放在心中。淮军中已不完全都是庐州一地的将士,还有老湘军的一部分将士。因此,我们必须顾全大局,识大体,严格按照规矩办事。从今以后,我们淮军就要与长毛真刀真枪干起来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只有打了胜仗,最终全面剿灭匪贼,各位才有奔头。要升官,要实惠,都在战场上比比看。战场之上,军令第一,此非儿戏,请诸位切记。兵勇要服从什长,什长要服从哨官,哨官要服从营官,营官与统领要服从本帅。我李少荃能有今天,那也是跟我恩师曾大帅一件一件事干出来的。天上掉不下馅饼来,命运掌握在各位自己手中。谁干出成绩来了,我才能保举谁官运亨通。又不想出力,又不敢冒险,还想伸手要官,没有那样的好事!在这一点上,我会六亲不认的。甭说是老乡,就是我兄弟鹤章、昭庆,也必须在战场上才能建功立业。尽管如今我已经是江苏抚台了,可以专折奏事。但你们没有功,我也无法奏保各位。不仅如此,如果在战场上畏缩误事丢了我淮军的脸面,我还要革去你们的顶戴,追究你们的责任。到那时,就别怪我‘李合肥’不讲同乡之谊了。当然,我希望各位勇猛似虎,好好打仗。到那时,我保准各位加官晋爵,平步青云!”

李鸿章这番郑重训示刚一落音,刘铭传就大声道:“李中丞一言九鼎,我刘六麻子记住了!”在场的几十位同乡,一齐轰然应道:“我们记住了!”

李鸿章满意地点点头,道:“各位没有喝好的,还可以留下来尽兴。本帅要回衙门去了。明天一早我还要召开一个联席军事会议,你们其中一些将领也要参加。英法提督和洋枪队的华尔都参加这个会议,很重要。会后我会传令各营,做好战斗准备。”

李鸿章神态威严地站起来,完全不像刚来入席时那样轻松随和,没有架子。来时与去时的李鸿章判若两人,连鹤章、昭庆望着二哥挺胸而去的表情,都感觉到了自己已经与这位二哥之间产生了地位上的明显差距。刘铭传和周盛波互相做了一个鬼脸,心中有了些不是滋味的感觉,隐隐约约意识到:今后的李鸿章在淮军,乃至在整个上海,整个苏省,将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但谁也不得不接受这么一个事实:他是淮军统帅,是署理江苏全省的巡抚。因而,作为投奔他而来的刘铭传、张树声、周盛波等等,对他李鸿章理所当然是忠心不二,言听计从。由于庐州本土的将士在淮军中占绝对多数,李鸿章大可不必担心部下对他三心二意。他只管随心所欲地做他的统帅和巡抚。

次日,按原定计划,淮军与英法方面的联席军事会议开完了。会上,李鸿章对即将开展的军事行动作了全面部署。他要英法联军及洋枪队作为剿灭太平军的南路大军,集中优势兵力进攻嘉定、青浦、奉贤三城。这三城都是硬骨头,进攻难度最大,守将是太平军慕王谭绍光。此人精明顽强,也算得洪秀全手下的名将。李鸿章把这些任务交给洋人军队,是动了一番心计的。

北路大军以刘铭传的“铭字营”为先锋,联合潘鼎新、吴长庆等部进攻浦东、南汇和川沙。李鸿章早已通过探兵得报:这三个地方虽然也被太平军占领,但兵员不足,所使用枪炮军械相当落后。其中有一半人员还在使用大刀长矛。李鸿章在会上竭力描述浦东、南汇、川沙一带的难度,说这些地方驻扎的都是太平军精兵强将,十分凶悍。洋人对此一无所知,英法总督及华尔大上其当,还以为是捡了个便宜哩!

原来,自湘军收复了安庆以后,太平军后方险情加剧。洪秀全在金陵坐立不安了。他想把苏、常、上海一带开辟成自己的后方,命令李秀成率本部人马加紧行动,保证在一月之内肃清苏、常一带清军,马上回奏。李秀成领命一举攻下苏州后,并没有立即回奏,而是在苏州城里不思进取,想独占苏州,常驻不走了。他在苏州站稳脚跟后,派出一军,又攻下常州,使之与金陵连成一线。李秀成把他占领的苏常一带,改称为“苏福省”,办起了纺织、印染作坊,搞起了耕作种植,逐渐使战火熄灭,人烟转盛,货物充足,百姓富庶。李秀成此时只顾经营自己的“苏福省”,将洪秀全一个月回奏的命令丢在脑后。他特别喜欢苏州这个充满诗情画意、古色古香的小城,在城里大兴土木,建起了规模不小于洪秀全天王府的“忠王府”。

李秀成离开金陵月余后,洪秀全见李秀成没有回到金陵,快马赶到苏州,急调李秀成回金陵。李秀成再三找借口推脱,就是不回。他在心中酝酿的又一个计划是攻占上海,拿下这个富足名城,设想建立起只属于自己的小天朝。他指挥所部向吴中各郡县拓展地盘,竟势如破竹,不久又攻占了吴江和平望两城。在攻打平望城时,清军提督江长贵被李秀成所部击伤,溃退至浙江嘉兴府养伤。李秀成一想:不如乘胜追到嘉兴,再败江长贵,夺取嘉兴城。于是,他分拨了一部分人马,装扮成逃荒的难民和败阵的散兵混进了嘉兴城,又从嘉兴南二门找到江长贵军中的内应人员,里应外合,把嘉兴城攻占了。

李秀成得报嘉兴城被攻占,率亲兵连夜离开苏州,移驻嘉兴,定下进一步计划:从浙江及上海周边地区逐渐发展,一步步使上海变成孤城,最后吃掉上海,把杭州、上海、苏州连成一片。计划如能实现,他将比金陵城里的洪秀全势力还大。很快,李秀成又分兵攻占了太仓州、嘉定县和青浦,由青浦再攻松江府,将清知县当场击毙。

李秀成大军如潮水般地向上海逼近后,他亲笔给英国驻上海的全权大臣写下一封书信,挑选了两名上海籍的兵勇,带上他的亲笔信潜入上海。这两个兵勇到上海后没有找到英国领事馆,却把李秀成的书信偷偷扔进了美国领事馆。美国人看不通李秀成天书般的来函,将书信交于吴煦。上海的官绅们看了,大吃一惊:李秀成在信中告诉英国全权大臣:太平军即将对上海形成合围之势。太平军希望洋军不要帮助清军,而理应与太平军携手合作,共同把清军赶出上海。李秀成还在信中与英国全权大臣相约:在苏州城面谈围攻上海一事。

派出兵勇把信送进上海后,李秀成立即返回苏州,在忠王府静候佳音。谁知他一等就是月余,上海洋人那边仍然毫无消息。两名送信的兵勇也如同泥牛入海,断了音信。

李秀成急了,又派出一支由数十人组成的小队,装扮成商人潜入上海,令他们查找那两名兵勇。另外,也要重点探清上海的防守情况,并在城中联系好内应,届时配合太平军攻城。这次派出的探兵很快为李秀成带来了回音。他们潜入上海后,给苏州忠王送回一封密函,道:“英法洋军已与清军联成一气;城中防守十分严密,并新增了许多新式装备……”李秀成脑子“轰”地一下。他万万没有想到洋人不仅不理睬他李秀成,竟然还与清军勾结成一体了。

李秀成此时太天真了,当即写下一封抗议书,照会上海洋人军队。洋人哪会把李秀成的抗议书当一回事?他们甚至还不清楚李秀成是什么人。因此,这封抗议书一去又断了消息。几天后,又一件事令李秀成惊诧不已:华尔的洋枪队攻占了松江,还扬言要直取青浦!李秀成闭门一想:这还了得!一旦不能把松江、青浦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进攻上海就难如登天了。于是,李秀成令部将周文嘉率部立即进军松江。华尔带洋枪队在松江城内,见周文嘉的太平军如潮水般冲上来时,吓得弃城就逃。不料,华尔虽逃出城外,还被太平军击中一弹,负伤奔回上海。

