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任台抚:刘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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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乱世英雄起于草莽

一、山里娃儿石头性

小小的刘铭传搬个凳子坐在大门口骂开了:“我刘家的东西不是那么好偷的,我刘家的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告诉你们,有我刘六麻子在一天,谁也别想骑在刘家脖子上屙屎……”大家都说,这小子硬是护家得很呢!

清代的庐州府(今合肥市)是皖中巨邑。它东连吴、越(今江、浙境),西控汝、光(今湖北境),南通楚、豫(今江西境),北接开、归(今河南境),为江、淮两大流域相连的最近点。因此,古之庐州素有“江南之首,中原之喉”、“淮右襟喉、江南唇齿”之称。这里不仅风光秀丽,而且民俗厚朴。它又称合肥。

由庐州府往西偏南行九十里,可见数峰相连、逶迤不断、林深壑美、云烟缭绕,一派多姿多彩的水色山光。此处有一座最高的山峰,人称大潜山。因其树茂林密,地上地下资源十分丰富,颇具开发潜力而得名。大潜山属皖西名山大别山余脉,是江淮分水岭的重要组成部分。山南之水流向长江,山北之水流入淮河。可谓以山为界,江淮分明。

大潜山麓有一个村庄,村中居住着刘氏宗族。很早以前,人们把这个依山而建的村落唤作蟠龙墩,又有人称它为四房郢。正是这个小小的四房郢,历尽世事沧桑五百余年,终于在十九世纪出了一位了不起的著名人物。他就是晚清时期首任台湾巡抚刘铭传。1885年(光绪十一年)秋,刘铭传为他故乡续修的《庐州府志》作序:“合肥迤西有大潜山焉,其上有名泉,冬春不竭,莲花矗峙于其前,龙穴蕴奇于其外。山中之人,秉山之气,类多嵌崎磊落,挺出而特立。地灵如此,人杰可知……”刘铭传一生割舍不了对这片山水的偏爱。无怪乎他在晚年还自号“大潜山人”。

1836年9月7日(道光十六年七月二十七日)凌晨,夜空开始发亮了。大潜山的东面,可以看见一道亮光,上边发的好似是绿光,绿光下边是粉红色的一大片,渐渐地全部变成了一道金红色的霞光。仿佛星月正在那道亮光之前撤退。又过了一小会儿,亮光愈来愈呈现出粉红色,愈来愈明亮了。露湿的、获得一夜休息的大潜山以及山下山上的村庄苏醒过来了。就在这样一个旭日即将露脸的时刻,世代以务农为生的刘家男主人刘惠被妻子阵阵腹痛的呻吟而惊醒。“羊水破了,老六怕是要落地了……”妻子周氏忍着剧烈的疼痛对丈夫说。刘惠从床那头坐起,见妻子好像透不过气来,额上已沁出点点汗珠,脸在痉挛地抽搐着,知是妻子快生了。丈夫把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向妻子伸过去,周氏牢牢攥住丈夫的手,以此来抵挡新生命露头前那种如履薄冰的紧张和痛苦。在这间低矮的茅屋里,终于有一声清脆的婴啼奏起了一个新生命的交响曲。

小六子出生了,长得也的确天庭饱满,十分可爱。小家伙毫不客气地直着喉咙,张开没有牙齿却红得像洋火的小嘴巴,闭着眼,一挣一挣地振动着他血红的身体哭叫着。刘惠夫妇俩瞧着孩子,感受到了一种神圣的欢喜。但把一阵欢喜放到心里咀嚼,回味虽然甘美,却依然涌起一丝失望。

老实巴交的刘惠好似无奈地望了一眼妻子,轻声道:“一个接一个光头来到这个世上,我们怕是永远没福添个女娃了。”他们夫妇一直想要一个女娃,但都已过了四十六岁的刘惠和周氏这回又不能如愿以偿了。

刘家的祖籍原本不在安徽庐州,而在江西省进贤县紫溪村。那还是公元1360年一个没有月光的深夜。“冲呀!杀呀……”一阵又一阵刺耳的喊杀声夹着零乱的狗叫声,在夜深人静的紫溪村上空回荡着。这种战乱的声音惊醒了小村庄中的人们。村中有一个叫刘赛的人急忙翻身下床,摸出一根大木杠把大门顶得紧紧的。

一连许多天为人们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自从安徽凤阳小子朱元璋参加郭子兴的红巾军一路势如破竹攻下南京后,又直捣江西,与大汉王陈友谅在江西争夺地盘,战死战伤无数,百姓也跟着遭殃。家园被毁,许多人家背井离乡,加入了跑反的行列。

“唉,看来不跑反不行了。在这里只能是等死……”刘赛自言自语地说。紫溪村周围愈逼愈近的喊杀声将一家老小弄得惊慌失措,他们簇拥在后院的柴火房里,一个个神色惨淡,一张张蜡黄的脸上布满了惊恐与不安。回想起这些年不仅兵荒马乱,而且旱灾、水灾不断,日子越过越艰难,连三间草屋也无力维修,刘赛下定了决心要远走他乡了。

天不亮,喊杀声静了。刘赛满屋里转了一圈,将能随身携带的物品抱到后院,用两个布袋装起来。他眼角滚出两行泪珠,瘪着嘴,发出疲惫、沙哑的声音:“走吧,走吧……”月余之后,刘赛领一家老小沿路帮工、乞讨进入庐州境内。他们自知庐州城不是苦难家族可以立脚的地方。当屋宇参差、楼台层叠的庐州府城出现在刘赛一家人眼前时,刘赛果断西行,辗转来到了庐州西乡大潜山下。这里果然山青水秀,而且人烟稀少。浓荫环抱的大潜山耸立着,有一条小河流淌着。走上小桥,跨过流水,刘赛发现一间没有人住的破茅屋。屋前扎着东倒西歪的樊篱,围成一个小院,院内长着一棵老槐树。

“这便是家了!”刘赛喜出望外地叫了起来。几天后,刘赛得知这一带叫小河畈,方圆几十里惟有他一家姓刘,可谓单名小姓。初来乍到,处处于人谦让,几年里相安无事,也就算站稳脚跟了。日子好过一点后,刘家迁到了村子稍大一点的余家店,再后来搬到了大烟墩,也就是四房郢。由此成了庐州西乡的刘氏始祖。

刘赛的孩子并不多,只生一子,乳名叫五公,是希望一生能得五个男孩的意思。然而仅五公一子成了刘家在异乡的第二世祖。第三代世祖叫刘道真,生有两子。大儿子叫刘海,次子叫刘宽。兄弟俩共为刘氏的第四代世祖。刘海、刘宽兄弟各得一子,一个取名为刘廷玉,一个取名为刘廷玺。这便是刘氏家族在庐州西乡的第五代世祖了。各自成家生子后,刘廷玺率自己的子女迁居到大潜山北边的刘家圩子附近。这样,刘廷玺这房人被人们称作刘氏老二房。仍然定居在大烟墩的刘廷玉一家人被人们唤作刘家老长房。

到刘惠这一代,正是刘氏老二房的后代。按世系推算,刘惠属刘氏第十三代。在刘惠之前,刘氏第六世祖名叫刘德辉。这刘德辉生有二子,长子刘全,次子刘俞。此兄弟俩是刘氏的第七代世祖。老大刘全终生无后,惟刘俞生得二子。老大叫刘三朝,老二叫刘三辅。他们算是刘氏的第八代世祖了。刘三朝又生了刘应扬、刘应弟二子;刘三辅则得三子,分别取名为刘应祥、刘应瑞、刘应年。刘氏第九代世祖共五人中,只有刘应扬有后,名叫刘维月。这便是刘氏的第十代世祖。刘维月意想不到地争气,独得五子,依次取名为刘徙、刘璇、刘瑚、刘联、刘琦。其中刘琦就是刘惠的祖父,是刚刚降临这个世界的小六子的曾祖父。

这刘琦出生于1711年,即康熙五十年。他的结发妻子李氏,生于1712年,不幸在三十八岁那年因病早逝。李氏没有给刘家生下一子,刘琦只得再娶一个女人,此为张氏。几年下来,张氏也未能生子,迫使刘琦纳小妾留氏。刘琦已经五十二岁了,就在这一年,留氏为刘家生下一子,取名为刘庭忠。年过半百而得子,让刘琦的晚年生活充满了阳光。乡人称他五十二岁得子为“老蚌生珠”,刘琦则笑弯了腰,道:“天不绝我!”

1763年(乾隆二十八年)出生的刘庭忠,字召南。他死于1836年(道光十六年)。他这一代可谓人丁兴旺,接连生了五个男娃。长子刘殷,次子刘勤,三子刘思,四子刘惠,老小叫刘迁。刘庭忠延续生命的道路虽然坎坎坷坷,但老四刘惠不仅一生就是六个儿子,而且正是那小六子由一介布衣崛起,使世代务农的刘氏家族一跃成为“江淮望族”、“皖中世家”。那刘惠夫妇所生的小六子,就是日后加入淮军、晋爵一等男又成为首任台湾巡抚的刘铭传。

一轮朝阳已从大潜山露出了大半个脸,射出道道金光,像是在欢笑。蔚蓝色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越发显得它深邃无边。

用蓝布旧棉袄包着的小六子不哭了。棉袄的两个袖子很大,正好可以再围成一圈保暖。小六子只露一个头,脸盘挺大,红红的。刘惠真想把他捧起来看看,但又怕弄醒了刚刚睡上一会儿的妻子。男主人平静地、默默地坐在床边,在小窗洞射进来的日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出他满脸沉思的表情。

作为刘家老二房的后代,刘惠夫妇除了六个男孩以外几乎一无所有。比起刘氏老长房,虽是同一祖先,但生活境遇却有了不少差别。老长房那边的孩子们读书的读书,做事的做事,所谓书香门第,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而老二房到刘惠这一代,仍然靠祖上留下的几块薄田维持生计。加上兵荒马乱,穷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刘惠,字怀刚,出生于1790年(乾隆五十五年)。他妻子周氏是个苦命女人,而且比他大四个月零十四天。周氏的父亲叫周士礼,也是世代务农,寒酸落魄,谈不上资助女儿、女婿们的生活。但刘惠夫妇为人忠厚老实,且能勤俭持家。在乡邻们的眼中,刘惠夫妇是一对典型的“老好人”,从不惹事生非。有一年栽秧时节,邻村的一个老光棍偷拔了刘家的秧苗被村里人发现。刘惠非但没有责骂偷秧者,而且自己下田多拔了一些送给那个老光棍。刘惠说:“一个单身汉够苦的,知道栽秧说明他还想过生活,亦罢亦罢。”又一次,两个盗树贼在黑夜里偷砍了刘家的一棵槐树,乡邻们把盗树贼逮了个正着,扭送到刘家。刘惠夫妇要放人,乡邻们却不干了,要将盗树贼痛打一顿才让离去。刘惠夫妇无奈,备下酒菜让乡邻喝得欢天喜地。刘惠在乡邻们喝酒的空儿里把盗树贼放了,然后悄悄回到桌边上,若无其事地静静望着乡邻们又说又笑。

在刘惠夫妇的心里,他们只想种好那几块地,把孩子们拉扯成人。光阴荏苒,长子铭翠、次子铭玉、三子铭盘都已经能帮父母做些农活了。农活之暇,父亲刘惠做点肩挑贩运、赚取微利的事,大一点的几个孩子常常跟在身后帮忙。老四铭鼎、老五铭彝也都满地跑了,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吃,其他方面都不会太拖累父母。刘惠夫妇希望小六子渐渐长大后,也能早懂事,早做事,成为父母的膀子。就在小六子出生四个多月前,孩子们的祖父刘庭忠才刚刚去世。祖父活着的时候就说:“小六子可能是我最小的一个孙子或孙女了。虽小而不能娇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不料说这话不久,他老人家就病故了。这使得在小六子这辈人的六个兄弟中,小六子是惟独没有见过爷爷的人。而刘铭传这个名字却是他还没有出生时就由爷爷为他取好的。尽管爷爷也企盼儿媳周氏的第六胎能是一个女娃。

刘铭传,字省三,乳名小六子。说是六六大顺,六字大顺大吉。两三岁时,小六子已经满地跑了。父母和哥哥们做活的时候,就准备一个小凳子放在树下,让他一个人坐着。他却闲不住,不论什么东西抓到手就玩。木头的小碗,那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他自己捧着小木碗喝完稀饭,马上就丢在地上玩起来。他把自己玩的东西看得很紧,不让哥哥们碰它。小不丁点儿的孩子,时时不忘防卫自己。他不仅不让哥哥们欺负他,也不许村上的孩子们沾他的便宜。他也不怕生人,却又从来不肯理睬生人。有时母亲周氏把他带到邻居家串门,他只紧闭着小嘴,瞪着滚圆的黑眼睛去望人。然而一离开别人只是自己一个人玩时,他能嘴里不停地说着,自己说给自己听。当大哥铭翠学写字时,他马上会跑过去抢笔抢纸来玩,在纸上乱涂乱画,然后一个人高兴地笑。

这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全家人坐在茅屋门前的老槐树下纳凉。小六子站在全家人中间转着圈听大家说话。母亲问:“小六子呀,你都四岁了,天天只知道疯玩,给我们玩点什么吧!”只见小六子缩起了肩膀,拳着胳臂,耷拉着小手,眼睛一眨一眨地向周围乱瞪,小嘴也一瘪一瘪地左右乱动。小六子突然一跳老高,随手拿起地上的一根小树枝,把脚一跺,眼一瞪,鼻一皱,奶声奶气地大喝一声:“泼魔休走,吃我孙大圣一棒!”他旋风似地转了一个身,使劲将手中的树枝一甩,树枝滑出了小手,正抽在父亲的肩头。父亲本能地一闪,还未来得及叫声“哎哟”,便愣住了:小六子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声未哭,但却爬不起来了。

全家人蓦地围上去,将小六子拉起。谁知他两腿发软,两膝打颤,浑身在抖。母亲周氏一摸小六子额头,惊叫一声:“小六子病了,头上滚烫……!”母亲话音一落,又见他呕吐起来。此后的几天里,人们得知刘家小六子得了天花,身上渐渐长出了许多疱疹,最后在他的小脸上也出现了脓疱,挺怕人的。

农家娃儿没有那么金贵,得天花也只好随他去了。一连十几天里,小六子似醒似睡。父母及兄长们俯下身子去唤他,也得不到一点回应。他的小眼帘垂着,鼻腔冒着热气呼吸着。额头和眼角都好像凝结住了,凝结成几丝不再更改的痛苦。母亲每晚替他洗一次身子,是用草药浸泡过的水洗的。

小六子痊愈了,但本来很好看的脸盘上却留下了疏麻,成了终生的缺陷。或许还不太懂事,小六子倒没有把脸上的疏麻当作缺陷,有麻不护麻,以致同乡人及刘家的兄弟们都把他叫作“刘六麻子”。也有人公开叫他“么麻子”。他从来不拒绝人们这样称呼他,也不躲闪什么人,常把一颗小脑袋一扬,两只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周围的人,闪耀着满不在乎的光。一场天花之后,小六子清瘦了许多,个头长得也不快,直到过了十周岁生日时,身子才胖墩墩的。脱了衣服下河洗澡,看上去像一头乳猪。他这时候的个头仍然不算高。但在他极有弹性的身体中,好似有一股过剩的精力被抑制着,浑身潜藏一种野性的力量。他的声音洪亮,不像一般的孩子十来岁还是奶声奶气的。他说话喜欢大嗓门,就像在喊叫,声震屋梁,令小伙伴们都很怕他。尤其是在他生气的时候,脸色顿时能变成铁青色,嘴唇皮被咬得很紧,看起来要与对方拼命似的。

他能帮助父母做事。他喜欢上山砍柴,爬树捉蝉,下河摸鱼。小伙伴们不敢得罪他,也不敢太亲近他,只是常常背着小六子挤眉弄眼地做些小动作,暗地里沾点小便宜。而更多的时候,他喜欢独来独往。小伙伴们不敢亲近他,他也不喜欢跟小伙伴们不痛不痒地瞎玩。在独来独往之中,他会自己找乐趣,一个人与老牛说话,与河水说话,与山上的鸟儿说话。为此,母亲周氏经常唉声叹气,对丈夫说:“哎,咱这小六子咋就一点不像你呀?”刘惠憨厚地笑道:“像我干什么?老实过了头,一辈子没有用。说不定这伢长大能做些大事,比老子强。”

这话倒好像是提醒了当娘的。周氏顿时来了精神,与丈夫商量说:“就这么一个老小了,省着一点,送他到学堂里念书吧。”其实,这个主意在刘惠心中盘算了许多天。这会儿由妻子说出,刘惠自然满心欢喜地点头赞成了。

为小六子所选的学堂就在大潜山北面。说它是学堂,其实却是一座破旧的古庙,叫清规寺。整个清规寺仅两排房子,用短墙相接,构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整体。斑驳的米黄色的砖面上,勾出了砖缝和花纹,寺内有数百尊铜佛,多少能给人一些庄严、肃穆的感觉。大门厅上的白色拱顶,与后面衬着的葱茏的树木相辉映,确是办学的好所在。学堂里的主人叫刘盛藻,字子务。他虽然岁数老大不小,但在辈份上却比刘铭传小。严格说起来,刘铭传当是刘盛藻的族叔。许多年前,刘盛藻几次参加科举考试,次次名落孙山,只得个秀才的名分。虽是秀才,在庐州西乡也算得文化人了。为了养家糊口,他便在清规寺办起了私塾,每年招收十几名农家孩子,挣点收入维持生计。

小六子听说要送自己到刘盛藻的私塾里读书,很是高兴了一阵子。他倒不是对上学感兴趣,而是对这个老大不小的晚辈有好感。由于是同一个宗族的缘由,小六子不止一次见过刘盛藻。在这个小长辈的印象里,刘盛藻实在太不平凡了。小六子记得他是中等偏上的身材,稍稍有点发胖。他每次穿的衣裤虽然明显破旧,但一直都比较整洁。甚至连每一个钮扣都扣得规规矩矩,毫不马虎。小六子最佩服的是他那张嘴。人们都说薄嘴皮能说会道,而刘盛藻却长着一对厚嘴唇。冬春季节里,他的厚嘴唇常被风吹得爆出干皮儿。从刘盛藻的嘴唇里迸出的话语,总是那么热情、利索和有趣。小六子懂事以来听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关于美猴王孙悟空的。而这个足以让小六子牢记一辈子的故事,就是刘盛藻来家串门时说给他听的。

上学了。书包是母亲用一块旧蓝布缝成的。最惹人注目的是小六子那身打扮。由于正值初冬时节,天气渐冷,母亲替他缝了一顶小帽子戴上。刚出家门,他就把帽子戴在头顶上,并且把帽舌压得很低。你要想看清这是谁家的小子,非得蹲下身子仰起脖子才行。他还在腰间系了一根布带,上面斜插着一根小木棒,算作自己的“武器”了。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那走路的架势,小小的人儿大摇大摆的,活像一只肥得走不动路的大麻鸭,一会儿歪到东,一会儿歪到西,一会儿小跑,一会儿停下脚步。乡里人见了,都在摇头:“小六麻子能念好书么?”

刘铭传不幸被乡邻们言中,他果然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上学第一天,父母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不叫你乳名了,叫你大号。儿要争取上进,走科举正途,光宗耀祖。刘铭传听这些话似懂非懂,喊叫着:“小六子就是刘铭传,刘铭传就是我小六子……哈哈!”说完就背上书包跑了。刘盛藻对刘铭传也多少有几分了解,知道这是一头难以驯服的小马驹。但他喜欢眼前这个年幼的小长辈:泼辣、正直、勇敢而仗义。刘盛藻听族中人说:有一回,刘铭传家后院几棵老玉米刚熟就被人拔去了。父母都不让追究。小小的铭传在外面摸鱼回来得知此事,就是不答应,说:“我不在家,有人就敢欺负我家人了!谁拔了我家的老玉米,快站出来承认就算了。不然,谁吃了谁嘴上长疔,不得好死!”刘铭传搬出凳子坐在门槛上骂,骂了整整一下午,父母拖都拖不进屋。直到傍晚时分,村上有个叫曹恒贵的老妈子出来笑着承认了:“小六子别骂了,是我那不懂事的孙女菊儿拔的,也是闹着玩的。”这时刘铭传反而不好意思了,站起身给老妈子行礼,笑着说:“知道是您家菊儿拔的就不该骂了,想吃打一声招呼,我家园子里还有呢!”他一边说着,一边跑到后园,一下拔了七、八个老玉米,送到曹老妈家去了。

刘盛藻还听说:四房郢子有个叫大莲子的姑娘到邻村拾花生,被一个泼皮无赖在半途中劫了。刘铭传闻讯后,立即赶了去。这无赖正在与大莲子抢夺花生,只听“当”的一声,一粒泥丸从空中飞来,正打在那无赖的手腕上,他“唉哟”一声,松开手四处张望。突然,“当!”又一粒泥丸打在了那无赖的脸上。无赖转了几个身,终于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发现了偷袭者。此时刘铭传手中正握着弹弓,又要打出第三粒泥丸,吓得那无赖拔腿就跑……

几天来,小小刘铭传的故事总在刘盛藻的脑海中萦绕,使刘盛藻坚信:自己这个年幼的长辈若能调教得法,将来必成大器。

刘盛藻是认真的,手把手教刘铭传读书写字。但刘铭传却越来越讨厌读书,对那些四书、五经、孔孟之说竟毫无兴趣。转眼间一年下来了,刘铭传背不了两三篇文章。刘盛藻急了,也不管刘铭传是什么辈份,照样当众斥责他,甚至打他的板子。打完之后,刘铭传写下“岂有此理”四个字,一昂脖子跑出了屋子。他所乐意的是与同窗的小伙伴们玩“开仗”游戏:把小伙伴们分成两帮,并且有意识让一帮强一些,一帮弱一些。他自己一定要当强一帮的头,指挥小伙伴们冲杀。打得激烈时,刘铭传也常常会放弃“头”的指挥权,亲自冲上去,把对方的人打得抱头鼠窜、脸肿鼻青。

有一回,刘铭传叫大家伙玩一个配对摔跤的游戏。他站在场外喊了一声:“预备!”对阵的双方立刻一一配成了对。每一对摔跤者,彼此都采取了蹲伏的姿势,正面相对,怒目相视。刘铭传又一声喊叫:“开仗!”大家立刻像一对对猫那样迂回盘旋,扭动着身子。刘铭传也跟着摔跤者跑动,一会儿冲到这边,一会儿冲到那边。十多个孩子的脚在地上踢来蹬去,弄得清规寺尘土弥漫。孩子们个个打得跟泥猴儿似的,胜了的,欢天喜地,拍手狂笑。败了的,嚎啕大哭,满地打滚。刘铭传高兴极了,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

清规寺旁边有口清水塘,终年碧水满盈,宛如一面明镜。当刘盛藻从后山坡的菜地里回到清规寺时,孩子们才一哄而散,奔向清水塘洗脸。正在洗着,忽然有个配对摔跤时吃了亏的孩子想起了报仇,便举起一块石头向塘水里一扔,“扑通”一声,溅起一大片水花。刘铭传等七、八个孩子浑身被溅满了水。这孩子投完石头后扭头就往清规寺里跑,刘铭传大骂一声:“弄你妈的,往哪里跑?!”他边骂边带领孩子们追了上去。刘铭传的力气最大,一把将那孩子抱住,连拖带推将那孩子弄到清水塘边上。那孩子使劲挣扎,丝毫挣脱不开。刘铭传仍然是死抱住不放,并且让几个孩子抬起那孩子的腿,一下子把那孩子扔进清水塘去了。可怜那孩子不会浮水,猛喝了几口脏水才爬到岸上来。他落汤鸡似地大哭着往家里跑……

自从刘铭传上私塾读书不久,其他孩子的家长找到学堂的有之,直接找到刘铭传父母告状者更多。被刘铭传扔进清水塘的那个孩子家长登门而来,见到刘惠夫妇,自己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又把头一摆,让她满头的长发全部散开,一弯腰,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诉说自己的孩子是如何如何被小六麻子欺负,而且不是一次了。人家这么一哭,让刘铭传父母十分难为情。刘惠及夫人周氏上前一个劲地赔不是,一个劲地劝说,但就是不起作用。那女人一口气哭了小半天。哭到最后,或许是累得过度了,忽然晕厥过去,吓得刘惠一家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床上,掐人中,灌姜汤,她才慢慢苏醒过来。刘家受此一吓,更过意不去,当着那女人的面,由父亲、母亲共同出手,把铭传痛打了一顿。刘铭传这次也吓得不轻,没有想到小小一场打斗,掀起这么大的风波。但打到最后,铭传还是不认半点错,任由父母责骂。

刘盛藻也赶来了,说自己没有带好这个年幼的长辈,然后对铭传父母道:“我看这六麻子叔,升平之世可能难成大器,而乱世之年倒必能成为英雄。亦罢,亦罢,让他自己闯荡吧!”作为刘铭传的先生,虽系族中晚辈,但此话是耐人寻味的。刘惠夫妇没有读过“之乎者也”,却也听出了话中的含义,不便当场赞同,亦在心里默认了。

时光到了1847年(道光二十七年)。这年九月初,年已五十七岁的刘惠明显感到身子不行了。他起先只觉得四肢无力,胸闷难忍,心脏跳动得比平日厉害。妻说:“我也看出了,你的脸色比以前灰白了。”

刘惠终于不能下地了,只有躺在床上。周氏对孩子们说:“你们的老子可能患病了,气喘……气喘得厉害。你们要懂事一些,多干一些,替老人们分忧……”周氏这样说着,禁不住当着孩子们的面滚下了泪滴。

渐渐地,刘惠气喘的声音,不用走到他的床边,一进那间茅屋就能听见。他的鼻子、胡须和整个脸盘都在颤动,胸部一起一落。他几乎已经爬不起来,完全要靠儿子们搀扶才能勉强坐起来。铭传已经十一岁了,虽然十分淘气,但父亲病重了,他是知道难过的。他经常去扶父亲在床头靠一会儿。他的短胳臂往父亲腰间一插,就忍不住哭出声来。个头不小的父亲,才二十来天的工夫,腰围只剩下十一岁孩子细细的一抱了,就像一小捆迎风摇晃的稻草。

九月二十六日深夜,全家人见刘惠久久昏迷不醒,都围在病床边。快半夜时分,妻子周氏第一个见丈夫缓缓醒来,轻声问:“你感觉怎么样?睡得好么?”丈夫睁开眼,略带微笑,用一个无力的手势招呼周氏靠他近一点。周氏抓住丈夫的手,只听他说:“一大堆……孩子……你遭……罪了……”说这话的时候,丈夫仰着脸,面色惨白,阖着双眼,头发垂在枕后,只有牙齿还有一点光泽。最后,丈夫手一松,离开了人间。

死去的人,所能带给活人的只能是不幸。五十七岁的丈夫走了,而自己也是五十七岁了。命运之神只把自己留在苦难的世上,该怎么办?周氏想着这些,嘴唇始终颤抖着,最后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的眼泪像雨点似的落在死者的脸上。将丈夫埋葬在刘家圩子附近泥山西坡下后,周氏领着一群孩子久久不忍离开新坟。她在坟头哭得更是死去活来。

她的确是不幸的。就在丈夫刘惠死去两年后,才三十几岁的大儿子铭翠也离一家人而去,跟他父亲到了另一个世界。紧接着不到一年时间,三儿子铭盘也离开人世。两个儿子的相继去逝给年迈的周氏打击更大。当这两次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灾难突然降临时,她疯狂地抱住儿子的遗体,久久不愿松手。

几年时间,周氏老了一大截。细心的儿子们发现,母亲比以前矮了许多,腰挺不直了,嘴巴也瘪了一些。稀疏的灰白的头发从蓝布头巾里披散在额上。一件旧棉袄穿了许多年了,曾包裹过刚出生时的小六子铭传。手中的一根拐杖是崭新的。那还是铭传砍来一段树枝用刀片削成的。