李秀成在松江、青浦驻扎下来以后,广筑工事,筹备粮草,准备向上海发起总攻。就在这时,干王洪仁玕奉洪秀全之命前来寻找李秀成回师天京,以此加强天京城的防守。李秀成把自己进攻上海的计划对洪仁玕坦诚相告,竟得到了洪仁玕的理解和支持。两王一合计:一同进攻上海。干王洪仁玕所部在徐家汇安营扎寨,把矛头也瞄准了上海。上海城内局势又一次紧张起来。

总攻很快开始了。太平军前锋人马两路并进,令旗直指上海城郊的七堡、虹桥、法尔镇及闸北等地。上海知县刘郇膏受命在这一带阻击太平军。刘知县与李鸿章是同年进士,以知县分发江苏。初到任时,以清正廉洁被绅民呼为“刘青天”。但此人打仗不行,刚与太平军交锋片刻,便溃败而逃。他军中有四个洋人助战,被太平军全部击毙。

李秀成听说自己的部下打死了四个洋人,好像被妖魔缠住了一般,根本听不进去将士的辩解,竟下令将击毙洋人的将士统统处死。可怜这些将士,没有死在洋人的枪炮之下,却死在了李秀成的无知固执之中。

由于打死了四个洋人,李秀成突然下令暂停进攻上海,一律在城外待命。他是在挂念洋人的生命财产安全了,怕自己在进攻上海的过程中误伤洋人。于是,他写了一封公函,派探兵冒死送进城中。他告诉所有洋人,太平军对上海已形成合围之势。太平军进城以后,会全力保护洋人的生命财产安全。请城中洋人见信后互相通知一声,不要出门,并在自己门外挂出黄旗一面,太平军进城后,见到黄旗便知此处住有洋人,定会不加干扰。

公函送进城后,李秀成率三千亲兵也来到徐家汇。他将主力大军留在一片荒岗上驻扎,自己在徐家汇等待时机,要与城中守军进行谈判。他希望上海所有守军能放下武器,投降太平军,让太平军不战而接收上海。

李秀成没有想到,城中清兵非但不会投降,而且主动出城迎战了。这日,城内城外大雨滂沱,狂风卷着暴雨,顿时汪洋一片。城中清军一见时机到来,冒雨溜出上海城,来偷袭李秀成大营了。在九里桥一带,太平军发现了清军,双方一场恶战,最终迫使清军退回城内。

李秀成火了,下令全线进攻!太平军分西、南两路,扑向城门。李秀成到达城下,见城头并无黄旗高悬,只有城门紧闭。李秀成正想下令轰开城门时,忽见城头打出许多洋人的旗帜来。李秀成一惊,赶快退回帐中与洪仁玕商量。李秀成认为:守城者既是洋人,便不可轻易开枪开炮了,免得误伤了其中的洋人。只有主动与他们联系,得到洋人许可后,再攻入城内。洪仁玕思考了一会儿,没有立即表示赞同,而是走出营帐,观察城头上的洋兵人数。他发现守军中只有零星几个洋人,其余全是清兵。洪仁玕道:“这些外国将士怎么能与清兵混编成队呢?得设法把清兵与洋兵分开。在没有分开之前,绝对不能攻城。”

“这两王怎么了?”几乎所有的太平军将士都有这样的纳闷。但李秀成已亲自站在一片高地上喊话:“喂!请洋人迅速离开城头,我们要攻城啦!”

这一喊不要紧,洋人在城头上哈哈大笑起来。伴随着嘲笑声,城头上的子弹雨点般地打下来。太平军顿时死伤一片,李秀成自己也险些中弹。无奈两王仍不允许还击,只好伏地而卧,以此减少伤亡。守军打了一阵枪,又向伏地而卧的太平军将士开炮。可怜太平军将士一时尸横遍野。

入夜,风停雨住。李秀成只得下令退到郊外,在西关、南关扎下营帐,准备次日再作打动。到夜半时分,哨兵忽然冲进李秀成的营帐报告:“城内洋兵趁夜出城,袭击我营垒,已有数十个营帐被毁!”

李秀成闻报,冲出营帐一看,远处营垒已经火光冲天。他见到许多太平军将士被洋兵追着、打着,用脚踢着,舞起枪托捣着。一些将士已下跪求饶,而不敢向洋兵还击。这使得洋人更加疯狂,举枪打靶似地胡乱向太平军将士射击。他们在火光中抓住一个年轻的太平军士兵,用刀砍下他的头颅,扔进大火之中。有一个营帐的太平军为保护自己的夜宿之地不被洋人烧毁,集合起来排成一圈人墙,但洋兵们毫不手软,用刀一个个捅向他们的肚子,最后无一生还,营帐还是被洋人烧了。

洋兵们借着大火发现了一个女兵营帐,手舞足蹈地狂奔过去,当场杀死女兵数十人。他们还对活着的、死去的女兵实施奸淫,一帮太平军女兵的惨叫声划破了夜空……面对洋兵的惨无人道,有两个血性的汉子冒死将子弹射向一个正在强奸女兵的洋兵;又有一帮将士策马奔至李秀成面前,哭诉洋军暴行。李秀成气得跺脚,大骂洋人,但就是不下令还击。城中出动的法国军人二百多名,不敢直冲太平军营垒,却在郊外集镇、村庄放火烧房,连各处庙宇也被一烧而光。烧了房子后,法军又抢劫百姓财物,奸淫妇女,然后回城找吴煦领赏去了。

这天,李秀成决定移营天后庙一带,再沿大南门、小南门和天后庙三处向上海城进攻。但各城门仍然有洋兵把守,太平军不敢开枪开炮,任凭城头子弹射击,死伤无数。几天的攻城,李秀成未进城门半步,却死伤两万多将士,只剩下三万人马了。这幸存的三万人马也吃够了洋人的苦头,怒火在胸,不敢打洋人,只好把满腔仇恨泼向所有清军。

李秀成从天后庙指挥攻城,突然从城门处冲出几队洋兵。李秀成立即下令:躲开洋兵,绕道从西门攻入!李秀成哪里知道,西门一带正好是英、法租界所在地。防守租界的英军上校马治及上尉祈尔,见太平军要闯他们的地盘了,一阵枪炮猛轰,太平军急忙后撤。正在这时,一个弹片击伤李秀成的脸部,血涌如注。忠王受伤,全军受挫,太平军全线后退到徐家汇一带。这次攻击又使太平军损失四千余人。李秀成依然执迷不悟,亲笔写下抗议信,洋洋三千余言,派人送到城中,但同样没有回音。

李秀成丧失信心了,他要撤军上海。洪仁玕对这个决定大为不悦。他认为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就能拿下上海。而上海一旦成为太平军的后方,太平天国所出现的危局就会立刻大变。洪仁玕劝道:“忠王可曾想过,如果上海被我攻占,不仅可以获得大量洋枪、洋炮,又可以据此购置轮船、军械,装备太平军。我们经营上海,数不清的关税、粮草不愁了,还有可能从上游、下游合攻安庆、武汉等,重建一个大后方。尤为重要的是,上海是最重要的通商口岸。若取上海,就可以控制租界,压迫外军,逼其就范,使洋人站到太平天国一边,联合共歼清军。最终,彻底推翻清王朝,恢复汉人统治。但如今放弃进攻上海,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李秀成听不进去这样的劝告,率大军回到苏州。在苏州稍稍休整后,李秀成慢慢接受了洪仁玕对进攻上海的意义分析,于是再次部署对上海的围攻。他留下归王邓光明、保王童容海,三千六天将刘懿鸠、忠诚朝将钱桂仁及汪安钧等分别驻守已占领的地盘,亲率谭绍光、陈炳文、郜永宽等分军三路,浩浩荡荡开赴上海,意欲重开一场淞沪大战。

淮军正是在李秀成再次进攻上海时到达的。各方面探来的情报已向这位新任抚台李鸿章表明:李秀成此次图谋上海,其部署已与前面大不相同:主力人马全部安排在周边县、镇,只以少量精锐部队靠近上海城。太平军这一次是作长期围困打算,在上海周边地区修工事,加固营垒,原地待命,不许零星出击。李秀成是在寻找一次总攻的机会,试图一举攻下。

“铭字营”在新桥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刘铭传与洋枪队的华尔拉上了关系,华尔觉得这位庐州来的刘六麻子做事果断,为人仗义,是一位敢做敢当的朋友。刘铭传与华尔暗中商定:两军互相配合,把目标盯在浦东杭头、新场的两个太平军营垒。

这日华尔赶到新桥。刘铭传一番好酒好菜招待后,华尔道:“刘将军,你可知长毛李秀成在加紧拉拢洋军,暗中送礼送物,希望得到英、法军队的支持?”

“你们‘大鼻子’吃香呀,可别成了墙头上的草,两边倒哟!”刘铭传用一口庐州土话回答说。华尔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不住地点头,装作听懂了,而且表示赞成。

刘铭传从书桌上拿过一张“谆谕”,递给华尔,道:“这是我的探兵从街头墙上揭下的,系李秀成亲笔所书,刻印而成的。”华尔在中国多年,也能识得一些汉字。只见“谆谕”上写道:

“真天命太平天国九门御林忠义宿卫军忠王李谕谆上海、松江人民、清朝兵勇和淮军,各宜去逆归顺,同沐天恩。缘念本藩自去冬恭承简命,统师上游江、楚,复由江、楚班师而进入浙省。凡所经过之地,其于投诚之百姓则抚之安之,其于归降之勇目则爵之禄之。此次进攻上海、松江,恐尔人民惊恐,为是特颁谆谕,先行令人前来张贴,仰尔上海、松江一带人民兵勇知悉:尔等试看我师一路而来,抚恤各处投诚之人,着即放胆,亦照该等急早就之如日月,归之如流水,自当于纯良之百姓加意安抚,其余归降之兵勇留营效用。至于在上海贸易之洋商,去岁在苏已有成约,各宜自爱,两不相抚。自谕之后,倘不遵我王化而转助逆为恶,相与我师抗敌,则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其宜凛遵,毋违。”

华尔几乎是糊里糊涂地看完李秀成这份“谆谕”。他只是隐约感到:太平军对洋人的态度在这份“谆谕”中已有明显转变。也就是说,这一回太平军恐怕不会见到洋人就躲,打不还手了。刘铭传见华尔看完李秀成“谆谕”,冷笑一声:“伙计,小心点儿,你们那‘大鼻子’可能狗屁不值钱了。”他虽是这样说着华尔难以全懂的讥刺之言,但却暗暗多了一层担忧。淮军初创,到上海大仗未遇,连日来靠的是洋人蛮横无礼,横冲直闯。而洋人却并非是势不可挡,而是沾了李秀成愚昧至极,打清军而不打洋人的光。到上海后,刘铭传了解到许多情况:李秀成若在上次进攻上海时不受自己愚昧的束缚,而在洋人肆意屠杀太平军时奋起反抗,上海恐怕早就成为李秀成的地盘了。刘铭传明白:这一次不同了,李秀成分明清醒了一些,对洋人不会太客气了。他想到了李鸿章私下里对他的交代:“省三呀,与洋人打交道要多长一个心眼。长毛不打洋人正好可以被我们所用,你尽可能把洋枪队推向最险要处,让他们去对付长毛。你只管在其后平安应付,坐享其成……”

李鸿章这段话现在要大打折扣了,或许已经是过时的皇历。李秀成既然改变了对洋人的态度,洋人就无计可施了。太平军只要愿意把枪口对准洋人,洋人的结局只有一个:抱头鼠窜。这样,与他联合的洋枪队便不可依靠了。

“你那洋枪队除了器械比我‘铭字营’先进,真正打仗只能是狗熊哩!”刘铭传又冷笑着面向华尔说。

在英法联军那里,他们还不知太平军对洋军的态度有些变卦,以为李秀成会像以前那样忍受他们的欺辱。所以,在联席军事会议上,当李鸿章分派洋军作为南路大军,进攻嘉定、青浦、奉贤县等地时,洋人毫不推辞,拍着胸脯吹牛:“不用我们开一枪一炮,只要往那里一站,保证长毛军顷刻即溃!”他们是蒙在鼓里哩!洋人们这次更不清楚:李秀成此番再攻上海,兵力增加,部分武器更换,其主力就安排在嘉定、青浦和奉贤三城。而淮军负责攻打的小城小镇,太平军兵力十分不足。现在,既然洋军不再是一块“挡箭牌”,会因过分依靠他们而误了淮军大事的。

刘铭传心中不踏实,对李秀成一纸“谆谕”半信半疑,仍抱有一定的侥幸心理。他派出几名探兵,叫他们出去设法试探:李秀成对洋人的态度为何有些变卦?洋兵与太平军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探兵回营报告:李秀成连日来不断写信送进租界,希望与洋人合作,并表示在攻下上海以后,加倍给洋军以好处。谁知以英、法为主体的洋军根本没有把李秀成的信当一回事。此时美国正在内战,没有更多的兵力顾及东方;俄国在欧洲也刚刚战败,不敢染指远东地区,惟英、法两国马首是瞻。尤其是英国人,自我感觉在中国已独霸一方,好像大清与洪秀全两方面的命运,都掌握在英国人手里。他们是审判官,想叫谁赢,谁就赢;想叫谁败,谁就败。他们把清廷与天朝放在一起作了个比较,当然还是大清皇帝最能代表中国。而洪秀全只不过落第文人造反,既不具备统治中国的实力,也不可能在较大范围有所作为。再说,在国际上名正言顺的政府,也是非清廷莫属。软弱的清政府,已给了洋人们种种特权。他们比在自己的国土上,还能更多地享受到特权和好处。经过一番比较分析,以英、法为主体的洋人决定放弃一度表示的“中立”立场,干脆明白地站出来拒绝太平军的请求,不予合作。

英国海军提督何伯没有理睬李秀成,却给洪秀全单拟了一份通告,派舰艇司令亚勃林和缪维康去天京面见洪秀全。何伯说:“这份通告只能以你们舰艇司令的名义送达。一个舰艇司令就足以与洪秀全的天朝平起平坐了。他没有资格接受我本人的通告!”这“通告”道:

“兹奉英国驻华海军总司令之命通告如下:

总司令欲在吴淞与福山之间,沿江建置航线标志。英、法两国政府已颁布训令,倘太平军进入上海及吴淞境内,必以武力迎击。因此太平军行近该地区显然于己无益,势必发生冲突。希望太平军切勿进至距离该处两日路程之地点。总司令要求太平军命令所属部队遵行此项约定。总司令自将竭力设法阻止所有中外军队自该处出击太平军……”

英人把“通告”送到金陵后,洪秀全一见非常生气,授权赞嗣回复英人,道:“如果上海、吴淞两地全无清妖,则忠王、侍王必不派兵前往攻取……今当忠王、侍王率圣徒数十万,又忙于恢复苏州、杭州及全省之际,就在此时突然接到你们这样一个通告,真令我们不胜诧异……”洪秀全气归气,但在回复的最后仍然表示:“出于善待洋人、友好相处的考虑,我太平军尽可能满足英国人的要求。”

洪秀全这个回复由亚勃林报告给何伯时,何伯登时得意洋洋。英国驻上海领事巴夏礼也因此大吹特吹。刘盛藻拿了一份《上海时报》递给刘铭传,指着报上一篇长长的文章对刘铭传说:“这是巴夏礼公开发表的文章,据说在英国的报纸上也作了报道,牛皮吹过头了!”