铭传虽然孝顺,知疼知热,但野性的脾气却到底也改不了,整天在外头风来雨去,摸不准踪影。对于其他三个孩子,周氏没有什么担心的。他们老老实实种地,忠忠厚厚待人。惟有这个小铭传,怎么就不晓得安分呢?书本不读亦罢,承认自己念书不用功,然后一门心思干农活也行呀?铭传却做不到。打从小起,他就好动。这会儿十五、六岁了,反而连家也呆不住了,跟个野人似的,一闪身不见了人影。

听那年拔自家老玉米的曹老妈子说:“铭传喜欢往大潜山里钻,而且在山上过了夜,险着呢!你没有见过有一回他腿上掉了一块皮肉么?”周氏心里打着颤听曹老妈子讲得白沫乱飞。

那一回铭传的确一夜未归。他独自进了大潜山,是想逮一只山货给母亲补补身子。大抵天快黑时分,铭传仍是两手空空,连一只山雀也未能抓住。他在山腰间转悠,突然见林丛中窜出一条肥狼,嘴巴又尖又长,号叫着向铭传扑来。所幸铭传是有准备的,手执一根树棍,屁股后面还吊着一把大砍刀。铭传并没有后退,而是舞起树棍,直劈狼头。可巧这一棒打了个正着,打得肥狼滚了几个身滑进林丛中去了。铭传以为这一棍足以把肥狼打昏,于是丢下树棍,拔出砍刀,一刀向斜躺在林丛中的肥狼砍去。谁知刀还没有落下,这只狡猾的肥狼并没有昏,而是躲在林丛中装死。只见它一个翻身四蹄着地,“呼”地一下爬起来,冲着铭传扑了上来。铭传心里一紧缩,眼睛一黑,差点吓得丢掉了手中的砍刀。幸亏铭传机敏,临危不惧,立刻镇定下来,一个闪身,躲过肥狼的扑咬。他转身跃起身来,从肥狼的背后猛砍一刀。这一刀砍中了肥狼的脊背,虽未见血,但也使这个凶猛的家伙受了重创,号叫着掉头又一次扑向铭传。铭传豁出去了,乘势骑在了肥狼受伤的脊背上,两腿向内一夹,压住了肥狼。这家伙果然有力气,甩不掉铭传时将头往身后一摆,一口咬住了铭传的小腿。铭传惨叫一声,知道是斗不过肥狼了,一个闪身窜到一棵大树旁,爬到树上去了。肥狼向树干上扑了几下,窜不上去也咬不着。它只是一个劲地猛撞着,落叶簌簌直抖。铭传紧紧地抱住树干,尽力向上爬,终于爬到了高处。铭传在树上呆了一夜,肥狼无奈,不知何时丢下铭传而去。次日天明后,铭传带伤下山,与老母只字未提大潜山遇险之事。

母亲周氏为铭传的胆大冒险忧心忡忡。而她更不知道,铭传回到家的当天晚上就做了一场恶梦。这梦很多天以后想起来都还很怕人的。是夜,铭传由于在山上苦度一夜,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不一会儿,他梦见自己进入了一个山寨。这寨子独处在四周层峦叠嶂的深谷之中。他起先非常高兴,见到一只长着美丽犄角的小鹿,像撒欢的孩子,连蹦带跳从东边的林子里冲出来,穿过寨子,又跑进了西边的树林里。铭传追过去,想捉住它。正当他要往林子里钻的时候,小鹿不见了,却窜出来一只高大肥壮的猛虎。它疯狂地吼叫着,绿眼睛闪烁着凶恶的光芒。它的嘴唇颤抖着,暴露出要吃人的牙齿来。这猛虎咆哮几声后,突然抬起前爪,直扑铭传的身子。铭传一个闪身,人惊醒了。这便是逃过了猛虎的攻击。片刻,铭传又睡着了。他来到了一个很奇怪、很阴森的地方,像是一段深谷,又像是一个山洞,或者是高山中一个很狭窄的峭壁上。那儿只有一条很小的路,起初走几步还勉强可以前进。可是,刘铭传愈是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就愈见得狭窄。愈狭窄,就愈阴森,到后来什么都看不清了,跟黑夜一般,而且根本无路可走了。刘铭传浑身打颤,回过头来,想看看有无退路可走。这一回头不要紧,却看到仍然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正拿绿眼睛瞪着他,样子比原来更凶猛。刘铭传吓得不敢转身,继续往前。不料自己面对的仍然是一只老虎,扑向他时,连老树都给它扑断了。前后两只老虎将刘铭传堵住,用爪子拍击他的肩膀,最后将刘铭传压得瘫倒在地上,喘不过气来。两只老虎张开了大嘴,铭传“啊”地一声,惊醒了。

这场恶梦过后,铭传一连几天脑子里昏沉沉的。他虽然年岁不大,却也相信梦有所兆的说法。他不知这场梦是凶是吉,总感到凶多吉少。于是,他又去了清规寺。

刘盛藻的私塾还在办,只是越办越艰难了而已。庐州及周边广大地区十年九旱,烈日炎炎之下,庄稼都能冒烟。老百姓拖儿带女去逃荒,肚子吃不饱,哪有额外的银子送孩子上私塾呢?刘盛藻的清规寺私塾所能招收的学子愈来愈少,从前些年的二十多名下降到如今只有五、六个孩子。刘盛藻私塾难办,日子清苦了许多。刘铭传垂头丧气到来时,刘盛藻已烧了三炷香,而后恭敬地朝寺里的神像行了三鞠躬礼。接着,他低头合眼,一阵默祝。铭传看得真切,顿觉室内的气氛严肃了许多,不禁有了生死关头在此一刻的感觉。铭传受这种气氛感染,也站着不动,闭上双眼,如入梦中。直到刘盛藻请他坐下,他才睁开眼睛。

“我几天前做了一场恶梦,受猛虎袭击,可怖极了。”铭传说。

“大清王朝岌岌可危,这世道险象丛生,我也恶梦不断哩!”刘盛藻苦笑着说。

刘铭传毕竟年幼,听这话似懂非懂,用疑惑的目光盯着刘盛藻,道:“恶梦与朝廷、与世道有什么关系?”

又一次苦笑,刘盛藻压低了声音说:“你不知梦有所兆么?我有一种预感:一场大动乱就要到来了。到底怎么个乱法?我现在还说不清。但,这些年老天爷耍脾气,老百姓民不聊生,就像毒气聚积,脓疱形成,难免出头了……”

刘铭传此时哪能知道?就从他出生那一年起,英国人向中国输入鸦片,钦差大臣林则徐愤而赴粤禁烟,英国借口自粤北犯,爆发了震惊中外的鸦片战争。腐败无能的大清王朝以割地赔款、开放五口通商,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而就在这两年,也许某省某地,什么山,什么乡,此刻正在酝酿着一场席卷全国、动摇清廷统治、震撼中外的起义。也许某几个外国政府,又在觊觎中央大国的哪一块属地和领土,枪筒正对着中华大地,虎视眈眈,策谋一步紧逼一步的鲸吞蚕食。然而中国却君暗臣逸,似乎浑然不觉。从清朝第六代道光皇帝宁以下,京城的掌权者们,依然那样浑浑噩噩,似乎从祖宗开国以来就是这个样子。刘铭传此时更无法料到,注定要与自己一生命运紧密相关的曾国藩、李鸿章、洪秀全等等一大批重要人物,已经在跃跃欲试,即将踏上晚清历史舞台,与自己一起,共同演绎着一段不平凡的故事。

“我仍然相信,即将来临的这场世道纷乱,或许正是你的可乘之机。你将获得可以施展你独特才华的用武之地。”刘盛藻在沉思片刻后对刘铭传说。

刘铭传依旧不能理会刘盛藻对自己未来的推测。但他是极认真地思索着这种推测。他紧皱起两道黑眉,盯着刘盛藻那张脸,想在那张脸上捕捉到关于自己前程的真实答案。

“当称呼你一声先生,请问何以在乱世中找到立身做事的用武之地?”刘铭传忍不住十分恭敬地问。

刘盛藻抚摸着小条桌上的一堆杂书,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大千世界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此即为天意矣!而一个人寻求发展自己的道路,须适合自身。适合了就顺,顺了就会有结果。乱世若为大潮,你适合扑入其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这又是一种顺。驾驭浪尖之上,终究要成为英雄的……”

这些话刘铭传更有些听不明白了,打断刘盛藻的话,道:“你照明的讲,该怎么做?”

刘盛藻道:“看来四书五经孔孟学说之类你是读不进去了。那就专攻一些闲杂之书,研究一些闲杂之艺,以求长进,达到博览增智,以备后用。比如看看风水、阴阳、八卦、五行、子平、奇门、太乙、六壬,学点兵家专著。世界上有许多奇怪的现象,有时像祖坟上的一棵草、屋宇上的一砖一瓦,其变化都与自己的前程相关联。读一读它们,有时能触类旁通。《孙子兵法》就不用说了,像《三国演义》,虽不是兵书,但我却认为它是历朝历代最好的兵书。书中的计策学不完、用不尽。孔明是最出色的军师。不信你读读看。”

刘铭传这回算是听懂了。刘盛藻虽然讲得并不透彻,但在十几岁的铭传看来,不失为一种点拨。他当天就从刘盛藻那里捧回几本闲书,果然越读越有味。

大潜山,好像与刘铭传的命运联系得更紧密了。此后许多天里,他以登大潜山为乐。在他的眼前,大潜山是一个壮汉,那绵绵不断伸展而去的丛林,就如同玄学哲理似的奥妙莫测。他的稚嫩的灵魂仿佛是从大潜山巍峨的形态中,见证着大自然不可思议的创造。不远处那个他非常熟悉的清规寺,在隐隐约约的气氛中挺立着,就像一只孤独的鸟儿要寻找一个栖息的处所。他徜徉在这些山峰丛林之间,心潮起伏,纵情高喊:“大丈夫天生我材必有用——!虎在高山,定有我出头之日——!”

刘铭传这一声传得很远很远。

二、拉起队伍上高山

刘铭传把沾满鲜血的双手在胸前抹了抹,斜眼看看刚刚被他砍下的李世平的人头,冷笑道:“这就叫官逼民反!乡亲们,如今乱世,官狠匪凶,要想自保,只有扯旗上山……”

一身的血液在狂奔,心间好像有三百条蜈蚣在爬着。刘铭传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汗水。当他一脚跨进自己家那低矮的茅屋时,在大潜山上那种踌躇满志的心情顿时消失了。他回到了现实之中。

父亲不在了,铭翠、铭盘两个哥哥离开人世了。而铭玉、铭鼎、铭彝三位兄长又各自成家,过自己十分不容易的小家庭生活了。这是1850年,即道光三十年,刘铭传与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度过了他十五岁生日。而母亲周氏度过的则是她六十寿辰。一老一少所经历的这两个重要的日子,却笼罩在贫困、痛苦甚至是哀伤的气氛中。没有一桌宾客,没举行任何仪式,也没舍得割半斤肉改善一下生活,与往常一样,仍然是一锅稀饭喝到晚。茅屋还是大儿子铭翠出生前盖的。如今铭翠、铭盘都相继跟他们那吃了一辈子苦的父亲走了,可是破茅屋仍然在。虽经年年修补,顶上的草愈铺愈厚,土墙的裂缝却越开越大。铭玉、铭鼎等曾几次回家帮忙维修过,但尚无力将这旧老屋推倒重建。

虽然已过了十五岁生日了,在母亲周氏看来,老六铭传仍然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铭传极不稳定的火爆性格是周氏最操心的。他凡事喜欢自己做主,不让约束,独来独往,让年迈的老母干急无汗。

这天,那曹恒贵老妈子又来了。周氏打开小木门,曹老妈子拄着拐杖弓着腰走进茅屋来。有些日子未见,周氏见这曹老妈子眼睛几乎要合成一条缝了。她嘴里微微喘着气,一手牢牢地抓住门边,恐怕摔倒似的。进屋后,她摩挲着老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好像在寻找什么。曹老妈子站在屋里瞅,显然身体非常衰弱,脸上也堆满了皱纹,露出很高的颧骨,瘦削的耳朵上还垂着一对黄铜的耳环。她发觉铭传不在屋里,立刻神秘兮兮地凑在周氏的耳边,小声说:“你家小六麻子入伙啦——!”

“什么?你瞎讲什么?”周氏慌了手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起来。

“小铭传……”曹老妈子意识到了什么,改口这样称呼,接着说:“听说他参与贩卖私盐,入伙了!”曹老妈子语气中带着十分的肯定。

周氏听到这话,吓得不知两只手该放在何处,一会儿放在胸前,一会儿又放在头后。她只觉得脸在发烧,眼前黑乎乎的一片,几乎说不出话来。

丈夫刘惠死后,尽管日子更加艰难,但周氏还是铁了心要铭传重返学堂,继续攻读学业。铭传迫于母亲的压力,催得紧就去上几天,催得不紧就不去学堂。有时随刘盛藻去了,中途又溜到山上去,干起了别的。母亲对此并不清楚。最近一段日子,铭传说要寄住到学堂里,省得每天来回跑。周氏一人在家,加之岁数大了,不便出门,对铭传的情况掌握得更少了。没想到他小小的年岁竟入伙了!

已渐渐长高了个头的刘铭传一踏入自己的家门,心思就变得异常沉重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能力为年迈的母亲分忧解难了。凭自己力气出去挣一点饭吃,捞一点钱花。他发誓要做点事情,不管这些事情有没有风险。他遇事很少有主动与母亲商量的习惯,因为他的主张总是在被母亲否定。母亲不赞成,说出来怕母亲为自己担忧,所以就瞒着不说。

就说这参与贩卖私盐吧,铭传怎敢向母亲透露半句?那回同乡人拉他入伙,说:“不碍事的,小心一点就是了。”刘铭传尽管岁数不大,但遇事敢做敢当。他怕过什么?惟有怕母亲知道受到惊吓。这四房郢地处庐州与六安的交界处,仅一河之隔,村庄仅十八户人家,人称“十八家花户”。它地处庐州境内,但在行政上一度却属六安管理。而实际上是两地都管不了,成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于是,在四房郢以及相邻的几个村庄中,秘密集结起了一帮人,偷偷摸摸干起了贩卖私盐的活动。那些年,庐州西乡及六安一带的百姓吃的是私盐,而庐州府一带的人们吃的却是官盐。官盐与私盐价格相差很大,贩卖私盐有暴利可图。于是,清廷明文规定:贩卖私盐,罪当坐牢,情节严重、数量较大者,还必须斩首示众。为此,庐州乃至六安各地官府都专门设立机构,组建了一支支武装缉私队,不仅沿途设卡禁止,而且在八方侦察追捕贩盐者。一但查出,盐充官,人下大狱。为了对付官府的缉私队,躲过盐局盘查,贩卖私盐者也结成团伙,配备武器,以便在不测之时以武力杀开血路。刘铭传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里加入了贩卖私盐的团伙。

这一天,庐西大地阴霾笼罩。在六安通往庐州府的官道上,推车的、挑担的、肩扛的行人,组成了长长的人流。此行大约百余人向前赶路。前方是个岔道口,人们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不时提心吊胆地互相低语:“前头是一个盐局,不会出事吧?”

刘铭传挑着一担私盐走在队伍前头。他把小手儿直摆:“没事的,没事的,快步混过去!”于是,人们加快了脚步。突然,“嘭”的一声枪响,从路边的村庄里冲出来一队盐警。只听领头的人一声高喊:“哈哈,我以为你们能上天入地哩!来呀,把这中间的贩盐者全部扣下,抓到局子里去!”

“主儿,问问他们中间谁是领头的。”一个盐警向头目提醒说。

“他娘的,问这个干球!”他话是这么说,还是高声喝问:“你们当中谁是领头的?!”

好一阵下来,无人答话,盐警头儿更火了,骂道:“弄你们妈的,都哑巴了么?!”

“嘴放干净一点,我们都是混饭吃的,没有领头的!”人们惊得睁大了眼睛,站出来说话的竟然是刚入伙的小六麻子刘铭传。大家听刘铭传这么一声大叫,一齐亮开了嗓门:“对,我们没有领头的!”

那盐警头儿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麻子脸回话,不由得大怒:“没有领头的,就统统抓走,所有货物充官!”说完,只见一帮盐警冲上来就要抢货拿人。

“这年头,做事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呀!”刘铭传丢下担子,双手撑腰地向盐警头儿逼近了一步说。盐警头儿见这毛头小伙如此咄咄逼人,把手中的枪儿一挥,飞起一脚向刘铭传踢来。刘铭传机灵,一个闪身绕到他背后,反踢一脚,将盐警头目手中的枪踢出老远,又飞步拾起,转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周氏好似从恶梦中惊醒过来,抹一把额上的汗珠,凝神思考起来。老人家决定去找铭玉、铭鼎他们,共同商议一下,如何把老小稳住,培养他成人。她好几年没去过官亭镇了。那里有座白神庙,铭玉就住在离白神庙不远的两间草房里。出门要走上十五里,才能到达铭玉的家。时值炎夏六月,骄阳似火。烈日下的官亭镇,三三两两的饥民或坐或卧在房前屋后,显得纷乱、贫穷不堪。穿过小街就是白神庙,过了白神庙只要走里把路就是铭玉的家了。周氏决定在商议大事前,还是要给菩萨烧炷香。

白神庙周围很脏也很乱,但里面却充满了香火气。快临近中午了,庙里见不到一个烧香人。周氏心里有事,急匆匆地磕头,急匆匆地点香。只有在为铭传祈祷时,她的心立刻静了下来。望子平安的感情,宗教的印象,笼罩在周氏的心头。她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好一会儿,才垂着眼睛、拄起拐杖出来。

铭玉已人近中年,见老母拐拉拐拉地走来,又惊又喜,快步跑出很远将母亲搀进门内。让母亲坐定后,铭玉再瞅老母亲,已是牙齿落了大半,脸孔苍白,病容满面,两鬓内陷,仿佛全身仅剩下皮包骨头了。当儿子的心里很难过,却不料母亲没说话倒先掉下泪来。

周氏吩咐铭玉去找铭鼎、铭彝。他们住得离铭玉家都不太远。傍晚时分,铭玉不仅把铭鼎、铭彝叫来了,而且还把铭传也带来了。

原来铭传自入伙被盐警截住后,带上盐警头儿的枪逃到老四铭鼎家去了,想躲过风声以后再回母亲身边。不料母亲已得到消息,拄着拐杖找到二哥铭玉家来了。

铭传见到满脸怒气的母亲时神情是复杂的。他眼中带出些尴尬,嘴稍微张开一点,露出些冷笑、苦笑或说不出名堂的笑。他的鼻子纵起一些纹缕,折叠成漫不经心、不屑一顾,又有些恐惧,综合成一脸的顽皮、霸气和机灵。周氏见铭传这样子,更是怒不可遏,用发抖的手举起拐杖,不偏不斜正打在刘铭传的后背上。

铭玉将母亲搀扶着坐下,然后与铭鼎、铭彝一起,七嘴八舌地把铭传批评了一通。

气氛平和下来后,还是周氏在拿主意:“铭传快十六岁了,如此荒唐下去,必将走上歧途。为娘我行将就木,趁现在还有一口气,做主帮他说门亲事成个家。我管不了他,你们做哥哥的也只有各顾各,操不了他的心。怎么办?找一个泼辣姑娘管着他,老娘我也算交了差了……”铭玉道:“我妈讲得好主意。不过一来家穷,二来六弟脸上还有疏麻,再加上要挑一个泼辣的、能管束住六弟的,这门亲事可能有难度啦!”

铭鼎、铭彝也认为让铭传早两年成家,或许可以改变了他。办法不错,但找哪儿的媳妇上门?都心中没有底,也不敢揽这件事。

周氏泰然地坐着,眼光在三个儿子脸上飞来飞去。她是心中有底了,而且就在几天前已亲自上门与人家接触过了。这就是邻县六安程家圩子的程礼仁的女儿,十有八九能娶过来的。程礼仁也是几辈务农,老实巴交的。依他自己的话说:“巴掌打到脸上,能忍就忍了吧。”铭传父亲刘惠在世时,他与刘惠相处很好,两家常有些来往。不料就是这么一个性格很软的人,却养了一个大胆泼辣的女儿。刘家的人包括老小铭传在内,都见过程礼仁的老姑娘。尤其是铭传,因为四房郢子与程家圩子仅一河之隔,就跟走大路似的经常来来往往。在刘家人的印象中,程家老姑娘个头不小,长得不算很漂亮,一对眼睛却水灵灵的,就像闪亮的黑玉。她的嘴似乎偏大,但大得不太难看,甚至有些可爱。原因是她嘴唇的线条鲜明而牙齿较白,使得她一张开嘴笑,就显露着一种乡下姑娘粗野的、朴实的、清新的美。她那被太阳烧赤了的皮肤和她那粗糙但又匀称的手脚,都能流露出那种土生土长在乡村的大姑娘所特有的健壮、开朗与质朴。

熟悉程家老姑娘的人都知道她性格刚烈,一般不惹事,但得理也难以饶人。有一年程家圩子出钱组织一场大戏,戏台就搭在程礼仁屋东边的麦场上。这可是十年九不遇的热闹场合,方圆十几里的人都往那里涌。戏还没有开唱,戏场已是人山人海了。那天唱的是“小倒戏”,此戏流行于庐州、六安一带几百年了,这一带人都喜欢看。程家圩子那场戏唱的是《休丁香》,刘铭传也去了。到那里的时候,麦场上找不到一块可以立脚的地方。他回头一看,程礼仁家的土院墙头上也爬满了光屁股蛋的孩子们。他正想也往院墙上爬,忽见程家老姑娘举着一根细毛竹冲出来,怒睁两眼,泼口大骂:“小龟孙儿的,都给我滚下来!踩倒了院墙,让你们娘老子来给我修么?!”她尽管很凶,但看戏要紧,还有几个孩子死皮赖脸地不下来。程家老姑娘嘴到手到,用竹梢子往孩子们屁股上捅,直捅得孩子们嗷嗷叫。其中有一个孩子被捅疼了,捂屁股就骂“弄你妈!”这下了可惹出事来了。只见程家老姑娘扬起细竹,朝这孩子屁股蛋上一阵凶打,直打得这孩子抱头鼠窜,无处躲藏。程礼仁见状慌了,上去就夺女儿的竹子。这老姑娘就是不松手,还是一个劲地追打。当父亲的无奈,在戏场外求人闪开一道缝,让这孩子钻到人堆里去了。程家老姑娘火气还没有出完,硬是绕着场子转了两圈,才跺着脚离去。程家圩子的人看在眼里,都在揣摩:这样的姑娘谁家敢娶哟?果然不出所料,该出嫁的岁数早就到了,上门提亲者寥寥无几。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下来,程家姑娘二十二岁还没有找到婆家,按当地习俗,是地道的老姑娘了。

程家正愁着姑娘难嫁,刘家的当家婆子找上门来了。一番客套的问候以后,周氏直入话题:“我们两家多年相处如亲戚一般,可怜孩子们的父亲走得太早,就让我们两家结一门亲吧,继续往来下去。”

程礼仁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刘家惟有老六铭传没有成家。这小子虽是顽皮,成家后倒也是一条汉子。但他的脸上却露出了一种尴尬、凄苦的表情,两只眼睛呆呆地向面前的空处直视着。愣了好一会儿,程礼仁才吞吞吐吐地说出担忧:“我姑娘是道光十年八月二十九日出生的。而铭传才十五、六岁,比我姑娘小了六岁哩……”

“那有什么要紧的?俗话: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六……那就一手抱一块嘛!”周氏笑道。

程礼仁的眼睫毛开始一上一下地跳动起来,仍显得慌乱地问:“铭传能干?有把握么?”

这个问题放在其他孩子身上,周氏会哈哈大笑,觉得不是问题。自古以来,婚姻都由父母做主,周氏对前面几个孩子都是这么办的。然而如今是给老六铭传说亲,程礼仁这么一问,还真把周氏问得心中没底了。但她还是很快恢复了自信,道:“老六虽然毛糙,但也是能明白道理的。依我看事情能定下来!”

事情果然如了周氏的心愿。当周氏在铭玉家把这门亲事挑明了说时,铭传不知何时站在了母亲的身后。只见他低着头,好似有点羞涩,但眼神变得很温和,而且有些得意。

不到一个月,正是夏末的日子,也正是洪秀全金田起义、破永安州,建号“太平天国”,自称天王的时候,年届十六岁的刘铭传与二十二岁的程家老姑娘拜堂成亲了。而几乎就在同时,捻首张乐行与冯金标、张凤山等十八人在雉河集血为盟,号称“十八铺聚义”,推张乐行为盟主。刘铭传虽然无法预测这些巧合的事件与自己成亲以后的道路有什么联系,但,它们都在不可抗拒地发生着。

婚后的小家似乎有了一种能吸引刘铭传的力量。过去十几年的生活杂乱无章,好像只有到这时才有序地生出根须,扎在家的土壤中了。而且这丝丝根系牵住了他一直动荡不安的心——不管这是不是暂时的。

他跟随新婚后的妻子程氏下地了。阳光之下,刘铭传光着臂膊锄地,汗水从黑黝黝的背上滚下来。使整个脊背闪闪发亮。刘铭传使劲做活时,筋肉随着他的动作一鼓一鼓地起棱。程氏最喜欢看到这一切。她尤其喜欢看铭传抡起沉重的板锄,只要他一声“咳”字喊出,大块大块的垡头,就像烤饼一样,一个一个翻在地上。程氏心里很甜,不知道铭传的身骨里到底有多少力气。

刘铭传也很佩服妻子的能干。婚后新盖起的两间草房,比老房子高大了许多,那却是浸透了妻子程氏血汗的所在。盖房时,恰巧铭传要出门几天。他回来那天,见到程氏正在一个人担泥上房。新建筑周围死一样寂静,只有一块木跳板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仿佛是程氏全身的骨节在响。铭传注意到,程氏通身像汗水洗过的一样,两只眼睛大睁着,嘴唇要咬出血来了。她那两条腿像是踩在棉花堆里了,摇摇晃晃,每一步都有从跳板上掉下来的危险。铭传觉得:她一定是累得过头了,她是在拼命哩!于是铭传大喊一声:“放下,快把泥挑子放下!我来了!”