刘铭传接过《上海时报》一看,巴夏礼写道:“自然,我们有能力迫使洪秀全的太平军如同清朝政府一样,来接受我们的条件。因为,任何叛军在英、法两国政府作出保卫上海的决定之后,胆敢来进攻这个口岸,必然会遭到毁灭性的命运。可是,我们的总司令原是希望阻止这种不必要的流血冲突的。我们早就竭力来避免这种事件的发生。我们不参加太平军和清军之间的战争,我们对双方始终维持和平。我们只是对于那些伤害我们的人加以坚决回击……我们认为洪秀全的太平军向上海推进就是想来伤害我们。如果他们也像我们一样渴望维持友好关系,他们就应该按照我们所提出的要求发布明确命令,如果他们拒绝接受我们的决定,那么,就自然而然会使我们怀疑到他们的意图……”

刘铭传看着看着,禁不住火气上涌。他仿佛看到“大鼻子”巴夏礼就站在那本属于中国人的土地上指手画脚,心中隐隐不快,想张口骂人了。英人的口气太狂,不仅没有把太平军放在眼里,也没有把清军包括淮军放在眼里。刘铭传继续往下看巴夏礼的文章。文章道:“我们竭力使太平军的洪秀全明白:英国对华政策的宗旨所在只是:我们所关心的是纯粹的商业事务。照我看来,他们太平军怀有一种印象,认为我们跟他们一样企图攫取领土,以致我们跟他们多次发生了利害冲突。因此我告诉他们:太平军必须解除这种疑虑。我们为了保护我们的商务,而且只是为了这个惟一的目的,才在上海驻扎军队……”

“自欺欺人,一派胡言!”刘铭传边看边摇头,骂了起来。他见巴夏礼还写道:“经验证明了:我们不能信任清政府可以保护这个地方,抵抗太平军。或者还不具备能力抵抗其他力量较小的叛军……同样的经验又证明了:太平军组织不良,纪律欠佳,他们的进军会带来抢掠和暴行;因此,为了保证英国人的生命财产的绝对安全,我们就有了自卫的必要。这是完全有效的办法。虽然这种办法会使我们有所耗费,感到不便,可是只要这些地方恢复了秩序,不论它们变成了太平天国的领土也好,或是回到了清政府的统治下也好,从而我们无需再来采取这种办法的时候,我们就满意了。只要英国政府认为需要加以防守的上海及其他各地可以交回到清朝统治者的手中,我们就满意了……他们太平军希望知道何伯提督怎样设法阻止清军由上海前去进攻他们;他们还希望知道,他们是否可以派一名官员前往上海了解关于此事的协定。我们的回答是:我们所讨论的主要内容是关于上海问题和提督警告他们不要行近这个口岸的问题。我们急欲知道,他们所声明的友好态度是否真的具有诚意,不来阻挠我们的商务?以及他们是否同意下述的提案:

一、太平军不得进入各通商口岸及其他开放英国贸易之地的一百华里之内,以清政府不由上述各口岸及上述各地前去进攻太平军为条件。

二、太平天国洪秀全或他的太平军不得阻挠中国土产输往上述各口岸及上述各地区,亦不得阻止英国商品自上述各口岸及上述各地区输入内地。

我们在天京曾向他们更进一步解释了中立的权利和义务,因为他们问我们:南京的英国兵舰是否可以为他们运输供应品给太平军?自然,我们告诉他们:这是不能够的!……”

刘铭传不想再读下去了。整篇文章又臭又长,一副以中国主子自居的嘴脸。刘铭传,包括所有淮军将领,除李鸿章外,对洋人都还缺乏一种深刻的了解。以前在庐州西方的旱圩里,刘铭传连洋人长什么样都没有见过。到上海后才头一回与洋人打交道,发现一个最明显的特点是鼻子特别大。所以,刘铭传在非正式场合就以“大鼻子”来指代所有的洋人了。通过不长时间的接触,刘铭传对洋人们的印象糟透了:愚笨、贪婪、狂妄和自私霸道,蛮横无礼。写这篇文章的巴夏礼,刘铭传在李鸿章的衙门里见过一面,四十多岁的样子,肥胖、高大、干净、油头,穿一身最时髦的英国人都穿的那种衣服,衣襟上好像要永远带着一朵花,手拿一方喷香的手帕,长着两撇往上翘的威廉第二式唇须。他的眼睛是怎样一双眼睛呵?冰冷,僵直,只有宰杀后的死羊眼才那样可怖。

现在,刘铭传不仅觉得巴夏礼丑陋可怖,更觉得他厚颜无耻。他将《上海时报》摔在地上,对刘盛藻道:“他妈的,这些洋人可曾明白:上海是中国的一部分!”

刘盛藻叹了一口气,道:“六叔呀,我们庐州有句土话,叫作‘马熊被人骑,人熊被人欺’。他们洋人自恃强大,把自己摆在了很不合适的位子上了。”

“什么‘很不合适’,简直就是强盗!”刘铭传说。他将这一心的火气儿诉说给李鸿章听时,李鸿章道:“省三呀,我也一心不高兴。但是,当前是没有办法保持我大清朝廷及我这个巡抚的应有自尊。长毛兵临城下,我们对洋人有气,还得要借他们一臂之力。由于我们的实力不够,不足以取代洋人完全独立地抗击长毛。所以,现在需要的不是气愤,而是忍中求安,忍中求助。这是迫不得已之举呀。”

英、法军队和华尔的洋枪队按照联席军事会议的部署向嘉定、青浦、奉贤出兵了。淮军主要在上海近郊与小股的太平军周旋。

李秀成的太平军主力谭绍光、郜永宽、李容发所部首先瞄准了华尔的洋枪队。出发前,洋枪队经华尔重组和扩大,使总兵力已达到一千二百人。其中华人一千名,洋人二百名。华尔还为洋枪队配备了最先进的新式武器,有大炮、长短枪,还增添了火轮战舰一艘。临行前,华尔找到刘铭传,大吹特吹一番,说他准备让二百洋人打头阵。太平军见了洋人就害怕,取胜归来不在话下。

这还是上午的事。到第二天下午,华尔狼狈不堪地逃回来了,气喘嘘嘘地告诉刘铭传:“不得了了,长毛们疯了,见了洋人也敢开枪了。洋人不是撤退得快,怕是要损失过半了!”

华尔去找李鸿章,向李鸿章全面叙说了此次太平军的声势,表示:洋枪队不准备再冒死出城迎战了。洋枪队刚刚败退回城,南江方面的英法联军也一窝蜂败退到城里来了。李鸿章并没有吃惊,好像这个结局早已在他预料之中。英、法方面及华尔在吃了苦头之后,胸脯不敢拍了,他们一合计,要求李鸿章改派淮军出师奉贤、青浦和嘉定。

李鸿章心中一惊,岂能答应?他已探知:李秀成这次有十万大军布在上海周围,仅嘉定、青浦、奉贤三地,就驻扎有六至七万太平军主力。而淮军不过七千人马,出城迎战太平军无异于用鸡蛋碰石头。

洋人不愿出城,淮军又不能出城,李鸿章骑虎难下了。仍然沉浸在升任巡抚的喜悦之中的李鸿章这会儿像霜打了的草一般,挺不起精神来了。他试着找英、法军队,请求他们不要随意改变会议决定,仍然按原计划主攻奉贤、青浦和嘉定。但商量了半天,他还是碰了一鼻子灰回到了自己的签押房。

刘铭传来了,直冲签押房面向李鸿章道:“中丞大人!‘铭字营’愿试着一战!”

李鸿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刘铭传就挺着胸脯站立在他面前。李鸿章高兴得合不拢嘴,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声,而是一把拉住刘铭传,将他按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李鸿章道:“我正在想这个问题:是不是派出一个能打硬仗的队伍冲上去,露一手给洋人们看看。他娘的!这英、法联军和洋枪队刚碰了一回钉子,就头一缩,不干了。他们向来是说大话的功夫深,真枪实弹打,个个都是脓包!好呀,‘铭字营’带一个头,我觉得有把握。在你队伍中的许多兵勇过去都打过仗,而且战绩不错。更何况你们现在的武器装备好多了,也有洋枪小队了。好,好,好!你们去!”

李鸿章作了安排,让刘铭传率“铭字营”就近先攻浦东的杭头。如得手顺利,再取杭头旁边的新场。这两个地方由太平军刘玉林、吴建瀛驻守,总兵力不过千人。刘铭传拿下这两个地方应该不成问题。

这是1862年5月20日凌晨,刘铭传率“铭字营”五百多将士抵达浦东杭头。他们是下半夜离开新桥营地,趁天黑赶到杭头边上的。天还没有全亮,杭头小镇周围隐约可见几个人影在晃动。刘铭传观察了一会儿,知道这是值夜哨的人,于是指挥田履安带领几个兵勇摸了上去。人影倒了下去,刘铭传大手一挥发起了全线冲锋。将士们没有喊杀声,而是猫腰、端着枪向杭头镇迅速扑过去。太平军刘玉林和他的部下们都还在睡梦中,不到一袋烟工夫,约六百守军全部成了刘铭传的俘虏。这一仗几乎没打一枪一炮,靠“铭字营”将士们果断的肉搏取得了胜利,守将刘玉林也被活捉。

刘玉林求见刘铭传,要求将所部编入“铭字营”。同是姓刘,刘铭传也有此意。“铭字营”要发展壮大,这次正好是一个机会。留下一百名“铭字营”兵勇,又从刘玉林受降人员中挑选出一百人,由刘盛藻率领驻守杭头。一切安排妥当,刘铭传分拨“铭字营”其余将士与刘玉林受降的近五百名兵勇一起,乘胜智取了新场的太平军吴建瀛营垒。吴建瀛与刘玉林私交甚好。抵达新场时,刘铭传让刘玉林率一支亲兵小队首先进入新场营垒,“铭字营”将士则埋伏在一道河沟之下。刘玉林找到吴建瀛,先将吴建瀛扣为人质,再做他的工作。不料吴建瀛笑哈哈表态:“我早有投奔淮军之意!”于是刘玉林给刘铭传发出成功招降信号,然后与吴建瀛一起来到河下,迎接刘铭传进入新场。刘铭传对吴建瀛所部也进行了收编,将老、弱、病、残兵勇打发回乡,其余留下编入“铭字营”,使“铭字营”扩大至一千余人。

消息飞马报到李鸿章衙门,李鸿章大喜,立即向英、法联军和华尔的洋枪队通报了刘铭传的战绩,道:“让你们洋兵洋将出一次城,刚见到炮火,就灰头土脸地逃回来了!怎么样?我淮军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就不会夹着尾巴往回跑!”

“那么,你们淮军出城迎战,让洋人守在城里好了!”法国海军司令卜罗德说。

李鸿章岂能理睬卜罗德的激将法?他暗自拿定了主意:洋人不愿出城接仗,淮军也只能呆在近郊和城内。太平军在城外人山人海,惟有采取守势,保住上海,等过了这段难关再说。李鸿章道:“我这叫以守为攻。”

但李秀成等不及了,攻城的日子不能一拖再拖,他终于下达了总攻上海的命令。慕王谭绍光,纳王郜永宽、忠二殿下李容发共率三万太平军同时攻打吴淞、高桥、宝山和上海城。李鸿章背着双手站在精巧的签押房窗前,望着庭院中玲珑透碧、满树怒放的石榴花,心情却异常地紧张起来。这一次能否守住上海?能否最终在江苏各地肃清长毛?这不仅关系到淮军的声誉和命运,更关系到他个人的声誉和命运。救援上海已经三、四个月了。曾国藩对自己寄予厚望,朝廷也对自己格外高看一眼,进驻上海仅十七天就送他一顶署理江苏巡抚的帽子。既是巡抚,就有了不可推卸的守土之责。不仅要保卫好上海,也要保卫好江苏广大地区。

但怎么一个保卫法?上海已经处在李秀成太平军的三面包围之中。好歹一段时间以来,李秀成基本上是只围不攻,或只在外围周旋,这多少可以让李鸿章稍稍喘息一下。现在是总攻了,李鸿章迫不得已,再次亲自出面来找英、法联军商谈了。他依然坚持洋军应该按联席军事会议决定出城作战,并许诺承担一切军需费用。商量来商量去,洋人还是不愿出城去送死。他们甚至又搬出了所谓的“中立”之说,说如果出城公开打太平军,那就不是“中立”了。英人之所以拒绝出兵的理由并非是中立不中立的问题,而是害怕太平军。在金钱与性命面前,如果二者只选其一,他们只能选择性命。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英国的陆军司令麦克尔突然到上海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一个炮队和大量陆军士兵。何伯领事如遇救星,请求麦克尔帮他一个忙,在上海多呆一些日子,以解上海之危。麦克尔答应了何伯的请求。何伯登时神气了,约见法国海军司令卜罗德和洋枪队华尔,达成一致意见:让李鸿章多多出钱,借麦克尔的部队呆在上海之机,立即组成联军,打退太平军。联军由何伯统领,淮军刘铭传、张树声、吴长庆、周盛波所部参加,共同行动。

这喜讯传到李鸿章的签押房,李鸿章转忧为喜,同意何伯的意见,令刘铭传所部等跟在何伯所率的联军后面,首先向高桥进发。

高桥,是李秀成进攻上海的重要据点之一,有谭绍光、郜永宽两支大军在此守卫,总兵力超过一万人。太平军人数虽多,但新兵比例占了一半。这些新兵武器严重落后,还未来得及更换。骑兵们手持的是土耳其式的弯刀,一般是双柄式,刀口厚而阔。新兵所使用的火器也大都是轻便的火绳枪。这火绳枪一遇天气潮湿则不能使用。另一部分新兵用的是欧式滑膛式手枪。这种枪虽是双铳,但制造粗劣,打不了几发子弹便可使滑膛产生高温而变形,最终完全不能使用。即便是这些落后武器,还只有一等兵才有资格使用。二等兵常常是四个人抬着一门台炮,开炮时将炮身置于一个三脚架上。打一炮要有四个炮手共同操作,十分麻烦。另外就是长矛队。所谓长矛就是一根长竹竿的顶端装一个铁尖刀。长矛是按照每个兵勇的不同身材制作的。矮个的使用八尺长矛,高个的使用十尺长矛,最长的还有十二尺长矛。太平军的旗帜也都是系在长矛上的,打起仗来,常常因为顶端穿有旗帜,很不方便。

刘铭传给华尔鼓励说:“我的探兵早已向我报告:长毛们的人数要减半来估计。比如这次高桥有一万兵力,由于他们使用武器落后,实际兵力就只能看作是五千或者更少一点。”华尔同意刘铭传的说法,道:“我们这次出动洋军两千五百人,你们出动淮军三千一百人。看来实际兵力正超过长毛军了,必胜无疑了!”

高桥是上海北面的一座小城,居民人口大约八千,人烟不算少,街市原来也很整齐,只是年深日久,战乱不断,远远看去显得有些苍老破败。城四周各矗立一座两层高的箭楼,恶森森地压在砖土混建的城墙之上。

何伯还未靠近高桥就命令炮队轰城。打了一会儿空炮后,何伯才发现射程不够,令刘铭传率“铭字营”冲上去,再用大炮猛轰。西边的一个箭楼被刘铭传的炮手轰塌了,另有一段城墙也被轰倒。还没有等攻军发起冲锋,郜永宽已指挥太平军撤离高桥。何伯连蹦带跳,没有想到太平军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他令一部分淮军进入高桥驻守后,并没有马上返回上海城。何伯把刘铭传叫到跟前,道:“长毛们逃了,必然没有走得太远。可不可以来个乘胜追击?”

刘铭传点点头,挑上五十名精兵,分乘两条小船,沿水道侦察太平军逃离后的去处。就在这时,刘铭传得到刘盛休、刘盛兄弟俩的报告,说距离上海北面六十里的北方,有一个村庄靠在水边。那村庄里驻扎着长毛一支部队。这个村庄叫萧塘村,是李秀成的前哨站之一。所驻守的部队也是太平军的先锋部队。

刘铭传下令:“沿水道追过去!”