程氏好像没有听见铭传的呼喊,继续向房上走着,使得泥挑、跳板和程氏的身子在一个旋律上颤抖着。她的腿也不听使唤了,踉踉跄跄地磕绊起来,眼看马上就要栽下来了。刘铭传不知是怎样飞身跃上了跳板,一把抓住妻子肩头的扁担,说:“给我!你下去!”程氏扭过汗湿而苍白的脸,两眼火烫烫地瞪着铭传,说:“走开!我能行,你歇一会儿去吧!”她说着抽出一只手,把刘铭传推开。程氏到底坚持着挑上去了,但却是扑倒在房顶上,头发沾上了泥巴,然后侧过脸向铭传笑了。

住进新房的那天晚上,刘铭传动了感情,仔细地端详了程氏好长时间。她长胖了,也长宽了,标准一个健壮的母亲型的少妇了。程氏的面貌更加轮廓分明了,并且具有了一种宁静、从容的神情。她脸上虽然还是燃烧着一种泼辣,却也同样拥有火热的柔情。铭传的心头仿佛粘住了什么。这感觉当然不是忧愁和烦闷,可也不是喜悦快适之类。只是那么轻轻地、麻麻地,一种激动刺激着他,简直无法抗拒。铭传全身的血液要沸腾起来了,一把搂过程氏,道:“有了你,我也不想再往外东跑西颠了,好好种地过日子吧……”

程氏的心灵也受着铭传抚摸的震撼,感受到了甜美的奇趣,似乎大自然的春气已融化了她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血管。同时,一种神秘的活力在她脑海中翻腾了,有一种似甜似酸的味儿灌满了她的心。她觉得有一肚子话儿要对铭传说,但终于顾不得说了……

夜是温暖的,带给一对小夫妻以不尽的欢乐和希冀。程氏盼望能为铭传生一个儿子,甚至是几个儿子。在程氏看来,男孩至少是自由的,比女孩儿家少了许多的约束。他可以周游天下,风风火火地做事,顶天立地去做人,勇于克服一切困难,敢于承担责任,享受天涯海角的成功与欢乐。而做女人太不幸了,受到的是不断的阻挠,一生都缺乏活力,缺少支持,经常没有主见,身子骨也显得脆弱,在男人们面前不堪一击。

刘铭传对生儿育女的事情还未能认真盘算。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大孩子,当父亲的年代距自己还很遥远。情爱的烈火熊熊燃烧了之后,他心中点燃的又是另一种烈火。躺在程氏的身旁,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用自己的能力去保护她,也保护母亲和整个家族。这是理想之火,他必须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地去实践它们。

屋外的树梢不时有摆动的飒飒声传来,有如女人们裙裾的。可能是要刮风了。刘铭传静静地听着,这样判断着。他忽然想到刘盛藻有关自己前程的预言:乱世之年方可成为英雄。只是他还不太明白:“乱世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犹如外面的风声?这就是可以使我变成英雄的乱世么?!”刘铭传睡不着了。

其实乱世就在身边了。刘铭传成婚没有两年,洪秀全的起义大军迅猛扑向北方。他们舍弃久攻不下的长沙,出洞庭,占岳州,顺江而东,攻克武昌。太平军从武昌出发,浩浩荡荡,水陆并进,于1853年3月20日,即咸丰三年二月十一日包围了金陵古城。洪秀全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分别从南城聚宝山、水西门、旱西门大举入城,并破了内城。守城清军及百姓死伤达四万多人。尸体被抛进滚滚长江之中,百余里水面顿时染成鲜红色,惨不忍睹。

洪秀全在金陵定都,易名天京。五月,太平军很快开始北伐安徽、河南等地,庐州一带,由此动荡不安起来。

连日来,刘铭传已不断听到有关太平军的一些传闻。他觉得洪秀全的发迹史简直是一个谜:哪能数次科考不中,一场大病后就成了天父下凡,号召万众,一举起义成功呢?听说太平军自金田起义不过几年,以最初的几千人对付庞大的清军围追堵截,到湘南扩军时已有五万兄弟踊跃加盟,至长沙攻城后竟得十万人马。不久东出湘岳,便聚成十五万大军。攻陷武昌后,合计达五十万之众。而前不久一路扩兵,到达安徽安庆时,总人数已超过七十万。现在的洪秀全称自己总兵力已达一百一十万人。其中男兵八十万,竟然还拥有女兵三十万人……太平军如今已兵临庐州了,庐西大潜山一带顿时人心思危,准备离乡逃难。

刘铭传感到了些许黑暗的来临,却又有几分涌动的希冀就在眼前。不知为何,别人家肩挑、手推往山里埋藏值钱的家私,他却来了闲心,闭门读书了。《孙子兵法》已读了几遍了,戚继光的《练兵实纪》、《纪效新书》等,他也捧在手中研读了。为了让心境更宁静些,他往往点上一支香。每当见到这种情况,老母及程氏有再要紧的事情也不打扰他。他预感到乱世来临还不仅仅因为洪秀全。庐州一带连年干旱、虫灾,许多地方几乎是颗粒无收,而各级官吏的盘剥敲诈则有增无减,到处是流离失所的饥民,是赤地千里的荒原,老百姓怕是没有活路了。

他的耳边老是想起刘盛藻对他的预言。既然乱世已经来临,就该是自己显山露水的时刻到了。他想不出不久就要发生的、他有生以来所能做出的第一件大事是什么?但那件事正像一个很实惠的东西似的放在他面前,光彩夺目,极具吸引力。他决定要得到它,但是他又知道自己的手伸出去会遭到别人阻拦,甚至给自己也给整个家庭带来灾难。而且,他还不能判定:自己伸手去拿这件东西是不是一定能拿到?不管怎样,他已决定冒风险去拿它了。当然,在决定做一件冒险的事情之前,他还是有些胆怯的,满脑子乱哄哄的,使他时而兴奋,时而忧郁。这是1854年(咸丰四年)初冬时节,天气比往年冷得早了许多。大潜山的第一场雪下得厚厚的。几只乌鸦像团团浓墨似的粘在枯树枝上。刘铭传躺在一棵老树下动也不动,好像死去了一般。不一会,有一只乌鸦飞来,在树前盘旋。它旋即一抖翅膀冲了下来,用长长的尖嘴在刘铭传身上叼着。“哗啦”一声,枯枝上的其他乌鸦也都跟着冲下来。刘铭传突然伸手抓住一只乌鸦,然后一轱辘爬起来,骂道:“弄妈的,我正等着抓你呢!”乌鸦在他手中扑腾着翅膀,拼命挣扎着,但还是被他攥死在手里。他手拎着乌鸦刚回到村口,不觉大吃一惊:自己家的两间草屋前围满了人。妻子程氏及老母周氏被一帮人推搡着,不知要往哪里拖。刘铭传像一只受伤的狮子,大吼一声冲进家门。眼前的一切更让他惊呆了:妻子出嫁时带来的红漆木箱打烂了,铁锅成了碎片,水缸也砸破了,流了一地的水。整座屋子一片狼藉。

原来,太平军攻打庐州的速度很快,占领金陵才几个月时间,便制订了“再图四扰”计划,着手进行北伐和西征。是年5月13日,即咸丰三年四月六日,洪秀全派林凤祥、李开芳、吉文元率两万多太平军将士从扬州出发,向北挺进,直逼京城。然北伐大军出征受挫,林凤祥在山东连镇被俘杀头,北伐太平军至此几乎全军覆灭。西征太平军在翼王石达开的统一指挥下,势如破竹,连连得胜,直扑庐州城下。在京城的咸丰皇帝见安徽形势吃紧,急调湘军悍将江忠源为安徽巡抚,又派团练大臣吕贤基、翰林公李鸿章回乡操办团练,与洪秀全的太平军决一死战。谁知1854年1月14日(咸丰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深夜,太平军乘漫天大雾之机,轰塌了庐州水西门城墙数丈。太平军如潮水般压向城内,击毙青春镇总兵玉山,又败陕西总督舒兴阿增援的马队。城中清军官员见庐州已陷,纷纷逃跑。清布政使刘裕钤、前任布政使李本仁、副将松安、都司戴文澜、马良勋逃跑不及被活活刺死。那新任巡抚江忠源好梦太短,在太平军尾追不舍时在城西投水自杀。李鸿章也是痛失家园,妻离子散,游荡在庐州周边地区不得靠近庐州城半步。庐州失守的消息传来,大潜山一带立刻乱了人心。四方地主士绅出于对太平军的恐惧,纷纷募勇筑圩,办团练自保。这些新成立的民团武装,不受官府约束,蛮横霸道,欺压乡民,巧取豪夺。这天,西乡土豪李世平假借为乡民办团练之名,率仆役上门挨户勒索壮丁费。刘铭传家因贫穷拿不出钱,李世平便令众仆役直冲刘家,打砸一阵子后,仍不罢休,又将刘母和铭传之妻程氏押到门外,百般欺凌。刘铭传就是在这时拎着乌鸦到家的。他得知此事,两眼冒火,大喊一声:“妈的,简直不让人活了,老子跟你们拼了!”他边喊边赤手空拳扑向土豪李世平。李世平此人,外号“李三刀”,平日里倚仗会一点刀枪功夫为非作歹,横行乡里。

此时刘铭传追上李世平,李世平已骑上马准备离去。刘铭传一阵大骂,李世平扭头一看,竟是手无寸铁的毛头小伙刘铭传,狂笑不止,道:“刘六麻子,你是来‘打灯笼拾粪——找死(屎)’吧?”

“呸,我弄你妈的!谁死谁活今儿搞定!”刘铭传双手叉腰骂道。

“妈的,死鸭子还嘴硬!我看你真的是活够了!”李世平狂吼起来,举起鞭子就往刘铭传头上打来。刘铭传不等马鞭落下,一举手抓住鞭子猛地往下一拽,差点儿把李世平拖下马来。李世平慌忙松开鞭子,刘铭传抓住鞭子,“啪,啪,啪”一阵反手抽开了。马儿惊叫,扬蹄而奔,李世平一声惨叫,跌下马后抱头鼠窜。刘铭传举鞭紧追,李世平转身抽出佩刀,向刘铭传劈来。说时迟,那时快,刘铭传见刀来了,头往后一缩,真险!他长长的辫子被削下来一截。他玩命了,鞭子在手中翻腾着,似黑色蛟龙,“噼里叭啦”吞噬着李世平的一条条血肉。李世平急忙挥舞佩刀抵挡,岂知刘铭传一鞭子正抽在他手背上。“当”地一声,佩刀落地。刘铭传转手就要捡刀。正在这时,李世平像饿狼扑食一般扑倒刘铭传,用双手卡住刘铭传的脖子。刘铭传顿时眼冒金星,呼吸急促。他憋了口气,双脚猛地一蹬,扬头向后一甩,正撞在李世平的鼻梁上。顷时,李世平的鼻子血涌如注,他只顾去捂鼻子,却让血迷住了双眼。刘铭传趁势一个翻身,抽出一只手,“咚咚咚”往李世平脸上乱捶一通。李世平一只手胡乱抵挡,另一只手在地上摸刀。刘铭传已抢先把刀握在了手中,一声大喝,使足力气向李世平身上刺去。“啊——”李世平惨叫一声,痉挛了一阵,再也不能动弹了。一不做,二不休,刘铭传一鼓作气,“咯嚓”一声挥刀砍下了这个恶霸的脑袋。仆役们大惊失色,当是刘铭传疯了,各自逃散。乡邻们闻讯赶来,一个个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刘铭传并无惧色,他提上李世平的人头,翻身上马,挥手向围观的乡邻们喊道:“乡亲们,这个李三刀作恶多端,罪该当斩。今天我替乡邻们报仇雪恨,杀了这个坏种,是想向乡邻们表明:只有以牙还牙,才可自保。有谁愿意从我,就跟我来吧!”说完,他把马鞭一挥,策马向大潜山飞奔而去。

这是一匹嘶喊咆哮着的黑马,在刘铭传的策动下飞跑。马蹄踢起的尘土在马的身后飞扬,而在这一条线似的尘土后面,不知怎么聚集起来的百余名青年也在飞奔。他们紧跟在一个年仅十八、九岁的刘铭传的身后,从此开辟了一条坎坷、多变而又崭新的道路。

眼下的刘铭传有家不敢回了。他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犯下了杀人的死罪。

刘铭传率百余名青年进入大潜山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变得阴沉下来。本是极亮的午后忽然变成黑夜一般了。不一会儿,山风带着雨星,像是在地上寻找什么,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大潜山北面的一个红闪,像把黑云揭开了一块,顷刻间大雨滂沱而泻,就似倾盆。这场暴风雨来得太突然,也太猛烈了。刘铭传心想:这或许就是兆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它去吧!又一个闪电,正在头顶上,白亮亮的雨点砸在地上,毕毕剥剥,砸得树上的枯叶纷落而下。刘铭传及他的追随者们被雨淋得哆嗦起来,他决定率年轻人们去清规寺。刘盛藻不会拒绝他们的。他还要与这位年长的晚辈、自己的老师商议、请教点什么。

刘铭传一挥手,百余人快步到达了清规寺。刘盛藻见到刘铭传,亮开嗓门道:“你们到底是来了。不然,我还准备雨停后去山里找你们呢!”刘盛藻的热情尽管在刘铭传的预料之中,但在自己闯下大祸后的今天,他还是抑制不住感激之情,热泪横流。突然,刘铭传面对一个年长的晚辈下跪了,道:“学生闯下杀人大祸,恳求恩师指点出路!”

刘盛藻慌忙将刘铭传搀起,随之也流下了动情的泪水。平静下来以后,刘盛藻走向案台,挥手写下四个粗壮的大字递给刘铭传。刘铭传捧在手中当众念道:“捍卫井里!”

“捍卫井里!”众人重复呼喊起来。这喊声汇成一股嘈杂的旋风,在大潜山回荡。

刘盛藻进一步解释说:“大家既然愿意跟随铭传干下去,就得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目标。时值天下大乱,太平军已攻陷庐州,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席卷乡里。你们与其奔驰于烽火扰攘之中,不如组成团练,以捍卫井里为己任……”

刘盛藻正说着,忽听寺外放哨的小伙子进来报告:“刘家大伯父刘殷挑一担粮食找到寺里来了!”

“太好了!”刘铭传一拍大腿,快步迎出门外,又在自己这位大伯父面前长跪不起。刘殷年近半百,苦读诗书多年,虽未取得大的功名,但在刘氏一族中德高望重,一呼百应。他喜欢铭传的敢做敢为,一直与刘铭传感情深厚。当他听说刘铭传怒杀了土豪李世平,率众奔往大潜山时,估计到可能会投奔清规寺。这是一位心细的长辈,临行前,他特意筹下了两口袋大米挑着上路,以解刘铭传和他的追随者的无米之炊。刘铭传感激不尽,心想有这位族长的理解和支持,再难的事情也不难了。

大家围坐在一起时,刘家大伯父刘殷开了腔:“如今长毛乱世,百姓如临深渊。他们攻城劫地,毁坏了天下多少城池?滥杀了多少无辜?庐州失陷,两乡遭殃,不起来自卫不行了。还有那捻子,名义上叫着要铲除赃官,杀富济贫,实际上也是为了他们自己……”

“听说过捻子,不知这是什么一个货色?”刘铭传睁大双眼问道。

刘殷告诉大家:这捻子自称捻党,又称捻军,安徽一带的老百姓则叫他们“捻子”。这捻子在没有太平军时就有了,是嘉庆年间以来,活动在安徽淮河流域广大地区的一种秘密的民间武装。人多的叫“大捻”,人少的叫“小捻”,横行乡里,与太平军一样,矛头直指清廷。捻子中流传着一个故事,说:当初孔老夫子带着门徒到处游说,有一天被困在陈、蔡两个诸侯国之间,好几天吃不上饭。所以,孔子就派他的学生向范丹借粮食。这范丹也是穷苦人,自己的肚子都吃不饱。但他为了救孔子一命,毫不犹豫地把家中仅有的几把米拿出来借给了孔子。后来孔子做了官,拥有了吃不完的粮食用不完的家产,却不承认范丹曾借给他粮食,把账赖掉了。捻子队伍里的人都说:如今当官的人都是孔子的后代,而捻子们都是范丹的后代。他们起来反抗官府,就是范丹的后代向孔子的后代讨还旧债……

一帮年青人听这故事,忍不住哈哈大笑,有些不信。刘铭传则没有笑。他以为故事仅仅是一种说法,抑或也是一种借口。重要的是这些捻子已经队伍庞大,造成气势。他听说捻子们经常云来雾去,在安徽的凤阳、颍上、泗县、蒙城、亳州、寿县及庐州一带神出鬼没,从事抗粮、抗差、吃大户等活动。这些多为农民、盐贩、船夫、渔夫、饥民和无家可归者。他们经常随心所欲,想抄哪家就抄了哪家,想杀了谁就去杀谁。他们往往几十人或几百人为一股,谓之一捻。各股的头领通称为捻头或趟主。他们居则为民,出则为捻。白天,他与你面对面有说有笑;晚上,他把那蒙头蒙脸、只露两只眼睛的帽子一戴,把你家的钱粮全抢了,你还不知何人所为。

“这便是捻子了。明人不做暗事,你们可不要跟捻子、长毛们学!”刘殷说得口沫直溅,最后很郑重地对大家说。

刘铭传对大伯父最后的话语没有在意,他已陷入沉思之中。现在有百余人归顺自己了,凭自己这么小的岁数,如何迈出新的一步,而且使得众人折服?当天就要考虑的是:百余人的嘴张着,明天、后天吃什么?

“这是最现实的一个问题。”刘盛藻在听了刘铭传的忧虑后这么说。

“办法有了!”刘铭传突然一拍大腿,从凳子上站起来。刘盛藻盘问他想出了什么主意,刘铭传却不愿透露。刘盛藻只是从这个毛头小伙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兴奋和得意之情,仿佛一切苦闷和忧愁都已离他而去了。

次日傍晚,大潜山一片寂静。刘铭传让大家喝饱了稀饭后在寺后院集合。百余年轻人按高矮个头站成四队。只见刘盛藻拿来一张神像,在队伍前的院墙上挂好。然后由刘铭传点上蜡烛,焚化香表,跪下叩头。众人也随之跪下,低头合眼,默念一番。

出发前,刘铭传站在队伍前面讲话:“弟兄们,嗨!不怕虎生三只口,只怕人怀两样心;只要弟兄们团结一条心,就能拔掉老穷根……”

刘铭传声如雷鸣,一句是一句,没有废话,显得稳稳重重,信心十足。

这支队伍分成两股,直奔六安县的大集镇麻埠。麻埠镇虽然算不得重镇,但却有一家远近闻名的当铺,一排共六间门面,很有些规模。当铺主人姓胡,叫胡鼎铭。他祖上就很有钱财,又有耕田上百亩租给佃户耕种,坐收粮租,日子火红。刘铭传曾在胡鼎铭的当铺里当过一只铜壶,明代的上等货,却只卖了九斤米的价钱。为此,刘铭传心疼了好些天,也痛恨胡掌柜宰人的刀子太快。刘铭传这一次是要让胡掌柜血本无归,最好是倾家荡产,借以杀鸡儆猴,给那些全无心肝的土豪恶霸们看看。

麻埠镇远看就像一颗椭圆形的大玛瑙,嵌在六安县这片秀山奇水之间。而胡鼎铭的当铺就在大玛瑙的中段,位置十分显眼。离麻埠只有两里路远了,脚下是一片沙滩。细沙铺地,随地势形成一个半月形状,仿佛是大自然张开巨臂,迎候刘铭传和他队伍的到来。时间定在镇上人们睡觉以后行动。因此,刘铭传指挥大家停在沙滩上休息待命。

刘铭传双手叉腰走上一个高坡,望麻埠镇细瞅了一会儿,微微觉得凉意袭人。就在昨天,他才怒杀土豪李世平,今天晚上又聚众扑向胡鼎铭的当铺,是死罪加死罪了。想到这里,他不觉打了一个冷战。然而在他的耳边,总是回响着刘盛藻关于“乱世英雄”那句话。如今已无退路,只有豁出去拼一条生路了。

“留下一股人在镇外接应,另一股弟兄们跟我摸进镇子去!”刘铭传早已把人员分拨好了,决定在上半夜就开始行动,于是下了命令。

胡鼎铭当铺的大门是被叫开的。当这个提着裤子的胡掌柜把大门才开出一条缝时,十几个手拿棍棒的年轻人如闪电般地冲了进去。他们首先把胡掌柜家老老小小的先捆绑了以后,才开始翻箱倒柜,抢劫钱财和一切能用得着的东西。刘铭传的力气不知从哪来得那么大,他的苍白的麻脸像崖石一般森严,在胡鼎铭刚想反抗时,就一伸手将他举了起来,重重摔在柜台下面。整个洗劫行动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结束了。刘铭传和他的弟兄们满载而归。临行时,不知谁又放了一把火,火光腾地飞扬起来。周围一片昏暗,夜空中弥漫着浓烟。刘铭传正好站在起火处,他只看见血红色的火光从房内向房外烧出,而没有想到麻埠镇的有心人认出了他。此人名叫赵本毛,原也是庐州西乡四房郢的人。后来他放弃耕种,在麻埠镇胡掌柜的隔壁开了一间油店,专营花生油、棉籽油、菜籽油。当胡掌柜家刚有点动静时,赵本毛就从床上爬起来偷看。一看让他吓了一跳,不敢吭声,更不敢挺身而出。他只想看看今晚抢劫胡掌柜当铺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是不是捻子或长毛来了?屋子太暗了,他认不出一个人。突然火光冲天,照亮了刘铭传一张脸,他瞧得真切,吓得屁滚尿流,缩回屋里去了。

用刘铭传和他兄弟们的话说:麻埠镇行动是初战告捷。刘铭传回到大潜山的当晚,又开始部署另一个行动。他要一鼓作气,备下足够的粮食和财物,让手下弟兄们吃穿不愁。他顾不上自己那个小家了,得不到半点消息,也不敢回家。官府的追捕已在预料之中,他不敢面对的是老母那张愤怒的面孔和妻子程氏的责骂。他心中充满了对母亲和妻子的内疚,更在为她们担心。

就因为昨天的那场拼杀,刘铭传母亲病倒了。她是在刘铭传挥鞭而去时栽倒在地的。那一刀砍下了李世平的脑袋,周氏看得清清楚楚。她当时的惟一反应是“啊”的一声,立刻不省人事了。乡邻们都说她吓破了胆,怕是性命难保了。刘铭传哪能知道?当时是妻子程氏招呼乡邻们把她抬回家门的。有些乡邻甚至拒绝帮忙,说刘家犯了人命大案,这个忙不敢帮了。

仅两天时间,刘母周氏又瘦了一圈,脸变成土青色,两只眼睛直往上翻,全露着眼白。她只是还有一口气罢了。到了第三天傍晚,也就是刘铭传带人洗劫麻镇当铺的第二天,不知是哪个衙门派来一帮差役,身穿统一的兵服,大喊大叫地冲进刘家的草屋,说刘铭传不仅犯了杀人死罪,而且抢劫并烧毁了麻埠镇的胡家当铺。他们是奉命来抓罪犯归案的。

抓人的人扑了一个空,却彻底送了周氏的命。官衙的那帮人一冲进刘家,才不管周氏已经吓破了胆呢,大喊大叫地把刘铭传抢劫的事全都抖落出来了,并说还有人证:“四房郢去麻埠开油店的赵本毛报的案。”周氏在听完这句话后断了气。人虽死了,两眼还茫然地睁开着。程氏在为婆婆抹合眼皮时发现,她的眼角上还挂着两颗很大的晶莹的泪珠。程氏明白:两个眼角的两颗泪珠是为了她的最小的儿子铭传流下的!后来的刘铭传每遇自己的母亲诞辰和去世纪念日,忆及当初都泣不成声,深为自己孟浪累及母亲而悔恨不已。

但眼下的刘铭传闯荡乡里,一发不可收拾了。尽管官府已经对他组织了日夜追捕,到处通缉捉拿;刘铭传是“土匪头目”的名声也在庐州西乡不胫而走,他还是率领他的弟兄们上路了。而且这一次,他就在他二哥刘铭玉的眼皮底下实施了“闪电行动”。

队伍抵达官亭镇白神庙时,刘铭传招呼弟兄们停下,大手一挥:“目标在那!”弟兄们抬眼一看,官亭镇是黑乎乎的一片,家家户户绝少见到灯光,只有三三两两的狗叫声不断传来。

“谁家?”有人迫不急待地问道。

“囤粮不卖的富户叶乃如!劫的就是他!”刘铭传压低声音说着走到了最前头,猫着腰向街中心靠近。众人跟在他身后,尽量放轻脚步,脚步轻得就像蚕咬桑叶。快要靠近目标时,突然狗吠声狂起,几条狗一起窜过来,边跑边吼叫着,争先恐后地围上来,好像要把一帮人咬得粉碎似的。但奇怪的是,当领头的刘铭传挥起木棒向扑过来的狼狗打去以后,这些狗都向后退着,发出一片嘶哑的叫声,却没有一条狗敢靠近他。

“事不宜迟,快速行动!”刘铭传说着冲向一排房子,瞄准大门,上去就是一脚。叶乃如粮店的大门被跺开了。众人蜂拥而入,扛米袋的扛米袋,翻钱物的翻钱物,不消片刻结束了“战斗”。叶乃如的粮店被抢,四乡饥民拍手称快,道:“有粮不卖,见死不救,抢了活该!”但官府却再次震惊,兴师动众,连夜追到刘铭传家。二哥铭玉直到差役上自家门寻找铭传时才得知小弟又犯大案。

就在这天晚上得手后,刘铭传的确潜回家一次。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人去房空。破旧的木门是锁着的。他顺着草房喊了好一阵“妈呀,妈呀”,屋内没有半点回应。他摸黑敲开了邻居家的大门,人们告诉他:“你妈吓破了胆,归天了。你老婆程氏也呆不下去了,避居到六安娘家了吧?”

晴天霹雳,让刘铭传一下子从恶梦中惊醒了。在邻居的指引下,他摸黑找到母亲的坟头。黄土还带着潮气,他扑倒在母亲的新坟之上,放声大哭起来……

抹一把滚出的热泪,刘铭传转身向四房郢望去,忽见火光冲天。他完全能辨认出来,那着火的方位正是自己家草屋的所在。他隐约听到火光那边差役的吼叫声、乡邻们的惊叫声以及夹杂在一起的犬吠声。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一齐涌到头上了,鬓角里的筋突突地跳着,怒火快要把他乌黑的头发烧着了。

家焚母故,正是:

自从家破苦奔波,

懒向人间唤奈何。

三、守土保里铭字营

刘春山支支吾吾报告道:“粮食已断,弟兄们当中已经有饿死的了……”刘铭传以手捶胸:“是我刘铭传害了弟兄们……守土保里,没有粮食拿什么去保?总不能去抢……为什么不能去抢?”

1856年(咸丰六年)春天。

这天风和日丽,虽然晨风还有些寒意,却已失去了冬日的料峭。各种树木的梢头,有一层朦胧的鲜嫩的绿色一直向大潜山伸展开去,把人们的所有感觉都变得清新了。

“春天来了,已是春天了!”初涉风云的刘铭传走出清规寺,深深地吸一口新春的空气后,对他左右的人感叹道。他心情突然轻松起来,刹那间,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和身份,忘记了他是一个到处在被官府追捕的罪犯。

他张开臂膀,伸了伸腰肢,见刘盛藻踱步而来,迎上去道:“这个季节是个好兆头。”刘盛藻笑了,说:“《资治通鉴》中有句话:‘英雄所见略同’。”说完,又开心一笑。

“山下风声可紧?”刘铭传试探问了一句。

“还能有什么风声?若是官府真的想抓住你,还容等到今天?大潜山又不是世外桃源,官府难道访不出来么?我料定他们自顾不暇了,太平军、捻军已搅得他们不得安宁,还有闲工夫问你的事?”

这个分析判断正是刘铭传想听到的,但他还是转而追问:“你讲的情况我晓得哩!我说的风声是太平军、捻军那边怎么样了?”

“用四个字来概括,叫作‘越来越乱’。太平军不仅在江宁、庐州一带满天飞,连北京城也很不安稳。朝廷里许多文武大臣借口请假或根本就不辞而别,连咸丰皇帝都如坐针毡,逃到承德行宫去了。整个北京城人口少了一多半,只有惠亲王绵愉、科尔沁王僧格林沁和钦差大臣胜保在京外周旋,勉强应付。我们这里的庐州早已成了太平军的天下。洪秀全把庐州一带当作他的大后方和粮仓,推行‘经营安徽’策略,除攻占了安庆外,其他沿江城镇也多数落入太平军之手。石达开是个能人,正图谋庐州各周边地带。恐怕不消几日,这座大潜山就要易主了……”

刘铭传瞪圆了眼睛,道:“不是说张乐行捻军那边在庐州周边地区已成气候了么?那捻军能把自己的地盘拱手让给太平军?”

“你有所不知了。”刘盛藻摆着手说:“先不说张乐行,就讲讲那个陆遐龄就可略见一斑。此人年已半百,是定远县荒坡桥旗杆村人。他是武秀才出身,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地主。三年前,他因水田纠纷,对邻里大打出手,伤人致残,被衙门捉拿归案,投进了安庆监狱。刑期未满,适逢太平军攻占安庆,将他从监狱中放出。太平军因此成了他的大恩人。他回乡后立即拉起队伍,树起了‘随天王百战百胜定远起义军’大旗,公开投靠太平军,遥相呼应。他的队伍在一个多月时间内扩至万人,县衙都被他们砸了……”

“这不是公开聚众造反么?”刘铭传欲擒故纵,挑起话题。

刘盛藻显出一脸无奈,双手一合,道:“法不治众,谁不是造反?庐州城北面的小孩都会唱:‘没粮下锅日难熬,跟着老乐外边跑;州官见咱跪下地,县太爷见咱甩官帽;穷爷们变成大阔佬……’张乐行就是靠造反出了名,在雉河集与孙葵心、任化邦、侯士伟等结盟,势子大着哩……”

刘铭传对这个情形来了兴趣,打断刘盛藻的话,问:“详细一点讲,怎么个势子?”