出发前,华尔送给刘铭传一只望远镜,这回用上了。刘铭传坐在船头,用望远镜向萧塘村远远望去,只见深濠环绕,营垒坚固。快到萧塘村时,刘铭传见村后绿树成林,好像不是陆地的尽头,村庄也不是一个孤岛,便想探个究竟再作行动。他令从水道上绕行到萧塘村后面。忽然见村后还有一个更大的村庄,就像一颗圆形玛瑙,镶嵌在翡翠中间。清澈的水晶似的河道,宛如一条青纱带,轻轻地搂腰扎在“玛瑙”四周。

刘铭传在举镜观望,何伯、华尔和张树声也各自乘船到了萧塘村外围。张树声压低嗓门喊道:“刘六麻子,不要望了。我已侦察过,那大村庄叫南桥,其实是一个集镇。谭绍光的营部就设在南桥镇啦!”

刘铭传点点头,令小船靠近何伯,道:“看来兵力不够,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待援兵到了,再作行动。”

何伯让张树声回到大营调兵,令所有船只暂时撤离萧塘村外围水道,待次日天亮时发起进攻。灰色的长夜,星汉徐移。十几条兵船紧靠在一起,藏在一片芦苇后面。风儿吹来阵阵冰凉,让人直打颤。长林丰草间偶然飞落的小鸟,欣欣相语,陪伴着夜宿兵船的人们。天快亮时分,雾从水面上升起来了,绕着船队升起来了,像许多白色的飘带,把一条条兵船缠绕又解开,解开又缠绕。怎么了?已经看不见萧塘村了,南桥镇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切都被浓雾所包围。雾,变成了灰色的纱幔,把整个世界遮盖住了。

天亮了,雾气还正浓。刘铭传率小队在前,将兵船慢慢靠岸,先进攻萧塘村。村中的太平军营垒多为大块石头垒成,非常坚固。而村寨周围设置的障碍很多,靠人力硬冲,也比较困难。“用大炮猛轰呢?”何伯凑在刘铭传的耳朵边上说。

“洋人只晓得炮轰。”刘铭传在心里嘀咕一句。转念一想:反正耗费的是他们洋人的炮弹,轰就轰吧。于是,刘铭传闪在一边,请洋人架炮开火。一会儿,炮架好了,何伯打出手势,炮声隆隆响起。雾气加上浓烟,使炮弹难以准确命中目标。一时间,村内村外都在遭受狂轰滥炸,密集的炮火终于把太平军打得无处躲藏,隐约可以听见村中太平军的惨叫声,奔跑声响成一片。

刘铭传的探兵来报:“萧塘村的太平军已经撤退,逃向南桥镇了!”

何伯还在猛轰,刘铭传向他报告了这一情况。何伯说:“请你率队冲进村子,若已逃离,就追到南桥镇。”

刘铭传率小队闪进村子,村中已空无一人,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太平军将士的尸体和倒塌的房屋。从萧塘村通往南桥镇,是一段宽窄不一的陆地。何伯命全体将士登陆,向南桥镇追去。仅约两里的距离,攻军很快逼近南桥镇。由于何伯、华尔和淮军三方的炮火十分猛烈,没用了一会儿便把南桥镇炸成一片废墟。镇中太平军死伤惨重,另有三百多人被淮军俘虏。

常熟的太平军守将骆国忠获悉洋军和淮军联合攻打高桥,立即率部来援。但队伍刚到上海西南的王家宅时,就见谭绍光、郜永宽的人马败退下来。高桥是去不得了。骆国忠决定改道就近去泗泾镇。他并不知道萧塘村和南桥镇已经被洋军和淮军拿下,刚到泗泾镇附近时,正巧遇上刘铭传、张树声率队返回上海城。淮军接连取胜,士气正高,兵勇们一路哼着庐州倒七戏小调赶路,没有人觉得疲劳,胜利的欢喜挂在脸上。大雾早已散尽,远远地就可以看见淮军队伍来了。骆国忠立即组织进攻,刘铭传、张树声毫无准备,一时被骆国忠的枪炮打散了队伍。待刘铭传、张树声各自整理好自己的队伍时,从高桥败退下来的谭绍光、郜永宽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共同对淮军形成三面夹击。刘铭传见形势对自己不利,与张树声商量,向江边撤退。江边有英国的军舰停泊,正巧何伯和洋枪队华尔也回到了江边,准备登舰从水路返回上海。

骆国忠、谭绍光、郜永宽把淮军追到江边,等待他们的是枪炮齐鸣。谭绍光尽管也有兵船跟来,但船上装的都是粮食,可用的兵勇很少,根本抵挡不住英国军舰和陆路炮火的轰击。太平军登时失利,纷纷逃窜。谭绍光三百余号运粮船也被洋军和淮军发现。洋人和淮军将士一轰而上,抢得了大批粮草。

这一消息很快传遍上海,李鸿章高兴万分,当即拨出白银两万八千两,对何伯和华尔的洋枪队予以奖赏。华尔不仅要钱,还张口向李鸿章要官。李鸿章奏请朝廷恩准,授予他副将军之职。刘铭传、张树声也因功晋以游击补用。刘铭传还被赏戴花翎,“铭字营”皆大欢喜。

李秀成见进攻不利,召开了由各路主要将领参加的军事会议,重新调整了围攻上海的计划:第一,命胞弟六王宗李明成与忠估朝将黄和锦率本部一面进攻泗泾,一面合攻七堡。第二,如能攻下泗泾和七堡,便坚守两地,与忠二殿下李容发隔江相对扎营,互为援助。第三,令陈炳文所部向松江发起进攻,李明成协助。第四,若松江得手,则陈炳文立即前往吴淞口扎营,刘肇均率军从嘉定出发,包围上海,找机会在上海城安排内应,伺机总攻上海。

李秀成总攻时兵分四路:谭绍光攻打上海东北;李容发攻打东南;李明成攻打西南;刘肇均、陈炳文合攻西北,以此又一次对上海形成合围之势。

李鸿章及淮军各营分别派出一大批探兵,分赴太平军防地侦察李秀成在上海周围的布防情况。刘铭传的探兵通过庐州老乡关系,探得了李秀成兵分四路的最新计划。刘铭传快马报给李鸿章。李鸿章找到何伯、华尔商量,说:“洋军和淮军初战告捷。事实证明长毛军是不堪一击的。我们掌握了李秀成的最新攻城计划,因此认为,洋军与淮军都不能在上海城里坐以待围,要在长毛军尚未形成合围之前,就分兵出击,肃清嘉定、青浦、松江等主要据点的长毛军,打破李秀成的合围计划,让他前功尽弃,有来无回!”

与何伯、华尔商量后,李鸿章将自己的计划奏明朝廷,又专门致函曾国藩。朝廷被上海周围的最新危局吓住了,由恭亲王奕䜣亲自出面,找到英国陆军提督史迪佛。恭亲王大摆宴席,赠送贵重礼品,终于与史迪佛达成协议,配合淮军,共解上海之危。曾国藩收到李鸿章告急信后,也没有袖手旁观。他从安庆拨出陆军四营,急驰上海,听从李鸿章调遣。通过李鸿章上下左右活动,使此时上海城内的英军人数就达到了两千八百二十四人。他们拥有重炮二十二门,海军大炮两门,战舰七艘。加上华尔的洋枪队、淮军和新调拨来的老湘军,在上海城内外的总兵力已经超过四万人,创上海有史以来驻军人数之最。

英、法联军为配合反击,重新调整了各部首领,总指挥由史迪佛担任。

李秀成总攻上海的计划尚未铺开时,洋军及淮军按李鸿章的部署已主动出击了。这使得李秀成大为吃惊,几乎慌了手脚。淮军由刘铭传“铭字营”打前战,首先在距离上海约三十里地的罗家港、龙珠庵一带向太平军发起进攻。“树字营”、“鼎字营”、“庆字营”等在七堡、王家宅等地同时打响。太平军也不示弱,拼命抵抗,双方一时打得难解难分。在罗家港的刘肇均所统太平军因弹药不足、军械落后,很快被刘铭传打败而逃,窜进了周浦镇。其他淮军各营也都相继获胜,仅几天工夫就收复了泗泾、七堡、罗家港等地。李秀成各部连连败退,其主力只好退守王家宅了。至此,李秀成再次图谋上海的计划破产,而王家宅成了太平军最大的据点了。

李鸿章得报,下决心要拔掉王家宅这颗钉子。他请英、法联军配合,出动洋兵两千零八人,淮军出动三千人,立即向王家宅发起围攻。这天清晨浓雾滚滚,几步之外便不辨景物。洋兵和淮军大队人马共五千余人逼近太平军营垒时,王家宅内竟无人发觉。攻军在大雾的掩护下安装好大炮,兵勇也拉开阵式,全体埋伏下来,太平军仍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围。直到太阳出山,大雾渐渐散去,岗哨内的太平军才发现四面尽是攻军。于是,枪声响起,王家宅内太平军急忙出营阻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攻军都埋伏在野草丛和荒岗之下,逐渐缩小了包围圈,离太平军大营只有五、六十码了,攻军才发起攻击。刘铭传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平军营垒,他好像僵硬了。刘盛藻伏地爬到刘铭传身边,道:“六叔,你在瞅什么呢?”

“你瞧这王家宅,说是长毛军的最大营地,其实是很不正规的。他们的营垒全部是用木料围起来的,且只有一道木栅。木栅的根部填了些泥土,外围的长壕也只有两丈宽,能抵挡住谁呀?”刘铭传一边说着,一边继续观望。

刘铭传看了一会儿,用手一指,下命令,道:“朝我手指的方向开炮!”

刘铭传定睛一看,见王家宅周围的木栅被炮火打倒了一排,木栅内的太平军正从倒塌处蜂拥而出,向外面突围逃命。刘盛藻指挥炮手开炮,几声巨响后,尘土飞扬,瓦砾四溅,尸体一片。

“我们距他们营垒这么近,他们为什么不还击呢?”刘盛藻又爬到刘铭传身边问。

“怎么还击呀?里面的人虽多,但只有一些土枪、土炮。大多数人还在手持大刀、长矛什么的。你看,他们在木栅内急得团团转。这叫作老牛掉到井里去了,有力使不上,只有被动挨打了。”刘盛藻从刘铭传手中要过望远镜。从缺口向木栅内看,果见大刀、长矛乱舞,兵勇们喊叫着,奔跑着。

枪炮轰击了半个时辰,王家宅周围的木栅几乎全部倒塌,庄子中的一切都暴露在攻军视线之下。太平军已经完全丧失了大举还击之力。只有躲在残墙断壁后面的一些兵勇还在向庄外零星地发射着土枪、土炮。

“我看可以冲上去了。”刘盛藻建议道。

刘铭传摆摆手,道:“你看,王家宅里面最少还有两千长毛吧?这时冲进去,必然要肉搏,我们的洋枪、洋炮就发挥不了作用了。”

王家宅的东边是一片树林,穿过树林是陆地还是水面,刘铭传难以判断。东边阵地由英、法联军负责进攻。听起来,枪炮声虽然激烈,但庄子中的太平军好像都在向东边涌,好似是从那边突围了。

“洋军离开武器,屁事干不了。长毛从他们大炮底下逃脱,他们也束手无策。奶奶的!”刘铭传骂道。

刘盛藻用望远镜看了一会儿,道:“六叔说得不错,长毛们是在东边突围。洋兵怎么就让他们跑了呢?”

刘铭传说:“你怎么还糊涂?洋人的枪炮距离太近了,就发挥不了作用了。长毛们冒死冲过去,洋人从来不敢一对一地进行肉搏战,说不定见长毛突围过来了,反而吓得丢开枪炮溜了呢!奶奶的!”

连死带伤,加上千余太平军突围成功,王家宅内只剩下大约千把人了。刘铭传在这时下达冲锋命令,“铭字营”千余兵勇一阵喊杀,冲进了村庄。“庆字营”从侧面也发起了冲锋,很快把庄子中的剩余太平军逼到一个小圈子内。这时有的太平军兵勇扔掉了手中的武器,向攻军缴械投降了。几个“铭字营”兵勇要对举起双手的太平军开枪,被刘铭传制止住了。

攻破了王家宅营垒后,攻军仍不罢休,分军到四周小村庄搜捕突围的太平军。一番地毯式的搜捕,又擒太平军将士三百余人。王家宅太平军计五千余名至此几乎全军覆灭。

洋军、淮军获得王家宅之战大胜后,乘胜追击,留下张树声部分兵勇驻守王家宅,其余四千多人兵分三路压向七堡。七堡之战刚刚打响,忽听得“轰”地一声巨响,连脚下的土地都在抖动。这一声巨响在七堡镇里炸开了锅,太平军如决堤的洪水,冒着镇外猛烈阻击的危险拼命向四周逃奔。原来在七堡的一排民房里,太平军堆放了大量火器弹药。攻军枪炮打来,有一颗炮弹正好从窗口打进房内,引起火器弹药爆炸。一时间尸体横飞,大半条街房屋倒塌,七堡镇立刻成为一片废墟。

刘铭传等占领七堡镇后,商定再攻周浦。周浦在上海东南方向约四十里处,水陆交通十分方便。这里本来只有约四百名太平军在此驻守,后因王家宅、七堡镇及多处失守后,侥幸逃生的太平军残部都相继来到了周浦,总人数超过四千。听说刘铭传主张乘胜攻下周浦,华尔率洋枪队也来助战。两支攻军水陆并进,于午饭后两点抵达周浦外围。太平军早已发现,首先开枪开炮抵抗。但由于太平军残部系临时拼凑,指挥不灵,不到一袋烟工夫就败下阵来。除一千多人死在攻军的炮火之下外,另有两千多太平军从陆路逃奔川沙去了。

刘铭传大手一挥,喊道:“弟兄们,一鼓作气怎么样啊?”此时“铭字营”士气正高,华尔见到与“铭字营”打配合接连获胜,也兴奋地手舞足蹈,一声应道:“冲呀!杀到川沙去!”太平军兵败如山倒,淮军与洋枪队却越打士气越旺,跑步奔向川沙。从周浦逃出的太平军将士,有许多人还没有到达川沙,就被攻军追上,或被打死,或被俘虏。川沙一战打得也十分轻松,共击毙太平军约六百人,另俘虏三百余人。另一部分太平军将士从川沙突围,奔向嘉定去了。攻军又盯上了嘉定城。这是天明后不久,城中各关口太平军正在吃早饭,毫无应战准备,淮军、洋枪队和英、法联军突然三路来攻,猛一阵大炮轰击,不一会儿就把南门攻破。攻军一入城,在城内街巷中与太平军枪战,最终全歼太平军,占领了嘉定城。

最高兴的要算英、法联军了,他们在城中意外地发现:太平军由于在嘉定经营时间较长,遗留下许多金银珠宝、布匹和粮食。华尔的洋枪队冲进城后,借刘铭传与太平军在街巷中枪战之机,找到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华尔眼睛一亮,见这幢建筑物粉刷一新,门楼和窗户制作考究。他估计这幢建筑物绝不是一般小人物可以享用的。来到建筑物门前一看,绿树环绕,彩旗成排。华尔率亲兵冲进门内,见桌上饭菜还冒着热气,案头上放了一份尚未起草完的“谆谕”。在这幢建筑物的后院,华尔找到一个仓库,里面存放了大量金银珠宝、布匹和上等好酒。原来,这是太平军李秀成的王府之一,他时而来嘉定时,就住在这幢建筑物内。攻军炮轰嘉定时,李秀成自知抵挡不过,带自己的亲兵撤离而去。他人一走,王府内所有东西没有人顾得上给他收拾,都只想着逃命。结果,这个王府内总值达二十万两白银的钱物全部让华尔当作战利品独吞了。后来英、法联军的洋人们也来疯抢,个个装满了口袋,有人甚至用马匹来驼运争抢到手的大件物品。洋枪队与英、法联军之间发生冲突了,最后竟然大打出手。华尔本人抢得的金银珠宝最多,英军中一个军官立刻红了眼,张口向华尔讨要。华尔岂肯让出?一瞪眼猛捣他一拳,将这个军官打翻在地。只见此人从地上一跃而起,手攥匕首就向华尔猛扑过来,他光着头,长满胡须的脸上杀气腾腾,闪动着一双凶狠发光的蓝眼睛。就像一头张牙舞爪、活蹦乱跳的野兽,一只来势凶猛的老虎。他恶狠狠地对准华尔的心窝猛刺过去。华尔用右上臂挡开刺来的匕首,不料手臂上却挨了深深的一刀。华尔向后晃了一晃,差点重重地摔倒。那个恶虎般的军官乘机跨上一张方桌,拉开了再扑的架势。华尔手捂着伤口,不顾一切地向方桌扑过去,用手一掀,把方桌掀了个腿朝天,英国军官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大抵是什么地方骨折了,痛得在地上哇哇乱叫。