“你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吧?想学学么?那就贩给你听听!”

“哪里?哪里?随便听听热闹。”刘铭传道。

刘盛藻道:“这日,雉河集到处是人山人海,旌旗飘扬。在张乐行的捻军公馆里,首领们共同在后院房子里议事。众首领们商议了以后走进会场,闻得满室檀香。由八仙桌拼成的大会议桌上,摆着二三十个描凤涂金的匣子,匣子上都插着香。众首领刚落坐,只见张乐行义子宛儿急匆匆走上来,呈上一封刚刚收到的官方来函。张乐行当众拆开一看,勃然大怒,道:‘众家兄弟,我这儿刚刚收到蒙城县令及朝廷返乡翰林李鸿章的联名来信,’说:‘我们以朝廷的名义,奉劝众捻匪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归附朝廷。如能杀了侯士伟、苏天福、任化邦、孙葵心等捻首以明心迹,保证相安无事。如能率众投奔官府,则保证加官进爵……’张乐行念到这里,有意提高嗓门问道:‘众家兄弟,你们看如何?’众首领大哗,一致要求捣毁县衙,杀了蒙城县令和李鸿章。张乐行将信丢在脚下,拍桌子道:‘宛儿,把送信的人给我宰了!’苏天福这时站起来,大着嗓门说:‘兄弟们,老乐将官府要痛剿我等的书信公诸于众,其心其志天理可鉴。小弟我提议:推举老乐为捻军结盟之主!’众人一致拥护,定张乐行为‘大汉明命王’。又根据张乐行提议,按五种不同颜色,将捻军分为五旗,并选出了五位总旗主:黄旗总旗主张乐行;白旗总旗主孙葵心;蓝旗总旗主任化邦;黑旗总旗主苏天福;红旗总旗主侯士伟。接着,众捻首研究了各旗内部编制,制定了统一的军律。同时制定的军制是:每百人为一小捻;十小捻为一帐子;十帐子为一大捻。大捻的旗子在本总旗上嵌色边;大捻之上为总旗。另设女营,女营打水草花旗。张乐行还制定了五项信条、十九项行军条例,将尹沟定为首都,将雉河集定为陪都。如今捻军与太平军已经有接触,李秀成、陈玉成等已与捻军在六安、霍丘会师。”

刘铭传的确不是在听故事,刘盛藻也不是在讲故事。二人心照不宣,拨打的是同一个算盘。最后还是刘铭传谈出了设想,道:“我杀的是土豪恶霸,劫的是贪财的富户,未曾劫过真正贫苦人一根毫毛,谅官府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下山的时候到了,既不当太平军,也不当捻军,就依你的主张:捍卫井里,保家自卫,把团练办起来。你看如何?”

“正合我意!”刘盛藻回答得干净利索。

刘铭传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叹道:“说是保家自卫,可是,我已痛失家园,无家可归。试问何处是故土哟?”

刘盛藻笑了:“所谓家园仅两间草屋而已。草屋被焚,可以重建。四房郢地方太小,正好搬个好所在。怎么样?”

“店大欺客,村大欺人。即便选个大村庄落户,也不想靠得太近。我平时数田埂走路,那里有个沟沟坎坎也瞒不过我。我倒看好了一个地方,距被焚的老宅六七里地,大潜山的西边,紧靠刘家圩子而不入圩,东南角百丈即可。”刘铭传说。

“是个上风口,不错,不错!”刘盛藻道。

重建家园的主意拿定以后,刘铭传带领他的弟兄们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砍伐木料,采集山石,一连忙了个把月。又经过两个多月的施工,刘铭传的新宅建成了。这是一个旱圩,没有开挖水渠,仅以一道近两人高的围墙防守,在围墙的四角各建一个高台掩体,代替碉楼。圩内拥有三排小筒瓦平房。这算是刘氏宗族有史以来最宏伟的建筑了。旱圩建成后,刘铭传率弟兄们下山,住进了新宅。新建的旱圩立即充满了生机,一派欢腾。

安顿下来以后,刘铭传分拨一部分弟兄返刘盛藻的清规寺,协助刘盛藻修筑清规寺堡寨。两处圩、寨建成之后,相距不过三、四里,形成犄角之势,互相往来,十分方便。一处有了情况,另一处可以立即驰援。

这天,刘铭传骑上那匹黑马,要到刘盛藻的堡寨找他有事相商。策马狂奔,不觉向东多绕了几里路。正要入山之际,他发现大潜山东面的马埠寺也在大兴土木,而且规模空前。一处新的堡寨正在紧张的建造之中。这堡寨四面筑有高墙,开挖了护河,河上装有吊桥,可以提起也可以放下,俨然就是一座小城堡。

刘铭传心中一惊:在这穷乡僻壤之中,谁家能有如此财力建造如此讲究的堡寨?他皱起两撇黑眉,寻思了好一会儿,决定上前见识见识。

工地上肩挑手抬忙成一片。惟有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人独坐树下,好似监工一般盯着工地。近看才知,此人不能算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不太高的身材,头发有点发红,眼皮又厚又重,仿佛永远耷拉着,脑门上还秃了一小块,两边腮帮子上满是皱纹。刘铭传将马拴在树桩上,上前打了一声招呼。他并未起身,只是冷冷一笑,显得有些傲气。

“这个堡寨当属庐州西乡一流呀,算是开了眼界了。”刘铭传夸奖起来。

他微微欠了一下身子,瞅了一眼刘铭传的马,问道:“年轻人从哪来此?想找谁?”

刘铭传用手向刘家圩方向一指:“那边旱圩的,人称刘六麻子……”

“我叫李元华,算是这个堡寨的主人。”此人一听说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刘铭传,登时热情起来,甚至显得有些激动,上前就去拉刘铭传的手,自我介绍后接着说:“早就听刘盛藻先生说过你百遍千遍了。今天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然英气逼人,是能成大事的后生呀!”

通过好一会儿交谈,刘铭传得知这个李元华可不是一般的等闲之辈。他在咸丰八年之前,就以六安举人的名分出任山东藩司数年。此后思乡心切,回原籍大潜山闲居在家。李元华与刘盛藻交往甚密,曾多次谈过刘铭传。他早已有意与刘铭传接触。无奈刘铭传正在被官府追捕之中,刘盛藻一直不愿牵线让二人见面。想不到刘铭传今天自己找上门来了,李元华心中高兴,盛情邀他留下共举一杯。

刘铭传欣然答应。主人在先收拾出来一间新房里摆下几道小菜,请刘铭传入座。刘铭传整整衣冠,抱拳弯腰,道:“想不到今天还要打搅了李大人,我这里给大人作揖了!”

李元华起身答礼,说:“不必客气,想必今日便是缘分。”

二人互敬几杯以后,李元华说:“我在这里花钱建造堡寨,是经过周密考虑的。这当中还有小弟你一份功劳呀!”

“此话怎讲?”

“许多天前我还拿不定主意,为选址一事伤透了脑筋。后听刘盛藻讲你已决定在刘家圩旁边建圩,而他在大潜山北面建清规寺堡寨,我就来了精神,决定在马埠寺这边建圩。这样,我们三家就成了鼎足之势,互为声援了。”

刘铭传听明白了,大腿一拍,道:“可不是么?三家相距差不多,构成一个三角地带,共同对外,太好了,太妙了……”

刘铭传正说着,忽听门外有人喊:“李大人在吗?”

李、刘二人都听出了这是刘盛藻的声音,同时起身迎出门去。

酒桌上多了一个人,气氛热烈了许多。刘盛藻道:“我是想来看看李大人的堡寨建得怎么样了,老远就看见了小六叔的马,心想这下好了,你们二人也不用劳我牵线了。嗨,没想到还赶上了一杯酒喝。哈哈!”

刘铭传端起酒杯,满面春风,道:“我正要去找你有事商议,却鬼使神差地到了李大人的地盘上,蒙李大人盛情,已喝了十多杯了。来,来,来,我敬二位一杯!”

三人痛快共饮一杯后,刘盛藻把脸转向刘铭传:“找我有何事相商?”

“我想去六安程家圩子把老婆接回来。”

刘盛藻猛地放下筷子,道:“好!不早不迟,正是时候。有李大人在这块地盘上给我们撑腰,可以安身过日子了!”

李元华听了这话,双眼眯成了两道缝。他一边频频举杯,一边打开了话匣:“老百姓讲:乡里乡亲,互相都应该有个照应。我们三家成鼎足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然太平军作乱,捻军已聚十万之众,非我等可以抗衡。庐州西乡是一个整体,眼光还要放长远一点,把范围看大一点。譬如说西乡有三山,大潜山只是其中之一。告诉二位:周公山还有个张树声,紫蓬山还有个周盛波。这几个人也不是吃闲饭的,出于与我们同样的考虑,他们也在纷纷建圩子。我已与他们有所接触,都表示愿意联手自卫。据说张乐行、龚得树等部的捻军已愿意接受洪秀全的领导,受了印信、蓄长发,打起了太平军的旗帜。西乡境内的桃镇、上派河、中派河及二十铺已被捻匪占领。加上庐州城周围的太平军,对我们已成合围之势。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彻底归顺朝廷的清军,要么投靠太平军和捻军……”

李元华还想往下说,刘铭传打断他的话,道:“不,依我之见,还有第三条路可走。这就是谁也不沾,独立于本土,走自己的路。”说到这里,他把脸转向刘盛藻,又说:“用你的话叫‘捍卫井里’。我现在把它稍变一下,叫‘守土保里’。你们看怎么样?”

刘盛藻表示赞赏。李元华也连连点头,只是在表情上比刘盛藻要复杂一些。依他的主张,是要归顺官府。因为就在几天前,他又接到庐州府转来的速办团练,与太平军和捻军抗衡的公函。他想把话往这上面引,不料给刘铭传打断了。他虽然第一次与这个年轻的六麻子打交道,但对刘铭传不与太平军和捻军合作的态度了解得十分清楚。他听周公山的张树声说:就在刘铭传拉起一百来人的队伍仍然被官府追捕的那些天里,刘铭传曾背着刘盛藻往紫蓬山西庐寺跑了一趟,见到过张树声、张树珊、周盛波、唐殿魁等几个寨主。大家在一块喝了酒,趁着酒兴要歃血为盟。中间有人提出想投靠太平天国,寻一个靠山。于是,刘铭传带着醉意准备祭旗。正在这时,狂风乍起,吹折了旗杆。这旗杆倒下来,差一点砸到了刘铭传的脑袋。刘铭传当即摆手,道:“罢了,罢了,此乃不祥之兆,今后绝不再言投奔太平天国之事!”众人这才各自散去,各走各的道。

刘铭传对此事只字不提,李元华当然可以理解。他在心中分析:刘铭传归顺朝廷还是有可能的,只是时间上的早晚而已。现在刘铭传既然主张‘守土保里’,这也确实可行。只要他不与朝廷对抗,而主要矛头是针对太平军和捻军的,实际上已经算帮了官府的忙了。三人商定,回去后各自扩充人马,以壮声势。平时自守本寨,遇敌来犯时共同出击,加强合作。

紧靠刘家圩子的刘铭传新宅,在大门楼上新树起一面黄旗,旗上的“刘”字下面,另绣了四个大字:“守土保里”。刘铭传已将妻子程氏接来,在新宅共同生活已经有五个月了。记得程氏在四房郢时,为建两间草房而磨肿了肩膀,过去的一切至今仍然让刘铭传深深感动。今天住进这么漂亮的圩子,刘铭传却未叫程氏搬过一砖一瓦。何况程氏已身怀有孕,刘铭传为此就更加关爱自己的妻子,让她清闲一下。至少是作为一种补偿吧。程氏却闲不住,重活轮不上她干,家务杂事样样都想伸手。有关刘铭传的衣食住行,更是每每过问,甚至亲手操办。刘铭传注意到妻子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在他心里,那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始终跃动着。有这样一个妻子,刘铭传可以一门心思做他自己的事情了。刘盛藻的堡寨发展较快,他的同辈兄弟刘子钊也投到了他的门下,成了他得力的帮手,两三个月时间招募了二、三百人,种地、习武、办私塾各不耽误。

对于新建的旱圩,刘铭传现在有些后悔了。他埋怨自己雄心不足,眼光短浅:旱圩建得太小了,除刘铭传自己的家使用外,所有房屋只能容下不到二百人。这就直接影响了他扩充队伍的计划,限制了发展。

幸好他并未挖沟造渠,建起来的仅仅是个旱圩,在四周扩地建房,比较方便。刘铭传拿定主意的事说干就干,他做事像是一阵风,手脚都忽隆忽隆的。仅二十来天工夫,旱圩扩大一倍,另在四角设立了碉楼,昼夜有人值哨。不仅如此,刘铭传还派出十多名骨干分赴周边各村、镇,招募勇丁。但圩子是扩建好了,勇丁却很难招募。二十来天仅招到刘铭传本家兄弟十多人。大多数人拒绝入伙,是担心掉入了“土匪”窝。人们尚不知刘铭传拉起的这支队伍走向何方?很有些疑虑。连他本家的兄弟们都要忍不住问他一声:“你真的是带领我们守土保里么?”“少废话!相信我刘六麻子就跟着我干好了。若不能信任我,请你卷铺盖滚蛋!”刘铭传干巴巴地叫了起来。

话虽这样说,刘铭传心里明白:要想抓住人心,还得做一些使人们都能看明白的事情来。于是他找到了刘盛藻。

清规寺已经面貌一新,不仅是房子多了,而且整体上刷新了一遍,古色古香的。刘铭传转了一圈后,径直进了后殿。刘盛藻极为纳闷,好奇地问道:“你自打在这里读私塾时开始,绝少进过后殿。里面尽是铜佛,难道今天也想烧一支香拜上一拜?”

刘铭传露出一种少有的、古怪的笑,并用一种猜不透的目光扫了一下刘盛藻的脸,然后大步跨进后殿。望着这数百尊佛像,刘铭传突然温文尔雅,一字一顿地道:“珍楼宝座,上刹名方。谷虚繁化籁,境寂散天香。青松带雨遮高阁,翠竹留云护讲堂。霞光缥缈龙宫显,彩色飘摇沙界长。朱栏玉户,画栋雕梁。谈经香满座,语箓月当窗。乌啼丹树内,鹤饮石泉旁。四围花发琪园秀,三面门开舍卫光。楼台突兀门迎嶂,钟磬虚徐声韵长。窗开风细,帘卷烟茫。有僧情散淡,无俗意和昌。红尘不到真仙境,静止招提好道场……”刘铭传好似忘神地背诵着,很流利,令刘盛藻感到惊讶。这是《西游记》中的段子,刘盛藻都背不下来,刘铭传却读到心里去了。于是刘盛藻笑道:“吴承恩笔下的寺庙景致被他写活了,不料也被你吟诵活了。只是我这里没有那么美,也没有那么神。仅仅是这些铜佛倒是殊容异相,备极庄严,尤惬心目呀。”

刘铭传道:“依我看哪,你这里美也美,神也神,而最没有用的就是这些铜佛了。既然仅仅是摆设,没有实际用处,还不如把它们给我搬下山去。我要用它们来造枪造炮。”

刘盛藻仍是张着嘴,黝黑的脸上很快丧失了素有的玫瑰色,最后变成了土灰色的丑陋的苦相。他这才明白:刘铭传无事不登三宝殿,绕来绕去,是要拿这些铜佛毁了制枪炮呀?他要知道:这回是扭不过刘铭传了。他认准的事情,八头老牛也拉不回来。

刘铭传看出了刘盛藻的无奈,突然口气缓和下来,道:“想想吧,大敌当前,闹不好家保不住了,命也要丢掉,还守着这些铜佛干什么?你我的圩寨里没有枪炮可不行呀!而没有铜佛,我们照样可以打天下。看这些铜佛能对我奈何?!”刘铭传言语间略带些得意的神情,进一步让刘盛藻感受到了不可抗拒。

或许是刘盛藻也略带几分赞同,觉得加紧筹备武器比什么都重要,这才转换口气:“能不能保留几尊铜佛?不然的话,我这里就不能叫作清规寺了。”

“哎呀,自从把这里筑成堡寨,已经不是寺庙了,何必还挂羊头,卖狗肉?你放心好了,日后一旦发迹,我定会拿出专门银两,替你重建清规寺,塑像装金,绝不食言!”刘铭传语气坚决地说。

翻腾着的紫红的朝霞,还半掩在大潜山的东面,向着苏醒的庐西大地投射着万紫千红的光芒。刘铭传率二百多人趁早已赶到了清规寺。众人得令,七手八脚从后殿抬出一尊尊铜佛。小的肩担,不大不小的人抬,太大的车推,一会儿便出了清规寺大门。下山的路上,勇丁们的号子声,木轮车的辘辘声以及铜佛互相之间的撞击声,组成了一种热烈的喧嚣,回荡在田野与村舍之间。

刘铭传似乎还嫌这种喧嚣声闹腾得不够,扯起噪门大叫:“弟兄们,把号子喊响一点,让各家各户都瞧瞧,我刘六麻子请佛下山啦!”于是,一阵阵声浪震撼着周围,一会儿尖利,一会儿昂扬,一会儿悠长。

在搬运铜佛的时间上,刘盛藻主张趁天黑以后行动,不声不响,以免在老百姓中造成影响。刘铭传的想法正好与刘盛藻相反,他就是要大喊大叫,让四方百姓看清楚了:别人不敢为之事,我刘铭传敢为!他还是那句话:“毁了铜佛,佛们对我奈何?!”

刘铭传有意制造的声势,立刻在庐西大地上炸开了锅。搬运铜佛的队伍走到哪里,哪里就会聚集起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可以看见一个个目光专注、凝神屏息的面孔。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没有人敢靠近,也没有人愿意离开。他们在心里发问:刘六麻子是疯了么?竟敢如此糟蹋佛像,不怕天打五雷轰吗?有人当场断言:不出三天,刘六麻子必将遭受天谴,降临到他头上的定是灭顶之灾!

炼炉支起来了,看着炼炉中翻滚的铜水,刘铭传心花怒放。勇丁们围着他,估计到他要讲话。“弟兄们,不久前听到一句很有意义的话:‘师夷长技以制夷。’说这句话的人是我们庐州出的翰林李鸿章。此人现在已回故乡协办皖省团练。可惜他的话未被重视。西洋人如今在制造枪炮方面大大领先于我们了。但我们也不能忘记,火炮本是我们中国人最先造出来的。我在兵书上见到:南宋时有个叫陈规的人,将火药填塞在竹筒里,然后点燃火药,竹筒里马上喷出火来,一百年后,就离我们大潜山不到二百里的寿州,又出现了突火枪,内装火药弹丸,用于射击。瞧,在这方面,我们不是洋人的鼻祖么?那时候,洋人还不知道火药是什么玩艺呢!”刘铭传说到这里,众勇丁都笑起来,对自己面前的刘六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刘铭传接着说:“现在的西洋人赶到我们前面去了。我们无法去挡住洋人发展,但要向人家学。造枪造炮并不难,就怕我们没有雄心。我在紫蓬山见到过开花炮,就是中国人自己造的。尽管刚造出来不久,但很顶用。所以我请来了几个工匠,先造炮身,再造炮弹。只要能造出几门开花炮来,我们就有希望了……”

刘铭传的话被一阵热烈的掌声打断。这掌声经久不息,刘铭传很受感动。

旱圩里的刘铭传月余时间里无声无息,闭门造枪造炮的事却一天也没有停止。这日,刘铭传派出勇丁分赴李元华、刘盛藻等人那里,邀他们来旱圩作客。酒宴之后,李元华、刘盛藻正要辞行,刘铭传笑眯眯地对他们说:“各位慢行,我请你们看一场小把戏,看完后再走也不迟嘛。”

客人们不知刘铭传要玩什么把戏,都抱着好奇心随他到了大潜山下一个小高坡后面。这是刘铭传新辟的一个练兵场。场上正中间摆着一门新崭崭的铜炮。这种炮的炮身很短,成四十五度斜角朝上,极像一只前肢撑起来的田鸡。所以,刘铭传称之为田鸡炮。大炮旁边的一只柳条筐里,装了一满筐新铸的炮弹,每颗炮弹上都系了一根女孩子们用的红头绳,十分引人注目。在大炮的另一边,堆放的是一包一包火药。显然是一切准备就绪了。

刘铭传请客人们坐下。椅子好几把,也是提前准备好的。李元华、刘盛藻入座后,两眼直盯着刘铭传仿造的这种田鸡炮。只见刘铭传并未入座,而是走到勇丁的中间。大家一起鼓掌,刘铭传神气极了,亮出嗓门道:“今天请各位来看看我试制的田鸡炮,就是用清规寺里的铜佛铸的。我们让铜佛到这里派上了用场,具有了威力。现在炮造好了,请大家参谋参谋。好了,鼓个掌。若不成功,我们再试。还有那炮弹,是我派人从庐州偷买了两颗回来。工匠们把炮弹拆开来看,仔细研究,也仿照着造了一些。还不知道这些玩艺怎么样,所以特邀各位到场指点。”

刘铭传说着,叫勇丁捧起一颗炮弹,放在一个小方桌上。刘铭传指着炮弹说:“各位看清了,这种炮弹与我们通常见到的不一样。过去的炮弹是圆的,个头也小,打出去砸在哪里都只是一个小坑。我们造的炮弹不一样了。首先是形状不再是圆的,而是长长的,尖尖的。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不同。最主要的不同在于:这种炮弹里面是空心的,可以装炸药和引信。炮弹从炮膛打出去之后,引信点燃,炮弹落地开花,浓烟滚滚,是很有威力的。有了这东西,我们的腰杆能挺直多了。”

李元华、刘盛藻等愈听愈觉得神奇,迫不及待地想见识见识。现场像一锅水煮开了一样,气氛非常热烈。刘盛藻喊了一声:“快点放给我们看看吧!”

刘铭传打了一个手势,三个勇丁跑上来,一个人捧起炮弹,一个人拿起一袋炸药。炸药先塞进炮膛,装了好一会儿,然后由另一个人把炮弹装进炮膛里。再一步就是用一根木棍从膛口伸进去,用力把炸药捣紧。差不多的时候,几个人都退到大炮后面,准备开炮。

这时,刘铭传又站了起来,用手一指:“各位客人,我们正前方约六十丈处有一间茅棚,开炮以后,看看效果如何?开炮!”

一个胖胖的勇丁跑步上前,站在了炮身的引火处。他点炮后不久,就见火光一闪,接着是“轰”地一声,连地皮都有震动。果然,在前方腾起一股烟团。待浓烟散去以后,全场顿时呼声阵阵。几个勇丁激动地上前,把刘铭传抓手抓腿地抬起来,往空中扔。

李元华、刘盛藻迅速跑向正前方,看见那间茅屋真的被轰得塌了大半。李元华弯腰在周围寻找,发现了开花炮的弹片。他也激动地举起了弹片,高喊:“成功了!成功了!”他还紧紧抓住刘铭传的手说:“鸟枪换炮,鸟枪换炮呀!有了这玩艺,你们圩子气粗了,胆壮了,也多少能惠及我们哩!”

刘铭传平静多了,请大家坐下,叫人送上几杯热茶。他仰脖子喝了一杯后,面向坐在身旁的刘盛藻问道:“不知你今天有何感想?可曾想到,你那清规寺里落满了香灰的铜佛,如今能产生这么大的威力?”

刘盛藻的确很有感悟,道:“天下之物,原来是可以让它磨冶变化的。当初的铜佛,是火之冶炼浇铸而成。今天同样在人的手上经过冶炼翻新,不仅变化无穷,而且百倍其功,不敢相认了。看了刚才的情景,我直到现在都还在自问:那是清规寺的铜佛吗?”

李元华不言感叹,直来直去,道:“铭传呀,让这些工匠加紧制造,为我的山寨也添两门田鸡炮,怎么样?当然,我不会白白让你为我铸造的!”

向来爽快的刘铭传这回支吾了起来,笑道:“我当然愿意为李大人效力,只是铜佛有限,数量倒是不少,但真正个大的只有六、七尊。其余的一个壮汉都可以抱三四尊。何况冶炼浇铸的工艺相当复杂,不是母鸡下蛋,一天就能生它一个……”

“我当然知道制造此炮绝非易事,只是讲在你们旱圩把田鸡炮配齐以后,也要设法把我的堡寨包括清规寺堡寨都装备一下。请记住:别忘了我们是三足鼎立哟!”李元华的口气不卑不亢,且多少带了一些不容回绝的含义。刘铭传倒也给了面子,当场表示再过两月后,把李元华、刘盛藻的堡寨各配一至两门田鸡炮。

刘铭传毁佛造炮,在庐州西乡已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人们起先并未关心他能不能把枪炮造出来,而是要看看刘铭传将会遇到什么样的灭顶之灾?但一两个月过去了,他不仅屁事没有,而且一炮打响,一门门大炮架在了他的旱圩四周。这在方圆上百里不亚于一场地震,人们在说三道四之后彻底惊醒了,纷纷称奇,刮目相看。有人甚至把刘铭传的爷爷刘庭忠搬了出来,奔走相告,说刘庭忠的坟墓之所以安在四房郢东北约两里处,是因为这一带地形自北而南呈“主”字状,而刘庭忠的坟墓不偏不倚正葬在“主”字的一点之上。乡人据此推测:刘铭传绝非凡人,他之所以毁佛而无碍,皆因为祖坟的好风水荫及了刘铭传。

听到这些传说,刘铭传笑逐颜开。他既不加确认,也不给予否定。刘盛藻灵机一动,顺水推舟,编写了一段故事在乡村中张贴。说那还是道光十六年时,刘铭传爷爷刘庭忠去世的前几天,这天深夜,刘庭忠忽然看见一只黑虎在空中奔跑。黑虎慢慢靠近刘家茅屋前时,猛地降落下来,绕屋子跑了一圈。然后,这只黑虎闪进了木门,在刘家屋子里趴下不动了。刘庭忠所见的这只黑虎身子粗壮,浑身漆黑而又有光亮,斑纹极其耀眼,身躯蜿蜒有致。它的巨蟒一般的尾巴不停地扭动着,用和善的眼光瞅着屋中的一切。不管黑虎是如何的和善,刘庭忠哪敢正眼观虎?他吓出了一身冷汗,等到刘庭忠吓醒了之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才知是南柯一梦。整个一夜里,刘庭忠感到十分蹊跷,睡意全无了。他披上衣服,走出茅屋。只见明月当空,冷冷地照亮了大地。天是蓝得可爱极了,仿佛就是一汪春水,使明月显得更加精神。他信步走着,蓦地看到正对着自家大门的那棵老槐树下分明趴着一只黑虎,与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这下可真的把刘庭忠吓得半死,冷汗直冒。平静一下心情以后,刘庭忠揉揉双眼,再定晴一看,噢,那只黑虎突然站起身来,一头窜进自己家门。刘庭忠紧追几步,进到屋里,见黑虎挤进了儿子、儿媳的屋子。他不便推门而入了。次日起床后,刘庭忠仍在想着黑虎进家的事。儿子刘惠走到父亲身边,喜滋滋地告诉父亲:“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周氏肚子里快要生的孩子是黑虎星下凡……”

刘庭忠呆了,自己梦见黑虎,出门见的还是黑虎,儿子入梦的又是黑虎,是梦?是真?他已经分辨不清了。但他坚信:自己即将出世的后代就是黑虎星下凡!刘氏门第或许从此要在这个后代身上发达了。所以,当爷爷的在临终之前取下了一个名字:刘铭传。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儿媳无论如何艰难,一定要把孩子好生抚养长大……

不管这个故事编得圆不圆,还是很快在周围广泛传开了,甚至连庐州府的大小官员们,也知道“黑虎星下凡”的故事。大家都信其有,不敢信其无。当这些故事越传越神的时候,连刘铭传自己也感到蹊跷。他想到自己十五、六岁时在林中遇险,与肥狼搏斗而不死的经历,想到自己路遇猛虎,前后遭袭,惊叫而醒的梦境,其中的确包含着许多难以理喻的巧合。自己与虎之间怕是真的有什么联系。自己不是很相信风水、阴阳、八卦、五行之说么?说不定自己的命运就是那样非同凡响。自己尽管岁数不大,人也杀过了,店也劫过了,佛也毁过,任其一条,都该人头落地了。但至今不是仍然活得好好的么?不仅如此,还要面临一场大喜:自己要当父亲了。

这天东方泛白时分,旱圩外结伙来了一帮弟兄。其中多数为沾亲带故的刘家族中的年轻人。他们大喊大叫,老天爷不让人活命了,家家岁歉无米,只有投奔“黑虎星”了。这些人一见到刘铭传,两行热泪跟下雨似地淌下来,久跪不起,要跟着刘铭传闯出一条生路来。刘铭传一一搀起他们,一声令下,十人编为一伍,分拨给下面的小头目,算是收下了。自从毁佛造炮开始,每天前来投奔刘铭传的总有好几人,加上“黑虎星下凡”的故事一传,使投奔者数量大增,有时一天能招二、三十壮汉。刘铭传见此情景,心中甚为兴奋。

妻子程氏终于临产了。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坚强的微笑,使刘铭传的一切忧虑烟消云散。孩子出生得很顺利,而且是一个男孩。当孩子“哇哇”坠地后,刘铭传心头涌起了有生以来从未感受过的那种幸福感、自豪感。他忘情地跑向圩子后面的操练场,高兴地喊道:“我当父亲了!我当父亲了!”人们看他挥舞着一支长枪,朝空中连开了三枪,然后又跑回妻子产床边去了。1858年(咸丰八年)秋,刘铭传第一个孩子刘盛芬出生,仅仅给已是二十二岁的刘铭传带来了短暂的欢乐。这一年从初春开始,老天未下过一场透雨,整个淮河以南广大地区,到处河流干涸,田地荒芜,庄稼颗粒无收。盛芬虽是出生在秋天,但绝大多数家庭的吃粮问题却无法解决。就在几个月里,大潜山满山茂密的林子变得稀少,几乎所有的树皮都被饥民们刮过一遍,只剩下枯死的光秃秃的树干斜倒在山上,像一个个驼背老人一样趴在坡面上。这一切都构成了一幅凄凉、悲哀的图画。

那是几个月前,已孤身一人的大嫂王氏饿死在她那间茅棚里。自大哥铭翠三十九岁那年死去后,王氏拒不改嫁,守着一盏孤灯苦熬着。刘铭传深为这些年动荡不安,没有抽空去看看大嫂而悔恨不已。他听说王氏饿死在茅棚的当天,流着泪水赶去,买下一口棺木,将王氏下葬在大哥的坟墓旁边。这里还有他的父亲、母亲和两个兄长。刘铭传发誓,一旦能混出个人样来,一定要在此修建专祠。

眼下的日子还是一天比一天难过。三百余人的队伍,妻、儿们的生活,全部指靠刘铭传一人安排。丁勇们造枪造炮、挖壕操练,经常饿着肚皮在干。刘铭传凭借一脸霸气、浑身的蛮劲,强行让勇丁们出力。一天,仅十六岁的投奔者崔良勇昏倒在旱圩西边的田埂上。他正在用饿得发抖的手拔草根充饥,不料昏死过去。还没等人们把他抬进屋子,人就咽气了。

刘春山,刘铭传的本家兄长,自打投奔到旱圩后,极少讲过牢骚怪话。在崔良勇饿死的那一刻里,他大哭不止。春山见到满面愁容的刘铭传时,边哭边诉道:“到这里也得饿死,还不如饿死在自己家里好。弟兄们投奔你而来,就是要弄一口饭吃。你保证不了大家伙的肚皮,还拉起这支队伍干什么呀?!”

刘铭传出奇的冷静,既没有发火,也没走开。在他的脸上透露着这样一种神气:仿佛是一道光,但是却没有东西可照;一团火苗,却没有东西可烧。在他的眼睛里,是动摇不定的、热望的、带有疑惧的闪光,这闪光之中似乎有无奈的痛苦存在,很像一个盲人在摸索道路的时候面部表情的变化一般。

春山讲了一段难听话后,见刘铭传没有大怒起来,很受感动和鼓舞。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也知道你很难,过了今年的旱灾后,难度就可能小一些。但眼下总得想办法度过难关,不能让弟兄们眼睁睁地饿死吧?”

“有什么法子?”刘铭传终于张口问了一句。

“把你的家产变卖掉,换成粮食,救弟兄们的性命!”

刘铭传尽管心中一惊,但面色很快缓和下来,大手一挥,道:“也只有这么办了!”

在刘铭传所有被变卖的东西中,他最舍不得的还是那辆四轮马车。这辆马车是刘铭传特意请四个木匠在十多天时间里制成的。每个大车轮都漆上了颜色,车厢里可坐四至六人。前轮和后轮大小差不多,前后轮子几乎互相能碰到,人坐在里面感到特别稳当。制作这辆马车是为了全家在出行时方便,如今没有享受过两次,说卖也卖了。买主是一位有钱、有权、有势的主,他就是庐州知县英翰。英知县为买这辆马车出的价钱可不低:十八斗稻谷。稻谷拉来,车子拖走那天,众弟兄注意到了刘铭传的脸色很可怕:咧着大大的嘴巴,露着白晃晃的牙齿,眯着阴森森的双眼,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车子拖走以后,他面朝庐州城的方向骂了一句:“妈的!”

整座旱圩空荡荡的了,而变卖家产换来的粮食也很快吃光。眼看又到了饿肚皮的日子,刘铭传紧锁着眉头在圩子里走来走去。

刘建斌来了。铭传大伯父刘殷在咸丰四年被土豪欺凌而死,刘铭传冒着正在被官府缉捕的危险,替大伯父报了仇。刘殷死后,族中推举这位刘建斌接替族长。他虽是刘家老长房那边的伯父,但对老二房这边的大小事情也一直非常热心。听到刘铭传手下的练众吃粮困难,刘建斌特意赶来,并援助十二斗杂豆以示关怀。叔侄俩半夜长谈,谋求良策。

“眼下粮草全无,伯父大人可有什么法子?”

刘建斌说:“铭传呀,粮草一事,我思之已久,有两条途径可以试着走。”

“两条?”刘铭传想,自己一个办法都没有,伯父一下子就有两条法子,且听听他的主意,于是道:“请伯父指点。”

“第一个办法,你可以靠圩子门头上那面旗子寻找粮草。试想:你的练众聚在一起为的是什么?不就要‘守土保里’吗?既是‘守土保里’,为的便不止是你一家一户了,也不仅仅是我刘氏家族了。应该说,你为的是大潜山方圆十几里、乃至几十里的百姓。你要保卫他们,他们就得尽一份义务,即尽最大努力为练众们提供粮草。大旱之年,贫民百姓是两手空空的,但一些富足大户的粮仓还是装得满满的。他们不愿开仓赈荒,你就可以去募集,根据他们的富足程度确定数量,要他们定期交纳。”

“这法子是有道理的。”刘铭传暗责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向富户募粮?不过,他还是有些疑问,道:“富足大户有粮不捐,那就只有抢了?”

“我要说的第二个办法是借。他们舍不得捐,那就找他们借。什么时候还?可以给一个期限。待你度过难关再说。”

刘建斌见刘铭传睁大了眼睛,双眸晶光闪亮,一脸麻子泛出红来,知是刘铭传听进去了,而且有了主张。果然,刘铭传不假思索地说:“您这两个办法是一环套一环的,就这么办!”刘铭传说这话时显得颇为激动。

次日一早,刘铭传命人取下大门楼上的那面黄旗,开出队伍,正式向周边富户募集粮草了。

出发前,刘铭传划出了募粮范围:杨姓、郭姓大户,其他不可惊扰!

刘铭传募粮行动引起震动。贫穷人家在一旁看热闹,富户大户惊慌不安了。他们能躲就躲,能拒就拒,痛痛快快把粮食捐献出来的寥寥无几。

这日,刘铭传率二十多名勇丁来到邻近的郭家寨。虽然是大旱之年,郭家寨仍然绿色浓郁。这家主人叫郭鲁黄,五十三、四岁的样子,个子很小巧,给人的印象是为人精明,但又有几分奸猾。他站在寨子的吊桥旁,见刘铭传领一伙人来了,自知是来不及躲了。在他看来,对付刘铭传这帮乌合之众——他从来是这样评价,得用心计,躲躲藏藏或抗拒不理,都不是办法。要给他们一点好脸色,多叫苦,来个软抗,照样能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郭鲁黄命家丁赶紧放下吊桥。吊桥落地时发出一声巨响,架在了一道浅浅的濠沟上面。郭鲁黄满脸堆笑地把刘铭传及手下人迎进圩内,那轧轧作声的大门也打开了,刘铭传一行人到了客厅。人家这么客气,刘铭传的口气比到其他富户那里软了许多。他没有提“募捐”二字,却当即亲笔写下一张“借条”,递于郭鲁黄。郭鲁黄用颤抖的双手恭敬地接过“借条”,只拿眼一扫,脸色马上变得灰白,目光也变得冰冷、僵直了。他将“借条”放在桌子上,伸出手向刘铭传坐着的那边轻轻一推,道:“英雄年少,老朽我佩服得很啦!只是这借粮一事,数量虽然不大,但我却定难满足了。理由嘛,我能说出一大堆,谅英雄们也都可想而知。田地绝收,佃户无粮交租,我从哪里去弄多余的粮食往外借呢?我怎么也不能去抢吧?!”

郭鲁黄把一个“抢”字说得很重,刘铭传也听出了这是在影射自己的过去,顿时也变了脸色,大手往桌上一拍,抬脚走了人。

出了郭家寨,刘铭传像一只受了伤的猛虎,无精打采地来到了清规寺。坐在刘盛藻家的客厅里,他觉得整个房子仿佛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不仅觉得失望,感受到了连日来募粮的困难,更在心头涌起一股火气,甚至是渴望报复人的冲动。

刘盛藻很支持刘铭传刚拿定的主意:乘着夜深人静时,两路夹击,把郭鲁黄抢了!

这天深夜漆黑一团,刘铭传、刘盛藻分别带上自己的队伍向郭家寨包抄过去。一个勇丁摸过了濠沟,轻轻放下吊桥。狗叫起来,寨子里的灯光亮起来,守夜人惊慌地喊起来……但这一切都已经晚了。总数达两百的勇丁们跟饿虎出山般地冲进各个房间,杀气腾腾地将郭鲁黄一家人赶进一间房子,把门反锁起来,进行一场全方位的洗劫。粮食、金钱、物品、牲畜等,能拿走的全部拿走。仅两袋烟工夫,郭家寨就被洗劫一空了。

此次行动收效可观:各类粮食五十多担,家具、首饰一批,牲畜七头,还有白银四十余两。

刘盛藻道:“他妈的!郭鲁黄的家产远不止这些,怎么翻箱倒柜就是找不到呢?”

“乱世之年,富足大户谁家没有一个准备?埋藏起来了吧?!”刘铭传说。

尽管被抢去的财物和粮食不是郭鲁黄的全部,却也损失惨重。当刘铭传指挥队伍撤离后,郭鲁黄只在狼藉一片的寨子里转一圈,就放声大哭起来。他的两个儿子将郭鲁黄扶到床上躺下后,郭鲁黄仍然哭诉不止,发誓要与刘铭传决一死战。

三天以后,刘铭传又率领练众出发了。他将队伍分成三股,一路向庐州方向,一路向上派河方向,一路在刘家圩周边地区继续募粮。此次行动可谓倾巢出动,刘铭传是想集中募集一批粮草,以备练众过冬之用。旱圩空了,只有妻子程氏带一帮妇女、孩子们在圩内担负守卫之责。消息很快被郭鲁黄侦知。郭鲁黄紧锣密鼓地组织本寨人马,分成一路行动,决计要把刘铭传全家一举除尽。

郭鲁黄自己率领一批人马直扑刘铭传的旱圩,他的两个儿子共带十多人埋伏在大潜山南侧的一个山口。郭鲁黄侦知:此山口是刘铭传今天的必经之路。郭家两个弟兄在山口的隐蔽处架起土炮,只等刘铭传出现。

刘铭传这几天特别高兴。洗劫了郭家寨后,他大摆宴席,犒赏了有功者。这次行动不仅大获丰收,更主要的是杀一儆百,看看今后的土豪恶霸还有谁家敢抗粮不捐?

走了几里路下来后,刘铭传突然想在山口不远处的小池边坐一会儿。望着天空,白云慢悠悠地游动着。刘铭传不觉吟道:

独坐池边似云朵,

大潜山口好乘荫;

春来我未先开口,

哪个虫儿敢出声;

守土保里当天职,

地主土豪惜粮银;

先礼后兵属无奈,

莫怪英雄不认人。

对于刘铭传的武才,练众们早已有所领教。而刘铭传吟诗,绝大多数勇丁便感到新鲜了。刘春山对这首诗听得最清楚,觉得刘铭传吟得明白、好懂,随口夸奖了几句:“依我看,什么李白、杜甫,你的诗才是真正地发自心声,爱憎分明,气势不凡。我看你将来能因诗文而传名。”刘铭传笑道:“其实我虽在以前读书不用功,但对于诗文却有偏爱。自古以来,诗文写得好的,何止李白、杜甫?但唐宋以后的读书人,传名的又有几个?传名者中,又有几个真正是因诗文写得好而传名的呢?所谓人以文传,文以人传,实际上都是文以人传。懂得一点诗文是有好处的,但千万别把它当饭吃。要吃饭,还得干;要传名,就更得干大事。”

大家都觉得刘铭传说得很实际,打心眼里佩服。刘铭传一招手叫大家继续赶路,不料刚走没几步,就听得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原来,郭鲁黄两个儿子在山口设下埋伏后,果见刘铭传率队而来。兄弟俩带家丁把炮弹上膛,正准备点火开炮时,见刘铭传竟然在池塘边的一棵大树下坐下了。由于炮弹射程不够,郭家兄弟们只好耐心等待。等了好长时间,才看见刘铭传懒洋洋地起身,指挥上路。

这一炮十分凶猛,火药填得足,炮筒也竖得高。一炮打出后,烟火弥漫。刘铭传和他的勇丁们登时被吞灭在硝烟之中。郭氏兄弟以为刘铭传这回是必死无疑了,正在拍手庆幸时,忽然见刘铭传一伙人都从硝烟中钻出来了。他们好像是在拍打身上的尘土,然后跑步向打炮的山口处奔来。

郭氏兄弟吓得屁滚尿流,丢下土炮抬脚就跑。刘铭传率勇丁们一阵乱枪射击,拔队去追,只听身后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圩子遭劫了!”

刘铭传一惊,急收脚步,定睛看去,见是刘盛藻的弟弟刘盛休在边跑边喊。

就在郭氏兄弟向刘铭传开暗炮时,郭鲁黄率领七十余名家丁在刘铭传旱圩已打得昏天黑地。依郭鲁黄的话讲,这叫作:“出其不意,抄刘六麻子的老巢。”

程氏万万没有想到,郭鲁黄虽与刘铭传交恶,怀恨在心,竟敢大白天率众攻圩。但这样的意外还是发生了。这天上午,程氏刚把早饭后的锅碗洗涮干净,就听在吁子外玩耍的孩子们在喊:“来人了!来人了!”程氏跑出圩门一看,远远的土路上扬起一溜烟的尘土,随着尘土出现了一支人马。全圩子的妇女、小孩都紧张起来,一看就知道这支队伍是冲旱圩而来的。

程氏见情况紧急,招呼孩子们进入圩内,赶忙关起圩门,命妇女们各就各位,准备迎战。圩子四角上的铜炮竖起了炮筒,一筐筐炮弹搬进了碉楼。圩墙顶上的长短枪也瞄准了来犯之敌。程氏极其冷静,用手势指挥着。待她看清这是郭鲁黄的队伍时,郭鲁黄距圩子只有七、八十丈之远。郭鲁黄的队伍迫不及待,老远就边大喊着“冲呀”,边开枪射击。结果,子弹打了一堆,连旱圩的砖瓦都未击中一块。

“让他们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程氏不断下着命令、打着手势。

郭鲁黄知道自己的土枪射程不够,只好命家丁们不断接近圩子。直到距圩子只有三、四十丈远时,仍不见圩内打出一枪一炮。郭鲁黄好生纳闷:“难道旱圩中的女人们都不会开枪打炮么?”众家丁欢喜异常,喊叫起来:“都是一帮老娘们,谁会开枪打炮呀?!”他们边喊叫,边向圩大门冲上来。就在这时,圩墙上枪炮声四起,直打得郭鲁黄发呆。众家丁一见迎头遭击,抱头逃窜。

退出射程之后,郭鲁黄安排好受伤的家丁躲藏在一口旱塘里,自己又率队冲了上去。圩子内仍然是枪炮声四起,谁靠近圩子,谁就要中弹。当他正准备组织第三次冲锋时,忽见大潜山方向奔来三支人马。从旗帜上可以看出,刘铭传回来了,清规寺的刘盛藻也率众赶来了。还有一支队伍是马埠寺堡寨的李元华的人马。

“黄鼠狼没打到,还惹了一身臊!”郭鲁黄吓得变了脸色,他的上颚骨同下颚骨呷呷地发起颤来,几乎站不住了。他想拼命逃跑,但两只脚不听使唤,最后还是让一个壮家丁背着他逃回郭家寨的。

望着郭鲁黄逃跑的背影,刘铭传笑了。他不让勇丁们追赶,道:“我有错在前,这叫作鸭子吃稻,一报还一报。这一回我刘铭传与郭家寨,是谁也不欠谁的了。”

站在一旁的刘盛藻道:“六叔有肚量啊,放他一条生路,定有报恩之时哩!”

“他们郭家手段也太狠了,还向六叔放暗炮呢!如今放了他,也太便宜他了!”刘盛休不乐意了,忿忿地发起了牢骚。

刘铭传道:“眼光放远一点,我们的路还长着哩!”

第二天,阳和方起。有守岗的勇丁进门来报:“从郭家寨方向又来了一支小队。”刘铭传并未吃惊,仍坐在一张太师椅中不动声色。又过了一会儿,还是那个勇丁来报:“郭家寨寨主郭鲁黄求见!”

“来者便是客了。坐,请坐!”刘铭传迎出房门,望着郭鲁黄笑盈盈地说。郭鲁黄主动跨出一步,握住刘铭传的手。就在这一刹那间,几天来发生的一切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

郭鲁黄呷了一口六安瓜片茶,虽比不上黄山毛峰,但也确实使人心脾清爽,刚入圩子时满脸的尴尬色被茶水冲淡了。于是郭鲁黄说话了:“几天来多有得罪,今日特意前来赔罪,顺便让家丁送来大米二十斗,绿豆八斗,黄豆八斗、花生米两斗,另加白银二十两,算是在下表示对你的练众们的一点捐赠了。当然,荒年一过,我已吩咐家人,定期向旱圩捐粮捐物,绝不食言。”

刘铭传双手向前一抱,道:“郭寨主太客气了。若论正误,当是我有错在先。晚辈我奉行守土保里的主张,少不了各位寨主们的支持。我虽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但万不该成为不速之客,上门惊扰郭寨主了。这里,倒是我应该给您认个错才好呀。”

“岂敢,岂敢。原本是我眼光短浅,敬酒不吃,吃了罚酒,怨不得英雄哩!”

临近中午时分,刘铭传吩咐程氏:“烧上几盘荤菜,再加几道素菜,把那两瓶老‘古井’拿出来。待一会儿,李元华大人、盛藻他们就到,与郭寨主共饮几杯!”

李元华、刘盛藻等说到就到。同桌入席的还有刘盛休、刘盛、刘子荆、刘子维、刘盛祥。另外设下两桌,饭菜相同,仅酒有了差别,上的是当地酿造的高粱酒。郭鲁黄的随从、家丁挤成一桌,另一桌入座的有刘春山、刘盛锦、刘盛增、刘盛濯、刘子钊和刘氏“朝”字辈的刘朝煦、刘朝鸾、刘朝、刘朝带、刘朝佐等。

这是少有的场面,刘铭传高兴地一一为郭鲁黄作了介绍,然后道:“我刘氏家族说来在庐州西乡已有五百年历史,人丁兴旺,但人才却没有出过多少。我‘铭’字辈以前,混出个人样儿来的,寥寥无几。现在还剩下几位大伯了,都是苦出身的家庭呀。刘家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铭’字辈以下的晚辈们了。按照我们宗法的排列,是‘盛朝文学,辅治贤良,谟诒孝友,业著辉光’这十六个字。瞧,今天在座的多属‘盛’字‘朝’字辈的。‘文’字辈也有长大成人的了,像刘文森、刘文科等,还有一大批睡在摇窝里……”

刘铭传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引得一客厅人哄堂大笑。

“今天,我要以大那么一辈的名义,向我刘家晚辈们特别介绍郭家寨的郭寨主。庐西首富,当推郭寨主。他不比别的经商牟利者,此人最具古道热肠,仗义疏财,颇有当年鲁肃指仓借谷之气概,对我数百练众,是恩重如山啦。各位今后可不能慢怠!”

郭鲁黄深为刘铭传的礼遇而感动,兴致勃勃地与各位喝酒谈天。酒过三巡,郭鲁黄起身说话:“在座英雄,今日能借此与诸位相聚,实在是平生有幸。铭传率众守土抗贼,功不可没。我支援一点粮草乃是分内之事。为了使庐州西乡百姓免遭涂炭,我郭某就是倾家荡产,亦心甘情愿!”

一阵热烈的掌声以后,刘铭传也起身道:“我刘六麻子才疏学浅,深恐有负众望。今日难得一聚,敢请诸位多加指点,以帮我度危济困,走上坦途。”

刘盛藻拿眼瞟了一下李元华和郭鲁黄,说:“有李大人、郭寨主等慷慨仗义,我们六叔定有所作为。但依据这两年的情形来看,我们还有些力不从心。打个比方,就如同今天桌上放的筷子,一根两根易折,而聚成一把,就是铁拳也折不断它们了。所以我说,首先要把李大人这张牌打起来。李大人曾作为朝廷命官,与官府那边有着直接的联系。练众的生存与发展,少不了李大人多多出面。其次是我们练众本身,各自为阵便势单力薄。我建议统一在‘守土保里’一杆旗帜之下,统一编队,统一纪律,统一调遣,一个拳头对外。我决定从今天起,正式将清规寺练众纳入六叔麾下,随时听从指派。”

刘盛藻神色庄重,并无半点说笑话的味道。刘铭传一只手在抚摸桌上的筷子,没有说话,但那样子显然是赞同刘盛藻的主张。

小字辈刘朝煦、刘朝鸾、刘朝兄弟几人起身来到刘铭传面前,双膝一跪,向刘铭传拜了三拜。朝煦道:“六爷,在我们中间,您的辈份最高,又恰是小子们的领路人。我们铁了心跟您打出一片江山!”

“盛”字辈的人见朝煦他们拜了刘铭传,也纷纷起身,也要拜上一拜。刘铭传一把拉住刘盛藻,笑道:“在学业上,你还是我的启蒙恩师,免了,免了!”刘盛藻未能跪下去,盛休、盛、子荆、子钊他们却一一跪拜了。

郭鲁黄也拿定了主意,态度十分诚恳地说:“自今以后,我郭家寨所有寨丁自愿编入‘铭字营’旗下!”

郭寨主这个表态引起轰动,在场的所有人都来了兴趣。“铭字营?铭字营!”有人拍着双手站在板凳上欢呼起来。他们认为:把刘铭传的这支队伍称之为“铭字营”,既是一种创造,也有根有据。李元华说:“人要有一个姓名字号,一支队伍也要有个名称制式。名正而言顺,把‘铭字营’的旗号打出去,我看是时候了。”

“各位既然都有这么一个主张,我刘六麻子接受了。不过,既是编练成营,就得有个营规,从勇丁到营头,都得有个名目……”

刘铭传正说着,门外勇丁来报:“西乡的唐殿魁、唐定奎、苏得胜、章高元等寨主求见!”

酒席虽已进行到尾声,但这时添客,犹如给油锅添油,气氛“腾”地又推向高潮。刘铭传安排加酒和菜。来客一再声称已吃过饭了,但还是被人们推上酒桌。

唐殿魁等干净利索,说之所以来到旱圩,就是要将本寨守土自卫的队伍纳入到刘铭传的统一指挥之下。众人皆大欢喜,共同举杯,同贺“铭字营”扩大发展。刘铭传激动之中连干三杯,道:“当今天下纷乱,强寇蜂起,国家处不安之际,百姓正值水深火热之中,所以要靠各路英雄豪杰以刚强果断的手段,杀尽匪贼,速平祸乱。我们拉起这支队伍,要的是拯难救苦的良知,倡导的是敢为天下先的血性,团结一心,共图大计。‘铭字营’的大旗既是扛起来了,我要给全体勇士定下几条规矩:一是不准欺压穷苦百姓;二是不准强奸妇女;三是一切战利品要悉数交公。先讲这三条最紧迫的,如有违反,别怪我刘六麻子手下无情!”

刘铭传说得激昂,在座的各位听得认真。关于营制,刘铭传作了进一步明确,道:“这次我们确立的营制,其实不完全是我们自己的创造。明代戚继光的‘束伍’之法,就有点营制的味道。据说曾国藩新组建的湘军,也是以营为单位的。我们虽叫‘铭字营’,不是一营之概念,要看发展。全营共分前、后、左、右四哨,每哨设哨官、哨长各一至两名。每哨正勇分为八队,一、五小队为抬枪队;二、四、六、八小队为刀矛队;三、七小队为小枪队。刀矛、小枪每队设正勇十名;抬枪队每队正勇十二名。每小队设什长、伙勇各一名。每个哨官可设护勇五名、伙勇一名。这样一来,每哨官兵共计是一百零八人。全营四哨,即每个营头总人数是四百三十二名。此外,营头长官自带亲兵六个小队,不设哨官、哨长,但可设什长共六名。每小队按十人计,加伙勇一名,合计六队共七十二人。把亲兵与四哨统统加在一起,每一营官共统带五百零四人。综合一营武力,包括亲兵队、抬枪队、小枪队、刀矛队,共计是三十八队。以上是正勇的制式。配合正勇,还额外设长夫一百八十名,使之分置粗重之役,俾正勇出征则无误战事,平时则致力于操防。这就是长夫们承担的职责……”

按照这个营制,刘铭传旱圩、刘盛藻清规寺、郭鲁黄及唐殿魁、唐定奎、苏得胜、章高元所属人马,总计已满两个营头共千余人。刘铭传旱圩直接统带的人数近六百名,算作一个营头。其他几处堡寨的勇丁合为另一个营头,共属刘铭传的“铭字营”。

庐州西乡一时豪杰蜂起、堡寨棋置。而刘铭传在队伍壮大以后,顿有鱼游大海、虎归深山之感。原来的演练场地已不够用了,刘铭传又在另一片宽阔的荒地上开辟练武坪,并让两哨人马驻扎在那里。集中练武时,也都在这里进行。刘氏“盛”字辈,“朝”字辈的族内人员,根据能力大小分任什长、哨官或其他职务,共同处在刘铭传的绝对控制之下。各什长、哨官分头组织着全员的习武活动。

这天上午,刘铭传在练武坪观看了一会儿操练以后,回到圩子的书房内,分别给周公山的张树声、张树珊、张树槐兄弟三人和紫蓬山的周盛波写了信,向他们介绍了“铭字营”的营制和队伍扩大情况,欢迎他们常来共商大计,互相交流。此外,他还给庐州西乡和南乡的叶志超、吴兆有、潘鼎新、王孝祺、唐庭送出了书信,同样是介绍情况,希望加强配合。

写完这许多信,刘铭传觉得手麻木了,很有点疲劳。他在床头上靠了一下,却不能合眼。“铭字营”虽然打出了旗号,但下一步如何举动,是急需他拿定主意的。首先是目前这支队伍,多为没有文化的务农者、盐贩子和无业游民,有些人过去还劣迹斑斑,认真对他们训练是极其必要的。所以他才接连开辟练武场所。他还在心里盘算:要举大事,必须把队伍训练成强兵劲旅。而自己的队伍跟官军不一样,不能叫兵,只能称练众或乡勇。这让人觉得没脸面。当然,那些八旗、绿营兵怎么样?刘铭传心中有数,尽管那些八旗、绿营兵还不如练众能吃苦耐劳,英勇敢拼,但由于他们背靠朝廷,是官军,所以饷银一个不缺,粮草有保障。而练众算什么?弄不好还会被当作土匪强盗看待……

刚刚高兴了一阵子,刘铭传很快就陷入苦恼之中。他自言自语,吟成两句:

昔日江湖曾落泊,

吹箫时节几人闻

……

四、杀人放火受招安

刘铭传向知府一揖:“大人何必如此谦恭?铭字营过去是‘匪’,如今归顺朝廷,就是‘练’,就是‘勇’!既是朝廷练勇,国家有事,自当挺身而出!大人放心,抵御太平军的重任,由我铭字营一肩担!”