见到洋军之间争抢财物闹起冲突,淮军将士们惊得睁大了眼睛。大大小小的战斗,淮军也打过几场了,还没有人敢在战斗之中公开哄抢战利品。尽管也发现有少数兵勇趁战斗间隙将财物私藏起来,据为己有,但一经查出,也是要收缴充公的。对于英、法联军和洋枪队的行径,淮军将士们像是发现了新秘密,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洋军在每次即将攻破城池时,总是让淮军去进行扫尾战斗。每次攻城,他们只负责枪炮猛轰一阵。把城墙轰倒了,冲锋是淮军的事,肉搏是淮军的事,抓捕俘虏是淮军的事。洋军只要一进城,只知道往建筑物里钻,往居民屋里钻,见啥拿啥,没有钱财,家禽也要,而淮军将士们常常两手空空地返回营地,什么也捞不到。

刘铭传见华尔与英国军官械斗起来,冲上去大喝一声。待他把事情原委了解清楚后,气得大骂起来:“王八儿的!让我们的将士冲进城来与长毛面对面地拼命,你们却忙着抢东西,都不要脸了。分赃不均还大打出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华尔见刘铭传动怒,收住拳脚,同意把洋枪队所抢得的钱财各自捐献出来一些,分给英、法联军和淮军。但洋枪队拿出来的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于是,风波又起。

几方争争吵吵闹到李鸿章的衙门,李鸿章拍案而起,亲自出面来找史迪佛,又将华尔、刘铭传等传到自己的签押房,要求召开一个紧急会议。会上吵吵闹闹,相互揭短,被李鸿章制止。经过李鸿章周旋,形成四条规定:一是今后不论哪一部兵勇,一旦攻下城池,获得战利品一律不许某一军独吞。应根据参加战斗人数和贡献大小来合理分配。二是各军必须继续保持联合关系,完成青浦、松江和柘林的收复工作。三是把上海一带的太平军彻底剿灭以后,英国军队在上海留驻六百人,法军留守五百人,另加派一个炮兵中队,与淮军、洋枪队一起防守上海。

会后,李鸿章把刘铭传留下来,让他事事处处多长一个心眼,在战利品分配、攻城任务承担等方面,防洋人一手。最后,李鸿章笑道:“省三呀,你们与洋人合作几回了,还傻乎乎地听他们指派,冒死冲锋要你们上,好处让他们独吞了。对这些你们竟然没有发觉,实属粗心大意哩!要设法让洋人冲在前,最后由淮军收拾、整理战场。所得城池也尽量由淮军驻守。切记:我们只是利用他们为我们打仗!”

刘铭传表示领会,尽量多用心计。几方面队伍在上海略作休整后,便联合向青浦城进发。这青浦虽也算得重镇,但距上海达百里。在攻打青浦前,淮军人数已有明显增加,都相应扩充了队伍,总兵力近万。而青浦城的太平军,总人数在四千上下,淮军优势明显大于太平军。因此,刘铭传、周盛波等淮军将领都向李鸿章要求:由淮军独立作战,保证按时收复青浦。李鸿章摆摆手,道:“仍然让英、法联军和洋枪队协同作战。本帅是想造成一种强大的声势,壮我军威,以气势和实力战胜长毛。”于是,淮军与英、法联军和洋枪队按计划开赴到指定地点,向青浦城发起总攻。面对阵容如此庞大的攻军,太平军自然无力招架,被里三层、外三层的攻军紧紧地围在青浦城内。战斗打响以后,太平军立即陷入灭顶之灾,只有少数几个将领在亲兵的护卫下逃脱而去,其余共四千太平军将士全部葬身青浦。攻城战斗结束后,攻军挨门挨户进行搜捕,又查出太平军将士两百余人。史迪佛下令让他们排成长长的一行,面向大街站着。史迪佛要将这些太平军俘虏一个个用刀捅死。刘铭传赶到现场,私下里塞给史迪佛一件玉器,道“本人缴获的,赠予提督大人做个纪念。”刘铭传接着说:“提督大人,我‘铭字营’正欲扩充兵力,杀了他们还不如使用他们。这样吧,你把这些俘虏交给我来处置。”结果,刘铭传从中挑选精良兵勇四十人,其余打发他们回老家去了。

李秀成在上海外围连遭挫败,已无力再对上海构筑合围之势,仅占据奉贤、柘林两座小城了。但这些太平军仍在上海外围游动不定,大股、小股的队伍忽东忽西,偷袭淮军大营的情况不断发生。

这日,李鸿章正在签押房亲笔给朝廷草拟奏折,系统总结自署理江苏巡抚以来的赫赫战功,详尽叙述李秀成十万太平军图谋上海的凶悍阵势及淮军如何勇猛杀敌的壮举,认为全歼李秀成在上海一带的太平军已经指日可待。淮军下一步不仅将要保住上海,而且还要夺取苏、常等巨邑,使整个江苏转危为安,最终捣毁金陵,全歼太平军。他写道:这才是关键所在,要实现这个目标,必须妥善解决“察吏、整军、筹饷、辑夷各事”。他告诉朝廷,他是以“不要钱,不怕死”这六个字刻刻自讼的,决计卧薪尝胆,不敢苟慕荣利,少聆逸乐,要冲破千难万险,创造出一个崭新的局面,以此报答皇恩浩荡。他说,他目前是日处营中,自朝至夜,手不停披,口不息办,心不辍息,几乎无暇与四方朋友交游和书信往来。他在奏折的最后一部分,对江苏官场上的情况进行了分析,把江苏按察使、布政使王有龄狠狠参了一本;他发现管理海关的苏松太道吴煦贪赃太甚;苏松粮储道杨坊也是奸商起家,与吴煦等人串通一气,横行霸道;还有一帮搜括财富的“能手”如金鸿保、俞斌、闵超等也是坏事做绝,所贪污财产无数……李鸿章是想拿吴煦等人开刀,另起炉灶,通过朝廷对江苏官场来一个大换班。

李鸿章算是有了好运气:给上海制造危局的李秀成太平军大势已去。淮军进上海,赶得早不如来得巧,只打了几下子,太平军就大伤元气了。危情解除之后,李鸿章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好好想想上海官场上的事了,动手朝自己不满意的官吏们开刀了。他的真实意图就是要把那些盘踞要津、控制实权的贪诈朋比之辈撤换掉,让他身边那些亲近仁贤的新人走进官场,从而真正把上海乃至江苏全省的人事、外交、财政等大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他又想到了还要给他的恩师曾国藩写一封长信,除了把上面的情况详细叙说一遍外,他还要重点谈谈淮军中的几位主将。当张树声、吴长庆、周盛波、潘鼎新等一些人在他脑海里闪过之后,那个的确十分出色的刘六麻子进入了他的视线之中。他喜欢叫他“刘六麻子”,这个称呼能显示出一种来自故乡的亲近。自从他和他的“铭字营”抵达上海,驻扎新桥后,已经四个多月了,他不仅将队伍扩充为四个营头两千多兵力,又于同治元年四月三十日会同潘鼎新所部占领并驻守南汇。五月初五以后,川沙又由“铭字营”攻占并驻守至今。不是要攻奉贤、柘林等地么?看来依然少不了刘六麻子出点力气。给朝廷的奏折中,李鸿章已经保举了,给刘铭传以参将补用是可以的吧?他不是一直想着“百战封侯”么?封侯现在还不敢设想,但可以料定,这个英挺不群的刘铭传会跻身大的官场的。当县令?当知府?当巡抚?李鸿章想着,自己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