按照刘铭传制定的严格的营规:每天五更三点打钟。全体练众闻钟即起,开始列队操练;夜晚,由每哨派五人巡逻值岗,发现情况打钟召唤;早上演练早操,各什长、哨官必须亲自到场,不许迟到,也不许早退,组织好演练;晚饭后再演练一会儿,临睡觉前点名一次,一般不许回家过夜。每逢二、六、十日早上,刘铭传无特殊情况,会亲自到练武坪监督、检查练武情况,并进行集中训话。此规定一出,旱圩及周边几个练武场所从早到晚尘土飞扬,杀声不断,非常热闹。正在刘铭传抓紧训练队伍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差点要了他性命却又由此给他带来无限转机的事情。

话还得从1854年初(咸丰三年十二月)说起。自从太平军数万人马云集庐州并占领了这座古城后,咸丰皇帝急调玉山、张印塘、音德布、舒兴阿、戴文澜共约万余八旗军和绿营军开赴庐州外围,试图一举夺回庐州。加上李鸿章及父亲李文安的团练,此时在庐州城外集结的清兵队伍已接近一万五千人。两军对垒,一时间不分上下。但随着太平军北伐失利、洪杨内讧,韦昌辉杀了杨秀清,石达开愤而出走,太平军在庐州立刻走起了下坡路。回乡协办团练的李鸿章配合清军逐步先吃掉庐州城外围的太平军,接着集中清兵和团练四千余人,一举夺回了庐州城。

到了1859年3月20日(咸丰九年二月十六日)庐州的情形又发生了变化。太平军英王陈玉成联合捻军又杀回来了,而且擒斩了新出任署理安徽巡抚李孟群。那庐州知县英翰兵败而逃,如丧家之犬,竟投奔到刘铭传这里来了。

原来,洪秀全的太平军虽然因天京内乱,元气大伤,但以英王陈玉成、忠王李秀成为代表的新生代于危难之中崛起,由此开辟了新天地。此时太平军兵分两路,一路由李秀成率领从庐州东北一带推进,一路是陈玉成大军由南扑向庐州。单说陈玉成这一路军,连连获胜,攻占了庐州南边的重镇三河。刘铭传和他的“铭字营”的练众都听到了那三河镇隆隆的炮声。

古镇三河位于肥西、舒城、庐江交界处,因丰乐河、杭埠河、小南河三水流贯其间而得名。镇内河环水绕,五里长街;镇外河网纵横,圩堤交错,具有“外环两岸、中峙三洲”的独特地貌。

庐州人明白:三河东镇巢湖,北扼庐州,西卫龙舒,南临潜川,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明崇祯十五年(1642)五月,张献忠率农民军从舒城七里河、汪家滩一线北上攻打庐州。八月,张献忠从庐州回军后,在三河缴获了双樯巨舟三百余艘。他凭此建立水师,入巢湖训练,不久又入长江,下湖南,占西川,建立了政权。

三河是庐州的门户,而庐州又是太平军在皖中的大粮仓,夺庐州必须攻三河。陈玉成率军占领三河后,立即在三河东、南、西三线筑起九座营垒,用来屯积武器和粮食,接济金陵。1858年10月,即咸丰八年十月,湘军统帅曾国藩按照进军皖中,攻陷安庆的计划,与胡林翼商定,派六弟曾国华、浙江布政使李续宾率七千精锐湘勇围攻三河镇。

曾国华原是个年轻的读书人,领命后道:“大哥,据探马报:那三河镇内粮草堆积如山,兵器节仗无数,从舒城、桐城一带溃逃的长毛已聚在陈玉成旗下,看阵势,欲在此与我湘军决一死战。而我们今有七千精兵,一旦抵近三河,定将踏平此镇。拿下三河后,全速向庐州挺进。”曾国华、李续宾向曾国藩夸下海口,立下军令状,当天便开赴三河。七千湘勇到达三河外围一看傻了眼,陈玉成在三河外围已挖出一道八丈宽、两丈深的护城河,西接马栅河,东连巢湖。湘勇强行过河,遭太平军猛烈炮火阻击,一连几天过不了一条护城河。曾国华寸土未进,吃喝玩乐却很上瘾,夜晚偷偷溜出营房,到附近农家,找个女人睡上一两个更次,再趁夜色朦胧时返回营房。在曾国华的带领下,湘勇中有许多人都在周围勾搭上了女人,根本没有心思想攻打三河之事了。

就在这时,陈玉成、李秀成见机行动,乘三更天的大雾之机,出兵包围了湘军的营地。而此时的曾国华和数十名湘勇还在周边村庄中泡女人。

黎明时分,三河一带浓雾滚滚,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东西了。当坐镇在营帐中的李续宾发现自己被太平军合围时,已经太晚了。就听得周围急促的马蹄声渐近传来。陈玉成率领一支完全由青少年组成的“小儿五旗营”,一马当先,冲进湘军营帐,大砍大杀,湘勇们一时间尸横遍野。李秀成一部也从东南赶过来参战了,三河镇守将吴定规则乘势从镇中杀出,三路冲击,湘军伤亡惨重。

曾国华获报摸回营房,与李续宾商量突围。他们突围的命令还没有发出,只听一阵“哗哗哗”的水声逼来,探马来报:“长毛控制着河堤,放水来淹我们了。”曾国华、李续宾往帐外一看,正是一片汪洋。李续宾知是无计可施,厄运降临,上吊死了。曾国华消失在汪洋之中。雾气散尽,大水退去,太平军清点湘军们的尸体,共计为六千七百二十一人!

陈玉成、李秀成在三河获胜后,乘胜逼近庐州城。庐州城的李孟群此时刚进城两天。三河一战,七千湘勇几乎全军覆灭,朝廷命李孟群以署理巡抚之职率兵进驻庐州城,与庐州县令一起共担防守之责。却说在李孟群军中有一女子。她由河南流浪到湖北一带,自称会卜算凶吉,知道休咎,能测风雨,善观星象,神灵无比。原任鄂巡抚杨霈曾有心聘用她。但她拒绝说:“卜算的时候未到。”这事无意中被李孟群知道了,深感好奇,便把这女子请到军中。好饭好菜招待后,女子好像受了感动,说:“那就先布个八卦阵吧!”于是,只见她以石为阵,即用小石子摆成一个圆圈,然后放一只老鼠在石圈内。这老鼠说来也怪,怎么也逃不出石圈。女子又叫人捉来一只猫,放在石圈之外,岂知这猫见了老鼠也进不了石圈。她又把猫放在石圈内,把老鼠放到石圈外,结果,猫也出不来,鼠也进不去。

李孟群好生奇怪,对这女子更加器重了。李孟群每次出兵,都把这女子带在身边,让她卜算凶吉。一次在罗田、霍山与太平军作战,李七姑算巧了,李孟群对她大加犒赏。这次调任庐州,李七姑自然也同到一地。李孟群向庐州县令英翰死吹李七姑的神算,要英翰备下一间房屋,专供她卜算。陈玉成率太平军来到庐州城下,李七姑卜算的结果是:“长毛必败无疑!”李、英二人闻之大喜。谁知探马来报:“庐州粮道水道已被长毛切断,城外人山人海,已无退路了!”李孟群大惊失色,令英翰带兵坚守城门。两军打打停停已到第十一天,城中粮草全无,兵员死伤过半,剩下的清兵纷纷向太平军缴械投降。而英翰乘部下缴械之机,溜出城外……李孟群大怒:“大丈夫不可没有骨气,当全力拼杀才是!”话音刚落,陈玉成的一支小队由陈国瑞率领冲击了李孟群的营垒,当场活捉了李孟群。五天后,他绝望地割断了自己的喉管,由此身亡。

英翰是在天已黑透时混出庐州城的。他像他的士勇们一样,争先恐后地把手中的武器交到一个太平军头头那里,又你推我挤地站到一边,等候发落。就在这时,他猫起腰溜了,消失在夜色之中。他一直往西跑,就从田埂、水洼、荆棘上拼命地跑着,不顾一切。前面是段又长又陡的山坡,他的两脚也丝毫不敢停步,一直等到爬过坡面,他回头望望确无人追赶,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喘一口气。其实这是往哪里奔?英翰心中并没有底。他只是想先逃出来再说。现在,他必须思考一下去处了。在庐州西乡,英翰无亲无故,只认识一个李元华。而李元华与他并无深交。从几次接触的感觉来看,李元华多少还有些瞧不起他的味道。

英翰的脑海里又闪出一个人来,虽未相交,甚至还算不上真正相识,但此人名气很大。况且,他还从这个人手中买下一辆四轮马车哩!英翰想到的就是刘铭传。一次马车的买卖给英翰留下的印象不错。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爽气。他对刘铭传作了分析:第一,此人不仅豪爽仗义,而且有势力。短短几年时间里,以一个绝对年轻的毛头小伙,竟拉起了在西乡首屈一指的队伍,而且很受四方寨主拥戴。也就是说,他有能力把一个朝廷命官保护起来。第二,也是最关键的一条是:刘铭传虽然杀过人,放过火,但绝对不赞成长毛和捻匪,与他们不是一条船上的。刘铭传尽管也没有投靠官府的表示,但与清军却并未交恶。据此分析来看,只要官府主动,清军主动,将他和他的“铭字营”拉过来是十拿九稳之事。英翰估计:今晚以一个庐州县令的身份投奔到刘铭传的府上,会令刘铭传欣喜不已。因为刘铭传正愁着没有机会接触官府、走上正途哩!

英翰在确认了自己的分析后,登时轻松起来。他不再紧张,也不再为走投无路的处境发愁了。他“腾”地跃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摸黑继续赶路。刘家圩子是个大庄子,他去过,而它的东南不远处就是大名鼎鼎的旱圩。然而毕竟是饥肠辘辘了,加上一口气已跑了二十里地,心里想走快一点,腿却不听使唤了。直到东方大亮时分,他才跌跌爬爬地到达了目的地。抬头望去,旱圩就在正前方,很气派,不一般。他此时完全没有心思来欣赏旱圩在晨光中的美丽构图,甚至也顾不上体悟一下清晨的空气中散发出来的清香,他只想着刘铭传会忙不迭地替他招呼早饭,然后安排房间让他美美地睡上一觉。

英翰的想象还在继续,旱圩练武坪上列队的步伐声传来。他定睛一看,很大一块武坪正面扎有一座牌楼,下面是用木料搭起的高台,牌楼后用一根根木头并列竖起高墙,整体看上去跟唱大戏用的舞台差不多。台上站着好几个人,英翰因距离较远看不清人的面孔。不过,他估计其中必有一人是刘铭传。于是,他有意识挺了挺胸膛,整一整皱巴巴的衣裤,大步走了过去。

一个勇丁持枪立在练武坪角上,见英翰过来便将他拦下。英翰拿出应付有方、遇事泰然的架势,眨巴了一下眼睛道:“我是庐州县令,要见你们首领刘铭传!”

这勇丁果然向高台那边跑去,好像说了很长一段时间话,然后才过来告诉英翰:“如有急事就请你去台后晤面。”

英翰不知为何,多少感到了几丝凉意,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他原以为报上大名后,刘铭传会跑着过来迎他入圩。不料这六麻子架势不小,不出面迎接也罢,却让去台后见面。他实在摸不透刘铭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人到弯腰处,不得不弯腰。县令也好,朝廷命官也好,今天前来到底还是为了借他一方宝地,以期避难。英翰有气无力地走过去,想上台上去,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上,在台后等着吧。他等了足足有半袋烟工夫,才见到刘铭传从台上下来,不开笑脸地面朝英翰,道:“英大人到此,不知有何指教?”

英翰有些迫不及待了,苦笑了一声,指指旱圩,说:“我们还是到府上细表缘由吧。”

“不!我号令练武事紧,今天又是我给弟兄们训话的日子,不便离开。有话就在这里讲吧!”

英翰就像被人从头到脚淋了一盆凉水,几乎没有信心再讲一句话了。但他还是张口了:“庐州城不幸失陷,县衙已经易主。我到此想借你一间场地,以避危难……”

刘铭传摆摆手,打断了英翰的话,冷冷道:“在下我向来与英大人毫无瓜葛,也与官府少有往来。恐怕逗留我处多有不便吧?!”

这个表态是英翰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以为刘铭传充其量是不热情地把他安顿下来,怎敢公然拒绝一个县令在特殊时期的避难要求呢?英翰心想:按大清律规定,这种拒绝可视同叛逆罪惩处,一般都要站“站笼”处死的!

英翰口气硬了起来:“拒绝一个朝廷命官的特殊避难请求,是当重判的呀!”

“我已经‘死’过好几回了,不碍事的。请你快快走开吧!”刘铭传提高了嗓门对英翰说。

英翰真想大哭一场。他是一转身跑开的。他向前跑时,他的头好像公鸡的头一动一动向前探着,那顽强挣扎的样子,就像前面是火海他也要钻进去似的。对于刘铭传,他现在不仅仅是生气了,而是仇恨。他觉得大潜山这片土地是另外一种世界,刚刚升起来的太阳在这里滴着血。

英翰在心里骂着刘铭传,走一步骂一句,发誓要把刘铭传送进“站笼”,让他不得好死!

一条小河横在眼前,幸好河床久旱断流,英翰没湿鞋子就过了河。河那边是六安的地界了。李元华那里不能去,好歹六安县还是朝廷的天下,他不信六安知府会袖手旁观。

英翰跌跌撞撞进了六安知府,以庐州县令的名义求见了六安知府邹笥。英翰是在喝上一杯正宗的六安瓜片茶、埋头吃完了一盘点心后开始讲话的。他的眼清润湿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塞住了他的咽喉,使他发不出声音。就这样挣扎了一会儿,说:“不得了了,那个屡次被官府缉捕过的刘六麻子要聚众造反、对抗朝廷啦!庐州已破,只有来向邹大人报案了……”

六安知府在听完了英翰的诉说与声讨后,用一只手指猛烈地敲着桌面,搭!搭!搭!边敲边说:“果真是六麻子犯上作乱了!官府一家人,本官有推辞不了的责任。把刘铭传抓起来投进‘站笼’就是了。”

当天,邹笥派出十多名亲兵赶到旱圩,没动一枪一炮就把刘铭传带到了六安。刘铭传自己都很纳闷:这回为何没有拒捕?他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反戈一击,把邹笥所派的这帮废物们扣起来,甚至杀掉。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以超常的镇静制止了部下们的大喊大叫,面带微笑地跟着官兵走了。刘铭传被抓的消息在西乡各堡寨不胫而走。刘铭传相信:此事最终绝不会被英翰一手操纵。他深知武力拒捕会把自己推向与清廷、与当地官府公开为敌的境地,这样不仅会招惹无穷无尽的麻烦,而且会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辛辛苦苦发展起来的队伍。只有痛快走人,可以使矛盾的性质不致于转化,充其量只是自己与英翰个人的交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是没有可能的。

到六安的当天,刘铭传既没有见到邹笥,也没有与英翰有过照面。他好像是被关进了一个很深的大院子里了。官兵们把他带进去的时候,他只觉得愈走愈静,静得连自己的脚步声都越听越清楚,仿佛从闹市走向深山。等到脚步声成为空谷足音的时候,关押刘铭传的地方就到了。从窗户往外看,院子不算小,都是青砖铺地,三面留有走廊。天井里满是树枝,再往下面,浓荫迎地,清凉蔽体,还是一个很舒服的所在。

这一夜是时醒时睡过来的。清晨从木板铺上翻身站起来,突然觉得十分饿了,饿得他的呼吸也不均匀了,肚子里咕咕地打着闷雷。他走近窗户,想看看外面有没有送饭给他吃的差役。哦,还真有个人头的影子在窗户的透亮油纸上一闪,接着是“啪”的一声响。那人头撞在窗户上了,几乎要撞断这扇木窗。刘铭传凑近一点来看,吓了一跳,这时油纸上现出两个人头来,一高一矮,霍霍地在晃。刘铭传起了疑心,把脸贴在窗纸上,然后出其不意地拉开窗户一看,却看见两张怒脸,瞪出吃人似的眼睛,谁也不肯让谁。原来,这两个年轻的差役为争抢一块芋头在打架。

当刘铭传站在窗前注视他俩时,年轻的差役松了手,一同堵在窗口,好像预防刘铭传越窗逃跑似的。刘铭传笑了,往后退了半步,道:“喂,你们何时备饭送来?”大个子差役回道:“明天就要把你投进‘站笼’了,还惦记着吃呀?”小个子和善一点,面向刘铭传说:“我们在外守了一夜,早晨才给了五块芋头。本该一人两块半,可田履安却偏要独吃三块。”他指了指青砖地上的一个纸包说。

刘铭传从小个子口中得知大个子叫田履安,随口便问:“小弟啥姓?”

小个子回道:“我叫吴维章,两个月前来的,家中人都饿死了。”说着,他眼角含着泪滴。

“我叫刘铭传,庐州西乡旱圩的。若这次大难不死,欢迎两位到我那里去。”

田履安、吴维章睁圆了双眼,他们脸上除了虔诚和敬畏的神情外,还流露出十分的喜悦。吴维章说:“亲兵们把您送到这里时,叫我俩来值夜哨。不晓得您就是‘铭字营’的首领刘大帅……”“不敢当,仅草野武夫而已!”刘铭传从来没有听人称他为“帅”,很不自然地打断了吴维章的话。但他的心甜甜的。

“请您凑合着填填肚子吧。”田履安弯腰从地上抓起纸包,拿出两块煮熟的芋头递给刘铭传。刘铭传接过其中一块山芋,觉得分量很重,几口吃了下去。刘铭传还未来得及道一声“谢”字,院子那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有两个人并排走在前面,一个身体高大,穿得讲究,有一副持重谨慎的派头。另一个人的出现让刘铭传大吃一惊且喜出望外,以致刘铭传失态了,大喊一声:“李大人!”

这“李大人”就是李元华。他是听到刘铭传被抓到六安的消息后特意赶来的。邹笥很给面子,这会儿陪同李元华来看刘铭传。二人一同进了房间,随从、差役们站在门外。李元华向刘铭传介绍了邹笥以后道:“邹大人是个爱才的人,今儿高抬贵手,并亲自前来探视,我大潜山千百练众当感激不尽呀!”

“不杀之恩,终生难报,铭传我只有永记心间了!”刘铭传心领神会,向邹笥抱拳三揖。邹笥笑着上前扶了一把刘铭传,说:“省三免礼!本官赦你无罪,功在李大人的友情。我敬重李大人的为人和才气,更相信他看中的人定能成为国家的勘乱之才、中流砥柱。”他摘下头戴的红缨凉帽,在窗口光线最亮的地方与李元华同坐下来,接着说:“省三守土保里,既拒捻子,又敌长毛,可敬可佩。近年来,东南半壁江山浊浪滔天,自咸丰三年正月江宁陷落,洪秀全竟搞了一个与大清叛逆的国号,其势力日强,把江宁、皖中、江西、湖北广大地区搅得乌烟瘴气。对此,朝廷旨令各省各地兴办团练,全力剿灭叛乱之贼。回湖南老家守制的曾国藩大人奉咸丰皇帝之命编练湘勇,一扫以往建军的陋习,别开生面,赤地新立,血祭出师,使形势初变。自咸丰六年逆贼内讧以后,江西已被曾大人的湘勇逐步光复。长毛只有在江宁、皖中一带东奔西突,庐州一带屡遭祸害。所幸曾大人洞悉其中机要,断定长毛走势乃顺江由西而东。江宁之西即我们皖中一带,是长毛们的大后方。江宁之东,不过是长毛们的门面所在。所以,两万湘勇由武昌而黄州,由黄州而武穴,由武穴而九江,由九江而湖口,由湖口而皖中,步步进逼,节节获胜。长江两岸,曾大人的湘勇每收复一地,长毛的元气就伤了一分。曾大人走上剿贼灭匪之路,树起了他人生路上的一个光彩的里程碑,日后定能留名千古。本官以为省三能从曾大人的光辉历程中有所借鉴,前赴后继,开创‘铭字营’崭新的未来。”

刘铭传听着邹笥滔滔不绝的话语,心中不断掀起波浪。他的两只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邹笥的脸,有时也瞄一下李元华,想在他们的脸上捕捉到一种变化,并立刻从这种变化中判断出对方的真实用意,再按这种用意,选择好自己的路子。下一步的路子到底怎么走?他已经准备好了几套方案。但这些方案都还没有最终敲定。所以,他希望能听到别人的指点,愿意把这场交谈深入下去。李元华也显得很有兴趣,更明白了邹笥一番谈话的用意,于是顺水推舟,把回乡协办团练的翰林公李鸿章引入了话题,道:“邹大人,我总觉得李鸿章是一个有心智、有谋略的人物。这倒并不是说他是科举正途出身。试想,他放着大清朝皇帝身边的翰林位子不坐,回到家乡来协办团练,历尽风险,雄心不可谓不大。放在桌面上来看,他是忧国忧民,挺身而出。而骨子里面却是他个人的一种抱负,一种期望走向更加辉煌的选择。我有一种预感:湖南出了个曾国藩,安徽恐怕就是翰林李鸿章了。他的道路对我们应当也是不可小视的启迪。”

邹笥表示同意,说:“我有幸在庐州城里与李鸿章大人见过两面。大抵在四个月前,他还亲临本府,在我六安呆过几日。他是跟随团练大臣吕贤基等自京城回乡的。当时安徽全省官军人数不过四千名,且分散各地,各看各的门户,调遣十分困难。像庐州城,也只有五十余名守兵,东、南、西、北门,每门分不到十人。而长毛攻打庐州,第一次用兵已逾万人;第二次再攻庐州,长毛总兵力超过三万。可以说,吕贤基、李鸿章是受命于危难之时,为剿匪事宜吃尽了苦头。特别是那吕贤基率兵驻守庐州的西南门户舒城,被曾天养、胡以晃所部的长毛一举攻破,吕大人执意要学古人以身殉城,纵身跃入河中自尽。不久以后,李鸿章父亲李文安也病死家中。长毛的一把火烧了李家庄园,侥幸活下来的亲人四处逃散。而李鸿章虽痛不欲生,却仍坚守在剿匪前线……”

“听说桐城的马三俊、庐江的吴廷香和世袭云骑尉出身的吴长庆父子都投奔到李鸿章麾下了?”李元华问道。

“不仅是他们的团练,还有他们庐州本土的那张树声、张树珊兄弟俩及周盛波、周盛传兄弟们也开始与李鸿章的团练有了合作,实际上已成为李鸿章团练队伍的一部分了。”

这个消息令刘铭传大吃一惊,连李元华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然而邹笥一再重申此事千真万确,邹笥自己就曾率六安府清兵与张树声和周盛波兄弟们的练众联合打过张乐行的捻匪。刘铭传登时觉得自己尴尬极了,凝思的面孔变了颜色,陷入了窘况。他在心里埋怨起张树声、周盛波:我不是在前不久还给你们专门写信了么?希望互通消息,加强配合。你们倒好,跟我六麻子留一手,投靠李鸿章了,也不打一声招呼。看来人心隔肚皮呀!

李元华到底成熟、老练许多,虽表示吃惊但不动声色。他看出了刘铭传的表情变化,道:“大敌当前,只要壮志在胸,总有用武之地。剿贼灭匪不分先后,后来者也会居上。”

“李大人说得极是!本官披露这些情况也在于表达李大人说的这个意思。况张树声、周盛波他们虽然先跨了一步,但毕竟只是小股加盟,未成气候也未曾取得过战绩。你的‘铭字营’便不同了,队伍比他们大,名气比他们响,一旦跨出一步,就叫他们难以追赶了。功成名遂、飞黄腾达是指日可待之事。”

刘铭传相信两位大人的话不是言不由衷的安慰。刘铭传也有这个自信,不出手便罢,出手就一定会比别人出色!

金色的阳光如同美酒洒满了大地,大潜山的绿色越发深沉了。走在阳光普照的大路上,刘铭传和李元华都特别高兴。他们觉得今天大潜山的路比往日平了,纵有倾斜的地方,也并不显得陡峭。一边绕着山脚,一边则临着溪水,向前延伸着。刘铭传触景生情,扭头对李元华说:“李大人,我总觉得今天的太阳像是在大声地欢笑,今天的路也变得调皮好玩了,扭弯了身子在我们脚下伸展开去。不知路的尽头是美景还是深涧?”

“我想这路应该是没有尽头的。只有人们不愿意走的路,正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二人边走边说话,不觉已到了刘家圩子边上了。李元华要与刘铭传就此握别回马埠寺去,刘铭传拉住他的胳膊腕子不放,道:“是李大人您把我从断头台前拖回来的,还得要劳驾您把我送进圩子去!”

李元华明白刘铭传是要留自己吃饭,心想也好,再详细议一议下一步如何行动,于是不再推辞了。圩子内外的人们早已看清了他们,纷纷走出圩子。程氏怀抱着盛芬,站在一大群人的最前面。他们似乎都在用身体诉说迎接主人回家的快乐心情,一双双手挥动着,一张张嘴喊叫着。就在刘铭传、李元华跨进旱圩那高大的门楼时,突然鞭炮声响起,纸花飞舞,落满了一地。

旱圩里杀鸡宰鹅,忙成一片。没想到一场战事来得如此飞快。

丰盛的午宴推迟了一个时辰,众人酒杯刚起,忽听六安府衙的两个差役来报:就在李元华、刘铭传刚离开六安不久,有一支约六、七百人的长毛队伍出现在六安城西。他们在两个村庄弄了一些吃喝后,直奔庐州西乡的官亭方向而去。信使还将一封盖有六安知府官印的信函交给了李元华。两差役不是别人,正是田履安和吴维章。

李元华和刘铭传拿着信函来到一间小客厅,点燃一支蜡烛,慢慢地化开胶封,从中取出一张纸来。邹笥在信中说:太平军第二次攻占庐州以来,正逐步向周边推进。此次从六安过门而不入,可能是一个试探。但他们先必须拿下官亭镇,为庐城再添一道屏嶂。得了官亭以后,太平军必然进犯长岗、六安,最后实现与蒙城、宿州、怀远、灵壁、五河等地的捻军连成一片。邹笥认为:立功受封的机会就在眼前,不可错过。邹笥要李元华、刘铭传率众出击,获胜后由他出面为参战者请功。

看完信函,李元华与刘铭传对视了一会儿,两人心领神会,嘴角上浮出了微笑。

集合队伍的钟声敲响了。刘铭传的旱圩内外立即出现了一片准备出征的景象:练武坪那边旗帜飞舞,四门铜炮像巨大的田鸡一般摆在中间,所有队伍已站成方阵。程氏领着妇女们在为练众们分发弹药。

面对整装待发的队伍,刘铭传登上高台,作了简短的训话。他讲话自有一套与别人大不相同的办法。他不讲什么忠于朝廷之类的话,也没有繁琐的规章制度。他的办法很简单,只有两条:一是此次出阵是第一次与太平军交锋,所有练众都要给他死命地打。不肯出力的,贪生怕死的,他授权哨长有权就地处决。二是如果打完仗并且取胜,允许练众们快活三天。这三天只要不是强奸妇女或无故杀人放火,可以放开胆子玩。战后获得的金银财宝,可以按比例分一些给有功者。

刘铭传的训话让练众们感到很实在。李元华心中有些不能同意,但也不好当众纠正。私下里,刘铭传道:“叫他们打仗没有甜头,谁会为你卖命?忠君保朝廷,只能跟官府里或读书的人说说。种田、贩私盐出身的汉子,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当然,李大人尽可能放心,严格约束,讲究纪律,我会慢慢来的。”

从旱圩到官亭镇只不过十多里地。刘铭传先派出一支小队侦探开路,大队人马则兵分两路,一路由李元华率领绕道从西边进逼官亭,一路由自己指挥从东边直扑过去。临行前,他留下两哨练众看守旱圩,并命在圩子四周多插一些旗帜。

离官亭还有五里路程时,探勇返回来报:官亭镇已被太平军占领,连白神庙都住进了太平军,四周刀枪林立,混不进镇子去。

“准备强攻,天一黑就行动!”刘铭传下了命令,并派探子去告诉李元华。刘铭传喜欢打夜仗。本乡本土的,官亭镇哪家门前长了几棵树他都清楚,还怕摸晚攻镇找不到去处?

太阳落山了,刘铭传率众埋伏在一个大旱塘里,李元华的队伍却钻进了一大片野树林。官亭镇看得清清楚楚。吴维章趴在刘铭传身边,贴着他耳边说:“哟,怪了,镇子里好像有清兵嘛。”“这哪儿是清兵,长毛们兵员众多,布匹紧张,许多人没有衣服穿,常常从战死的清军官兵身上剥下衣服穿,故长毛们的穿戴很杂。”刘铭传扭头对吴维章说。

“哎呀,那么今后可是千万要多长一个心眼了。长毛若是都穿着清兵的衣服,装扮成我们自己人,混进城里来,打我们一个内外夹击,那可如何是好呢?”吴维章眨巴着眼睛又说。

刘铭传坐起了身子,拉了一把吴维章,又招招手叫过来田履安,亮开嗓子说:“看来我没有让你们回六安府衙是对的。维章看来很有些头脑呢,将来能统兵打仗。在六安府衙吃你们一块芋头,我忘不了二位恩情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回打胜打不胜,我都不让你们回六安啃芋头了,就留在我的身边。我已派人去向知府邹大人请求了。”

田履安、吴维章很高兴,痛痛快快地表示:邹知府叫他俩回去,他俩也不回去了。

这一夜,刘铭传一声令下,“铭字营”两支人马恰如蛟龙入海,把官亭镇搅得波涛翻滚,五百多太平军死于“铭字营”的刀枪之下,还缴获大刀、长矛和长、短枪近五百件。更值得高兴的是:这支太平军收购了几天的粮食,准备往庐州城集中。但一夜之后,全成了李元华、刘铭传的战利品。

“铭字营”夜夺官亭镇的消息,像一声惊雷震撼着庐西大地。各堡寨头目对刘铭传另眼相看,官府衙门更是高看了一眼,知道刘铭传迈出这一步后,从此会一发不可收拾,一步步与太平军、捻军斗下去了。果然,在攻下官亭镇后,刘铭传乘胜出击,又杀向了长岗集。在长岗集一夜激战,“铭字营”再获小胜,太平军余部奔向六安。太平军被激怒了,陈玉成急调人马,集合长岗集余部,一举攻占了六安,端了邹笥的老窝。

六安县城易主,加上临时省府庐州早已成了太平军的大后方,安徽巡抚福济和六安知府邹笥都成了丧家之犬了。

福济是必禄氏后代,字元修,道光年间的进士。他的出众之处还在于:曾出任过丁未科进士副考官,当过李鸿章的座师。安徽巡抚一个接一个死了,咸丰皇帝想到了他。而此时的福济心中明白:他这个巡抚的头衔在没有夺回庐州、六安等重镇之前是虚的,几乎一钱不值。他只有联络并依靠当地有识之士,把像刘铭传、李元华这样的人用起来,才有希望重新跨进庐州城,名副其实地当他的巡抚。李鸿章已成为他得意的合作伙伴,为他打了好几仗,有了基础。这回刘铭传和李元华共同出阵,而且旗开得胜,令他足足高兴了两夜没有睡觉。福济当即决定:对刘铭传因功保奖千总并赏五品顶戴,授李元华为记名道。他还考虑了刘盛藻。在六安东郊一个客栈里,福济以巡抚的名义向刘铭传发出了邀请,要求见面共商剿匪大计,并想借此机会把自己对他的保奖透露给他,从而为他鼓劲加油。

小客栈其实就是两排普通的平房,两头用青砖连接,构成了一个四合院。福济把这儿当作是自己的临时巡抚衙门。

刘铭传、李元华、刘盛藻三人同行,被福济的亲兵引到了后一排平房。接到邀请函时,刘铭传的确有些受宠若惊。而真的到了这个简陋的巡抚衙门,那感觉登时就如同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他在心想:这么一个破地方,至少比我的旱圩要差十倍二十倍哩!当见到福济本人时,这种感觉才稍稍变好了一些。他身穿崭新的官服,脚蹬布靴,头戴顶戴,神气得很,有巡抚的派头。再看这不起眼的房子里面,也真有一些好的货色。客厅虽然不大,但陈设讲究。正对门的上方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上面的墙上,横挂一幅复制的油画,画的是一个少女,一手支颐,一手搭在腿上。她美丽的眼睛微微下垂,作沉思状。厅的左右两边是两排太师椅,油光铮亮。每排太师椅的前面放的是同样颜色的小茶几。大门后两边各置一只玲珑的花架。

花瓶里插着几支野菊。光线从大门和又高又宽的窗台斜射进来,使客厅显得明亮极了。

刘铭传向这位巡抚微微鞠了一躬,道:“省三拜见大人!”

福济起身,拉起了刘铭传的手:“免礼,免礼。动荡岁月,都是患难兄弟,有失远迎!”说着,他将客人一一指点入座,然后用和善的目光打量着刘铭传。

刘铭传也笑着把目光投向福济,道:“省三不过草野武夫,出身寒微,谬承巡抚大人厚爱,专门致函相邀,真是不胜赧愧。”

李元华、刘盛藻听着刘铭传这番客套话,心中一阵惊喜,猜不透这六麻子是何时学到这番官场客套话的。刘铭传发现同来的二位在注视自己,扭头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又把一双眼投向福济,道:“不知大人命省三前来,有何赐教?”

福济在太师椅上正了正坐姿,道:“今日时局万分危贻,皖中一带基本是长毛得势。所幸李鸿章回乡扯起一支队伍,也搅得长毛不得安宁。今又有‘铭字营’挺身而出,相继夺回官亭、长岗两地,功不可没。我已向朝廷为各位请功保奖,不几日就可下来。皇上人在京城,仍关心我皖省安危,诏令尽快收复皖中,还大清朝廷一块净土。本巡抚初接此职,情况不熟,且承平日久。而你等乃皖人之翘楚,更是大潜山一带稀见的将才。故,本巡抚是迫不及待要约你等一见,共商剿匪大计呀!”

李元华见刘铭传正在思考如何回话,抢先答道:“大人过谦了。守土保里,是省三与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巡抚大人于此危难之际走马上任,全省士民,莫不感激忭跃……”

“是呀,是呀,‘铭字营’当竭尽全力,保卫桑梓!”刘铭传接过李元华的话说。

福济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说:“据我所知,‘铭字营’现有练众已逾千人。但这远远不够。长毛贼两次进犯庐州,哪一次用兵都没有少于万人。此次长毛攻入六安,兵力也达四千有余。所以,当务之急一是扩大练勇队伍。二是加强与其他团练的合作。李鸿章与我就此事进行过切磋,他对‘铭字营’很有兴趣,对省三敢做敢为的品行也十分佩服。此人是有实力和后劲的,其父李文安与曾国藩是同年进士,鸿章随父亲在京读书期间,又拜在曾国藩门下,受曾大人影响较大。他迟早会得到曾国藩的提挈,实现抱负的。他还有个大哥叫李瀚章,在知县任上被曾国藩调去,主持通省牙厘总局,为湘勇服务。有这么多层关系,试想,李鸿章会默默无闻么?本巡抚算是给你们透露一个信息,有缘无缘,那就看省三自己的造化了。”

李元华道:“少荃其人在下也早有耳闻,的确精明干练,魄力宏大,又有曾国藩大人做靠山,前途无量。我与省三多次商议过,一旦有了机会,可以与之合作。扩大队伍的事,眼下有些难办。长毛、捻匪造反业已几年,朝廷、地方都为此糜饷甚多,将士也死伤无数。庐州二次被陷后,各团练勇丁人心惶惶,百姓人人恐慌,年轻力壮的兵勇十分难募。在下从山东任上回乡,厕身戎间,吃了不少苦头,为设法扩大队伍伤透了脑筋。恕在下直言,现有的八旗、绿营兵,将不良、兵不精、法不严、令不一、心不齐,这些都是长毛、捻匪得以猖獗横行的成因之一。在下为此痛心疾首,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兴办团练上。我与铭传交往深厚,都是出于这个共同的愿望。今得巡抚大人指点,回去以后尽力加倍用心招募勇丁,放心吧。”

福济点点头,忽见邹笥进屋来,也请他坐下。邹笥进门就抱拳作揖,为刘铭传、李元华夺回官亭、长岗两地大加赞扬后,说:“长毛陈玉成坐镇庐州后,又着手远征西北,以游击方式到处扰民,借此招兵买马,扩大队伍。他们提出一个口号,叫作‘经略皖北’,实际上直接与捻匪张乐行相勾结。这还不算,在寿州又冒出一个苗沛霖,自称练总,拉起了上万人的队伍。长毛看中了苗沛霖,陈玉成已亲赴寿州,要拉苗沛霖归属长毛,为其所用……”

“依省三看,这一点不必太担心。苗沛霖与张乐行同在皖北,几年来却与张乐行的捻匪不沾边,怕的是张乐行抢他的地盘。此人鬼精得很,他要的是独立。长毛现在去拉他,他同样会怕长毛抢他的地盘,要防长毛一手。也就是说,苗沛霖暂还不会与长毛们打得怎样火热。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刘铭传谈了自己的观点。

“我同意铭传的分析。捻匪也好,张乐行也好,暂时都不必去管他们。重要的是眼前的长毛,一是庐州,二是六安,尽快夺回来才好!”福济语气坚决地说。

刘铭传说:“巡抚大人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庐州暂时还难以动手,倒是可以先解决六安。”

“为什么?”福济问。

刘铭传道:“兵志曰:‘不知地利不可行师。’地利者,险地也。有地利之险要,就不可不争,机会不可偶失。庐州是因为疏防而破城的,这也包含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比如说这六安乃至官亭、长岗等,看似偏安于一隅,实际上它们都与庐州成角之势,自古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如果我们当时就看到了这一点,把庐州周边的城镇死死把守起来,庐州失陷就没有那么容易了。结果这些地方疏于防守,一座六安城只有一百多名清兵护卫,不破才怪呢。而这些地方一失,就失去了地利。局面由此变得被动了。大人要收回庐州,应先从周边地区做起,比如说六安、舒城、庐江、巢县这些地方。我们先歼其外援,然后趁其内蹙而一举夺之……”福济大笑,精神为之一振,道:“省三所言正合我意,此乃不谋而合。我曾与李鸿章也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也是这个主张。看来我们读的都是同一本兵书呀!”福济说着,又大笑一阵,然后将手往桌面上一拍:“就这么定了!”

“巡抚大人,上谕到了!”两个信使在门外喊着。福济被这一声喊叫惊得抬起头来,道:“好!好!让我们大家伙一块到院子中接旨!”

福济率领众人面对上谕行了三跪九拜大礼,然后亲自展开诵读:

“本日安徽巡抚福济因功保奖一奏旨准:着刘铭传千总一职并赏五品顶戴;着授李元华记名道;赏刘盛藻五品顶戴……”

福济读得很起劲,听着的人更高兴。人人有赏,个个不缺,连刘盛藻也赏了,真是皇恩浩荡。众人山呼三声“万岁”后,纷纷向福济致谢。福济收好上谕,满面春风地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连我都没有料到有这么快,应当高兴高兴。本巡抚略备薄宴,祝贺诸位荣升。圣旨英明洞达,望各位切记,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圣眷。”

刘铭传等受到保奖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一连几天里,庐西各堡寨的大小人物纷纷前来道贺。他们大都策马而来,还有乘轿赶到旱圩的,连远在庐江的吴廷香和桐城的马俊三、南乡的解光亮也打发人飞骑奔来贺喜。更让刘铭传大吃一惊的是大名鼎鼎的李鸿章差人送来亲笔贺信。

信上除了道贺之外,果真诚心实意相邀晤面,增进了解,建立友谊。

“事不宜迟,我们赶快安排面见李鸿章,写封回信吧!”刘铭传对坐在身边的刘盛藻说。

“哎呀,我的千总大人!人家已派了代表来了,要接你我过去面商呢!”

“来的谁?人在哪里?”

“跟随李鸿章大人已经几年的世袭云骑尉出身的……”

刘铭传打断刘盛藻,说:“吴长庆,是不是?他人在哪里?”

“我不是刚要回答么?给你打断了。吴长庆在我的堡寨里。”

刘铭传推了一把刘盛藻,装出生气的样子,骂道:“王八儿的,跟我玩什么心计?!”骂完又觉得不妥,虽是晚辈,却是启蒙恩师,于是赔上笑脸道:“不该说脏话。他妈的,一高兴就要骂人。”

这是一年中正当夏季转折点的时节。大潜山一带零零星星的小麦地见黄了。旱圩东边的泡子里,菱角开着小小的金黄的花朵,也是星星点点的,漂在水面上,夹在深绿色的蒲草中间。远看大潜山,像云烟似的,贴在蓝色的天边。刘铭传、刘盛藻等一行七、八人在吴长庆的身后快步赶着路。几年来“李鸿章”这个名字在刘铭传耳朵里已磨出老茧了,却不料此人与自己近在眼前。

李鸿章被太平军一把火烧了宅子后,多方寻找失散的家人。巡抚福济也派出几支小队,终于帮他找到了母亲李氏和老三李鹤章、老四李蕴章、老五李凤章、老六李昭庆。一家人这才凑到了一起。李鸿章,字渐甫,号少荃,本名李章铜。人们多称他“李鸿章”或“李少荃”。他的始祖姓许名迎溪,因为与李姓结为姻亲,将其次子慎所作李姓的嗣子。从李慎所起,沿袭到第七代,便是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在此之前,李家尚没有以功名仕宦扬名于世的。李文安于1834年(道光十四年)乡试中举人,不久进京会试又中进士,清廷授为刑部主事。由此,李家才开始向官宦世家演变。李鸿章是1844年(道光二十四年)考中举人,1847年(道光二十七年)考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从此踏入仕途的。这一年,刘铭传才十二岁。但那时在刘盛藻的私塾里读书,他就读过李鸿章在二十岁时写过的一首自述诗:“丈夫事业正当时,一误流光悔后迟;壮志不消三尺剑,奇才欲试万言诗。”直到今天,刘铭传才明白,这位英气逼人的李鸿章,就是“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的作者。

今天的李鸿章的确气度不凡,高高的个头儿,白净的面孔,头戴花翎,高视阔步地将刘铭传一行引进他借住的所在。房子位于庐州城西约三十里处。与庐州城相隔一座大蜀山。

一行人入座后,李鸿章开门见山,说:“刘千总一念归朝,为国尽忠,可敬可佩。今邀请千总、李大人、盛藻等到此一见,为的是‘铭字营’与我的团练合作之事。我看可以这样:对外我们完全一致,对内仍由刘千总统领‘铭字营’,与各团练配合。也就是说,‘铭字营’一切照旧,遇有战事则相互商量,按分工执行,形成一个拳头打向贼匪。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铭传我对李大人已经久仰。况且,亲不亲,故乡人。如今既是配合剿匪,便是一家人了,一切不分彼此,任凭李大人指点,‘铭字营’千余士勇决不退缩半步!”刘铭传答了话。

李鸿章十分满意,连声叫好。接着道:“既是一家人了,以后便不必拘礼,不要‘大人、大人’地叫了。我也直呼你省三或铭传好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省三该是比我小十四岁吧?按年龄论,我足以为兄,今后打配合,就不客气了。行么?”

李鸿章谈笑自若,刘铭传一看就知道眼前这个与自己称兄道弟的李鸿章,是一个极有心计并且可以控制局面的人。加上有曾国藩做将来的靠山,他一定前途无量。想到这里,刘铭传对李鸿章心服口服了,决心跟着他好好干一场。正在这时,李元华贴着刘铭传的耳边轻声问了一句:“感觉如何,可以视为依靠吧?”

刘铭传使劲点了一下头。而李鸿章看在眼里,笑道:“我这个人虽无大用,但乡土观念极重。在京城多年,乡音不改,至今还是一口的庐州土话,是吧?我祖上说,李姓家族早年也来自江西,跑反过来的。如果属实,与省三的刘氏家族还是老乡加老乡呢!哈哈!”

李鸿章在套近乎,刘铭传却并不反感,甚至有些感动:他竟把自己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轻松的会面以后,刘铭传决定择日攻下六安,露一手给李鸿章看看。回到旱圩后,他与李元华、刘盛藻共同研究了一个作战方案。刘铭传获悉:陈玉成从六安城抽走两千名将士,开赴西北扩展队伍。太平军远征,六安城已显得空虚,总共不过两千人驻守。但六安城西边有个皋陶镇,镇上有个叫彭家祥的土豪,组建起了千余人的团练。他响应张乐行抗清,又与六安城的太平军勾搭在一起,为太平军收购粮草,十分积极。陈玉成从六安城抽走队伍后,命他协助守城。

刘铭传开始了一个不声不响的行动:他并未直扑六安,而是先让李元华、刘盛藻各率队伍布好点后,先拿彭家祥开刀。刘铭传派出探子,把彭家祥晚上的活动摸了个底。这彭家祥晚上带自己相好的女人去朋友家喝酒。刘铭传得报,亲率百余号勇丁,埋伏在彭家祥可能要经过的地方,只等他和那个女人出现。彭家祥果然落入了刘铭传设下的伏击圈。他喝得醉醺醺地刚从朋友家出门,还没有过拐弯的巷口,就被六、七个勇丁闪身上前按倒在地。他的那个野女人见彭家祥遭到袭击,顺手从地上抓起半块青砖就向一个勇丁砸去,当场将勇丁砸倒,头上血流如注,痛得喊爹叫娘。正准备把彭家祥捆绑好带走的勇丁们恼火了,也未征得刘铭传同意,拔出管枪,对准彭家祥和他的野女人的脑袋就愤然开火了。彭家祥和那女人当场一命呜呼,倒在血泊之中。

彭家祥毙命了,他手下的千余名乡勇乱了阵脚,刘铭传早已在那里布下了包围圈,强行宣布解散彭家祥的队伍,并派出田履安、吴维章等十余名小头目,对彭家祥的乡勇进行收编,纳入“铭字营”之中。就在这一夜之间,“铭字营”勇丁人数扩大近一倍。翌日,收编仪式一结束,攻打六安城的战斗便打响了。

刘铭传与各部分约定:兵分四路,同时行动,各个击破,逐步向城中心靠拢。天明前在六安府衙大门前汇合。

夜半时分,一声令下,四路人马各自冲向了自己的目标。内线把城门打开时,许多太平军将士还在睡梦之中,有的来不及穿衣服,就被一阵乱打死在床上。最为激烈的战斗恰恰是刘铭传率领的东路人马,刘铭传还未过护城河,就被碉楼上的太平军发现,一阵枪炮往下猛打,双方都有不小伤亡。但太平军的主力好像不在城东,只打到鸡叫头遍时,城东的太平军已无还击之力。刘铭传率练众捣毁了太平军两个营地和扶王陈德才的王府,却始终没有找到陈德才及其家人。经盘问俘兵才得知,陈德才得知皋陶镇的彭家祥出事后,已率一队亲兵前往庐州求援去了。就在刘铭传的队伍刚进入六安郊区时,陈德才抢先一步离开六安了,几乎与刘铭传擦肩而过。刘铭传懊悔不已。

天明后,各路人马汇合在六安府衙门广场上。经清点练众,“铭字营”死伤近五百人。对方伤亡更为惨重,共计超过了一千人。

初升的太阳爬上了城头,刘铭传、李元华、刘盛藻、刘子钊四路人马欢欣鼓舞。在一阵阵杂乱的口号声中,安徽巡抚福济、六安知府邹笥前呼后拥地进了六安城。六安城又属于他们了,但“铭字营”也走不掉了。福济决定:“铭字营”正式进驻六安,重整旗鼓,再作打算。

“六叔呀,这回替福济大人打下了六安城,一个千总打发不了您吧?比千总大一级的官是什么?叫‘守备’吧?福大人和邹大人都该为你再次请功才是。”刘盛休逗乐似地对刘铭传说。刘铭传挥挥手:“去!去!去!刚打一个小胜仗就想伸手要官啦?让你从乡旮旯蹦进城里来了,不用犁田打耙,亏不了你了吧?”

“我说的是您哩!怎么糟蹋到我身上来了?我们跟着你冲锋陷阵,吃饱肚皮知足了。您可是要朝着‘百战封侯’的目标向前奔呀!”刘盛休说这话时绷紧了脸,一本正经的。

刘铭传的心中“咯噔”一下,立刻变得有些不自然了,不知不觉把头低了下去,然后扭头佯装生气地骂了一句:“胡说八道!妈的!”

“百战封侯!”他听到过这种说法。尽管他嘴上在骂人,心里却涌起一种希望,一种说不出口但又不愿放弃的渴盼。此次攻下六安城,他相信福济大人会为他报功的,说不定过两天圣旨下来,自己又可以官升一级了。他留心着。

一连等了半个月了,没有等到来自京城的任何喜讯,却等到了李鸿章派人送来的一封私函。李鸿章透露的消息让刘铭传心中一惊,但绝不敢声张。信中说:李鸿章由于在朝廷当编修几年,仍然与原来的翰林院的一些人保持着密切联系,书信来往不断。他刚刚收到已入军机处的同年沈桂芬的来信,说咸丰皇帝最近对安徽局势异常恼火,大骂巡抚福济无能,连一个庐州城迟迟收复不了。咸丰很可能要撤掉福济的巡抚一职,让翁同书来安徽当巡抚。李鸿章还告诉刘铭传:这翁同书有些来头,其兄弟翁同是咸丰指定的新科状元,才华横溢,在朝廷中是个人物。但翁同书本人不怎么样,为人奸滑,来安徽也不一定能救得了安徽……

看完这封信,刘铭传心里一下凉了半截。他就像一只突然受伤的鸟儿,无精打采的坐在书房的角落里。这是他命部下们几天前才收拾出来的屋子,地方很大,也很漂亮。他打算把这里当作他读书和思考问题的场所。现在他觉得这主将衙门都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甚至连六安城晴朗的天空也失去了鲜艳的光彩。至少在不久前,他已把福济和邹笥二位当作自己的靠山了。为此他在心中充满了希望。谁知福济这棵大树倒得这么快?

会不会树倒猢狲散呢?他在心中问自己。

果然,刘铭传没有等到保奖自己的圣旨,却等到了福济下台、翁同书上任的诏令。他的心基本凉透了。刘铭传准备撤出六安城。他作了最坏的打算:回到他那个旱圩去,能干点啥就干点啥吧!在真正撤离之前,他还要去见一下李鸿章,向他讨教一点主意。

“省三呀,你这就大可不必了。兔子死了,狐狸何必感到悲伤呢?文人靠舞文弄墨吃饭,武人靠玩枪打炮走天下。你我只要手中还有队伍,谁上台能拿我们怎么样呢?谁上台也得要用你我。唉!说到底,你我只是他们手中的一件工具,从来如此哩!”

李鸿章的话让刘铭传茅塞顿开,想想可不是这个理么?回到六安后,他又精神起来,筹备粮草,修枪造炮、习武练兵,忙得不亦乐乎。只有到了晚上查过哨以后,他才有了点闲心。这天心里高兴,从西城望楼回到他们的住处以后,他叫来刘盛藻,要与他下一局。刘氏“盛”字辈的、“朝”字辈的、“文”字辈的,加上田履安、吴维章等都围在旁边来观战。

几步走下来,刘盛藻笑道:“六叔,您的棋艺提高不少呀!”当刘铭传用手捏起对方一个“车”时,刘盛藻忍不住夸了刘铭传一句。

“比起当初在你的私塾里读书时,是有一点变化。还不是多亏了你的指点吗?”刘铭传越下越起劲,刚才又吃掉剂盛藻的两个棋子,益发兴趣高涨了。

“六叔夸奖我了。”刘盛藻边说边注视着棋局。现在与刘铭传对弈,稍有不慎,就有失手的可能。

“依你之见,在我们的‘铭字营’里,谁的棋下得最好?”

刘盛藻略作思考,回道:“下得最好的嘛,不谦虚地说,以前是我最好,现在恐怕就数六叔您了。”

“听说曾国藩的湘勇那边,不少人琴棋书画样样都会。湘勇大小将领多为读书人出身,琴棋书画是他们的老本行。曾大人本人就是道光年间的进士出身,以吏部侍郎身份回湖南办团练。有这么一个大帅,部下哪能不儒风盛行呢?可惜我们安徽……”

刘盛藻抓一个棋子在手中直摆,打断刘铭传的话说:“安徽的李鸿章不同样是进士出身吗?你六叔也是读过书的,棋下得好,诗也写得好。今后真正走到一起办团练,说不定能成为湘勇第二,或许能超过他们呢!”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呀!”刘铭传只顾说话,一不留神让刘盛藻打了一个回马枪,被他吃掉关键的一个“车”。他惊叫起来:“回马枪厉害!回马枪不得不防呀!”

二人正下得热闹,猛听城外探勇叩门来报:“在城外发现有长毛的大量伏兵!”

刘铭传推开棋盘,“腾”地站起身来,道:“妈的!这么晚了,长毛也要给我的六安城杀一个回马枪呀!弟兄们,分赴各城门准备打!”

刘铭传、刘盛藻等刚跑出主将衙门,就听得枪炮声四起。刘铭传骑上快马直奔东城,他估计今晚的这股太平军来自庐州方向。登上东城高高的望楼,刘铭传惊出一身汗水。只见城外的夜幕之下,是黑压压的一片人马,“冲呀!”“杀呀!”喊声阵阵。刘铭传指挥枪炮猛打,夜袭的太平军忽进忽退,很久过不了护城河。

“千总大人,你看!”吴维章站在刘铭传身边用手向城下一指。随着枪炮火光的闪现,刘铭传看见有几十个人身背着稻草捆住往护城河里扔。稻草一捆一捆地堆积起来,快要把护城河填满了。情况十分危急,如果太平军踩着稻草捆过河,城门必然被冲破。

“集中火力往那里打!”刘铭传大喊大叫着。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远处又响起冲杀声,护城河边的太平军登时四处逃散。

“哪来的援军?与我们共同来内外夹击长毛了?”刘铭传十分纳闷,扭头问吴维章。

“是不是庐州西乡的其他练众来救援我们了?”

“不管他们是谁了,先打退长毛再说!”刘铭传跑来跑去地指挥着。

未到天明时分,太平军留下百余具尸体,活着的太平军将士不见了踪影。站在望楼上看去,一支列队整齐的人马却出现在眼前。

李元华收拾完城西门外的战场以后,立即赶了过来。他注视了一会儿,道:“从旗帜上看,这支队伍可能是庐州的李鸿章大人带来的。”

“一点不错,我看也像是李大人来了。走,出城迎李大人去!”刘铭传显然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很响亮。

原来在这天傍晚,李鸿章得到探马报告:有一支太平军从庐州城开出以后,在长安集兵分两路,一路向北奔去,估计是开往寿州或蒙城一带。另一路直扑六安方向。

李鸿章当机立断,领上两个营头的勇丁出发,尾随在后,经南分路、金桥镇到达六安城东三十铺。此时天已黑尽,太平军在三十铺略作休息,悄悄向六安城包围过去。

“看样子长毛们要偷袭六安无疑了。我们继续与他们保持距离,探马在前严密注视。一旦长毛与城中的刘铭传交上火,我们正好从他们屁股后面打一个里外夹击!”李鸿章作了部署以后,登上东城外的一个高岗,静观敌情。接近夜半时分,李鸿章见太平军开始动作,一点一点向城池靠近。李鸿章命令队伍一线形散开,从后面布置了一个反包围网。枪炮打响以后,李鸿章的队伍由于离攻城人马较远,并没有立即开枪开炮惊动他们,而是慢慢向前靠上去。

终于可以出击了。李鸿章大喊一声:“打!”

太平军冷不防遭身后枪炮一击,立刻乱了阵脚,伤亡大增,这才被迫放弃攻城,退往金桥镇去了。

两支队伍汇合于六安城下,刘铭传、李元华等都激动不已。李鸿章笑道:“这还是我们第一次打配合,打得漂亮,只是没有全歼长毛,让他们逃到金桥镇去了,很有点遗憾呀!”

“那么,我们一鼓作气,让弟兄们再辛苦一趟,把金桥拿下来。”刘铭传听出了李鸿章话中另有所想,建议道。

“正合我意,干吧!”李鸿章语气坚决。

从六安城往东不足三袋烟工夫,李鸿章、刘铭传两支人马就到达了金桥镇外围。此时天已大亮。两支人马刚一出现,镇中的太平军就组织了反击。无奈镇中总共不过三百名将士,李鸿章、刘铭传的炮火又十分凶猛,没打一会儿,太平军就失去了招架之力。最后,百余名太平军将士活生生被擒。

太阳高高升起来了。李鸿章留下百余名勇丁驻守金桥镇,自己应刘铭传盛情邀请,骑马进了六安城。他在这里一住就是七、八天。几个人在刘铭传的主将衙门里朝夕纵谈东南大局,商量自救方略。

“李大人……”

李鸿章摆摆手,对刘铭传笑道:“我们不是有言在前么?不要叫‘李大人’,以兄弟相称最为亲切。”

刘铭传道:“岂敢,岂敢,还是称‘李大人’为好。”他接着说:“李大人,依您之见,洪逆的日子还能有多久?”

李鸿章沉思片刻,未作正面回答,而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洪秀全自金田举义到南京定都,带给人们的思考是极其深刻的。历史上平民谋反,对抗朝廷已屡见不鲜,有记载的就达二百余次。但真正形成像洪秀全这样聚成百万之众,横扫半壁江山,侵扰六百余座城池的,恐怕是绝无仅有的。这是洪逆本人才华超群,该担治国重任么?非也!他也曾想走科举正途,数次赴考而名落孙山。然为何一个拜上帝会就能号令百万之众?能所向披靡呢?原因很简单:国势腐败。从京城到庐州,从庐州赴京城,我往返几次了,亲眼目睹了哀鸿遍野、饿殍盈路、满目疮痍的悲惨现状,回庐州协办团练几年,更感到人心浮动、官府内耗、危机四伏的可怖。这种现实岂是撤换几个抚衙大员所能根治的?故,洪逆造反得逞,本属意料之中的事情。至于他的日子还有多久?我以为会很长,但又不会太长……”

“此话怎讲?请大人明示。”刘铭传插话问道。

“长与短,是一种比较。历史上民众逆反,短不过几天,长不过几年。洪逆这次恐怕不止,说不定会乱个十年二十年。此谓长。我说他短,是因为他本该可以更长一些。国势如此,民心所向,他有长的条件。但洪逆到底是个只为穿上一件龙袍的人,目光短浅,心胸不宽,这就注定了他的天朝终究要倾覆,成不了最后的胜利者。”

李鸿章喝了一口香茶,清清嗓子继续说:“省三有所不知吧?洪逆穿上龙袍之后,就如同换了一个人。他再也不思进取了,大兴土木,建造王宫,其恢弘气势可与紫禁城相提并论。天王宫建成后,他做的又一件事是制定官制:以天王位最高,相继封了近两千个王了,看这情势,还得继续封下去。王位之下,设立丞相,有天、地、春、夏、秋、冬丞相等名目。丞相之下有天将,天将之下有检点,检点之下有指挥,如此统统‘官’起来,还有谁想着打仗。听我家兄瀚章来信说,如今金陵王宫林立,下面的大小官员每攻占一地,忙不迭的就是建自己的官邸。听被生擒的长毛头目交代:那杨秀清未死之前,住在金陵瞻园路,整座建筑占地仅次于天王宫。内设有大殿、小殿七、八处、分戟门、前厅、侧厅、后厅、工字厅等,西部建一园林,比紫禁城的御花园还漂亮。洪秀全天王宫的四面大门外,都飘飞着黄绸十余丈,朱笔大书,字径五尺,写的是:‘大小众臣工,到此止行踪;有诏方准进,否则雪云中……’”

刘铭传听得入神,打断李鸿章的话问道:“何谓‘雪云中’?”

“就是杀头嘛!他何止这样杀头,后宫嫔妃不知已让他杀了多少!”

“这洪逆也兴妻妾成群?”

李鸿章显然激动起来,猛拍了一下桌子,道:“前无古人啦!洪逆那个派头比皇帝还皇帝,头戴紫金冠,前后垂三十六旒;身穿黄龙袍,龙袍上盘绣着五爪金龙。他身材不高,坐的却是一顶由三十六人抬着的轩舆,朱伞开路,后随数十个锦衣侍卫护送,上百名年轻美貌的女官搀扶在轩舆两侧。为了让他一人泡在香柔堆里,洪逆以‘皇上帝’名义颁布了圣旨,要整肃后宫:永远不准任何男人谈及他后宫妻妾的姓名、位次等,更不准任何男人接近后宫。有人说洪逆嫔妃已有七十二人之多,又有人确切地说是一百零八人,还有人说天王宫两千女官都是洪逆的嫔妃。这些可怜的女人饱受禁锢,与世隔绝,整天在背洪逆那部《天父诗》过日子。诗曰:‘服事不虔诚,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丈夫,三该打;问王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能静,五该打;讲话极大声,六该打;有喙不应声,七该打;面情不欢喜,八该打;眼左望右望,九该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试想,这洪逆到底是人不是?洪逆妻妾成群,上梁不正,下梁也歪得很了。各王各丞相等,纷纷效仿,有些公开去女营中或民间强抢。洪逆百般无奈,传令各处:一等王,娶王娘一人,贞人二十人,随身女四十四人;降一等官,减贞二人,减女使四人,以此类推。一品官可娶贞人一人,随身女使十人。不入品的有职者,可娶贞人一人,女使一人,随身女一人。此令一出,高兴者有之,不悦者更是大有人在。原来没有娶到妻妾的,到处要起来。原来已娶妻妾但人数尚未达到规定者,为之欢欣鼓舞。反正都是天朝圣库养活人口,不用自己为女人们的生计发愁,纷纷一窝蜂寻找美女入室。而大小王们都不满意了。仅东王府已内藏美女数百名,按照洪秀全的规定,还得大批精简自己的女人,他们干吗?不干,这矛盾就来了,内讧也就愈演愈烈了……”

刘铭传已听得满肚子是气,大手一挥,骂道:“一群王八蛋!如此坐天下,怕是真的坐不长了!”“不!那洪逆好福气哩!”李鸿章也把手在空中一挥,道:“按理说,长毛自洪、杨内讧、石达开率二十万人马出走后,洪秀全的日子便不多了。偏偏是他手下又来了一个洪仁玕。此人才华横溢,见识卓越,有力挽狂澜之手段。加之李秀成、陈玉成两个年轻将领的脱颖而出,竟使即将倾覆的天朝逆贼们化险为夷了。这才使得你我命中注定:要与他们继续斗下去。”

说到这里,李鸿章脸上挂上了一丝凄苦的表情,甚至有几分神不守舍的呆气。他连叹了几声气,把刚才还很激昂的头低了下来。刘铭传捕捉到了李鸿章此刻这种表情的变化,试探地问了一声:“李大人有心思。您想到什么了?”

“的确有几分忧伤呀!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了杜甫写下的两句诗:‘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自己少年苦读,科举及第,以满腔热情回乡协办团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一晃三十五岁过去了,至今可以说还一事无成。如今,家父不幸过世三年多了,母亲孤苦一人,也即将背井离乡去南昌随我大哥瀚章生活。老三鹤章跟我目前一样,痛失家园,如丧家之犬。昭庆虽是大人了,但找不到一个正经的差事。凤章个性倔强,虽参加了一段时间团练,但受不了那个遭排挤的窝囊气,自个儿浪迹天涯去了。老四蕴章是个瞎子,生活尚不能完全自理,能有什么奔头?省三呀,我已不把你当外人了。今天所叙之言,是几年来从未向别人吐露过的。我总有这种预感:你我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好似有一种缘分,或许从今以后谁也离不开谁了。”

刘铭传道:“我也有同感。自从结识您以后,我总觉得心中有了依靠。说您离不开我,那是客套话。我反正是要仰仗大人您往前奔了。”

“近来我总在想:想干出一点名堂,照这样下去不行。家父在世时,曾给我写过八个字:‘以贼为板,以曾为山’。我时时想起这八个字,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因此,就在最近,我准备去南昌大哥那里,一是看望老母,二是投奔曾国藩。他那条船大,可以抗风浪。……”

李鸿章这个打算其实已在心中计划很久,但却是刘铭传始料不及的。他顿感若有所失,脸色也变了,异常紧张地说道:“你马上就要去曾国藩大人那里,不回来了?那样的话,皖中的团练就等于群龙无首了。”

“哪能不回来呢?我想我不会很久就会回来的。上月听我大哥来信说,曾大人自衡阳石鼓嘴挥军北进后,水陆两万人马经长沙直奔武昌。攻下武昌后又乘胜收复了汉阳。在武昌稍作休整后,曾大人虽经历了千难万险,但还是完成对江西九江的包围。但石达开坚守九江,又略使小计,在湖口一带吞掉了曾大人二百五十条舢板,并向武昌杀了个回马枪,使武昌再次陷于长毛之手。曾大人在武昌与九江之间与长毛进行了几个月的周旋,终于取得全线突破,占领了武昌和九江。眼下,曾大人已确立进军皖中,最后捣毁金陵的计划。也就是说,湘军不久就会打到我们庐州来了。我去曾大人手下效力,还能不回来?”

“我相信!”刘铭传使劲点点头。

李鸿章既带着酸楚、又抱着希望走了。

江淮大地、庐州古城并没有因为李鸿章的离去而变得风平浪静。而在紫禁城咸丰皇帝的眼里,大清的这个天快要塌下来了。一方面,英、法、美、俄等列强们纷纷派出大批侵略军,在中国领土上烧杀抢掠,把军舰开进了长江,叫喊着要支持太平军,推翻清廷统治。另一方面,在皖中的东、西、南相邻省份,天地会、小刀会、莲蓬党也闹腾起来了,与洪秀全的太平军、张乐行的捻军遥相呼应,共抗清廷。

李鸿章前往南昌几天后,刘铭传率两哨练众伏击了一小股太平军,活捉太平军士勇十一人。通过对他们拷问,刘铭传了解了许多新情况。

首先是那张乐行的捻军,从1857年正式与太平军联合作战后,多有战果。洪、杨内讧、石达开出走,洪秀全为拉拢张乐行,封他为天义,接着又改封征北主将,不仅再加封鼎天福,最后封为沃王。洪秀全还盛邀张乐行赴金陵晤面,设大宴款待,赐张乐行名马一匹、银鞍一副,并亲书一联赠予张乐行,道:

“祯命养飞龙,试自思南国之屏藩,谁称杰士;中原争逐鹿,果能掌北门之锁钥,方算英雄!”洪秀全略使几招,把张乐行哄得心中欢喜,回皖北后四处征战,打得皖北、皖中一带清军无处立足。安徽不得安宁,苏、杭一带又冒出个“莲蓬党”。这莲蓬党人全是穷苦人出身,结队起头,每人腰间系上一只铜牌,铜牌上铸的是该党首领何文庆亲自画出的一幅莲蓬图案,作为结社的标记。洪秀全指派李秀成与何文庆接上头。何文庆向洪秀全献上他自己设计的铜牌。只见这铜牌长约一寸有余,阔约一寸,厚分许,反面的中部隐铸一个“何”字;正面是一朵莲蓬花,很有些含义。原来,这莲子的心味道很苦,寓意莲蓬党人出身贫苦;而莲蓬的“莲”字与联合之“联”同音,有含贫苦人联合、与太平军联合之意;而“蓬”字表示兴旺。故,“莲蓬”的名称表示了这样一个意思:贫苦的人们联合起来,才能兴旺。又因何文庆之“何”与荷花之“荷”同音,因此何文庆才想起用“莲蓬”作为自己队伍的名称。他广纳贫苦人加盟,方圆几十里民众纷纷响应,一时竟发展成两万七千人的队伍。为呼应太平军打进苏、杭,“莲蓬党”人在当地广泛传抄歌谣,道:

长毛来西兴,债务都零清;

长毛到诸暨,光棍好成亲。

又一首歌谣说:

长毛长毛,不到余姚,不算英豪;

您快来,我勿逃,逃的是乡绅大阔佬。

在安微及苏、杭城镇乡村,由太平军、捻军、莲蓬党、天地会传抄的洪秀全的《诛妖歌》随处可见。六安城的许多墙壁上也给潜入的捻子贴上了。刘铭传命人揭来一看,只见诗中写道:

真神能造山河海,

任那妖魔一面来;

天罗地网重围住,

你们兵将把心开;

日夜巡逻严预备,

运筹设策夜衔枚;

岳飞五百破十万,

何况妖魔灭绝该!

“狗屁的歪诗!统统把它撕了!”刘铭传读完《诛妖歌》,气得麻点发红,大骂出口。几天后,在六安城和刘铭传宅子旱圩的墙上,又出现了这样的“告示”,道:

红衣一骑出营东,

临风飏飏全旗开;

欲入伍者休徘徊,

须臾有人攘背出。

一身落拓无家室,

平生救贫苦无术;

衣不蔽体裤不全,

凶年突冷无炊烟。

饿填沟壑谁见怜,

今幸姓名入军籍。

刘盛藻望了一眼刘铭传,道:“六叔莫气了。可忧的是民心不可违。洪秀全、张乐行、何文庆等之所以一呼百应,概因老百姓太苦了,苦到不起来造反就没有活路的地步。您不见匪贼的告示一出,各地青壮之人纷纷投奔?这是不可抗拒的呢!”

“只是普通民众、一般士勇不知底细,被洪逆等利用了。到最后,或许好日子没找到,反而要搭上一条性命。可恶的洪逆!”刘铭传的胸膛猛烈地起伏着,瞪着眼睛说。

“是呀,洪逆可恶之处就在于会玩一些手段,把洪仁玕封为干王,总理军政事务的同时,又把陈玉成封为英王,把李秀成封为忠王,让他们为洪逆卖命,竟然使长毛们绝处逢生了。”

刘铭传托着腮帮子,像是在听刘盛藻的话,又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好一阵子,才吐出一句话:“还是李鸿章大人讲得对:国势腐败所致呀!”

二人正说着话,李元华慌慌张张地来了,进门就说:“六安又受到威胁了!”

刘铭传马上站起身迎上去,问:“威胁来自何处?”

“那个反复无常的苗沛霖!他在与蒙城、宿州、怀远、灵壁、五河一带的捻匪打了几仗后,突然又宣布反清了。目前枪口已直指凤阳、颍州等地的官府,听说这几日就要来攻六安。”

原来,刚接任福济皖省巡抚一职的翁同书想露一手。他得知寿州练总苗沛霖已暗中投靠太平军英王陈玉成后,决定来一个杀鸡给猴看。他派出一小队人马摸到练总副将徐立壮的家中,乱刀结果了徐立壮的性命,还监禁了寿州员外郎孙家泰。苗沛霖见官府的清军对自己的人下手,一气之下,一边给太平军陈玉成写了密信,表示再次反清,一边率本部人马疯狂向皖北清军的各个驻地杀去。他在攻占了皖北几个重镇后,伺机准备夺下六安,向庐州的太平军靠拢。

刘铭传是个急性子人,以蛮出名,遇事绝不退缩。但这会儿大敌当前,他却没有急于表态,要与李元华、刘盛藻周密合计一下。

刘盛藻说:“苗沛霖本部就有近两万人马,加上陈玉成必须率军打援,若真的来攻六安,以我们区区几千练众恐难抵挡。”

“我们目前可以有两条路来走,一是率众撤出六安城,将所有练众分散回庐州西乡各堡寨去,不与苗沛霖争斗。二是广筑营垒,加强防范,同时紧急广招人马,扩充实力,坚守六安,与苗沛霖打一个你死我活。”李元华说。

刘铭传皱着眉头听完了二人的想法,在客厅里来回踱了两圈后,说:“放弃六安不是我‘铭字营’能干的事情。我们也丢不起这个人!坚守六安是必须的。但依我看,为达到不放弃六安城的目的,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什么办法?”刘盛藻问。

刘铭传道:“百姓中有句俗话,叫作‘先下手为强’,怎样下手?《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有个故事:公元前353年,魏国围攻赵国都城邯郸,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威王叫田忌、孙膑率兵救赵国。孙膑采用围攻魏国都城大梁来解救赵国的办法。结果,魏军不得不撤离邯郸,回救本国,赵国因而解围……”

“围魏救赵?好主意!不等他苗沛霖来攻六安,我们先打到他老窝去!”李元华说。

刘铭传笑了,道:“其实这也不是我们的创造。长毛为解安庆之围,不久前正是使用了围魏救赵之策,由陈玉成、李秀成率十万人马从长江南、北两面向武昌发起总攻。当然,这能否解了安庆之围,还是一个问号。即便能解,也只是暂时的。目前至少产生了一个效果:湘勇要想夺取安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此次直捣苗沛霖的老窝,目的也只是最大限度地推迟匪贼攻夺六安的时间,别的就不用抱太大的期望了。当然,但愿会有奇迹出现。”

三人商定以后,立即分头着手招募勇丁,筹备粮草,准备行动。城中士绅和富裕百姓纷纷捐钱捐粮,大批年轻力壮的汉子也报名参加“铭字营”,刘铭传看了心中欢喜。仅六、七天时间,五千人的队伍整编成功,一部分驻守六安城,其余全部开赴寿州。刘铭传本只想利用这次行动向苗沛霖发出一个信号:把你自家的门看好,不要再打六安城的主意了。

就在刘铭传刚到隐贤集时,前面的探马飞奔来报:苗沛霖大队人马已到保义镇,气势汹汹,一路上打家劫舍,正在向六安城方向游动。刘铭传立即叫来刘盛藻,道:“如果大队人马全部扑向寿州,我们与苗沛霖就要擦肩而过了。依我看你带一部分人马向保义镇靠近,拦截苗沛霖。接上火后,你的人马少,必然抗不住他们,这时才率队奔寿州。他一追来,就等于把苗沛霖引回来了。这时我们再一块合攻寿州,你看怎么样?”

“我看可行。但苗沛霖如果在保义镇接火后不追我们怎么办?”刘盛藻说。

“当他得知我已率众先扑寿州,而你并不恋战,拔队来助攻寿州时,他必然要回救寿州。须知,他在寿州已经营多年,全部家当都搁在那里呢!”

离开隐贤集后,刘铭传有意放慢了行进速度。离寿州城大约还有六十里地,刘铭传大队人马在一个叫芍陂的地方停了下来。芍陂传说是春秋时期楚相孙叔敖所修造的一个巨大的拦水堤坝。这些年因战乱时起,河道逐渐淤塞,断流面积很大,正好可以安营扎寨。芍陂北端有一个孙叔敖祠堂,刘铭传的行营就临时设在这里。

田履安说:“千总,我今晚和吴维章带几个人进城去刺探一下。”

“行,要挑几个精干的弟兄,扮作客商进城去仔细看看,明天天亮前回来报告。”

“翌日清晨,田履安、吴维章等回到祠堂告诉刘铭传:寿州城墙上旗帜飞扬,刀枪林立,四道城门把守严密,好像有所防备,又好像有点虚张声势。因为城中似乎有些空虚。”

“好!正合我意,即刻攻城!”刘铭传一声令下,马队先行,大队人马在后,浩浩荡荡向寿州城挺进。靠近寿州城时,队伍形成环形包围圈,竖起田鸡炮,对准城门就轰。城关东北角报恩寺有一段城墙也被轰开了两丈多宽的缺口。城中果然驻守兵力不足,眼见城门洞开,也无力阻击。“铭字营”数千勇丁如潮水般向城中涌去。城中练众见“铭字营”已经入城,打开城南大门试图突围。就在这时,刘盛藻率部赶到。他见城中火光冲天,知道刘铭传已经攻破寿州城,便率队一阵狂风似地向南北扑来,将突围的苗沛霖所部堵在城墙之下。双方短兵相接,一次搏斗便开始了。长矛的折断声,刀枪的撞击声及马蹄的杂沓声,在南城墙下乱糟糟地震响着。骑马的人被打倒在地,有的就永远这样躺下了,有的则挣扎着站起来,拔出刀枪招架,冲杀声、惨叫声一片。

突然有人大喊:“苗沛霖率部回援来了!”刘盛藻转身向城南一看,果然是黑压压的大队人马散开围拢上来。刘盛藻心想:不好,免遭前后夹击!他指挥队伍闪进城门,占领城头。这样,城中驻守的突围练众和苗沛霖的主力队伍便被堵在城外了。正巧刘铭传在安排好其他几处城门的防守后,率亲兵队及四个哨的勇丁赶了过来。大家一齐动手加固城门,在城墙上架好火炮,备齐炮弹,准备打一场持久战了。

苗沛霖见自己的大本营被占,破口大骂:“刘六麻子,我与你没完!”他指挥炮火猛烈地向城头轰击,一时间砖瓦乱飞,人喊马叫,乱成一团。刘铭传此时却显得异常沉着,站在墙头望楼里向城外观望,就好像在欣赏一场大戏。呆在炮位里的勇丁想开炮反击,刘铭传道:“别慌!让苗沛霖打一阵子,耗费一下他的炮弹,我不信他没有打累的时候!”

进攻的炮火也实在猛烈。刘铭传钻出望楼想看个究竟。刚出望楼两步,忽见一发炮弹落在刘铭传的脚边,却还未爆炸。城下已有一伙练众在后面炮火的掩护下逼近了城门。眼见脚边的这颗炮弹就要爆炸,城头上顿时乱作一团,有的叫,有的跑,有的抱头趴在了地上。只见刘铭传沉着冷静,蓦地上前飞起一脚,将炮弹踢起,向城门外飞落。一声巨响,这炮弹在攻城的练众们中间炸开了花。练众们被炸得肢体横飞、血肉模糊。刘铭传这一脚,踢得军威大振,个个士气昂扬。反击的时刻到了,刘铭传一声令下,枪炮齐鸣,顷刻间打退了苗沛霖的进攻。寿州易主,苗沛霖岂肯罢休,干脆在寿州城外安营扎寨,又紧急调动人马,把寿州城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苗沛霖拿定主意:强攻不成,就把刘铭传困死在寿州城,让他弹尽粮绝,最后不攻自破。练众们在城外扎起二十多座营房,每个营房外挖出深沟一道,沟里插满竹签、荆棘,预防“铭字营”晚间出城摸营。刘铭传看出了苗沛霖的围困之计,也在城中抓紧筹备粮草,并号召部下节约用粮,做好较长时间坚守的准备。

两军相持了十多天后,城中百姓开始惶惶不安了。大多数百姓家中已经断粮,饥民涌上街头,吵闹着要出城。勇丁们解释说:万万不可打开城门!一旦人群涌出,必遭苗沛霖炮火轰击。刘铭传安排在一个空旷地带搭建大棚,每日向饥民供应稀饭,每人一碗,勉强维持生命。因此,只要到供应稀饭的时候,这个大棚内外就被饥民挤得水泄不通。

又过了几日,刘铭传自己也饿着肚皮来到大棚,挤到正在给饥民掌勺施粥的刘子钊跟前,问:“你这儿还有多少米?”

“只剩两斗多了。”

“那就烧几碗米饭吧。”

“啊,稀饭都越烧越稀了,还烧米饭?”

“烧!”刘铭传态度坚决地说。

刘子钊命人把米饭烧好后,刘铭传却牵来了三条狼狗。他将香喷喷的大米饭端过去,放在地上。三条狼狗猛抖一下身子,立刻扑过去,一阵吞食,把盆子舔得一干二净。勇丁和饥民们看了眼馋,不知刘铭传用意何在,只好呆呆地站在一边。

狗是吃饱了,却又被刘铭传牵走了。三条狗摇着尾巴,跟着刘铭传到了南门城下。城墙下已新开了一个小洞,刘铭传一松绳套,三条狼狗从墙洞钻了出去。

时值寒冬腊月,风雪交加。江淮大地每逢这个季节,都要闹很长一段时间的饥荒。苗沛霖驻扎在城外的上万名练众概不能外,寿州城久围不克,他的队伍中的粮草供应也接济不上,好几天来也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苗沛霖等不及了,本想攻不了城,也要把刘铭传的“铭字营”饿死在这座古城里。但眼下的情形是:天寒地冻,吃住都成了问题,练众们自己也士气低落,坚持不下去了。

这天,苗沛霖准备作最后一搏,下令攻城。如果再攻不下来,就只好暂时撤围了。练众正准备开火时,忽听探子来报:“启禀苗大帅,城里逃出来三条狼狗。”

“杀了,给老子解解馋!”苗沛霖说。

三条狼狗被杀掉了,但苗沛霖却惊得张大了嘴巴:这三条狼狗的肚子里,吃的全是白米饭。苗沛霖好似明白了什么:刘铭传这么长时间之所以不组织突围,是因为城中粮草充裕,连狗都吃着白米饭。

“看来寿州城一时还难以攻破。”苗沛霖自言自语道。

苗沛霖下令:像模样像样地打一阵枪,赶快撤退。若再围下去,不是把刘铭传饿死在城里,倒要把自己饿死或冻死在城外了。

苗沛霖的练众失望地撤离寿州,开往了蒙城一带。

一连许多天打打停停的枪炮声既然烟消云散了,一片难得的寂静立刻主宰了这座古城。“铭字营”的将士们这会儿连庆祝胜利的力气都没有了,在冬日的阳光下,或肩并着肩,或头接着脚,东倒西歪地躺在大街小巷里。其中也有直僵僵躺着不动的,但是多数都在那里拘挛,在那里呻吟着。受伤的因无药医治,伤口已经溃烂。饿着肚皮的只要还有一点力气都跑到城外挖草根填肚子去了。这种惨状令刘铭传不禁为自己捏一把汗:若苗沛霖不撤围,后果难以想象!

但这毕竟是一场胜利,一场由刘铭传灵机一动创造出来的奇迹。正在宿州一带指挥剿捻的大臣袁甲三获悉此事,立刻上书曾国藩,请求保举刘铭传。曾国藩是个办事稳妥、不动声色的主儿,他悄悄派出探勇赶赴六安、寿州两地,暗查刘铭传战绩的真伪。在得到确切验证后,曾国藩对刘铭传大加赞扬,亲自写下奏折,得到朝廷允诺,将刘铭传擢拔两级,由千总晋升为都司衔。

窗外寒气凛冽,但阳光灿烂。刘铭传心中同样感受到了一种光亮。他回想几年间走过的历程,眼睛里射出了期望未来的热切的光芒。